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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月亮

2019-09-20 03:22李修文
當代 2019年5期
關鍵詞:咳嗽聲溝壑月亮

李修文

甘肅瓜州。夜幕,大風,塵沙,趕路人,喘息,咳嗽,駱駝刺,芨芨草。我也不知道,這些大地上的機緣和命定,究竟是被哪一只造物之手安放在一處,齊聚在了后半夜的戈壁灘上。但是,因為滿目的黑暗,他們互相根本看不見彼此,所以,這哪里是齊聚,反倒更像是一場奴役,尤其是那些趕路人:方寸之地內的親密明明已經(jīng)降臨,但是,在大風里,在接連撲面而來的沙礫里,他們只好放棄辨認,陷入孤苦,再往前一步一步挪動,就像是,命運到來了,這命運的名字,就叫作低頭、寸步難行和伸手不見五指。

此前的黃昏里,緊趕慢趕,我來到了一座小汽車站——憑借著最后一點能看清的視線,我終于找到了它,然而,它卻早已被大風和塵沙貫穿,里里外外,一個人影都沒見。最后一點視線消失之前,依稀可見的屋頂上,沙堆像一頭時刻準備吃人的獅子,正在越積越厚,就好像,轉瞬之后,它便要作魔作障。前路顯然已經(jīng)斷絕,后路又早被掩蓋,那么,我到底該何去何從?

也就是在此時,我竟然聽到了一陣接連的咳嗽,僅只這陣咳嗽,就足以令我?guī)缀鹾敖衅饋恚捍颂幘谷徊恢刮乙蝗?。我當然要朝咳嗽聲所在的方向狂奔過去,卻先行撞上了另外一個人,這下子,我便再也忍不住,張嘴就要跟對方說話。哪知道,剛一張開嘴巴,塵沙便嘩啦啦澆灌而來,一時間,好像是吃了啞巴虧,我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這時候,我總算明白了過來,那一陣咳嗽其實并非簡單的咳嗽,嘴巴張不開的時候,它實際上就是召集令和行軍號:盡管看不見,我卻分明能感受到,有好幾個人影從我的近旁走出汽車站,走進了更加廣大的風沙。我大致能夠猜測到,如此狂暴的氣象里,等來一輛汽車,無疑是癡人說夢,但留下來也是死路一條,于是,他們干脆要孤身犯險,總好過在這里不知所從??墒牵沂欠駪摳麄兂蔀橥啡四??不要說他們姓甚名誰,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們各自長著什么樣子,假如他們不愿意跟我一起向前,我又該如何是好?

我還在迷亂著,那陣咳嗽聲卻離我越來越近了。近在咫尺的時候,有一只手伸向了我,又觸碰了我,我大致已經(jīng)明白了:這只手的主人正在要我跟他一起趕路。于是,一步也沒落下,我趕緊便跟隨上去,跟他一起,去遭遇更加劇烈的風沙。兩個人都踉蹌著,猶如即將被打翻的帆船,又好似將倒未倒的兩棵柳樹,倏忽之后,那只手也就跟我分散了開去。

如此,跟隨著一群連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的人,我上路了,誰又知道是對是錯呢?越往前,行走就越艱困:半空里飄蕩的沙礫被風驅使,一顆顆地,子彈般硬生生撲打在臉上,實在疼痛難忍了,我只好駐足不前,伸出手去連連阻擋——結果,一旦伸出手去,身體便無法經(jīng)受大風的推搡,仰著面,差一點便直挺挺倒了下去,只好慌忙地將雙手縮回來,趕緊撐起了身體,重新走動起來,身體這才終于勉為其難,像一個無賴般迎著風又諂媚著風,一步步向前試探。

這樣的境地,怎么可能不發(fā)瘋地想念月亮呢?三步兩步之間,我總要下意識地抬頭,朝著黑暗和更深的黑暗去眺望。當然,不管我去眺望多少次,躲藏在九霄云外的月亮仍然酷似一個剛剛從犯罪現(xiàn)場逃走的兇犯,鎮(zhèn)定地諦聽著動靜,卻絲毫未肯現(xiàn)身。再看這濃墨般的夜幕,仿佛一口罩住了山河人間的鐵桶,在鐵桶里,風聲愈加凄厲,就像無數(shù)把生了銹的刀正在互相磨礪,又像冤魂提前發(fā)出的訊號,說話間,它們便要來到我和同路人的中間——不自禁地,我還是想要靠近我的同路人,干脆先去妄加猜測他們的所在,再拼了命朝著他們緩慢地奔跑??墒?,剛一奔跑,一蓬干枯的芨芨草便飛奔過來,準確地罩在了我的頭頂上,我只好停下來,悲憤地與之纏斗,一邊纏斗,一邊又發(fā)瘋地想念起了月亮。

實際上,發(fā)瘋地想念月亮,在我的生涯里已經(jīng)不止一次。和芨芨草纏斗完畢之后,我繼續(xù)頂風作案,不斷伸手去阻擋橫空而來的沙礫,再忙不迭地用雙手去撐住趔趄著倒下的身體,終于沒有撐住,倒伏在了滿地的、刀尖一般的戈壁石上。這時候,可能出自對我的擔心,我們的頭領,又發(fā)出了號令般的咳嗽聲,我趕緊從地上起身,沒來由地,想起了另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

貴州黎平。夜幕,大風,雪子,趕路人,喘息,咳嗽,結了冰的路,從山崖間伸出的冷硬的枝杈——從小鎮(zhèn)子上出來,還沒走幾步,我便后悔了,不知道自己究竟何至于此。然而,在我身邊或身前,那個看上去像母牛一般壯實的姑娘,每一步都走得穩(wěn)當,還總是未卜先知,避開冰碴下的漬水,再避開刀劍般的枝杈,不曾有一步落在我的身后。好幾次,我打開手機,試圖照亮一丁點夜幕,但那不過是自取其辱:濃墨般的夜幕,就像是下定了決心去就義的戰(zhàn)士,手機發(fā)出的微光只能在他身上留下拷打的血印子,卻始終未能真正打開他的缺口。

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我和小蓉,我們離開了鎮(zhèn)子,要去她的村子里偷青——不是偷情,是偷青:此地的風俗是,元宵,趁著月黑風高,年輕人一定要化身為盜賊,前往相熟人家的菜地,管它白菜、蘿卜還是豆苗,偷了就走,絕對不會有任何后患。不偷青的小伙子,娶不上媳婦;不偷青的姑娘,嫁不出去。唯一需要講究的是,偷盜的對象一定要相熟,最好是沒出五服的親戚,如此,偷青和被偷青的人才不至于傷了和氣。

短短幾天下來,在這小鎮(zhèn)子上,小蓉幾乎已經(jīng)變作了我的親人——為了完成幾個侗族民歌傳承人的口述實錄,大年初七,我便前來此地,來了才知道,那些傳承人幾乎無一不是在外打工,有的過完年早早就走了,有的則根本沒有回家過年。一時之間,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我只好硬著頭皮忘掉差事,在小旅館里寫起了別的東西。因為春節(jié)還未結束,在村子里過年的旅館老板一直沒有回來,所以,這小旅館里,前臺、廚師和服務員,都只有小蓉一個,我跟她兩個,簡直算得上是耳鬢廝磨。

這個看上去像母牛一般壯實的姑娘,實際上,根本就不是壯實,而是浮腫:我早已知道,她有尿毒癥,她之所以在這小旅館里幫工,實在是因為,在外打工的三個弟弟給她寄來了錢,讓她終年都在鎮(zhèn)子上的小醫(yī)院里住院,可她心里終究難安,所以,她覺得身體好受一些的時候,便在小旅館里做些自己能做的事,弟弟們的錢,她是能少花一分就一定少花一分。

入夜之后沒多久,大風呼嘯而來,將整個鎮(zhèn)子籠罩住,一戶戶人家里,零星的幾家店鋪里,燈火都漸漸滅盡了,就像是,因為做賊心虛,所有的燈火都趕緊遁入了黑暗。稍后,天上飄起了雪子,砸在玻璃窗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天氣因此而變得愈加寒涼,就算我早早蜷縮在被子里,涼意仍然無孔不入,令我?guī)缀跻Ьo了牙關。這時候,小蓉卻來敲我的房門,遲疑了再三,她還是告訴我,她想回村子里去偷青。因為她身上有病,路又特別難走,來去肯定都要耽誤時間,她擔心,她趕不上明天早上給我做早飯。我趕緊告訴她,一頓早飯不吃并沒有什么大不了,卻還是忍不住問她,偷青于她,何以如此重要?她沉默了一小會兒,對我說,在外打工的三個弟弟,還沒有一個娶上媳婦。他們好幾年都沒回來,自然地,好幾年都沒偷過青了,所以,為了他們娶上媳婦,她年年都偷青。她也不知道有沒有用,但是她又想,她去偷過了,總好過沒有偷。

一定要去嗎?雪子越變越粗糲,夜幕越來越深不見底,我問小蓉,一定要去嗎?小蓉想了想,還是對我點頭。既然這樣,我便對她說,我跟你一起去。小蓉還在詫異著,我卻早已跳出被子,套好外套,穿上鞋,又找了一只手電筒,然后,拉扯著她便往小旅館外面走。小蓉還在遲疑,但也禁不住我的一意孤行,只好聽任我拉扯著她,走進了夜幕。

鎮(zhèn)子外面的山野里,原本就遍布著深深淺淺的溝壑,現(xiàn)在,因為修公路,那些溝壑一直延伸到了鎮(zhèn)子里唯一的那條街結束的地方,還有,連日里陰雨的關系,溝壑里全都是積水。所以,那條街剛一走到頭,我們便只能借著手電筒發(fā)出的一點點光,跟隨著溝壑,又繞過了溝壑,一步步小心試探,稍有不慎,滿地的泥濘就有可能將我們帶入到溝壑和溝壑里的積水當中。

沒想到的是,盡管我們如此謹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觸怒了何方神圣,可是,當我跨過一道溝壑,剛剛伸手去攙小蓉過來,腳底下的一小塊沙土松動,我硬生生摔倒在地。危急之時,幸虧我半跪著,拼了命,這才勉強用雙手撐住了小蓉,她才沒有跟我一起倒在地上。悲劇卻難以避免:倉促之下,手電筒脫手而出,我驚叫了起來,可終究無濟于事,手電筒在泥濘里稍微停留了一小會兒,又穿透了泥濘,轉瞬間便落入了溝壑里的積水。這下子好了,滿世界里只剩下了黑暗,我明明可以清晰地聽見小蓉的呼吸聲,她就在我的左側,但卻再也看不見她了。

如此,在接下來的道路上,有意無意,小蓉便非要走在我的前面不可,我大概明白:和人生地不熟的我相比,她是土生土長,斷然沒有讓我為她探路的道理。不過,像是被鉛和鐵灌注過的夜幕可不會在乎她是不是土生土長,我其實知道,看起來,每一步她都走得穩(wěn)當,事實卻是,她已經(jīng)再三踏入了冰碴下的漬水,為了不讓我再走在前面,她才忍住了寒冷去強自鎮(zhèn)定,任由刀劍般的枝杈不斷抽打在她的臉上。

要是月亮出來就好了。只要月亮出來,再窮寒的人,山林曠野里總會為她伸展出一條道路;病得再重的人,要么是一塊山石,要么是一棵樹,她總能認清自己的依靠;依靠來了,她總能停歇下來,喘口氣,而不至于就算踩了漬水的雙腳都在鉆心地冷和疼,卻還是裝得若無其事,又不得不每走一步都要加重了力氣去踏踩,唯有如此,她才有可能感受到些微的、那根本不可能到來的暖和。就算這樣,那平日里司空見慣的月亮,終究還是化作了嫌貧愛富的叛徒,一聲不吭,任由窮寒的人變得更窮,病重的人變得更重。這不,不管我和小蓉多么步步為營,多么屏息靜氣,我們還是同時踏入了一條并不狹窄的溝渠之中。向后退顯然已不可能,向前進,卻不知道這溝渠到底還有多寬,只好停留在原地左顧右盼,卻只看清楚,黑暗中的一切正在變得更加黑暗,更加劍拔弩張。

甘肅瓜州。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只知道,大風還在更加狂暴,撲打在臉上的礫石也越來越粗硬,漸漸地,我的嗓子里便渴得要命。雖說身在后半夜里,全身上下卻只差一把火就可以點燃,不過,我并沒有被焦渴帶入煩躁,相反地,冷靜了下來,腦子里卻在不停地做著思慮:如何才能找我的同路人要來一口水?終于,我想到了法子,倒是也簡單:趴在地上,將雙手交叉著放置在腦袋前,這樣,雙手便短暫地抵擋住了風沙,我的嘴巴,終于可以自如地叫喊了起來。

奇怪的是,我的叫喊聲已經(jīng)足夠大,自始至終,卻都不曾得到同路人的一句回應。風沙很快突破了雙手搭建的堡壘,我只好悻悻然起身繼續(xù)朝前走,越往前走,對月亮的怒意和怨懟就越深,入戲太深了,我竟然走在了同路人的前頭。突然,一陣熟悉的咳嗽聲從我的身后傳來,我這才如夢初醒,掉轉頭去,奔向同路人,估摸著已經(jīng)靠近了他們的時候,咳嗽聲沒了,我大致能夠猜測出,我已經(jīng)置身在了同路人的中間,在跟他們一起朝前走。哪里知道,走了一會兒,我重新聽到了從身后傳來的咳嗽聲——這一次,我根本不曾入戲,怎么又如此輕松地走到了他們前面?我在原地里站著,并沒有著急奔向他們,而是百思不得其解了起來。

恰在這時候,奇跡降臨了——月亮雖然未肯現(xiàn)身,造物之主卻率先垂憐了我們——在我們踏足其上的廣大戈壁的深處,一小束燈光,是的,真的就是燈光,正在一點點向我們所在的方向挪動。豈止如此啊,原來,那一小束燈光只是首領,它還帶領著更多的燈光,一束一束的光,就像一匹一匹的馬,漸次從不由分說的風沙里涌出,又不由分說地照亮和穿透了風沙?,F(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我和我的同路人,其實是行走在一條鐵軌的邊上,鐵軌之上,一輛綠皮火車正在向著我們緩慢地行駛過來。

然而,這還只是奇跡的開始,真正的奇跡是:當綠皮火車的燈光離我們越來越近,我終于看清楚了我的同路人——不不不,塵沙早已經(jīng)將他們的眉眼遮掩住了,不管正在經(jīng)過我們的燈光有多明亮,到頭來,我也只能看見他們各自的一身塵沙,正所謂,我見他們多塵沙,料他們見我亦如是。燈光下,我還在愣怔著,同路人們卻互相走近了彼此,像是一場事關重大的會盟,他們化作暫時按住了刀劍的豪客,各自打起了手勢,一邊打著手勢,一邊又伸出手來指點著曠野和我——僅憑這些指點,再想起之前的行跡,我的腦子便嗡的一聲響了起來:如果我沒有猜錯,我的這些同路人,他們根本就不是想不出和我說上一兩句話的法子,事實是,他們其實是一群說不出話的啞巴。

一旦想到這里,我的心臟便在驟然里發(fā)緊,不自禁地,三步兩步,我急切地奔向了他們。借著即將消失的燈光,我得以看清楚,這些同路人中,無一不是衣衫襤褸,瞬時我便可以肯定下來,他們不是別人,他們其實是一群在山河大地里乞討的啞巴。

原來如此。我不由得一陣眼熱,哽咽著,忘了他們是啞巴,想要不管不顧地跟他們叫喊幾句,哪知道,他們紛紛做出手勢,讓我閉嘴,又繼續(xù)去指點著火車、曠野和我。順著他們的指點,我一眼看見,在他們站立的地方,其實別有一條道路,通向戈壁的西南方——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此前,之所以我一再走在了他們的前頭,絕不是我的氣力使然,而是他們壓根就不必要跟我繼續(xù)向前。他們要走的,是那一條通向西南方的道路。之所以再三用咳嗽聲提醒我回去,跟他們站到一處,是因為他們不放心我一個人繼續(xù)朝前走。一如此刻,燈光里,他們正在用手勢激烈地爭執(zhí)著,我知道,他們正在爭執(zhí)的是:到底該與我就此別過,還是將我送到我要去的地方?而后,燈光漸漸消隱,綠皮火車漸漸消隱,在最后一丁點光亮還殘存著的時候,他們定下了主意,一個個地,分散開來,卻全都走向了我。

巨大的黑暗重回了人間,但我知道,天上的月亮已經(jīng)化作了人間的使徒,他們正在朝我走來。過了一會兒,見我仍然沒有動靜,咳嗽聲再起,伴隨著咳嗽,一只手伸向了我,甚至觸碰了我。我不再恍惚,不再呆若木雞,抹了一把臉上的塵沙,跟隨著那只手,越走越遠。

最大的艱困,發(fā)生在大概半個小時之后——如果說此前的風聲好似冤魂的訟告,那么,現(xiàn)在,我和同伴們的所在之地,簡直與陰曹地府沒有任何區(qū)別:如果我沒有猜錯,我們應該是來到了一片雅丹地貌的所在——在我們身前,土丘林立,猶如一尊尊天神擋住了去路;土丘與土丘之間,風聲又何以變作了厲鬼的號哭?無邊無際的厲鬼,它們又發(fā)出了無邊無際的抽泣、低語和仰天長嘯。要想找到一條穿過土丘的路實在是太難了,我只好大著膽子,扶住一座土丘,倉皇著邁開步子,卻沒想到,腳下便是深谷,我一腳踏了空,只好蜷縮著,佝僂著,就像被打入陰曹地府的罪人,硬生生滾落到了再也無法向前滾動的地方。跌落之前,我想提醒我的同伴,連聲咳嗽,可是,我忘了,啞巴幾乎全都是聾子,他們根本聽不見我的咳嗽,所以,在我跌落下去的同時,他們也全都同我如出一轍,變成了前往陰曹地府的罪人。

但是,當我從深谷里站起身,再往四下里跌跌撞撞地試探,看看自己能不能觸碰到同伴的時候,可能是退無可退,也可能是心有所恃,說不清緣由地,莫名地,我的胸腔之間,竟然鼓蕩起了滿懷的信心:一路試探,一路卻都挺直了腰背,就像是出了五指山的孫猴子,又像是奔赴在劈山救母途中的沉香——月亮啊月亮,也許,你之不可理喻,恰好是你的慈悲;你之不近人情,恰好是莫大的指引:世間眾生,無一個不是要先去受苦,而后才等到月亮。

貴州黎平。對月亮的厭棄,不僅沒有消退,反而還在加深:好不容易,我和小蓉才越過那條一點都不狹窄的溝渠,站在了平地上,毫無疑問,兩個人都凍得哆哆嗦嗦。好在是,風小了些,一度變得密集的雪子也消失了。又往前走了幾步,小蓉終于支撐不下去,只好原地里坐下,脫了鞋,先往雙手上哈氣,再用雙手去焐自己的腳,但那終究于事無補,她想忍住,可是忍不住,雙腳疼得叫出了聲。我也想去幫她焐一焐,她慌忙止住,說是那只會讓她更疼。別無他法之后,我抬起頭,再度去夜空里張望月亮的蹤跡,也不知從何時起,心底里便滋生出了對月亮的恨意。

那恨意,與其說是對月亮,莫如說是對這大地上鱗次櫛比的孤寒與無救:山岡和枝杈,結了冰的路和路上的人,還有我和小蓉,看似結了緣,可是,各自卻又深陷于自己的囹圄里欲罷不能。說到底,我們是多么孤寒啊——枝杈伸出了山岡,道路被冰封住,路上的人寸步難行,我抬頭眺望著夜空,小蓉兀自忍住了鉆心的疼,這世上,莫非原本就沒有真正的、徹底的救濟與親密?明明不是,明明只要月亮當空高懸,我們就能認清楚自己的道路,我們就能稍稍刺破自己的命數(shù),月亮呢,你躲到哪里去了?莫不是,你也和我們一樣,深陷在自己的孤寒與無救之中?假如你也如我們一般,在囹圄里無法自拔,我們,是不是唯有依靠自己,先焐熱自己的腳,再踏上自己的路,到了那時,你才肯重新現(xiàn)身,重新見證我們的孤苦,只因為,你也是才剛剛擺脫了自己的孤苦?

好吧,小蓉,還是讓我們焐熱自己的腳,再踏上自己的路吧。恰恰這時候,小蓉穿好了鞋子,站起身,對我說,她不想再連累我,也不想再回村子里去偷青了。往前走,我們還要經(jīng)過一片松林,千萬不要小看這片松林,平日里都難走得很,穿過了松林,還有條叫作“一線天”的山路在等著我們,出了“一線天”,再從山坡上下去,這才來到了她的村子。她覺得,今天晚上,無論如何,她也回不到村子里去了,莫不如,我們趕緊掉頭,往回走,總好過在這黑黢黢里繼續(xù)受凍下去。

小蓉不知道的是,此刻站在她旁邊的,是一個心意已決的人。聽完她的話,我不僅沒有呼應她,相反,卻一把攙住她,二話不說便踏入了身前的松林。如她所說,松林里果然難走:動輒便會撞上松樹,皸裂的樹皮從我們的臉上蹭過去,三下兩下便劃出了口子,全都火辣辣地疼;只要松樹被我們撞上,冷不防地,樹上的冰碴便當空而落,擊打在我們的頭頂上,細碎些的還好,雞蛋大小的落下來,簡直和冰雹沒有什么分別。然而,一如踏入松林之前,我們的心意,已經(jīng)做了決斷:就像月亮被黑云看管,我們的一生里,也該埋伏著多少天牢?松林里的這些機關,豈不正是我們的獄卒和看守?可是,在這戒備森嚴之地,倘若我們自己不去劫了自己的法場,難道說,我們就活該低頭認罪,直至被開刀問斬?就說那消失的明月,它難道就真的已經(jīng)在云層之后坐以待斃了嗎?也許,它反倒正在殺出重圍,又或已經(jīng)奔赴顯露真身的夜路上了呢?

好吧,小蓉,讓我們繼續(xù)向前,繼續(xù)去對付身邊無處不在的刺叢:那些迷魂陣一般的刺叢,像是無數(shù)支從斜刺里殺出的人馬,又像是早就已經(jīng)布好的暗器,欲拒還迎。我們就像是喝下了迷魂湯,只好被它勾引,踏入其間,又纏斗在其間。沒過多大一會兒,我們的雙手便全都被刺破了,如果我們能夠看見,我們應該能看見自己滿手的血,但是這又有什么要緊呢?在我的逼迫之下,小蓉甚至已經(jīng)唱起了歌,那并不是多么激昂的曲子,實際上,那些用方言唱起來的曲子,我一句也聽不懂。如此,我便去追問她唱的到底是些什么。一首曲子才剛問完,我們的頭頂上,竟然再也沒有冰碴落下;我們的身邊,竟然再也沒有刺叢的影蹤了。

是啊,逃出生天一般,最終,我們逃出了松林。而后,我們沒有半刻休歇,繼續(xù)喘著粗氣往前去,深深淺淺地走了一會兒,我們便來到了“一線天”前:名字果然沒有叫錯,它真的就是一條像是被刀劈出來的窄路——向上看,窄路兩邊的山石嶙峋而搖搖欲墜,全都是頃刻間便要坍塌的樣子;往里看,幽謐而深長,還浮泛著霧氣,像是一條早已吞下過不少人命的長蛇??墒乔衣?,我是怎么看清楚了這眼前周遭的?剎那間,我突然明白了什么,趕緊朝四下里環(huán)顧,再猛地抬頭去眺望夜空,一時之間,心臟不由得狂跳不止:月亮仍未現(xiàn)身,但是,云層卻在轉薄轉白。如此,大地上竟然有了昏暝的微光,這微光還遠遠算不上月光,但是,它們如果不是月光,又是什么呢?

鎮(zhèn)定,先鎮(zhèn)定,且去看“一線天”里,莫名發(fā)出了一聲響動。一開始,我還以為是有什么野獸藏匿在其中,諦聽了一陣子,終于弄清楚了,那是山石從山梁上掉落的聲音,這可怎么得了?要是我們剛剛跑入其中,恰好一塊山石砸下,我們豈不是要血濺當場?但是,我們已然來到了這里,村莊和菜園已然盡在“一線天”之外,除了用奔跑將它們丟棄在身后,我們還有第二條路可走嗎?

所以,我徑直對小蓉說,除了跑過去,我們沒有別的辦法了。哪里知道,小蓉卻笑著回答我:實際上,只要是在雨天里,當?shù)氐娜藗冞^這“一線天”也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跑過去,不要命地跑過去。許多年下來,也不知道是運氣還是什么,竟然沒有一個人被石頭砸中過。好吧,那么,親愛的小蓉,我們還等什么呢?讓我們跑起來吧——于是,我們奔跑了起來。也不知道怎么了,一路上,橫生的枝杈被我們輕易地推開了;擋路的石頭被我們輕易地跳過了;在我們身邊,似乎有兩只野兔受到了驚嚇,轉而跟我們一起向前跑,也就是在此時,大地上的微光突然變得亮堂起來,我不僅可以清晰地看見身邊的小蓉,就連那兩只野兔中的一只,也被我看見了。但是,我并沒有抬頭,而是低著頭,繼續(xù)向前跑,我知道:月亮,月亮出來了,我們受苦了,它也受苦了。我們終將跑出這命定的深谷,就像它,終將高懸在整個人間的頭頂。

月亮出來了。大地上的一切,全都變得亮堂了。在“一線天”之外的田埂上,我和小蓉,都沒有說話,各自駐足不前,各自張大了嘴巴去喘息,看上去,卻又不只是喘息:我們張大了嘴巴,簡直就是想要一口吞掉目力所及的全部——山岡和叢林,溝渠和村莊,對了,還有菜地,那些被籬笆看護起來的白菜、蘿卜和豆苗,全都跟我們一樣,剛從天牢里掙脫出來,它們受過的苦,足以令它們安安靜靜??粗粗?,我也變得像它們一般安靜了,和小蓉一起,在田埂上坐下,接著喘息,接著眺望,就好像,兩只野獸終于可以舔舐自己的傷口了,又好像,世間的受苦人終于來到了自己的收成身邊。

一如甘肅瓜州的后半夜。雖說我的胸腔之間鼓蕩著滿懷的信心,可是,一時半會兒里,那些同伴們的下落,我還是遍尋未見。跟此前的戈壁不一樣,現(xiàn)在,在我的腳底下,全都是松軟的沙土,每一邁步,雙腳動不動便要深重地陷落進去,非得攢足了勁,再拼出全身的氣力,才能繼續(xù)往前行進一小步。好在是,身在此處,風聲變小了,也再沒有騰空的礫石撲面而來了,和戈壁上相比,這里簡直就是西天樂土,所以,我便耐心地一步步朝前走,時刻等待著夜空里傳來熟悉的咳嗽聲。

果然,還沒走出去多遠,遠遠地,咳嗽聲傳了過來。我猛地站住,瞬時之間,我便聽清楚了咳嗽聲來自我的正前方。也不管我的同伴們聽不聽得見,我兀自大喊大叫了起來,一邊喊叫著,一邊往前奔,而后便哽咽著站在了原地:我的同伴們,他們也看見了我,和我一樣,正在費盡氣力從沙土里拔出腳來,再徐徐朝我走過來。但是,不知何故,就算看見了我,那咳嗽聲,卻還是接連響起來,我便一聲接一聲地應答。應答了好幾遍,咳嗽聲仍然不肯停下,我只好駐足,在茫然里顧盼。突然,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旦明白過來,我的全身上下都好像是正在被電流擊打,不自禁地就戰(zhàn)栗了起來:是的,那咳嗽聲,的確是在招呼我,但是,它是在招呼我抬頭看——月亮出來了。真真切切地,月亮出來了。月亮總是要出來的,現(xiàn)在,它出來了??晌覅s并沒有抬頭去看,而是彎腰,低頭,歇息了一小會兒,終于平靜了,終于重新攢夠了氣力,這才直起腰來,去深呼吸,因為我知道,接下來,還有更加艱困的苦旅在等著我:接下來,我要在這沙土上狂奔,我要跟我的同伴們不離半步,到了那時,我還要抹去同伴們臉上的塵沙,一一認清他們。

一如貴州黎平的后半夜,在田埂上歇息了一小會兒之后,我和小蓉,對視了一眼,她笑著,我也笑著,我們站起身來,連商量都不用,面朝著村莊,面朝著白菜、蘿卜和豆苗,開始了不疾不徐的奔跑——是啊,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再也用不著狂奔了,你看,村莊伸手可及,菜地伸手可及,小蓉的弟弟們,他們的婚事也伸手可及,再說了,只要月光高高在上,一切就都來得及。

責任編輯 孔令燕 于文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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