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聲
《一句頂一萬句》是劉震云的代表作之一。故事很簡單,小說的前半部寫的是過去:孤獨無助的吳摩西失去唯一能夠 “說得上話”的養(yǎng)女,為了尋找,走出延津;小說的后半部寫的是現(xiàn)在:吳摩西養(yǎng)女的兒子牛愛國,同樣為了擺脫孤獨尋找 “說得上話”的朋友,走向延津。一走一來,延宕百年。
很久沒有讀小說了,或者說很久讀不下去小說了,不是因為讀不懂,而是因為隔太遠,自己與小說中的故事仿佛總不沾邊。前些天翻閱了一下劉震云 《一句頂一萬句》,竟然手不釋卷,一口氣讀完了。
小說圍繞著楊百順諸事不順顛沛坎坷逃離延津的經(jīng)歷一路寫來,以楊百順養(yǎng)女的外孫牛愛國起伏跌落、流離失意最后回到延津做結(jié),洋洋灑灑,縱橫百年,寫出了小人物的流離身世,寫出了小人物的酸澀情態(tài),更寫出了普通人心中的那點希冀和郁塞。
這個小說有意思!例如:
“種桃書屋”(私塾)的老汪,有一個癖好,每個月兩次,陰歷十五和陰歷三十,愛一個人四處亂走。拽開大步,一路走去,見人也不打招呼,有時走一萬六千三十六步,有時走十二萬四千二十二步。月月如此,年年如此。遇到刮大風下大雨不能走,老汪就被憋得滿頭青筋,別人問:“老汪,這一年一年的,到底走個啥呢?”老汪:“沒法給你說,說也說不清?!?/p>
縣長老史不茍言笑,但背地里有些好色。但老史的好色,有些與眾不同,他不好女色,好男色,不好生活中的男色,單好戲曲兒中的男色。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就把錫劇男旦蘇小寶喊到臥處,關(guān)屋子里,只是下棋手談。手談時不卸戲裝和油彩。手談不為輸贏,而為手拉手共同去一個沒有去過的地方。一次手談奇絕,竟有天作之合,兩人第一次有了肌膚之親。親也沒親別處,就是抱頭痛哭,無語凝噎的樣子。
神父老詹在延津傳教四十多年,一共發(fā)展了八個信徒。白天四處八鄉(xiāng)地走,去傳道,晚上還要給楊摩西講半夜經(jīng)。傳道都是說的那幾句:信了主,就知道自己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老詹原來辛辛苦苦建的教堂被前后幾個縣長占了去,只好發(fā)愿再修一個。自己已經(jīng)畫好了宏偉的藍圖,只可惜還沒有動手籌措。老詹死后,這圖紙到了楊摩西手上,到了楊摩西的養(yǎng)女手上,到了楊摩西養(yǎng)女的外孫牛愛國手上。在這圖紙的背面,有五個黑字:惡魔的私語。還有幾個字:不殺人,我就放火。 (神是否就是傾訴話語的對象呢?)
牛愛國的老婆龐麗娜和攝影城的小蔣偷偷好上了,國慶節(jié)各自給家里人撒了謊跑到一處去私會。小蔣的老婆留了個心眼去捉奸,是這樣描述他倆茍合之事的:還不睡,還說呢? “睡了睡了,一個人說‘咱再說些別的’,另一個說 ‘說些別的就說些別的’。他們一夜說的話,比跟我一年說的話都多。小蔣講完這些,開胸放喉,大放悲聲。
牛愛國四處找私奔的老婆龐麗娜,在泊頭遇到了章楚紅。牛愛國跟誰都不能說的話,與章楚紅都能說。與別人在一起想不起的話,與章楚紅在一起都能想起。兩人說高興的事,也說不高興的事。與章楚紅在一起,不高興的事也能說得高興。說完一段,一個人說:“咱再說點別的。”另一個人說:“說點別的就說點別的”。
……
人物百態(tài),都很有趣!趣味后面是孤獨。孤獨是我看完小說后想到的一個詞。
寫孤獨的作品太多了,尤其在我教學(xué)的語文教材中。但 《一句頂一萬句》中的孤獨,卻是普遍的,形而下的,沾滿了露水、飯粒、泥土味的孤獨。它不是陳子昂的獨絕千古,不是王維的空山幽蘭、蘇軾的月夜獨飲,更不是柳宗元的寒江獨釣、張岱的湖心亭看雪,那些都是文人的孤獨,都是一種解悟了世間哲理憤懣于世俗價值的孤獨,是高冷的、藝術(shù)的孤獨。 《一句頂一萬句》中的孤獨,是一種人人感覺到卻觸摸不到的孤獨。和談得攏的人說上一句,勝于和他人聊一萬句!只可惜,一句難求!
小說中的人物關(guān)系,就只有兩種,談得攏和聊不來,人物困頓顛沛到處尋找的,就是一個和自己說得來的人,這就是最大的滿足,人,多么卑微的滿足。但造化弄人,小說中的人物包括生活中的我們卻往往找不到這樣對得上話的人。于是,小說中有了老汪舒緩憋悶的亂走,有了縣長的手語,有了神前的禱告,也有了更勝偷情歡愉的說說……聊得來,談得攏,看似卑微的要求,卻是大家永在路上追尋的根由。小說消弭了一切的外部矛盾 (諸如階級的、時代的、國家的),所以這樣的孤獨更顯得深入骨髓,是人與自我對話的孤獨。有評論家把這部小說比作中國版的《百年孤獨》,因為這樣的孤獨在時空的維度中是永恒的,是深入我們每一個人心靈私密深處的,雖然它的顯現(xiàn)狀態(tài)又是那樣的世俗化和普遍性。想想現(xiàn)實,又能找到幾個對得上話的人呢?一些人說話遮遮掩掩,一些人說話故弄玄虛,套你話、逗你說、挖坑落石的大有人在。這還好,還有些人背后飛短流長、信口雌黃、搬弄是非的,就真真是可惡了!現(xiàn)實中難以言語,雖然不至于西方哲人所說的 “他人即地獄”憚于說話,但多少也有點“話不投機半句多”“一片冰心在玉壺”的味道。
好好找個人說話,真是難也!話語成了人與人溝通的最大載體,尋找和孤獨便伴隨一生。找人對得上話,也就是在與他人對話中與自我對話,觀照自我。忽而想到莊子, “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 。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這該也算是一種無以語的孤獨吧。
讀 《一句頂一萬句》有感。
書當快意讀易盡,客有可人期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