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靜周
摘 要: 余華的長篇小說《第七天》自出版以來在文壇引起轟動。亡靈敘事貫穿其整部小說,文章厘清亡靈敘事的脈絡,對其概念進行梳理,對其內在價值進行挖掘。從拼接社會事件的實踐和《第七天》青睞社會重大事件的原因兩方面探討該小說的架構過程。從音樂化敘述的角度分析音樂對《第七天》的情感和形式方面的影響,以求更好地把握余華創(chuàng)作的最新動向和當代文壇精英文學的發(fā)展走向。
關鍵詞:《第七天》,亡靈敘事,事件拼接式結構,音樂化敘述
文章編號:978-7-80736-771-0(2019)04-162-05
一.亡靈敘事
亡靈敘事是余華《第七天》的一大特色,事實上,亡靈敘事并不是余華的獨創(chuàng),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有很多作家都曾使用過這一敘述視角,譬如魯迅、方方、莫言、閻連科等等作家。目前在學界,對于亡靈敘事還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權威的定義。在這一節(jié),筆者將以魯迅的散文詩《野草·死后》和方方的小說《風景》為例,來分析其中的亡靈敘事的表征,并結合余華的《第七天》來試圖對亡靈敘事的概念做一個界定。
亡靈敘事不是余華的獨創(chuàng),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奠基人和開拓者——魯迅——就曾使用過這一敘事視角。到了新時期,新寫實小說代表作家方方也對這一敘述視角情有獨鐘。余華繼承了前輩們的藝術經驗——亡靈敘事,使得《第七天》的荒誕色彩變得愈加濃烈。
從魯迅的《野草·死后》來觀照亡靈敘事。《死后》是魯迅先生收錄在其散文詩集中的名篇之一,該文借一個暴尸街頭的死人口吻——亡靈——來表現(xiàn)死者的心理感受,描摹看客的冷酷無聊,書寫巡警的粗暴蠻橫,刻畫商人的嗜錢如命,很好地表現(xiàn)了亡靈敘事的特征。第一,亡靈敘事首先得和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展現(xiàn)死后的世界。《死后》一開篇便是“這是哪里,我怎么到這里來,怎么死的……待到我自己知道已經死掉的時候,就已經能夠死在那里了?!雹偃怂酪院?,才產生所謂的亡靈這一說。第二,通過亡靈的口吻,來表現(xiàn)其所見所聞所感,如“恐怖的利鏃忽然穿透我的心了”“他們踹起黃土來,飛進我的鼻孔,使我想打噴嚏了,但終于沒有打,僅有想打的心?!薄拔沂指吲d,因為始終沒有聽到熟悉的聲音。否則害得他們傷心……”②在這里,作者使用了第一人稱“我”來指代亡靈,即 用亡靈的口吻來展開敘述,表現(xiàn)亡靈的所見所感。第三,敘述視角不受限制。文中既可以書寫亡靈的見聞和感受,還可以將敘述的焦點投射在亡靈以外的客觀物象上,如“嗡的一聲,就有一個青蠅停在我的顴骨上,走了幾步,又一飛,開口便舐我的鼻尖。”③
從方方的《風景》來分析亡靈敘事?!讹L景》通過一個亡靈,即小八子這個主人公來講述這個變異的家庭里的每個人的心酸故事,以一種極端強化的方式為讀者還原出了赤裸裸的生存本相,作品帶有強烈的新異之感。故事中,小八子,是父親最愛的孩子,但是很不幸到出生半個月就夭折了,作品第一章就交代了小八子已死亡(和死亡聯(lián)系在了一起),整部作品都是以一個亡靈的眼光來觀照整個世界,從而表現(xiàn)了一個亡靈的見聞和感受,如祖父打碼頭、父親的專制、母親的風流、大香姐和小香姐的狠毒、二哥的愛情、二哥和三哥的情深、七哥的不幸、七哥和夠夠的邂逅、夠夠的去世等等,通篇以一個亡靈的敘述來結構整部小說。此外整部作品的敘述視角也不受限制,既書寫亡靈的故事,又關注作品中其他人物,如“七哥想起二哥的死因,心底里總是升出一股冰涼的憐惜之感,父親卻對二哥的死憤憤然之極。每逢二哥祭日父親便大罵二哥是世界上最沒出息的男人……”④。
從余華的《第七天》來探討亡靈敘事?!兜谄咛臁烽_頭第一段便寫道“我得到一個通知,讓我早晨九點之前趕到殯儀館,我的火花時間預約在九點半?!雹荩谶@里交代了主人公楊飛是一個死去的人,即亡靈,首先跟死亡聯(lián)系在了一起。其次,整部作品都是以一批亡靈的故事來結構的,以亡靈的口吻來敘述,書寫其見聞,表現(xiàn)其感受,如“火車生下的孩子”、楊金彪的撫養(yǎng)、李月珍的照顧、李青的聚散、親人的團圓、養(yǎng)父患癌離家出走、楊飛賣房執(zhí)著尋父、盛和路暴力拆遷、譚家鑫飯館失火、鼠妹因被騙自殺、伍超因賣腎殞命、張警官死于非命、李月珍命喪黃泉等重要事件?!拔矣幸粋€奇妙的感覺,這里有他的痕跡,雖然是雁過留聲般的飄渺,可是我感覺到了,就像頭發(fā)感覺到微風那樣?!雹薇憩F(xiàn)了亡靈的感受。最后,敘述視角不受限制,如作品中既描繪了一個此岸世界,又描繪了一個彼岸世界(如殯儀館、安息之地、“死無葬生之地”等),敘述者不停地在不同的地點出現(xiàn),即是一種“無邊界”的空間轉換,體現(xiàn)了敘述上的自由,此外敘述者還可以任意地深入到各個人物的內心,如“我父親陷入到情感的掙扎之中,那時候他已經深愛這位姑娘了,當然他也愛著我,這是兩種不同的愛,他需要在這之間選擇一個放棄一個?!雹咴偃缥槌谫u腎時,一個賣不不出去腎的中年男子大發(fā)牢騷:“他憤憤不平的是自己的腎竟然沒人要。他說自己是運氣不好,始終沒有配型成功?!雹?/p>
關于亡靈敘事的定義,目前在學術界還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去權威的界定,但是我們在對比魯迅的《野草·死后》、方方的《風景》、余華《第七天》之后,可以對亡靈敘事的含義做一個大致的界定,即亡靈敘事是敘事學的重要構成,它是在敘述上較為自由、跟死亡相聯(lián)系、使用亡靈口吻、表現(xiàn)亡靈感受的一種敘述視角。亡靈敘事,最大的特點首先是敘述者要處于死亡狀態(tài),以亡靈的身份來審視整個藝術世界,要抒發(fā)亡靈的情緒、情感,這類敘述所囊括的面特別寬廣,敘述特別自由(基本不受限制),對于典型、意境、意象的塑造具有現(xiàn)實性的意義。
“‘內聚焦的特點是敘述者只敘述某個人知道的情況,即從某個人的單一角度講述故事。內聚焦敘述的作品往往采用第一人稱敘述,敘述者通常是故事中一個角色,敘述焦點因此而移入作品中,成為內聚焦。”⑨,按照法國學者熱奈特的“聚焦理論”,《第七天》的亡靈敘述就是內聚焦敘述,通篇小說以楊飛這個亡靈的視角講述故事,采用第一人稱“我”作為敘述人,而且“我”也是故事中的一個角色。亡靈敘事在該部小說中體現(xiàn)出兩大特點,第一,亡靈楊飛既是敘述者又是角色,他既可以參與故事,又可以離開故事環(huán)境來向讀者進行介紹、描述和評價,這就使得楊飛這個亡靈形象較故事中其他亡靈形象更加的“透明”、具體,更容易為讀者所理解;第二,楊飛這個敘述者的視角也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即角色身份的限制,楊飛不能敘述他這個角色所不知道的內容,這種敘述就帶有濃郁的主體性,可以營造一種真實的感覺。
在《第七天》中,內聚焦敘述有它的特殊性,即敘述的焦點始終落在楊飛身上,所以《第七天》就如同一部自傳一樣,這里的敘述視角實際上限制非常大。小說中的敘述視角跟人物的視角并不一定完全一樣,整部作品以回憶者的姿態(tài)來講述過去發(fā)生過的事情,以后來的事實補充當時所未知的情節(jié),如“火車生下的孩子”——楊飛——當時并不知道自己的出生經歷,敘述者之所以對出生的場景描述得那么細膩、真切,完全是后來通過楊金彪的講述才知曉這一切的。
在《第七天》中,語言陌生化得到了大規(guī)模的使用。首先,“陌生化是俄國形式主義提出的理論。強調文藝創(chuàng)作不能照搬所描寫的對象,而是要對這一對象進行藝術加工和處理。陌生化就是要將本來熟悉的對象變得陌生起來?!雹馄浯?,語言的陌生化,其意義就在于要使讀者感受到新穎別致,增加對藝術形式感受的難度,拉長審美欣賞的時間,延長審美過程。為了凸顯語言的表現(xiàn)功能,作家通常要對普通話語系統(tǒng)進行改造,甚至打破既有的語言規(guī)范,來創(chuàng)造極富表現(xiàn)性的話語,這樣的創(chuàng)造可以使話語形式帶有復雜和奇特化的藝術效果,從而更加細膩、新穎、真實地表現(xiàn)敘述者內心的獨特感受,并進一步引導讀者去再一次體驗這種過程。如“春天花兒開放,身體也開放了?!痹谶@里,“身體”和“開放”的組合就是一種語言陌生化的呈現(xiàn),余華打破了既有的語言規(guī)范,將用于將用于甲事物的詞語順勢拈來用于乙事物,很好地表現(xiàn)了鼠妹的美麗和內心的舒暢之感,這種極富表現(xiàn)性的話語,營造了新穎、復雜和奇特化的效果,增加了讀者感受藝術形式的難度,讓讀者不斷地回味這種過程。再如“昨夜響了一宵倒塌的聲音,轟然聲連接著轟然聲,仿佛一幢幢房屋疲憊不堪之后躺下了?!盉11這句話中“疲憊不堪”的使用也是語言的陌生化的表現(xiàn)。最后,在《第七天》的語言陌生化的使用方面,余華的成功之處就在于懂得節(jié)制。阻拒性言語不能濫用,需掌握一定的“度”,需避免晦澀難懂,語言的陌生化并非文字游戲,用語新奇是為了更好地描寫對象和表現(xiàn)內心感受,倘若忽略這一點,那么句子再“陌生化”、再新奇,也將失去審美價值。而余華深知這一點,這是其值得肯定的地方。
二.事件拼接式結構
余華的《第七天》自2013年問世以來,就因其對于社會重大事件的拼接問題就廣受詬病,如盛和路強拆案件就來自于遼寧的一起強拆事件,伍超的賣腎買墓案就來自于賣腎車間案,李姓男子襲警就來自于楊佳襲警案,醫(yī)療垃圾就來自于濟寧死嬰案件,殺妻冤案就來自于佘祥林殺妻冤案,此外還有飯店爆炸案,官員包養(yǎng)情婦,掃黃打非等等均是社會重大事件的再現(xiàn)。正由于此,有不少讀者和專家就將余華的《第七天》視為一部毫無新意的“新聞串串燒”。
到底社會重大事件能不能進入文學作品?當然能。比如,魯迅《藥》中所寫的辛亥革命,五四時期的問題小說,對于婦女,愛情、婚姻、教育等問題的關注,30年代葉紫、葉圣陶和茅盾的關于“豐收成災”的話題以及東北作家群的抗日文學等等都對社會重大事件給予了很多的關注,可以肯定地說,社會重大事件是可以進入文學作品的,關鍵是作家是否以恰當?shù)乃囆g手段對其進行加工、改造、和變形,能否進一步揭示出這些社會重大事件背后所蘊藉的人性問題,能否揭示出事物的復雜性。30年代葉紫的《豐收》、葉圣陶的《多收了三五斗》、茅盾的《春蠶》均能進行深入分析,指出農民雖然豐收了但依然難以過活的社會原因,即軍閥、地主和帝國主義等反動勢力的壓榨和掠奪,特別是茅盾,他有著社會科學家的氣質,對社會進行全景式、大規(guī)模的再現(xiàn),對整個社會進行剖析,開了社會剖析小說的先河,對社會重大事件的剖析可謂入木三分。
余華的《第七天》與葉紫、葉圣陶、茅盾等人的作品相比,在拼接社會重大事件時有“得”有“失”。具體的“失”表現(xiàn)在處理顯得粗燥,將大量重大社會事件密集地攝入作品中,簡單地羅列在一起,事件與事件之間也沒有必然的前因后果的邏輯關系,缺少了虛構的力量。此外,余華對這些社會事件所指涉的問題(如官員在賓館猝死,尸體在醫(yī)院失蹤等)并沒有進行深入分析,其間所流露出來的對政府、醫(yī)院等部門的不信任、批評的態(tài)度也是建立在毫無事實根據(jù)的基礎之上的,如總是喜歡以“網上的版本是”、“網上有人調侃”、“懷疑”等詞或句子來搪塞,顯示出了余華的不理性。文學雖然是人學,注重情感,但藝術也強調理性要節(jié)制情感。在處理社會事件時,茅盾等人是“小而深”的,產生了“以小見大”的效果,而余華則是“廣而淺”的,出現(xiàn)了“大而不當”的弊端。這是余華的“失”。余華的“得”表現(xiàn)在賦予了重大社會事件所涉及的主人公以更加豐滿的性格,比如《第七天》中的鼠妹,在現(xiàn)實報道中,僅僅以“一年輕女子”來指稱,很顯然,這樣的處理是符號化平面化的,可在余華《第七天》中,主人公有了自己的名字,叫鼠妹,其男友叫伍超。鼠妹為了伍超可以去“坐臺”(盡管被伍超阻攔而沒有去成),可以忍受清貧,可以去為伍超乞討,伍超為了鼠妹可以和顧客打架,可以和老板鬧翻,可以為了鼠妹去賣腎等等,從余華的敘述中我們可以讀到兩個血肉豐滿的人物形象,鼠妹的可愛和善良讓人喜愛,伍超的勇敢和擔當讓人感動,美好品質躍然紙上,這兩個感人至深的底層人物的形象是余華對重大社會事件中的主人公的超越。
首先,隨著經濟發(fā)展和科技進步,人類進入到了一個信息大爆炸的歷史語境當中,報紙、手機、電腦、博客、微信、QQ、臉書等新媒體大量涌現(xiàn),人們坐在家里,不用環(huán)游世界就能盡知天下大事,余華曾表示“發(fā)生在自己和親人身上的事情以及在新聞里聽到看到事情等把我們包圍,所以不需要收集,它們每天都會自動跑到我們跟前,除非你視而不見,否則你想躲都躲不開?!盉12正是新媒體的無孔不入,才使得余華自覺不自覺地從重大社會事件中取材。其次,一種困境就是作家可能會失陷于新媒體的話語怪圈,即作家的思想和話語容易被媒體綁架。一個受制于政治、宗教等因素(包括新媒體)的作家就是缺少主體性力量的作家,是自身的喪失,這樣的作家寫出的作品必然是缺乏深度的。從這個維度去考量,余華的《第七天》就屬于這種情況,因為在該部作品中,余華并沒有揭示出人性的復雜性(如楊金彪是個偉大的好父親,好到沒有一點瑕疵,就像“圣人”一樣),作品缺乏深度,缺少震撼人心的力量(如簡單羅列社會事件,對政府和醫(yī)院等部門的批判也沒有可靠依據(jù),顯得相當蒼白無力)。
余華是80年代崛起的先鋒派作家,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他有一套自己的理論。他曾說過:“現(xiàn)在我似乎比任何時候都要明白自己為何寫作,我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了更加接近真實?!盉13此外,他還曾表示他“一直以敵對的態(tài)度看待現(xiàn)實……小說寫作源于和現(xiàn)實的那一層緊張關系。”B14,“我過去的現(xiàn)實更傾向于某種想象中,現(xiàn)在的現(xiàn)實則更接近于現(xiàn)實本身”B15所以,正是基于這樣的理論,余華減少了以往作品中的虛構成分,而直接將目光投射在了重大社會事件上。
自從發(fā)表《十八歲出門遠行》等一系列作品以來,余華逐漸被大眾所熟知,由于受到讀者和出版商的大力追捧,余華近些年來一直輾轉國內外參加活動并發(fā)表演講,再加之身體健康問題等原因,使得余華缺少了對于重大社會事件的調查和了解,而是直接從媒體那里獲取素材甚至觀點??傊瑳]有時間去親身調查和了解是余華取材于重大社會事件的重要原因,這也是其寫得不夠深刻的原因所在,就像余華本人說的“無論從作家的道義感而言,還是從作品的吸引力而言,文學中都不能缺失來自現(xiàn)實的那種切膚的疼痛感和在場性?!盉16這也有力地說明了作家本人對于生活直接感知的重要性,遺憾的是,余華雖有這種認識,但并沒有這樣的實踐。
三.音樂化敘述
在文革后期,余華開始迷上音樂,他認為文學與音樂都是藝術,是相通的,所以音樂對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具體表現(xiàn)在兩方面,即形式和情感。
余華首先發(fā)現(xiàn)了音樂本身獨特的形式充滿了激蕩人心的力量。音樂家巴赫的《馬太受難曲》對他影響很大,他曾表示:“《馬太受難曲》我聽的那個版本……不到兩首歌,翻來覆去,獨唱,對唱,合唱……通過這種交換,你會發(fā)現(xiàn)充滿了力量”B17在這里,“翻來覆去”的不斷呈現(xiàn),“獨唱、對唱、合唱”的不?!敖粨Q”凸顯的是音樂重章疊唱、回環(huán)往復的審美感染力量。余華由此受到啟發(fā),從而他比較注重同一事件的“高頻”出現(xiàn)和同一語詞的重復使用,這實際上是跟音樂的重章疊唱、回環(huán)往復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
小說中的事件反復出現(xiàn),會形成一種重復的效果,給人音樂美的享受,如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中寫老人不停地放線、收線,一次次與鯊魚的搏斗,我國《水滸傳》中“宋江三打祝家莊”,《三國演義》中“諸葛亮七擒孟獲”,余華《許三觀賣血記》中許三觀十二次賣血等等這些案例均是事件的重復,都是同一事件的高頻出現(xiàn),富有音樂美,當然《第七天》也不例外,“李姓男子襲警”和“張剛父母上訪”便是有力證明。年輕氣盛的警察張剛因不滿犯罪嫌疑人李姓男子的言語挑釁而一腳踢傷了其睪丸,接下來便是李姓男子的報復,即一次次的跟蹤和一次次的抗議,后來李姓男子將張剛殺死以后,張剛的父母為了給兒子爭取到烈士的稱號,便走上了一次又一次的上訪之路。這些均是同一事件的“高頻”出現(xiàn)的例證,造成了重復的效果,表現(xiàn)了李姓男子對于公平正義的執(zhí)著追求,也表現(xiàn)了張剛父母的父愛和母愛的偉大。
重復不等于啰嗦,恰當?shù)乃囆g處理可以讓語詞產生意味。余華曾說:“我第一次聽到《馬太受難曲》……我明白了敘述的豐富在走向極致以后其實無比單純……”B18,《第七天》的語言有重復的效果,簡單樸實,氤氳著活力和新穎。當楊飛回到生身父母身邊后,新的家庭充滿了火藥味,“我的這個新家庭經常吵架,哥哥和嫂子吵架,姐姐和姐夫吵架,我生母和我生父吵架,有時候全家吵架,混亂的情景讓我分不清誰和誰在吵架,有一次為我吵架了,這次吵架發(fā)生在我將要去一個單位報道的時候……”B19,在這短短的一段話中,竟如此密集地出現(xiàn)了八個“吵架”,長短句的結合,一張一弛,抑揚頓挫,讀來朗朗上口,這是音樂的重章疊唱賦予了余華《第七天》語詞的魅力。這樣的例子在余華的《第七天》中有很多,再比如楊飛死后去到“死無葬身之地”的譚家鑫飯店用餐時,他和服務員的姿態(tài)是這樣的“譚家鑫的女婿走過來,雙手是端著一碗面的動作,隨后是遞給我的動作,我的雙手是接過來的動作。我做出把那碗面條放在草地上的動作,感覺像是放在桌子上。然后我的左手是端著碗的動作,右手是拿著筷子的動作,我完成了吃一口面的動作,我的嘴里開始了品嘗的動作。”B20在這一段描述中也將“動作”一詞重復使用了八次,簡單樸實,富于音樂美。
低沉的音樂讓人感傷,歡快的音樂讓人舒暢,總之,音樂的激越低沉會給人的情感產生影響,如余華評價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七交響曲》:“音樂在恐怖和反抗,絕望和戰(zhàn)爭、壓抑和釋放中越來越沉重……最后時刻我被震撼了”B21在這里“沉重”一詞既指音樂,也指人的情感,音樂的節(jié)奏可以影響一個人的情感,通過審美感染力量可觸及一個人的靈魂。
《第七天》在寫到“鼠妹自殺”一段時,鼠妹選擇的自殺地點是鵬飛大廈,“這次沒有網友反對了,還有網友稱贊那個地方不錯,說死之前可以高瞻遠矚一下”B22,當鼠妹站在樓頂欲跳時,吸引了樓下一群無聊的看客,在這些看客中間居然有人做起了“成人用品”的生意“有兜售快活油的……一擦就勃起,堅如鐵硬如鋼,比偉哥還神奇”B23,在這里余華使用了“高瞻遠矚”一詞,安插了兜售成人用品這個細節(jié),本來自殺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情,余華卻用幽默的敘述話語來表述,讓讀者笑著笑著就掉出了眼淚,這是余華《第七天》帶給讀者的一種在情感上的起伏變化。此外,《第七天》在講述“伍超賣腎”時,特意對一個賣腎的人進行了特寫“他憤憤不平的是自己的腎竟然沒人要,他說自己是運氣不好,始終沒有配型成功……肯定是那些負責配型的男王八蛋女王八蛋沒有仔細工作,把他一個好腎活活耽誤了將近一年,他說這次再被趕走的話,他要先去廟里燒香,求菩薩保佑他盡快賣掉自己的腎……”B24,后來“幸運之神”降臨到了伍超的頭上,“伍超掀開油膩滑溜的被子,在另外七個人羨慕的眼神里穿上衣服和鞋,他走向門口時,那個去過五個城市賣腎窩點的人對伍超說:‘你是悶聲不響發(fā)大財。”B25在這里本來賣腎就是一種自殘行為,可能會危及生命,在《第七天》里卻把“賣腎成功”作為一件幸運的事件來講述,“去廟里燒香”、“男王八蛋女王八蛋”、“羨慕的眼光”、“悶聲不響發(fā)大財”等語詞本是詼諧幽默的,但用在這里卻讓人的心情無比沉重,同樣也是笑中帶淚,這是余華在受到音樂的影響之后特意為讀者釀造的歡樂和痛苦。
事實上余華早就意識到了音樂中的“輕”的力量,并且也發(fā)現(xiàn)了文學敘述跟音樂中的這種力量是相通的,“我又在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七交響曲》第一樂章里聽到了敘述中‘輕的力量……這是我聽到過的最有力量的敘述,我注意到柴科夫基……也在其他更多的交響樂中‘輕的力量,也就是小段的抒情有能力覆蓋任何巨大的旋律和激昂的節(jié)奏。其實文學的敘述也同樣如此,在跌宕恢宏的篇章后面,短暫和安詳?shù)臄⑹鰧霈F(xiàn)更加有力的震撼。”B26,在《第七天》中,楊飛和他的親生父母團聚以后,新的家庭里,充滿了矛盾和爭吵“又是哭鬧又是要跳樓,先是我嫂子跑到陽臺上要跳樓,”接著我姐姐也跑到陽臺上,我哥哥和姐夫軟了下來,兩個男的在陽臺上拉住兩個女的,先是試圖講道理,接著就認錯了,當著我的面,一個男的下跪,一個打起了自己的嘴巴……”B27,無休止的爭吵之后,這個家庭終于歸于短暫的平靜,主人公楊飛有了心事“我站在深夜寧靜的陽臺上,看著這個北方城市的繁華夜景,心里想念起楊金彪,從小到大,他沒有罵過我,沒有打過我,當我做錯什么時,他只是輕輕責備幾句……”B28,暴風雨之后的冷靜思考讓楊飛明白了楊金彪的好,想念起了楊金彪,于是他決定要回家了,他輕聲地告訴他的生母:“我要回家了?!痹谶@幾句的描述中,“深夜寧靜”、“輕輕責備”、“輕輕告訴她”等語詞的靜默安詳與新家庭的斗嘴爭吵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很好地反襯出了新家庭的不和諧,也表現(xiàn)了楊飛“舊家庭”難得的美好和他對養(yǎng)父的懷念。這些看似靜態(tài)的沒有力量的描述(即敘述中“輕”的力量,也即小段抒情)實則蘊藉著無窮的力量,更能夠逼近人性深處,給人心靈上的震撼。
注釋:
① 魯迅.野草[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27.23.
② 魯迅.野草[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27.23.
③ 魯迅.野草[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27.24.
④ 方方.風景[M].江蘇: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45.
⑤ 余華.第七天[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3.
⑥ 余華.第七天[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137.
⑦ 余華.第七天[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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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張志忠.逼近現(xiàn)實的努力與得失——余華《第七天》筆談[J].黃河文學,2014(1):114.
[15]王湛.新作上市12天,余華終于發(fā)聲:贊揚還是批評,我都心存感激[N].錢江晚報,2013-06-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