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滿星

2016年4月去世的中國作家協(xié)會原副主席陳忠實，與著名作家徐劍銘是一生的文學兄弟。48年來，他們從青年相攜闖文壇，到如今天人兩隔，歷經冰火兩重天依然不改的，是傳奇的文學兄弟情誼……

【共闖文壇】

徐劍銘于1944年生于江蘇豐縣，六歲時隨母親漂泊至西安;陳忠實長徐劍銘兩歲，出生在西安市東郊白鹿原北坡的一個小村子——西蔣村。徐劍銘在上初一時就寫詩歌，并有一首歌詞，由當年校友、如今的中國音協(xié)主席趙季平譜曲在校園傳唱。陳忠實從鄉(xiāng)下跑到幾十里遠的城里讀初級中學時，也開始喜歡上了文學。

出生于江蘇徐州的徐劍銘初識老秦人陳忠實，是在上世紀60年代末一次業(yè)余作者會上。當時，徐劍銘雖年僅25歲，卻已經是在省內外產生了一定影響的作家、詩人了。陳忠實當時雖然在《西安晚報》等當?shù)貓蠹埜笨l(fā)表了幾篇散文特寫，但還沒有引起文壇足夠的注意。

他們第一次見面，都給對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時在西安一家工廠當工人的徐劍銘，身材不高，習慣性地聳著肩膀，腳蹬一雙布鞋，穿一身洗得褪了色、依稀可見油漬的工作服，步履不急不慢，說話不急不躁，一口地道的西安市民口語，顯得從容散淡。陳忠實驚訝——那些激情澎湃、詩意泉涌的文字就出自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人？可謂“是真才子自風流”。當時在西安鄉(xiāng)下?lián)蚊褶k教師的陳忠實，雖然一身農家土布衣著，但身材偉岸挺拔，談吐沉穩(wěn)，徐劍銘感受到了其人有如黃土高原般雄渾、厚重，是個值得交往、干大事的人。

那個年代的交通極為不便，所以二人見面的機會還是很少。不過，徐劍銘由此開始留意陳忠實的文章。1972年，西安郊區(qū)（現(xiàn)在的灞橋、雁塔、未央三個區(qū)那時合并為一個區(qū)，稱作“郊區(qū)”）文化館給徐劍銘郵寄了一本內部交流刊物《郊區(qū)文藝》，他看到里面有認識不久的陳忠實的一篇散文《水庫情深》，就認真讀了。文章寫的是白鹿原上的故事，看到結尾處，徐劍銘拍案嘆道：“太精彩了！”——他曾被流放到白鹿原的一個小廠接受“監(jiān)督改造”，對這片土地熟稔于心。

1973年早春的一天，“文革”中?？年兾髯鲄f(xié)《延河》文學月刊更名為《陜西文藝》，準備復刊，編輯部召開了一個業(yè)余作者會議，邀此前就已成為《延河》重點作者的徐劍銘出席。幾位老編輯請徐劍銘為他們推薦作者，徐劍銘介紹說在西安東郊白鹿原有個業(yè)余作者陳忠實，沉迷于文學，并將《水庫情深》一文推薦給他們。編輯部對徐劍銘的推薦十分重視，立馬就與陳忠實聯(lián)系。不久，在《陜西文藝》創(chuàng)刊號上，陳忠實的《水庫情深》、路遙的《優(yōu)勝紅旗》、徐劍銘的《不熄的火種》分列散文、小說、詩歌三大板塊之頭題。

至此，陳忠實開始受到陜西文學界的注意。多年后，陳忠實在散文《有劍銘為友》中回憶：“今天想來，感慨之際，真應了某點宿命……我的文學兄弟劍銘，就是在創(chuàng)作道路上相助的貴人，恰如其分?！?/p>

1978年秋，徐劍銘從西安騎自行車奔波30余里，趕到東郊白鹿原去看望陳忠實。此時，陳忠實前兩年發(fā)在《人民文學》上的一篇小說因與“時局”相悖而跌入尷尬的泥沼。社會上傳說紛紛，妻子也埋怨陳忠實癡迷創(chuàng)作，不顧家庭，幾乎讓這位后來獲得“茅盾文學獎”的文壇領軍人物，喪失了繼續(xù)從事寫作的信心。

早前還是民辦教師的陳忠實，當時被調動到郊區(qū)毛西公社，負責養(yǎng)豬和抓蔬菜生產，同時組織一條灌渠工程施工。見到朋友毫不避嫌地來看望自己，陳忠實很意外。徐劍銘說，他聽到了一些“閑話”，覺得很不放心，又不摸虛實，特意來看看。陳忠實后來回憶：此時此刻的感動，遠不是劍銘給《陜西文藝》推薦稿子那種層面上的意蘊了……在感到溫暖的同時，心里也漲起力量了。”

已經錯過了機關吃飯時間，公社（鄉(xiāng)）所在地連一家食堂也沒有，只有一家供銷合作社，陳忠實執(zhí)意買下兩斤點心，那一刻竟是“打爛賬的豪勇”——需知那時候陳忠實月薪39元，平日里是捏著鋼蹦兒過日子的，身上不名一文是正常狀態(tài)。

到了冬天，徐劍銘對陳忠實還是放心不下，特意約了西安幾位文學界的朋友，再次到陳忠實家里去看望。當時，村里已經建起了不少新瓦房，但陳忠實的家依然貧窮如故，院子是土墻，房子還是老式的青磚灰瓦，屋里除了一盤土炕，一個老式板柜，一張破舊的桌子，幾乎家徒四壁。陳忠實傾其所有招待“貴人”：一碟生蘿卜絲作涼菜，一盤蘿卜條和白菜燴熬的熱菜，主食則是干面。陳忠實的妻子端酒上來，徐劍銘看那酒是乳白色的，以為是陜西的特產稠酒。陳忠實問道：你知道這是拿啥做的？”徐劍銘說：“江米或大米吧?！标愔覍嵭α耍骸澳悴虏粊怼＿@是用玉米糝做的。”窮人有窮辦法，用玉米糝子做酒，徐劍銘還是頭一次聽說。嘗上一口，味道甜甜的，與城里人用糯米做的稠酒一般無二，他連喝了三碗。

1993年，陳忠實和他的母親

酒酣耳熱之際，陳忠實的妻子埋怨道：“你看俺忠實，一年到頭整天就知道趴著寫，點燈熬油，頂啥用嗎？你看俺村里，誰家還有俺家窮？”見此情景，徐劍銘也覺得很難為情。他想起臨來前一天，剛收到出版社寄來的稿費通知單，急忙從口袋里掏出來，說：“嫂子，別埋怨了。現(xiàn)在已經恢復稿費制了，忠實再寫東西，就能給家里掙錢了?！标愔覍嵉钠拮咏舆^稿費單，仔細端詳，“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哎呀，啥時候俺忠實能把這拿上就好了！”陳忠實晚年回憶此事時，坦然道：“那張稿費單的作用大得很，一是給我的創(chuàng)作活動增添了動力;二是老婆從那以后再也不在我跟前發(fā)牢騷了;三是劍銘來訪也讓我苦悶的心情得到緩解。說實話，那陣子內外交困，我都覺得自己快撐不住了?！?/p>

從那以后，陳忠實在貧窮、冷清的白鹿原上，開始專注于文學創(chuàng)作。1979年春夏之交，陳忠實創(chuàng)作了短篇小說《信任》，發(fā)表在《人民文學》上，不久就獲得1979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1982年，陳忠實出版了第一本短篇小說集《鄉(xiāng)村》，并調入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成為一名專業(yè)作家。

徐劍銘主持下的《工人文藝》，很快成了全國同類刊物的佼佼者，受到全國總工會的表彰。

【俠肝義膽】

生活安定了，陳忠實和徐劍銘的創(chuàng)作都開始進入高峰期。

1984年，徐劍銘調入擴版后的《西安晚報》當副刊編輯。當時，徐劍銘是西安市作協(xié)常務理事。市作協(xié)有二十多位理事，挑頭干事的是被人們稱為“長安四才子”的商子雍、賈平凹、和谷和徐劍銘。他們先辦起了以平凹為院長的西安文學院，請忠實、路遙、平凹等名家講課，將創(chuàng)作經驗傾囊傳授給近千名文學青年。后又辦起了《散文報》和西安市作家協(xié)會作家書屋，還與西安一家企業(yè)聯(lián)手舉辦了西安首屆“沖浪”文學獎。

是年，陳忠實發(fā)表了中篇小說《初夏》，頗得好評，但他認為只是寫好了感人的生活故事，是生活體驗的產物。到1985年寫了《藍袍先生》，才有了突破，開始了對民族命運的深入思考。同時，陳忠實萌生了創(chuàng)作一部有歷史厚重感的史詩作品的想法。1986年，他開始搜集素材，為寫作長篇小說《白鹿原》做準備，他給自己開了一個長長的書單：《長安縣志》《藍田縣志》《咸寧縣志》《中國近代史》《興起和衰落》《日本人》《心理學》《夢的解析》《霍亂時期的愛情》《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然而，就在此時，一場無妄之災飛來。1986年2月18日，徐劍銘因一件莫須有的案件被捕入獄。陳忠實知道后，與賈平凹等文朋詩友多方奔走，聯(lián)合向有關部門呼吁。這讓徐劍銘沒齒不忘，正是承蒙這些朋友在他落難時的不棄不離，讓他鼓起了生活的信心。

出獄以后，徐劍銘失去了工作。為了養(yǎng)家糊口，他幫兒子開過商店，辦過搬家公司等。一次，他蹬著三輪車從陜西省作協(xié)門口過，作協(xié)的人都說：老徐，你咋能干這個？徐劍銘很坦然地說：這有什么，為了生活嘛。當時，陳忠實正在鄉(xiāng)下老家創(chuàng)作《白鹿原》，艱難地“爬坡”;加上沒有時間寫短篇小說，斷了稿費收入，僅靠他一人的工資養(yǎng)活全家七口人，還要供養(yǎng)三個孩子上學，并歸還蓋房欠下的債務，生活也很艱難。

每隔一段時間，陳忠實都要從鄉(xiāng)下趕到城里去背妻子搟好的面條和蒸好的饅頭。他了解徐劍銘從不愿接受別人資助和好強的個性，在朝陽門外等候開往鄉(xiāng)下的公交車時，常常約來在附近一家企業(yè)打工的徐劍銘。兩個文學兄弟，坐在街邊茶攤，一壺清茶，一包香煙，就這樣聊會兒天，談談創(chuàng)作。

1992年清明節(jié)前一天，陳忠實從鄉(xiāng)下趕到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收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來信，信中對他寄去的長篇小說《白鹿原》予以高度評價。那天中午，西安的天氣正熱，來不及吃午飯的陳忠實步行到朝陽門外，特意告訴徐劍銘這一大好消息：“總算把事弄成了，7年了，快把哥累死了?！?/p>

1993年，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召開會員代表大會，作為上一屆理事，徐劍銘還是出席了會議。始料未及的是，他在報到處遇到了另一位老友、時任作協(xié)黨組副書記的作家趙熙。趙熙小聲告訴他：“這一屆你的理事資格繼續(xù)保留，這是主席團開會定下的。這屆主席是陳忠實……”在那次代表大會上，陳忠實當選為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他即席發(fā)表了就職演說，除闡述文學事業(yè)的神圣和作家的歷史使命之外，還特別提到作協(xié)的一個重要任務——要努力改善作家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提高作家的待遇和生活水平，讓作家擺脫貧窮的困擾。

1994年4月30日，半百之年的徐劍銘以一篇《一夜無夢》的長文，向世人宣告他要做一個以文學為生活支撐的自由撰稿人，用自己的文字參與社會的交響。他從馬路邊叫了一個木匠，在自家的小陽臺上完成了“書房工程”，將書房命名為“無夢書屋”，陳忠實知曉后欣然為書屋題字。

那些年，徐劍銘在狹窄的“無夢書屋”寫出了數(shù)百萬字的文章，用自己的文章養(yǎng)活了他那貧困的家庭，也贏得了朋友的贊同與尊重。他的兩位摯友分別用調侃的語言向他表示支持和鼓勵，陳忠實說：隨便翻開一張報紙、雜志都能見到你的文章。劍銘，你給兄弟們也留口飯吃嘛！”賈平凹調侃說：“文章滿天飛，你成了打不死的吳瓊花了！”

1995年11月，陳忠實在由他主持召開的陜西省作協(xié)主席團會議上，提議發(fā)一份紅頭文件，呼吁陜西省人大依法監(jiān)督，落實徐劍銘的申訴，為他平反。呼吁文件發(fā)出后，主席團又致函西安晚報社社委會，建議社委會先期為徐劍銘安排工作。

1996年12月，陳忠實在中國作協(xié)第五次代表大會上當選為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他一回到西安就立即告訴徐劍銘，這次中國作協(xié)代表大會通過的新章程更尊重作家合法權益，其中第20條特別規(guī)定：“作家協(xié)會直接接受委托代理訴訟，依法維護會員合法權益。”表示省作協(xié)要再次呼吁為徐劍銘平反昭雪。

經過陳忠實等人的不斷呼吁和以文藝理論家邰尚賢為主任的省人大內司委歷時五年的依法監(jiān)督，2001年4月16日，徐劍銘終被法律宣告無罪。

1996年12月，陳忠實與賈平凹（中）等參加全國第五次作代會

【歷經冰火的友誼】

2002年5月，恢復公職后的徐劍銘，搬進了供職單位《西安晚報》社給他在西安東郊浐河邊上購得的一套住宅里。那時，陳忠實又重新回到白鹿原下西蔣村，逃離都市的喧囂，再次專心寫起小說來。

得知徐劍銘準備結集出書時，陳忠實便寫了一篇散文《有劍銘為友》，回顧了他與徐劍銘幾十年的“君子之交”。文章結尾寫道：“熱鬧的人生與社會交匯的場面，過去了就如煙散了，生活演變中的浮沉起落，也終究要歸于灰冷。作為朋友，能留下來永遠在內心閃爍著溫暖光焰的，除了真誠，什么都難以為繼。我便倍覺榮幸，有劍銘為友。”

2007年5月，徐劍銘的《詩選》出版時，陳忠實寫了《獨開水道也風流》的長篇序言。陳忠實說，他自己50歲時寫的這一首詞，既是他本人的寫照，也可作為劍銘兄的寫照：“倒著走便倒著走，獨開水道也風流。自古青山遮不住，過了灞橋，昂然掉頭，東去一拂袖！”這就是他倆共同的脾性。徐劍銘認為，說他“獨開水道”不敢當，但“東去一拂袖”，倒也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