閆紅
如今的國人,是不大會鞠躬的。我以前都沒注意到這一點,也是到了東京才想起來。到了東京,親眼看見日本人那樣兢兢業(yè)業(yè)地鞠躬,他們在超市里鞠躬,在餐廳里鞠躬,在路上鞠躬,有一次在地鐵上,我看到一個男人落座之前,居然先對邊上的人鞠了個大躬。
對于這鞠躬,作為外國人,我感覺復(fù)雜。我來日本之前,在心里一再告誡自己,千萬不能替祖國丟臉。于是常常手足無措,外加許多不安和失悔,難免覺得這是不必要的繁文縟節(jié),但另外一些時候,又覺得禮儀的確是教化的一種,那種日式的和氣,極有可能就是這愛鞠躬的習(xí)慣蓄養(yǎng)出來的。
來日本之后一個比較明顯的感受,就是不容易受氣了。打交道的那些人,不管是超市收銀員,還是宿舍管理人員,乃至陌生路人,都是先鞠躬后說話,說完話再鞠躬。想想看,要是鞠完躬再黑臉或是發(fā)怒,是不是太高難度了?
有一次在地鐵站,去跟穿制服的大叔問路,離人家還有老遠,那大叔已經(jīng)從我的眼神里,識別出他是我的目標(biāo)所在,連忙朝我鞠了兩躬。我比劃半天,還是互相聽不懂,我茫然地笑著,準(zhǔn)備撤了,那大叔卻在一連串的鞠躬之后,把我?guī)У脚赃叺拇翱?,他認為里面那個年輕人可以幫助我。
我以前遇到別人給臉色看,也會從對方角度去想,人家每天要見那么多人,其中不乏奇葩,以冷漠表達戒備,也是在所難免。來到東京之后,我依然改不了“越俎代庖”的習(xí)慣,但同樣是要見很多人,人家怎么還能夠一次次地鞠躬,笑得這樣燦爛呢?也許,主要問題是,為什么非要不高興呢?
我們有句話是,高興也是一天,不高興也是一天,可以高興,干嗎非要不高興呢?問題只在于,讓自己高興起來很難,要做很多的心理建設(shè),這個過程非常地長,也非常繁瑣。直接表示不高興,是更加快捷的發(fā)泄。“我都這么不高興了,干脆大家一起不高興吧”,情緒垃圾被丟出去,你也丟,我也丟,最后到處都是,一出門就是一大團戾氣。
讓別人不高興,真的不是讓自己高興起來的辦法。日本人處理情緒垃圾的方式,不是提倡一下精神文明就完了,而是通過禮儀進行規(guī)范。“禮儀”二字貌似溫和,其實帶有一定的強制性,一次次地低頭,彎腰,鞠躬,看上去非常程式化,但總會有一種不自覺的自省,把那個被規(guī)定的禮儀流程走完,啥心靈雞湯都不用喝,那股氣自己就順了。
孔子夸顏回“不遷怒,不貳過”,“怒”,即使遷往別處,也依然存在;遲早會在充分發(fā)酵之后以自己的方式彈回來;日本人有句話叫“沒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他們樂于求助自身而不是他人——人要能先把自己的情緒處理好,這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當(dāng)然,大家互相鞠躬的盛景,在我們這里估計再難重現(xiàn)。但是互相給個好臉色,說話之前斟酌一下措辭,應(yīng)該還是可以做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