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啟代
所有美的,都死過了
更多的美,也在活過來
如血的桃花,一夜白頭的梨花
年年與草木演繹枯榮
來自天空的都要回歸天空
出自泥土的都要埋入泥土
只有風和微塵在天地間行走
他們不死,卻四海為家
我也不過是風和微塵的集合體
披著一張神賜的外衣
每當四月,我都要魂歸故里
在盛大的儀式前,默哀
有一天深夜
我看到神仙又在山頭磨刀
那火星四處飛濺
有的落到人間,有的成了星辰
每當我天黑抄山路回家
那嚯嚯的磨刀聲就在胸腔回蕩
偶爾抬頭望一望
會發(fā)現(xiàn)那柄锃亮的彎刀就掛在天上
風,能把那面山坡吹暖
一粒微塵的內心,可能很涼
風,能把那面山坡吹綠
一粒微塵的精神,不見新芽
風,能把那面山坡吹亮
一粒微塵的眼睛,無法睜開
風,能把那面山坡吹活
一粒微塵的思想,圍著電網(wǎng)
一粒微塵,在風里不由自主
它攥緊故鄉(xiāng)土,攥緊一場暴風雨
在風里,沉默不語……
飯后,沿日月灣散步
天色將晚未晚
大海忽然平靜下來
仿佛海仙們都跑進了燈火璀璨的夜市
一排排椰子樹沿路站著
它們哪里也沒去
筆直,高大,純粹海南的樣子
沉默,安靜,好似正在沉思
剛剛,我雙手捧著一顆碩大的椰果
貪婪地吮吸著汁液
此時感到,仿佛領受了大自然的饋贈
它們就是偉大的思想家啊
要知道,作為思想者
面對海嘯和臺風仍如此毫不畏懼地昂首挺胸
一想到人,我就無地自容
——只有藍到欲滴的天空,才值得我飛翔
白到藍的云朵
才值得我托付靈魂
風一來,我就被吹高
地一搖,我就把人間的海水都潑到天上
我一直收斂著自己的雙翅
你不來,我就不飛
哪怕,我自己被吹的越來越燙
你送我那么多綠草和鮮花
為了感恩,我只有在春風里微微發(fā)燒
——魚群咬緊了波紋,緊緊拽住那一小片陽光取暖
一片陰影,是上帝投下的飼料
這樣小心地吃著,波紋和陰影都不見少
陽光在向魚的身體里轉移
魚們都有了一圈一圈的心事,它們思考水面之大
天空和光陰之小
——能一直向山里走的路,肯定耐得了孤獨
一進來,趕來的山風,迎面抱住了我的靈魂
骨縫里,傳出平平仄仄的音符
我說:“腳下,隨便一條路都是天街,不信
人人來朝拜,它從不遠游?!?/p>
……坐在四年前的那塊石頭上,我聽到
千里之外,一座銅像碎裂的聲音
你說:“春回來了,你不來親自走一走
那些路,還是涼的……”
話落,我感到腳下抖動,泰山有話要給我說
現(xiàn)在,多么安靜。活到一定高度
你會明白,身體之外的事,都是閑事
外面的變化太大。我走過的路
已經(jīng)變寬,變平,變長,長過我關心的邊界
很多城市在繁殖,長高,速度超過了人和植物
所以它們在變丑,變老,不斷變成瓦礫
那些照耀過萬物的云朵,長出了皺紋
雷聲滄桑,閃電顫顫巍巍,風聲布滿了老年斑
只有草木最懂生死,長過,開過,綠過,也香過
然后從容死去,活過來一切便可重新開始
我與它們同宗同族,體溫和心跳基本一致
我愛它們,向它們學習生死,學習如何默默無聞
它們也愛我,教我怎樣在風中站穩(wěn),特別是
面對野火,怎樣保存好冰雪一樣的靈魂
靈魂是靠光來說話的
沒有光,便沒有中心,沒有邊界
什么都沒有
包括天空的空,天空的藍
黑的東西只是膚色暗淡
如白的東西,披著黑的外衣
黑到極處也是耀眼的,耀眼的黑
強的光吞沒弱的光
光與光的殺戮,人類給標上光明
因為光,不斷地造物,不斷地命名
自然的光,屬于萬物
誰也壟斷不了
人造的光,如利刃
利刃喜食血的熱與文化的毒
而心中的光正在沉睡
黑著,或亮著,但未傷人
一滴雨不一定甘心活在云里。是的
飛翔的日子,并非出于自愿
這個時節(jié),一滴雨的前身應當是雪
或者是一粒冰,在跳下云頭之后
或者,在與天空解除誓約之后
在半空,它突然想到了自殺
它要將一段水蒸氣的前世,以及
一條大江大河的夢想
在看到熙熙攘攘的人世之前
來一個了斷。一個透明的轉身
這樣,一滴雨,沒有折斷,逃離
抱著滿懷的風聲,滴進我仰望的肉體
靈魂上長著幾道傷口
另一滴,砸在春天
一朵熱淚盈眶的花蕊上,花沒有喊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