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映川
不少人吃飯,不是因為餓了,而是因為到點了。還有的,吃,是因為某種儀式。
廚房里的鍋碗瓢盆基本歸置好了,俞順順看向窗外,視線正好對著市中心高聳的鐘樓。夜霧籠罩,鐘樓的燈早已經(jīng)亮了,短針指向八。她洗干凈手,拿了兩副碗筷,沖著書房喊,大王,先吃飯吧。
火鍋咕咕響,飽滿富足跳躍,胡椒豬肚燉雞的香氣隨氤氳水汽暖洋洋懶洋洋飄浮。餐桌上擺滿各種火鍋食材,還有兩瓶甜米酒。屋內(nèi)的頂燈、壁燈、臺燈、柜燈、廊燈全部光明綻放,是的,這也是儀式般地光亮著。
王超凡正在書房收拾他的寶貝,細軟絨布細致地一一擦拭,幾百只火機光彩各異。他的寶貝終于不用終日躺在箱子里,有了這么一間書房,它們齊齊整整擺在架子上亮相,每日都可以接受他的檢閱。
聽到俞順順的招呼,王超凡歡天喜地應(yīng)了,來了,來了,開飯啰!
歡天喜地是應(yīng)該的,今天是他倆喬遷的好日子,只不過,俞順順覺得王超凡這腔調(diào)多少有些刻意了。
暖房飯是王超凡提議要弄的,特地點了火鍋外賣,說是吃火鍋一屋子全暖了。沒有其他人來和他們一起暖房,他們不缺酒肉朋友,但料想叫誰就是為難誰,所以就沒聲張。王超凡坐到餐桌邊,將甜米酒倒了兩杯,他一杯,俞順順一杯。
順順,祝賀咱們喬遷之喜。
俞順順眼睛一下就滲了淚,是,我們有自己的窩了。
寶貝,你男人保證,我們的日子會越過越好。說話的一瞬間,王超凡的臉快速地跑過一絲嚴峻。
俞順順知道王超凡剛才那一會兒心中升起的念頭,這多好強的一個人啊,她心疼他。她說,大王,我們現(xiàn)在什么都不缺了。
王超凡拾起筷子,來,開吃,好日子開始了。
王超凡夸那火鍋料配得好,吃吃涮涮不亦樂乎,額頭背上冒了汗,臉色油紅。俞順順肚子里的孩子有四個月了,正是食欲旺盛的時候,一口氣能吃半只雞?;疱伡恿巳牡罍垡娭撬奈迦朔莸氖巢某缘貌皇6嗌倭?。
俞順順把碗里的湯喝盡,擺擺手說,別幫我盛了,吃不下了。
王超凡舒適地打一個嗝,我這滿到嗓子眼了。
俞順順關(guān)了電磁爐的電,站起來收拾桌子。王超凡拉住她,別收拾了,歇著,明天早上我們一起收拾。
俞順順說,放一晚上多不好啊。
王超凡說,這樣才像個家,多有人氣啊,反正我已經(jīng)請了三天假,在家和你慢慢收拾。
俞順順便作罷了,任由那火鍋湯散發(fā)出余溫和余香,溫暖著這屋子。
白日里忙了一整天,坐著聊了會兒,倆人哈欠不斷,干脆洗漱早早歇下。在那張寬大軟和的床墊上,王超凡很快墜入夢鄉(xiāng)。王超凡睡覺很安靜,不會打鼾,呼吸聲也非常細弱,俞順順經(jīng)常沒感覺到自己身邊睡了人。她本來是困的,眼睛卻能清楚地看到從門腳透進來的光亮,客廳的燈沒關(guān),這就牽扯著她的思緒了,她和王超凡都有意無意沒關(guān)客廳的燈。
普照路76號香若樟A座1606。香若樟,多么好聽的一個名字,房號數(shù)字也吉利。在今天以前,俞順順沒有到過新居,看房裝修全是王超凡一個人張羅。早上和打包的行李一塊進入這間房子的時候,她的心臟開始異動,她的注意力不在房子的裝修擺設(shè)上,目光在客廳里無目的卻又是有目的地打轉(zhuǎn),終于,她眼利地發(fā)現(xiàn)電視柜內(nèi)側(cè)花瓶后邊貼了兩張黃色的符紙,客廳通往陽臺的門框上頭掛了一只巴掌大的八卦鏡。仿佛坐實了一切,又如夢幻般地見證了一切,她坐到沙發(fā)上。當時,那個小伙子就躺倒在這客廳的地板上吧?報紙上說,受害人與朋友在家玩游戲發(fā)生口角,倆人戰(zhàn)況升級,朋友跑到廚房里拿菜刀將受害人砍了七刀,受害人尸體在一個星期后才被發(fā)現(xiàn)……報紙沒有提供太多細節(jié),但俞順順多次腦補了那些細節(jié),血漫過地板,流向柜底,流向沙發(fā)底,蒼蠅飛舞,蛆蟲蠕動……
房子是她堅持要買的。那時候他們已經(jīng)看了許多中介推薦的房子,新開盤的是不敢考慮的,手頭上的錢差得太遠。他們專找二手房,并不是沒有合眼的房子,不合適的是價錢。俞順順的父母已經(jīng)來了兩次,他們只想把她帶回老家。父母認為,女兒樣貌還過得去,文憑也不差,但在這舉目無親的大城市里討生活得受多少委屈呀。老家雖然偏遠些,但什么也不缺,在身邊能時時看著,也是放心的。他們?yōu)樗谊P(guān)系謀新工作,甚至為她物色了婚嫁的對象,剩下的就是三天兩頭催她回去了。如果沒有王超凡,俞順順一定早隨父母走了,她不像父母認為的那樣,留在大城市是為著一份虛榮。父母逼得緊時,她不得不坦白有對象了,她強調(diào)對方是個有上進心的小伙子。父母再追問細節(jié),得知男方也是與女兒差不了多少的外來戶,至多就是在此地多待了幾年,極不以為然。
他們盡量心平氣和地討論,你們自由戀愛我們不攔,你也快三十了,如果那人今年能解決房子和你結(jié)婚,我們沒啥說的,否則,綁也要把你綁回去。
還沒找到一套負擔得起的房子,俞順順懷孕了,她要把孩子打掉,王超凡堅決不準,他說他們是該結(jié)婚了,也該有自己的孩子了。
那個周末,他們又看了一天的房,俞順順拉著中介,都有哀求的味道了,真的再沒有合適的房了?
中介說,不是沒有合適的房子,不都是價錢擋著嗎?看你們這么迫切,我真還有個推薦,就不知道你們肯不肯了。
普照路76號香若樟A座1606號,市中心,高檔社區(qū),兩居室,外帶一間雜物房改裝的書房,精裝修,送家具電器,單房價就比市場價少了整整六十萬。里邊死過人,兇殺,去年夏天這新聞都上報紙電視了,我們不向客戶隱瞞情況,你們考慮吧,房子本身是極好的,肯定符合你們的要求。
王超凡瞪了中介一眼,拉起俞順順的手就往外走。俞順順好像沒有反應(yīng)過來,是被拖著走的。他們走在大街上,走了好長一段路誰也不說話。經(jīng)過一家麻辣串攤檔,俞順順掙脫王超凡的手停下來,點了兩串海白菜、兩串炸豆腐、一串鴨胗。取了食,她不問王超凡要不要吃,在街邊找一處墻角蹲下來,認認真真擼串。王超凡看俞順順擼串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這女人對剛才那套房心動了,女人就是容易頭腦發(fā)熱,光看少了六十萬,真住進去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來,這女人膽子比兔子大不了多少。
王超凡蹲到俞順順旁邊,拿了一串炸豆腐塞嘴里說,這些東西少吃,懷孕婦女保持心情愉悅是頭等大事。
俞順順把串擼完,抹抹嘴說,大王,我知道你是不會怕的,你膽子一貫?zāi)敲创?,我也沒有問題,我會對孩子負責的。
她知道他能明白她說的是什么。
王超凡把串串的竹扦折斷了,尖的一截摁到手掌心。他說,我是不是特沒用?
俞順順說,沒有什么人敢住兇宅的,我們是不是很了不起?
王超凡好一會兒沒說話,眼前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人仿佛虛設(shè)的景一般,他往內(nèi)看自己的心,聽到“兇宅”二字誰不下意識繞道走,誰不想吐口唾沫罵晦氣?可他到底是怕還是不怕呢?他以為他是不怕的,正像俞順順說的,他膽子一貫大。小時與父親慪氣離家出走,他跑到小鎮(zhèn)后山上一間破廟住了三四天,白天跑山上挖紅薯吃,晚上鉆神像肚子里御寒睡覺;高中時小城發(fā)洪水,他敢跳下湍急的洪流一口氣救了三個人,還得了個“見義勇為青年”的稱號;大學畢業(yè)那年,他用拳頭狠狠教訓(xùn)了一個父親就在本校當領(lǐng)導(dǎo)搶他面試機會的同學,后來被記過處分,履歷上有這么個污點,成績優(yōu)異的他很多大公司進不去了。他仿佛是沒有怕過什么的,他也不怕在這個城市赤手空拳地打拼。記得還沒到公司上班前的那段空當期,他沒錢付房租,便跑到二橋頭的橋洞下睡了一個多星期。他的鄰居是幾個流浪漢,晚上他和他們一塊吸撿來的煙頭,有滋有味地談?wù)撨@城市夜色下傳說中發(fā)生過的恐怖事件。
在這城市待了快十年,將有妻兒,也許也將擁有一套離市中心不遠的高檔公寓,王超凡的手心黏膩了,身上燥熱,應(yīng)職面試都沒有這么不安過。一個偉大決定的誕生原來只在轉(zhuǎn)念之間,任何一件事情當中有許多細節(jié)可以是模糊的,不需要想得太明晰,就像他當年躍下那渾黃涌動的洪水當中,何曾想過會被泥流卷走、會被溺斃?他一心只想抓住那些漂浮的手臂。
香若樟A座1606號,一套他支付得起的高檔住宅,他需要再來一次跳躍。
王超凡握著俞順順的手說,你決定了?
俞順順點了點頭。
王超凡說,好吧,剩下的事情都交給我,你就等著住新房吧。
花了三天時間,房子全部收拾利索,俞順順和王超凡各自上班去了。這房子離俞順順上班的地方近,走路二十分鐘就能到,所以平時她都是步行去,公交車都不用擠。王超凡要坐地鐵,來回路上四十分鐘左右。
下班回家的路上,俞順順接到王超凡電話,說是要加班,得晚上十一點才能回家。王超凡現(xiàn)在做IT工程師,三天兩頭加班,他本人是樂意加班的,因為加班有加班費。住進來,俞順順還是第一次獨自一人待在屋子里。打開門進入房間,她快速穿越客廳直抵臥室,眼睛的余光沒有發(fā)散,專注向前,她還隨手把臥室門給鎖上了。她躺到床上勻了勻呼吸,幾分鐘后開始靜心評判自己剛才的舉動,表現(xiàn)不合格,情緒有波動,她暴露了,她沒有像自己說的認為的那么有膽色。她羞愧地在床上又賴了十來分鐘,然后,果斷起身打開臥室門,哼著歌走向廚房。大王不回來就簡單點給自己做個面條,西紅柿、雞蛋、魚片、枸杞葉,營養(yǎng)搭配完美。面條盛出來,俞順順端著海碗向客廳走去,碗擱在餐桌上,她打開燈,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吃面條,看電視,她開始自我感覺良好了,覺得在這客廳里坐著氣定神閑,可以給自己打call了。
王超凡沒有吃晚飯,一直在電腦上忙碌他那些數(shù)據(jù),有一會兒他的胃絞痛了,雖然短暫,但像刀割,他給文件存了檔,停下手中的活。再怎么拼命,身體還得看顧,他沒工夫生病呢。王超凡往茶歇間走去,一手拿著水杯,一手拿著一碗泡面。茶歇間沒亮燈,王超凡摁了幾次開關(guān)都沒反應(yīng),一個聲音從黑暗中幽幽升起,燈壞了。
王超凡嚇了一跳,剛才來沖咖啡還是好的!
那聲音說,我已經(jīng)打電話給值班電工了,過會兒就來。
王超凡此時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茶歇間里的光線,看出對方是剛分配來的小技術(shù)員梁莊。梁莊高高瘦瘦,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仍然晶亮晶亮,手上也端了一碗泡面正在吃。
王超凡說,怎么樣,干得還行吧?
梁莊好像是吁了一口氣出來,天天加班,我在這兒已經(jīng)沒有白天和黑夜的區(qū)別了。
王超凡說,熬吧,都這么過來的。
梁莊仰頭把碗里的湯喝盡,碗里還剩下幾根碎面,他用筷條刮進嘴里。王超凡打開熱水器接水。
梁莊站到他身后說,像石大那樣的卑鄙小人,這么多年來公司里就沒有人收拾他嗎?
石大是梁莊的直接上級石風林,因人長得矮小,被栽了這么個外號。梁莊的話說得十分突兀,還不像玩笑,王超凡不認為他倆有這么熟絡(luò),也不認為話可以這么說,石風林在他看來是欲望化了點,但人家也是憑本事吃飯的。他還沒來得及表明態(tài)度,梁莊哈哈笑了,像是自我解嘲,像欲蓋彌彰,口氣里充滿了紅燒牛肉面的味道。
哥,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黑燈瞎火的時候人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說,什么都敢干?
王超凡發(fā)現(xiàn)自己接不上話了,左右拉扯了一句,改天加班,我請你到“李嫂”吃夜宵,悠著點。
“李嫂”是街對面一家牛雜火鍋店的名字,酸湯牛雜火鍋美味絕倫,六十塊錢一鍋倆人能吃到扶墻。
梁莊拍拍王超凡的肩膀,哥,你慢慢吃,我干活去了。梁莊把手中的紙盒扔進垃圾桶里,嘩啦一聲。
王超凡在黑暗中待了一會兒,聽著梁莊的腳步聲完全消失在樓道里。他心里兀地有些發(fā)緊,思緒一下飄了,飛回家,他想,俞順順現(xiàn)在在干嗎呢?才住進新屋幾天,他應(yīng)該陪著她才對,為什么要加班?想到這,王超凡一點也待不住了。
俞順順吃著面感覺到有點悶,她去把客廳通往陽臺的門打開了。這16樓上的風不小,門打開風馬上灌進來,把窗簾子鼓動得此起彼伏,還帶點古怪的聲響。俞順順吃了兩口面,坐不住了,快步過去又把門關(guān)上??蛷d的燈在這工夫突然暗了,她頭皮一溜電麻,她仰頭打量那盞燈,感覺是燈光的顏色變了,原先是亮白的,現(xiàn)在變黃了。電視中人聲嘈雜,此時,她需要聽到周圍最細微的聲響,她把電視關(guān)了。她眼睛盯著燈盞,耳朵豎起聆聽身邊的響動,屋子里很安靜。她坐到沙發(fā)上,什么也不干就是坐著,但不會有任何一種變化能逃脫她的感官,這客廳上上下下全在她的知覺里。櫥柜邊上趴了只蚊子,蚊子只是偶爾伸伸腿,沒有飛動的意思??蛷d通往陽臺的門雖是緊閉,但從門縫底下透過來的涼風躥到她腳背上。燈沒有繼續(xù)變黃,也沒有變白,但變熱了,變熱后的燈盞讓周圍的空氣也跟著變熱,發(fā)散出一圈淡淡的氤氳。
門鎖在轉(zhuǎn)動,是誰在試圖把門打開?俞順順盯著房門,手捂著肚子,她的眼睛瞪大了,瞳孔縮小了。
王超凡進門,一眼看到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的俞順順。他說,怎么沒開電視看?
俞順順慶幸自己沒有跳起來沒有叫出聲來,她咽下一口唾沫,看了一會兒,太吵了,剛關(guān)呢,這才九點你怎么就回來了?
王超凡說,今天的活簡單,明天早點去一會就能干完了。
俞順順問王超凡晚飯吃了什么,王超凡說沒有吃。俞順順要給他煮面去,他讓她休息著,到廚房給自己下了一碗面。吃面的時候王超凡向俞順順傳達了一個好消息,公司將給為公司服務(wù)十年以上的員工一個福利,給這些員工的孩子買一份教育險。俞順順問是不是孩子上學以后每年發(fā)放補貼。王超凡說是的,每年都有一定的金額補貼,直到上完大學為止。俞順順說,孩子出生的時候,你正好就為公司服務(wù)滿十年了,這點還真掐得準。王超凡笑呵呵地說,就是掐得準,一點時間也不浪費。
王超凡給俞順順燒熱水泡腳,等她上了床,又給她用妊娠膏按摩肚子,陪著說了一會兒話,俞順順睡著了。王超凡把臥室門關(guān)上,來到客廳,他把陽臺門打開,點了一支煙半躺在沙發(fā)上。剛才進門那會兒俞順順的臉把他嚇了一跳,那神色不能說是害怕,更像是絕望,他慶幸自己早早回來了,還是打車趕回來的。俞順順需要時間熟悉這間屋子,也不知道這時間會是多長。原先看房裝修,他沒讓她沾手,是不想讓她有比較,原來如何,現(xiàn)在又如何。而對于他來說,他太熟悉這套房子了,可能比原先的主人還要熟悉。
三個月前隨中介來看房,這房子的好還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家具電器看上去都很新,家具上檔次,電器全是名牌??蛷d單單缺了沙發(fā),他敏感地意識到,那沙發(fā)當時應(yīng)該沾上了血跡或是其他。他的目光更多地給了地板,血會滲到瓷磚里,隙縫里,那是怎么洗刷也去不掉的。臥室里也沒有安放床,那應(yīng)當是聰明的賣家為了防止客人不好的聯(lián)想去掉了。在跟隨中介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房子以后,王超凡跟中介說想一個人留下來再看看,過后他會將門鎖好。善于察言觀色的中介已經(jīng)感覺到一樁生意成功在即,同意了。
王超凡手上拿著一個本子,他像一名偵探一樣細細察看屋子,他以一個活動著的身體,來體驗了一把在這屋子里活動的時候,經(jīng)常接觸到的事物。他時不時往本子上記一些內(nèi)容,比如說,客廳地板需鑿開全部重裝,型號<\\Xh-elecroc\設(shè)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4\鏈接\×.eps><\\Xh-elecroc\設(shè)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4\鏈接\×.eps>電視遙控器換新,六只餐椅換新,六扇門把換新,衛(wèi)生間馬桶鏡子洗手池換新……王超凡希望能最大限度地清除原來那個人留在這屋子里的痕跡,又不造成不必要的浪費,像八成新的電視機就沒有必要換,把遙控器換了就成,換門把同理。當認為基本已經(jīng)把各事項記錄完畢,王超凡回到客廳,他面對著電視機擺放的位置,判斷了一下當時案件發(fā)生時的大致方位,他在原先安放著沙發(fā)的位置附近躺下了。他四仰八叉地躺著,大理石地板的冰涼滲進他的脊背,一直往腳下蔓延。他想,那小伙子當時一定疼極了,在這地板上掙扎著,眼睛看著他的朋友,希望他的朋友放下刀子,能夠可憐他,把他送到醫(yī)院,但是,朋友慌慌張張跑出門,把門關(guān)上了。他呼喚的聲音卡在喉嚨里發(fā)不出來,因為有一刀就是砍在喉嚨上,他越想喊,那血往外流得越快,他喊不出聲,身子越來越?jīng)?,越來越輕,血好像可以把他浮起來了,他慢慢不知道疼了……
因為躺得太久,地板過于硬冷,當王超凡起身的時候,僵直的腰板不聽使喚擰了一下,撕裂一般,痛得眼淚滲了出來,后來他做了好長時間的理療,癥狀才慢慢消解。他想,這死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就是假想那么一會兒都這么難受。
待在自己家里,俞順順沒有一天是坦然的,全然放松的,雖然,她盡量讓王超凡看起來她是這樣的狀態(tài)。她隨時都會想起客廳里曾經(jīng)發(fā)生的那一幕,她甚至覺得那一幕每天都在上演,她每一次待在客廳便在那一場戲中穿越,客串。她對自己的怯懦失望透頂,對自己長久以來逆來順受的作風一并產(chǎn)生了質(zhì)疑與懊惱。
俞順順打小是聽父母話的乖孩子,在學校是聽老師話的好學生,在單位是看領(lǐng)導(dǎo)同事臉色愿意吃虧的好員工。就連談戀愛這事,在沒談之前她就做足了被對方蹬的思想準備,她想的是,我這樣普通的女孩,怎么敢讓人天長地久地愛著啊?,F(xiàn)實也對得起她的準備工作,在王超凡之前她談過兩個男友,一個維持了三個月,某日跟她說,我們好像不太合適。她說,好吧,知道了。兩人毫無牽扯地散了。另一個處了一年,離開時擔心她受不了,營造了各種不舍不忍不得已的氛圍,她直截了當告訴他,我沒事的,你忙去吧。那男的一臉蒙,滿腹疑慮地走了。俞順順傷心又不太傷心,鼓勵自己做好單身的準備,無人攜手就一個人過唄。何承想碰上王超凡,他與她一確認關(guān)系,就直奔成家立業(yè)去了,這成果豐碩得讓她做夢都笑醒。但如今明顯是她在拖累他了,房子是她堅持要買的,住得膽戰(zhàn)心驚的又是她,最近他基本不加班了,說是照看孕婦,她也只能承蒙關(guān)照了。
俞順順最近還特別忙,剛完成在本市的一項培訓(xùn)工作,又接到通知要她負責一期外地的培訓(xùn),這一來她得出差五天。一直以來她出差的次數(shù)在部門里是最多的,誰不愿意出的差,或者有事出不了的差,大多指派她頂上。她的獎金總是拿平均數(shù),表彰沒撈著一次。俞順順對這些沒表示過不滿,因為部門里的人要不是文憑比她高就是顏值比她高,要不是比她能說會道就是比她旁門左道,她發(fā)現(xiàn)自己太微不足道,能捧牢飯碗已實屬不易。
這次出差培訓(xùn)是部門經(jīng)理邵令功指派的。俞順順至今摸不透這個男人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好幾次邵令功帶俞順順出差,一有機會就對她動手動腳,她雖沒有大呼小叫,姿態(tài)卻是斬釘截鐵拒絕的,那種時候兩個人就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搏斗。邵令功即便是在這種放肆的時候,表情和在公司上班一樣,強硬冷漠,仿佛他在她身上討便宜是賞識她一般,反倒是被占便宜的俞順順,見了邵令功連話都不敢大聲說,生怕再給對方添堵。比她晚進到部門來的小晶和玉華都與這邵令功有了曖昧,這是她自己通過許多細節(jié)判斷出來的。小晶是得意張揚的,每天把妝化得明艷照人,遲到早退是家常便飯。小晶本來是俞順順帶的新人,可后來派到手里的活她經(jīng)常推給俞順順,一副我不干你有本事告狀去的姿態(tài)。玉華是泰然處之暗包野心的,她的目標是部門副經(jīng)理的位置,去年給邵令功老婆過生日,她專門訂了一只好幾萬的包包送禮,事后又忍不住給俞順順說了,在她眼里俞順順根本不在競爭對手之列,她說自己都沒舍得用這么貴的包,送出去該不會打水漂吧。俞順順百思不得其解,天知道她們的心理素質(zhì)怎么就比自己好,天知道她怎么見了她們臉上就會堆上慈母般的笑容。
如今大著肚子,邵令功見到她,臉上無時不是一副嫌棄的神色。俞順順走進經(jīng)理辦公室盡量不看領(lǐng)導(dǎo)的臉色,低著頭說,邵經(jīng)理,我現(xiàn)在去做培訓(xùn)有些不太方便了。
邵令功輕蔑地瞥一眼她的肚子說,現(xiàn)在就不干活,合適嗎?我們部門大部分都是女員工,以后個個都這樣,活讓誰干去?麻煩!
那可不可以找個人中間和我輪換一下?
你找去唄,找誰都行!
俞順順習慣了邵令功對她這么說話,也習慣地接受安排和歧視。她說,那好吧,我準備去了。
整個培訓(xùn)是俞順順一個人做下來的,腳站抽筋了就拉張凳子坐下來繼續(xù)講課。本來說好給她輪換的小晶沒去,說是大姨媽來了。培訓(xùn)工作做得很成功,當?shù)氐念I(lǐng)導(dǎo)給公司很好的評價,還簽了下一年的合作合同。公司表彰了部門,邵令功高興之余提出部門小聚。前往飯店時邵令功邀請俞順順上他的車,要以往俞順順肯定不會坐,她在邵令功的車上是吃過虧的,但想現(xiàn)在自己這副腫脹虛浮的模樣,這色狼肯定早倒了胃口,所以就上車了。
誰承想一上車邵令功便抄了一把她的胸部說,胸是越來越大了,小孩以后不會缺奶水。
俞順順氣得胸口發(fā)悶,恨不得馬上下車,好在后面這家伙沒什么舉動,車子很快到了飯店。
同事陸續(xù)落座,俞順順自動坐到上菜口的位置,一如既往地給大家倒水添茶。其間,大家紛紛給邵令功敬酒,功勞全是他的,他英明他神武,俞順順也照這個風向恭賀邵令功。酒過三巡,邵令功臉色緋紅,情緒高漲,對著一桌子手下開始尖酸刻薄品頭論足。
他說,我給小晶介紹了個成功人士,可小晶嫌對方長相帶不出去,長相在男人的評價體系里占比極低,小晶啊,要早點醒悟啊,別以后哭瞎去!
他又說,玉華你最近和楊經(jīng)理走得很近,是不是想跳槽???
楊經(jīng)理是另一個部門的經(jīng)理。
玉華趕緊擺手澄清說,我和楊經(jīng)理是老鄉(xiāng),走得近是在聊家常,我們部門這么有前途,我怎么可能會跳槽啊?
邵令功不置可否,一臉神秘莫測地說,反正你不是什么聰明人,我們部門女人多,是非多,可你們知道誰最有心機嗎?
這個命題很吸引人,大家都停箸靜候邵令功把心機婊指認出來。
邵令功手指向俞順順說,就是她,俞順順,你們看她把自己推銷出去了,肚子也搞大了,前陣子還請假搬家,你們誰見過她老公,誰到過她新家?她也沒請我們吃喜酒吧?人家是一聲不吭把所有事都辦完了,哪像你們這些成天嘰喳叫的。
俞順順聽到邵令功指認她為心機婊了,到目前為止,她已經(jīng)喝了三碗湯,今晚上這些菜不錯,都很合胃口,她只想好好吃一頓,安撫一下這段時間出差被垃圾伙食敗壞的胃口。每次部門聚會都這樣,最后都要找到一個人來涮,涮著涮著大家就開心了,樂和了,男歡女愛了。俞順順仿佛記得她是最被大家惦記的那一個,比如說她剪了短發(fā),他們建議她剃光頭更時尚,再建議她可以出家再到出軌;她最瘦的時候他們說她是不是吸毒了;她加班累得虛火上揚咳嗽連連,他們說禽流感說豬瘟說HIV……
玉華說,是啊,真沒見順順提過家里的事,老公是誰,家在哪,我們一律不知道呢,好神秘?。?/p>
小晶說,順姐,結(jié)婚辦酒可是賺錢的,還有搬家也應(yīng)該請大家去暖暖房,真想給我們省紅包呀?反正我結(jié)婚進新屋一定會請大家,你們都得給我準備厚禮!順順那一份也不能免了。
有人說,肚子都大成這樣,辦酒不太合適了吧,不過,等孩子生了,和滿月酒一塊辦也行,流行。順順,結(jié)婚證領(lǐng)了嗎,千萬別吃虧?。?/p>
有人說,順順的豪宅在哪個位置呀,該不是樓王“萬侯公館”吧?我進去遛過一圈,那里邊住的狗比人都多,要不小心被咬了可了不得,這疫苗都假的,你說打還是不打?一大一小兩條命呢!
有人說,順順,前陣子我看你和一個男的逛商場,那男的就是你老公吧?年紀比邵經(jīng)理看起來要大些,還挺有夫妻相的。
邵令功說,不會吧,看起來比我大,那豈不是能當順順的爹了?順順,你不會是因為這個原因不辦酒也不請大家到你家里去的吧?老夫少妻很正常啊,那個和諧就好……
玉華的身子倒向邵令功,嬌嗔笑道,要死啊,領(lǐng)導(dǎo)還關(guān)心人家夫妻生活……
一開始俞順順賠著笑臉聽大家涮,像過去一樣如一只躲在洞中的老鼠,怯懦警惕又消極地面對一根探進洞里亂攪一通的棍子??珊髞碛心敲匆魂囎铀秀绷耍稚窳?,藏在她身體里越積越豐厚的某種東西跳了出來,四下竄動,讓她心浮氣躁手腳冰涼。她懷著從未有過的氣急敗壞破罐破摔同歸于盡,手中的筷子一下拍到桌子上,如驚堂木——
領(lǐng)導(dǎo)、兄弟姐妹們,我家住址是普照路76號香若樟A座1606號,這個星期六我會準備好酒好菜恭候大家光臨。
邵令功說,真請客啊,你海邊來的,多整點海鮮吧。
俞順順說,沒問題,您去龍蝦我保證上桌,一蝦三吃。
有人說,香若樟離我們公司不遠,是個高檔小區(qū)呢。
玉華說,對啊,你這么說我有印象了,對著鐘樓的是不是?好地段。
小晶手托著臉蛋轉(zhuǎn)向邵令功說,邵經(jīng)理,我看順順姐真是嫁了成功人士,說不定生孩子就辭職了。
邵令功斜眼看俞順順,俞順順,如果你有這個計劃可得早點跟我打個招呼。
俞順順說,我哪有這福氣???不過,膽氣我還是有幾分的!去年夏天本市發(fā)生了一樁兇殺案你們誰還有印象?報紙電視全上了的,一個二十五歲的小伙子在家和朋友玩游戲,后來倆人發(fā)生口角小伙子被朋友砍死了,據(jù)說被砍了七刀,有一刀把脖子都快砍斷了,那血流得到處都是,小伙子死了一個星期父母找上門來才發(fā)現(xiàn),大熱的天,尸體都發(fā)臭生蛆了。
好幾個人臉上露出厭憎的表情說,說這干嗎呢,吃著飯呢,多惡心啊。
俞順順一邊說話,一邊拿了一只鵝掌啃,多汁的鵝掌吃起來非常筋道,褐色的汁水沾滿了嘴角。她舔舔手指頭說,你們的心理素質(zhì)看來還得提高啊,我現(xiàn)在就住在發(fā)生兇殺案的那間屋子里,香若樟A座1606號,我買的豪宅,我每天在里頭吃飯,睡覺,看電視,難免的,我經(jīng)常會想到當時那小伙子躺在地上的慘不忍睹的樣子,真同情他啊,才二十出頭,家境又這么好,冤死鬼啊。你說現(xiàn)在的人脾氣怎么都那么大,一言不合就拿刀砍人?聽專家說,往往能拿刀砍人的,平時膽子并不見得大,就像我這樣的,憋壞了,必須發(fā)泄啊。
小晶臉發(fā)白,順順姐說笑呢?
俞順順嘴里嗤了一聲,小晶,你當我嘴賤,拿這種事來說笑?你們平時見我說笑過?按我的心得,大家對兇宅的看法完全是一種成見,沒什么可怕的,你們想買房的,如果錢上差點完全可以考慮,超實惠。
俞順順覺得身上很熱,五臟六腑熨帖的熱。
邵令功手中的筷子早停下來了,這個平時不愛說話,受氣包一樣的女人說這么一大段不似假話的怪話,他心里斷定,中邪了,住那種房子的人能有好?一準是邪氣上身才這么大肆宣揚。當他這么想的時候,他看到俞順順的臉仿佛變大了,變腫變圓了,還有一種他不熟悉的神氣浮在上頭,他的心頭一陣涼意升騰,他真后悔剛才在車上還摸了這個女人一把,晦氣。
邵令功說,小俞,膽子真夠大,敢住兇宅,你就不怕有不干凈的東西?
俞順順說,怕啥,他是冤死鬼我還是窮鬼呢!我還要感謝他,否則我怎么可能住得起有泳池有健身房的高檔樓盤啊。
小晶捂著嘴說,這飯我是吃不下去了。
俞順順說,小晶,我看你這段時間胖了快十斤了吧,少吃點才好。
小晶叫起來,哪有這么胖?
俞順順說,上班幾乎天天遲到,估計是睡多了。
小晶說,經(jīng)理,順順姐好像對我有意見呢。
邵令功說,你是有經(jīng)常遲到的問題,得注意了。
俞順順說,經(jīng)理,我在你手下干了五年,部門的人換得勤,我也算個元老了,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有一項能力特別強?
邵令功說,你脾氣好,這是眾所周知的,你工作能力也強,布置給你的工作都完成得不錯,今天這頓飯不也是為了慶賀你的工作成績嗎?今年部門要提一個副經(jīng)理,要不是你懷孕,我都計劃提名你的,等你把孩子生下來,公司肯定要給你壓擔子。
俞順順說,謝謝邵經(jīng)理了,這個周六你們都到家來吧,說好了,我得提前做準備,別的不說,海鮮保你們吃個夠。
邵令功說,剛才大家都瞎起哄,你們剛建立小家庭不容易,少破費了,我這個周末得到丈母娘家去,早說好的,給老人家祝壽,這個不敢缺席。
小晶說,我約了人要出去玩的。
玉華說,我這個星期辟谷,參加瑜伽修習班了。
俞順順說,那你現(xiàn)在還吃?
玉華說,明天開始。
俞順順說,還有去的人嗎?
沒聽到有答話的。
俞順順笑著說,看來大家都忙,想聚的時候說一聲,我隨時歡迎大家。
宴散了,在座每人都收到一條微信,俞順順把網(wǎng)上報道那個案子的鏈接發(fā)給他們,說是當飯后甜點。
從飯店出來,同事們各自回家,俞順順跟所有人揮手告別,大家小心翼翼地交代她要好好保重身體。小晶坐上邵經(jīng)理的車子,倆人都坐在后座上,邵令功找了代駕。俞順順笑盈盈攔下車子。邵令功從車窗探頭出來問何事。她說,經(jīng)理,麻煩你送送我,我就不用叫車了。邵令功說,沒問題,應(yīng)該的。他跟代駕說,先送這位女士。
俞順順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她說,經(jīng)理就是有安全意識,喝酒是不能開車的,師傅,普照路76號香若樟。
一車人再也無話。
俞順順到達下車后,禮貌地揮手向邵令功告別??粗囎与x開,她臉上光亮異常,身體里的每個細胞舒展盛開。她雄赳赳走到小區(qū)門口,高大閃亮的門牌寫著“香若樟”三個大字,她無比仰慕地看著這三個字,好像仰慕的是自己。
過了兩日,部門的同事湊錢給俞順順送了一張購物卡,說是補賀她喬遷之喜。俞順順說,請你們吃飯也不吃,還送禮,真是太客氣了。她跟每個人都道了謝。用這張卡,俞順順到商場挑了一張羊毛地毯回來,擺放在客廳里。她跟王超凡說,質(zhì)量真好啊,這么厚的毯子以后孩子在上面爬,又舒服又軟和。
原先跟俞順順一間辦公室的是玉華和一個叫肖凈雨的小伙子。玉華在某個下午搬到外間去了,與五個新來的員工擠一塊。玉華跟俞順順解釋說,里間空調(diào)太冷,頸椎有毛病,時間長了受不了。俞順順說,那你可得注意了,女人最容易受寒,保暖要緊。
辦公室剩下俞順順和肖凈雨的時候,俞順順說,你什么時候換辦公室?
肖凈雨臉上現(xiàn)出不屑,我陽氣足著呢,怕啥!
俞順順笑了,唉,我好想享受專人辦公室。
肖凈雨笑著說,姐,等你升職了,就可以了,我看好你。
臨近下班,俞順順拿了一份文案找到小晶。小晶電腦早關(guān)機了,小包也收拾好了,正在照鏡子補妝呢。
俞順順說,小晶,我現(xiàn)在不敢用電腦時間過長,文案都是手寫的,等會兒麻煩你幫我把這個文案錄入制成PDF文件。
小晶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姐,明天早上幫你弄成不?
俞順順說,明天早上一上班客戶就要,我明天請假,辛苦你了。說完,她手放在小晶肩膀上拍了拍,撫著大肚走回自己辦公室。
小晶看著這個肥胖走形的背影,只感覺剛被按過的肩膀一陣麻涼。她滿心狐疑地打開電腦,拿起俞順順留下來的文案,快速地在電腦上錄入。
俞順順請假待在家里,是因為她在網(wǎng)上訂了一只懶人布袋沙發(fā),定好早上是送貨時間。沙發(fā)準時送來了,俞順順把這只軟軟笨笨的大家伙安放在客廳靠陽臺門邊的位置。躺在這只布袋沙發(fā)上頭,能看到樓下的風景,早上九點以后,太陽開始曬到這個位置,隔著紗簾,是再好不過的天然太陽浴。俞順順拿了本書躺著看,沒看多會兒就睡著了。
王超凡回家看到這件新家具說,又添東西了?
俞順順說,你來試試,好舒服,這是我的寶座。
王超凡說,不用試,看著你躺上面就覺得舒服。
經(jīng)常的,俞順順坐在寶座上睡著了,王超凡躺在厚厚的羊毛墊子上也睡著了。
俞順順的肚子日漸和她屁股下面那個寶座一樣豐滿。年底的獎金她拿了最高一檔。王超凡問,你請這么長的假怎么還能拿這么高的獎金?她說,這是評出來的,給我我就拿了。
俞順順又豪氣地在客廳添一樣?xùn)|西,訂制了一只大魚缸,依著墻體的高度和寬度來做,養(yǎng)的是不名貴卻很漂亮的孔雀魚。幾十條顏色各異的孔雀魚游在缸里,就像一幅立體的畫掛在墻上。在色燈的照射下,彩色浮動的光斑投影到天頂上,水流般游移,一屋子靈動起來。俞順順太喜愛這件藝術(shù)品了,很多年前她就夢想過,在自己的家里能有這么一個大大的魚缸,里邊有漂亮的魚兒游來游去,用燈把色和光影打到墻上,她還以為那只能是夢想呢。
王超凡看著躺在沙發(fā)上曬太陽的俞順順,看著那些游來游去的魚兒,他知道在他女人心里,這房子給她帶來的暗影已經(jīng)全然消散。他放心恢復(fù)加班,積極賺奶粉錢。
晚間將近十一點,王超凡去茶歇間的時候,看到梁莊在吃餅干,手邊放著一杯紅茶。
只要王超凡加班都能看到梁莊。他們一塊去吃過好幾次“李嫂”,除了吃火鍋,有時也會點上幾瓶啤酒。每次都是王超凡搶著買單,從與梁莊的閑聊中他了解到梁莊還在償還上大學的助學貸款,前一陣子母親又患了子宮癌,王超凡出生邊遠山區(qū),梁莊肩上的擔子他是完全能夠體會的。這小伙子臉上的痤瘡此起彼伏,遠看讓人覺得臉色緋紅健康鮮亮,近看則透露的是油膩焦躁急火攻心。王超凡能做的也就是偶爾請他吃一鍋酸湯牛雜,聽聽他吹噓作為學霸的大學生涯,再就是在他半醺臭罵石大心如墨黑卑鄙無恥時,撫撫他的肩膀說,年輕人,熬一熬,就熬出頭了。
不過,想起來他們也有好一陣不吃“李嫂”了,因為梁莊說自己腸胃出了點問題,不想吃酸辣的東西了。
王超凡先是贊美了那杯紅茶,說湯色鮮艷。
梁莊扔給他一小袋。
王超凡把茶包抓在手里問,你不會是沒吃飯吧?
梁莊說,一直在趕工,趕到剛才才發(fā)現(xiàn)天黑透了,快餐店都關(guān)門了。
王超凡說,光吃餅干哪行啊,我辦公室里頭還有速食面,我給你拿去,吃面比吃這個強。
梁莊說,哥,不用了,我不餓。
王超凡將梁莊給自己的紅茶泡了,端著杯子回到辦公室。他經(jīng)過電梯口,電梯正好停在他這一樓。門開了,石風林匆匆走出來,差點一頭撞上王超凡。
王超凡說,石工,這么晚你還來加班?
石風林臉上現(xiàn)出怒氣,他說,梁莊那小子給我捅了個婁子,還叫板讓我來處理他,我看他是不想干了!
王超凡說,你消消氣,我剛才還看到他在茶歇間,這么晚了沒吃晚飯呢。
石風林擺擺手,不再和王超凡說話,快步走了。
回到辦公室,王超凡從辦公桌底下取了兩盒速食面,想要不要給梁莊送去,如果現(xiàn)在送去怕是會撞到他與石工鬧不快。王超凡想干脆等上一會兒,他把面盒放下,回到電腦前,把設(shè)置好的程序重新啟動檢查了一遍,確定沒問題后將文件打包發(fā)給上級,心上一陣輕快。這段時間連續(xù)加班,今天總算是把一個大項目收尾,可以休假一段時間了,過幾日就是俞順順的產(chǎn)期。
王超凡收拾好東西準備回家,關(guān)上辦公室的門,他拿著兩盒速食面往梁莊的辦公室走去,這時間樓里空蕩蕩,梁莊辦公室的門大開著,透出亮堂堂的燈光,隔著窗戶,梁莊和石風林面對面站著,石風林背靠著墻。梁莊快速而激動地在說著什么,王超凡看到他那張瘦削的臉上一臉怨恨和沉郁,對面的石風林沒有了往日那種居高臨下的表情,臉上現(xiàn)出討好和無奈。王超凡疑惑石風林何來這種表情,他猶豫著要不要進去,這場面多少有些尷尬。他又懶得將兩盒面重新放回辦公室去,心里也想幫梁莊一把,無論如何與上司鬧僵了吃虧的還是自己,所以王超凡走進去了。他一進辦公室馬上明白石風林何以是那副表情了,梁莊手上拿了一把刀子,刀尖正對著石風林的胸口。
王超凡大聲喊起來,梁莊,有什么事好好說,沒什么是不能解決的,你別犯糊涂??!
梁莊說,這是我和石大的個人恩怨,你來做個見證也好,過后能讓大家知道因果……
王超凡再也沒有多余的想法,就像他當年躍到水里去救人一樣,忽略了一切細節(jié),他把手里的速食面手提包扔到一邊,沖過去用力一推,把梁莊從石風林的身邊推開,梁莊差點摔到地上。梁莊站穩(wěn)了馬上又撲上來,王超凡擋在石風林的前邊說,石風林,你快跑呀!
梁莊沖上來,王超凡張開大手攔著。
梁莊說,你讓不讓?不讓我連你也捅了!
王超凡說,聽我說,你把刀放下,冷靜一下,這刀是真能捅死人的!
石風林在王超凡的身后移動了腳步,人往門口跑去。梁莊看石風林轉(zhuǎn)眼就要跑出辦公室,怒喝一聲,刀子扎向王超凡,王超凡往后躲了躲,刀子還是扎進了他的身體,輕輕的噗的一聲,好像有一只充氣的袋子被捅破了,血從刀口處滲出來,王超凡的灰色T恤很快洇了手掌這么大一塊。
梁莊呆呆地站著,兩只眼睛瞪得圓圓的。王超凡指著傷口說,你看,這血流出來你不怕?拿刀捅人,會把人捅死的,人死了,到另外一個世界就永永遠遠回不來了,這中間的界線很薄,一捅就破,千萬別捅破。
梁莊把手捂到王超凡的傷口上,嗚咽著,顫抖著,我根本不是要扎你的!
王超凡笑了,我不會死的,你扎得不深,你別激動,冷靜下來。說著他咳嗽了幾聲,感到頭有點微微的眩暈,他不知道是流血過多,還是自己有些害怕了,他抓住梁莊捂在自己胸口上的手,緊緊地摁著。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起,好幾個保安沖進來,他們手執(zhí)電棍,快速敏捷地把梁莊打翻在地。
王超凡被送到附近的醫(yī)院急診室,做了一個縫合手術(shù),醫(yī)生建議住院觀察兩天。王超凡的傷口還沒有拆線,俞順順生了一個七斤重男孩。
俞順順的爸爸媽媽臨時趕來幫忙照顧孩子。孩子的姥姥姥爺吃驚于女兒女婿的房子,高檔安逸得讓他們做夢也想不到。他們來了安安穩(wěn)穩(wěn)住下,每天推著小嬰兒車漫步在跟公園一樣的小區(qū)里。他們經(jīng)常感嘆,這小區(qū)里怎么有這么多鳥呢?呼啦啦一會兒來一群。他們又經(jīng)常給出答案,小區(qū)綠化做得好,人的素質(zhì)高。
孩子百日的時候,王超凡俞順順在酒店請百日酒,開了十二桌的酒席,親朋好友同事相聚一堂。
老人們說,你們在這混得還不錯嘛,朋友這么多!
俞順順笑著說,你們一直當我們在這受苦呢?!
老人們說,看你們這樣,我們是真放心了。
孩子在老人們的精心護理下長得粉雕玉琢,壯壯實實,晃晃悠悠能夠自己走路了。一天,倆老人帶著孩子在樓下曬太陽,逗弄孩子的時候,一個掃地的阿姨跟他們搭訕,夸孩子可愛,又說聽他們的口音是田州一帶的人。孩子的姥爺點頭稱是。掃地的阿姨說他們算得上半個老鄉(xiāng),因為她母親也是田州人。這么一攀扯就多聊了幾句。
阿姨聽他們住的是A座,便興致勃勃地說,這A座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起嚇死人的兇殺案,你們知道嗎?
倆老人搖頭說剛來不知道。
阿姨說,太慘了,一個小伙子在家里被人砍了七刀,脖子都快斷了,血流得到處都是,死了一個星期父母上門來找才發(fā)現(xiàn)的。
姥爺說,造孽?。〉降子卸啻蟪鸩拍芟逻@樣的狠手。
阿姨說,能有什么仇,聽說就朋友之間拌了幾句嘴。
姥姥說,父母該傷心死了,這屋誰還敢住??!
阿姨說,房子賣了,又有人搬進來了,也不知道誰敢買這樣的兇宅,白送我,我都不住。
姥爺說,16樓哪號房啊?
阿姨說,1606。
兩個老人靜靜坐著,隨那阿姨說,他們沒再搭腔。首先起身的是姥姥,她抱起孩子急步走,撂下一句話,灶上還燉著骨頭呢。
姥爺追上姥姥,看老伴在抹淚。姥姥說,是不是當時我們把他們逼急了,他們沒錢就買了這房?
姥爺氣急敗壞地跺腳,讓他們趕緊把房賣了,換個地方住。
姥姥說,你說得輕巧,他們要有的選,還會買現(xiàn)在這屋!
姥爺說,大不了,我們把我們的房子賣了,補貼他們,我們回去租房子住。
姥姥說,你就是把房子賣了,你女兒也不會拿那錢另外買房的,我看他們住得安逸得很。
姥爺說,是啊,看樣子也不像裝的,到底他們心里是怎么想的呀。
姥姥又抹了一把淚水說,不管他們怎么想的,我心疼孩子,我們這段時間到外邊給他們找房子,只要有合適的,就勸他們搬。
姥爺說,行,等會兒吃了午飯我們就出去。
兩位老人帶著外孫每天光顧房屋中介,他們也隨著中介看了不少屋子。有了目前住著的這套房屋做參照,他們發(fā)現(xiàn)在能承受的資金預(yù)算里根本買不到一套像樣的房子?,F(xiàn)在住的這套房孩子們上班交通便利,還是學區(qū)房,以后外孫上學也不用愁,更不用說樓下還有那么多的樹木,還有成群結(jié)隊飛來的鳥兒。老人們還是不死心的,只要沒事就去房產(chǎn)中介,把看房變成一項業(yè)余愛好,他們腦子里收集來的房源信息不比那些中介少。
王超凡開回一輛新車,宣布春節(jié)帶上二老全家一塊自駕游去。倆老人聽說那車花了將近二十萬,痛心疾首,嘴里差點就喊出——別亂花錢,攢著買房?。?/p>
到了春節(jié),全家果真自駕游去了,驅(qū)車一直開到云南,看了早開的黃燦燦的油菜花,吃了三七雞,游了昆明逛了花市,孩子們玩得高興,倆老人陪著也高興,只是,心里頭那一塊還是放不下。
又過了一段日子,熟識的中介向他們推介一套新房源,這新房源提供的資料讓他們又生起希望,他們熟練地用手機搜索房源周邊的交通和配套設(shè)施,當他們討論得起勁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剛才還在旁邊跑動的外孫不見了,這可是在鬧市的大街上啊。姥姥姥爺捶胸頓足沖出店面,分頭搜尋,所幸孩子并未走遠,也沒有被人抱走。
孩子在鄰近一家蛋糕店里,對著玻璃櫥里的精美糕點咽口水。好心漂亮的售貨員姐姐正在和他聊天,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你爸爸媽媽呢?
姥姥尋到了,她把孩子抱住,驚魂未定,老淚縱橫,喚上老伴一刻未耽誤打車回家?;氐郊?,吃過飯,他們讓孩子坐凳子上,嚴肅認真地教導(dǎo)孩子,出門上街不可以離開姥姥姥爺,不可以吃陌生人給的東西,不可以隨便和陌生人說話。一番連哄帶唬的教導(dǎo)后,他們繼續(xù)下面的對話課程。
姥姥問,你叫什么名字呀?
孩子說,我叫王諳味。
姥姥問,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呀?
姥爺說,爸爸的名字叫王超凡。
孩子說,爸爸叫王超凡。
姥姥問,媽媽叫什么名字呀?
姥爺說,媽媽叫俞順順。
孩子說,俞順順。
姥姥說,王諳味住在哪呀?
姥爺說,王諳味的家在香若樟A座1606。
孩子說,王諳味的家在香若樟——
姥爺說,香若樟A座1606,再說一遍。
那奶聲奶氣的聲音說,香若樟A座1606。
責任編輯 于文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