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那個年代的資訊還很落后,正所謂“耕地靠牛,交通靠走,通訊靠吼”。村頭老樹頂端架設(shè)的那個高音喇叭,神經(jīng)質(zhì)地吼叫幾聲,成為村民聽到一句是一句的全部信息來源。當正規(guī)渠道的信息聾啞時,民間的小道消息便會乘虛而入,宛若塵埃紛紛擾擾。
高考完畢,是漫長的等待期。隨著日子的疊加,考生的心擰得越來越緊,懸得越來越高,既盼著命運攸關(guān)的宣判盡快來臨,又懼怕那一刻來臨時自己會被無情地淘汰出局——我就陷入這樣的忐忑與惶恐中,焦慮得茶飯不思,夜不成寐。
時間拖得越久,謠言就越是被渲染得有鼻子有眼。在村民唾沫四濺的熱議中,某村的某某某已被錄取,或某單位的某某某已領(lǐng)到了入學的通知書……每一則這樣的傳聞,都仿佛是掄向我的一根悶棍,擊打得我搖搖欲倒。母親看到我整日郁郁寡歡,便于某天清晨,孤身前往縣城打探究竟,直至傍晚時分,她才拖著疲憊之軀蹣跚歸來。母親告訴我川道的河里突發(fā)洪水,她坐在河岸等到日頭偏西,洪水依舊毫無退卻的跡象,于是只好起身返回,順道去了一趟舅舅家。母親從舅家?guī)Щ匚骷t柿和黃瓜之類,分發(fā)給我吃,用以安撫我的情緒,而我卻拒絕將手伸出去接。
那天晚上,我心慌慌,意亂亂,輾轉(zhuǎn)反側(cè),竟一秒鐘都未曾合眼。天亮后隨村上的男女務(wù)工者,赴村旁坡下的航空研究所干活,一路盡管無言,但內(nèi)心卻狂浪翻滾:你也許天生就是抱石頭的命,是打牛后半截的命,還是要認命??!
暑期烈日炎炎,生產(chǎn)隊承包的工程,是為一道垮塌的壩墻砌石,而分配給我的活計,則是把三輪拖拉機一趟趟運來的一塊塊石頭,來來回回地抱給砌石的工匠。干了一大半天,累死累活,衣服被汗水浸濕得足以擰出水來,腿腳僵硬得猶如杠木和生鐵。午飯敷衍了事地啃過幾口干饃,而后坐在一座廠房的背陰處歇息。背貼墻癱坐,頭昏腦脹,本想稍微迷糊一會兒,卻怎么都睡不著。就在這時,村里的老支書扛著一把鐵锨,來到陰涼處,坐在了我的近旁。老支書與我搭話,問我今年考得如何?我搖頭說不行。老支書語重心長道:娃呀,學習不下功夫,那就只有抱石頭了。接著他指著在馬路上穿梭往來的研究所職工說:這些人不用像咱一樣地出牛馬力,卻吃得好,穿得好,你知道為啥嗎?那是因為人家都考上了大學。
下午復工,任憑隊長喊破嗓子,我都坐在原地巋然不動,頗有幾分死皮賴臉罷工的意味。過了一會兒,忽然聽見一群姑娘扯長嗓子,在“大學生——,大學生——”地喊我,我冷眼斜睨她們,既不搭理,也不回應(yīng),猜想她們不過是在拿我開涮,故意譏諷我的名落孫山。但繼而,隊長朝我招手,并高喊著:你過來你過來,過來了有好事告訴你。我這才起身,懶洋洋地朝工地走去。
隊長一見我,就說:娃呀,你考上大學了!并說剛喊我大學生的這幾個姑娘,去城里裝沙子時,路遇在村校教書的老師,老師告訴她們,縣衙前貼出了高考中第者的榜單,在那張大紅喜報上,我的名字位列其中。
隊長說:是真是假,你坐著運沙車去衙門前親眼看看,心里就會有底的。
所有人對我的態(tài)度,都在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研究所負責監(jiān)工的那個戴眼鏡的高個子處長,過去從未正眼瞧過我,此刻卻沖著我笑,且不無感慨:真的是紅蘿卜拌辣椒,吃出看不出,長得這么黑的,還能考上大學?
司機禮讓我坐進他的駕駛室,舌頭柔軟而語調(diào)溫和。而那些裝沙子的姑娘,卻在他極不耐煩的拒絕聲中,被一律趕上車廂,她們的手緊抓著車幫,迎風而立。
運沙車在衙門前停靠,我下車朝榜單走去。抬頭掃描,果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名字——文科生上榜者共八人,我位居第三,為當年本縣唯一考中的應(yīng)屆生,也打破了高考恢復以來文科應(yīng)屆生的零中榜記錄。
坐運沙車返回工地,當聽說我上榜確有其事時,工地上一片喧嚷之聲,有人嘆羨,有人恭維,也有人醋意大發(fā),言及考上大學也沒啥了不起云云。諸多的人勸我回家去休息,說這種粗活本就不屬于大學生干的。但我磨蹭著不肯退場,擔心提前離場會被扣除工分。然而很快,隊長就給我吃了一顆定心丸:你回你的,我給你記全天的工分。
于是我扛起鐵锨,離開工地,在太陽高懸半空之時,返回到村里。一走進村子,我就明白我考上學的消息,已傳遍村子的角角落落,因為每個見到我的人,都呈現(xiàn)出一副春暖花開的溫煦表情:有人在表達著恭賀,有人在噓寒問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