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樹義
在長篇小說《蟲人》中,我一直讓我筆下的人物丁客和卓凡共同思考一個問題:文學是什么?
當然,這也是我經(jīng)常思考的問題,還是個找不到標準答案的問題。準確地說,是沒有唯一的答案。沒有唯一的答案,便有無數(shù)個答案,那么,我的答案是什么?
在《蟲人》中,丁客提出了兩大認知譜系說:量子力學以宇宙為背景,揭示的物質(zhì)運行規(guī)律是復雜狀態(tài)下的規(guī)律,與老莊哲學、佛學,包括禪宗,是一個認知譜系。牛頓物理學以地球為背景,揭示的物質(zhì)運行規(guī)律是理想狀態(tài)下的規(guī)律,與認識論是一個譜系,回答不了物質(zhì)的復雜存在。簡言之,量子物理學與老莊哲學相通,牛頓物理學與認識論相通,前者更接近事物的本真狀態(tài):混沌。卓凡則在嘗試一種貌似詩歌又非詩歌、貌似散文又非散文、貌似小說又非小說的混沌化寫作,他認為好的文學一定是混沌的,這混沌既包括內(nèi)容,也包括形式。丁客和卓凡殊途同源,那么,混沌又是什么?或者說,混沌的本質(zhì)是什么?
先講一個人:阿蘭·圖靈。
阿蘭·圖靈是劍橋大學國王學院的研究員,天才的數(shù)學家、邏輯學家、密碼學家。中學時期,阿蘭·圖靈最感興趣的是地圖、國際象棋和化學,那時候,他讀到一本埃德溫·坦尼·布魯斯特著的《每個兒童應該知道的自然奇觀》。這本書對他理解人與機器之間的關系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顯然,人體也是一臺機器?!痹?0世紀初的人類經(jīng)驗里,“人體是機器”的想法是非常無知的,但恰恰是這種“無知”后來被證實很偉大,生活就是如此不可思議。更不可思議的,阿蘭·圖靈曾運用數(shù)學方程式描述生物現(xiàn)象和人類智能,通過數(shù)學方程式解釋胚胎過程:起初,胚胎中的細胞都是相同的,組合在一起之后,有的細胞變成了皮膚,有的細胞變成了眼睛,這些差異是如何發(fā)生的?阿蘭·圖靈用數(shù)學方程式做了推演,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數(shù)學支配萬物,復雜與混亂源于簡單規(guī)則!阿蘭·圖靈的發(fā)現(xiàn)顛覆了常人所有的經(jīng)驗,他因此摘得大英帝國勛章,被后人譽為計算機科學之父、人工智能之父。二戰(zhàn)時期,阿蘭·圖靈還發(fā)明了圖靈機,協(xié)助盟軍破解了德軍“謎”之密碼,加速了納粹的滅亡。無論在軍方,還是在學界,阿蘭·圖靈都備受尊重,但他不合時宜的性取向卻將這一切顛倒——阿蘭·圖靈是同性戀,而在20世紀50年代,英國是禁止同性戀的。1952年1月底,阿蘭·圖靈家中被盜,盜賊是他朋友的朋友,他朋友的朋友揭發(fā)了他,法庭判他犯有“明顯的猥褻和性行為顛倒罪”,要么坐牢,要么注射女性荷爾蒙。阿蘭·圖靈沒有申辯,他選擇了后者,雖有人向法庭作證他是“當世最精深最純粹的數(shù)學家之一”,也于事無補,反倒讓“丑聞”占據(jù)了當?shù)貓蠹埖男侣勵^條:《大學教授被處緩刑必須接受化學閹割》。阿蘭·圖靈有能力破解自然界的密碼,有能力破解德國人的“謎”之密碼,卻破解不了自己的性取向密碼。當女性荷爾蒙注入他的身體之后,他的乳房開始像女人一樣發(fā)育,屈辱冰冷的化學溶劑慢慢將他腐蝕。1954年6月7日早晨,阿蘭·圖靈咬了一口被注射了氰化物的蘋果,自殺身亡。那一天,離他的42歲生日還有16天。1998年6月23日,倫敦市政府在他的故居鑲嵌上一塊象征人類智慧與科學的蔚藍色銅匾,上面鐫刻著他的名字和出生年月。2004年6月7日,來自世界各地的學者、學生數(shù)千人聚集在他離世前居住的公寓前,紀念這位絕頂天才逝世50周年,曼徹斯特市政府也在這所極其普通的建筑物上鑲嵌了一塊蔚藍色銅牌,上寫:“1912—1954,計算機科學奠基人與密碼學家,戰(zhàn)爭年代破譯‘謎碼的功臣阿蘭·圖靈居于斯,逝于斯?!?013年12月24日,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二世赦免了阿蘭·圖靈的同性戀罪名,這一年是他誕生100年的第二年,清白到來得如此遲緩,令人唏噓。
阿蘭·圖靈短暫的一生仿佛一個關于人類命運的隱喻,就像他三歲時進行的首個實驗是對他一生的某種暗示一般:把玩具木頭人的胳膊、腿掰下來種到花園里,讓花園里長出更多的木頭人。阿蘭·圖靈輕易便找到了隱藏在萬物背后的那只手,卻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之手。阿蘭·圖靈發(fā)現(xiàn)人就是一臺機器,命運卻用看不見的手把他這臺機器拆散,直到他最后咬下那只毒蘋果。當然,奪取阿蘭·圖靈生命的那只蘋果不是牛頓發(fā)現(xiàn)萬有引力的那只蘋果,也不是喬布斯制造的那只蘋果,雖有傳聞說蘋果公司那只被咬了一口的蘋果便是由此而來的?!斑@不是真的,但上帝啊,我們多希望它是真的!”喬布斯的感慨言猶在耳,他便追隨阿蘭·圖靈去了另一個世界,英才總是被天妒的。
關于阿蘭·圖靈的故事,丁客與卓凡曾有這樣一場對話:
世上不可思議的事太多了,比如胚胎:細胞起初都是相同的,組合之后有的變成皮膚,有的變成眼睛,有的變成眼睫毛。一樣的細胞組合出不一樣的器官,不奇怪嗎?
很奇怪。為什么?
阿蘭·圖靈嘗試用數(shù)學方程式描述這個過程,發(fā)現(xiàn)數(shù)學支配萬物,復雜與混亂源于簡單規(guī)則。
道簡技繁?與老莊哲學有異曲同工之妙嘛。
對,這種現(xiàn)象類似混沌,看似雜亂無章,毫不關聯(lián),實則上是清晰的,是一個有機整體。
文學就該是這樣子的。
生活本來就是這樣子的。
再講一部電影:《撒旦的探戈》。
《撒旦的探戈》是匈牙利導演貝拉·塔爾最具野心的作品,美國獨立電影導演范桑特曾如是評價:“貝拉的電影是有機的、有思考力的,而不是簡化的、現(xiàn)代的??匆徊楷F(xiàn)代電影,你無法從中對生活進行冥想。貝拉·塔爾拍攝的電影如此接近真實的生活節(jié)奏,這似乎是新電影的誕生。他是世上僅有的幾個視覺電影大師之一?!贝蠖嘤霸u人卻喜歡將貝拉·塔爾的電影分析為具有哲學意味和宗教性,認為他傳承了塔可夫斯基、亞歷山大·蘇克洛夫、安哲羅普洛斯模式,他們的共同性在于:反抗傳統(tǒng)電影里的線性敘事模式,通過自己的畫面語言來表達時間概念。顯然,這些人并非貝拉·塔爾的知音,否則,貝拉·塔爾也不會拒絕他們的“分析”。為什么會這樣?我想,答案就在他的長鏡頭里。黑白片、節(jié)奏緩慢、非故事性講述、場面調(diào)度強調(diào)衰落和退化、形而上特征,還有特寫和單調(diào)的重復,這些風格元素無疑都是貝拉·塔爾式的,但長鏡頭才是他的殺手锏,他的美學視角是量子式的。
毋庸置疑,《撒旦的探戈》是一次藝術多元的有效嘗試,而多元本是藝術的題中應有之意。具體而言,藝術是多元的,藝術家是一元的,眾多個體的一元組成整體的多元,藝術家僅關心且做好個體的一元便足矣。這種現(xiàn)象類似“超弦”,藝術家便是一維的弦,藝術便是一維弦組成的六維宇宙,也即量子世界。當然,藝術個體的一元并非單一,而是類似混沌的獨立存在,《撒旦的探戈》便是最好的例子。這部電影的故事容量充其量僅是一部中篇小說的容量,導演卻用了七個半小時來呈現(xiàn)它,貝拉·塔爾把電影敘事語言做到了極致,但最令人稱奇的,還是他的長鏡頭。其表達的豐富性遠遠超出我的想象。鏡頭前的場景是單一的,時間有時竟長達十多分鐘,為什么我在觀看時眼晴會一眨不眨,生怕錯過每個瞬間?唯一合理的解釋,便是長鏡頭下的世界是混沌的,看似簡單,卻根本不簡單。換句話說,以俗常的眼光觀之,它是枯燥的、令人昏昏欲睡的;以量子的眼光觀之,它呈現(xiàn)的不過是萬事萬物的本真狀態(tài)。導演所做的,也不過是把我們從前不敢做、現(xiàn)在還不敢做的,做了一次而已。那么,我們?yōu)槭裁淳筒桓易瞿??很顯然,是常識告訴我們不能這樣做,我們便自縛手腳,拒絕了直插事物本質(zhì)的機會。長鏡頭之外,貝拉·塔爾還擅長特寫和重復。我個人覺得,每個藝術家其實都是一個長鏡頭,都是混沌的一元,特寫只不過是混沌的點睛之筆,以清晰強化混沌,這便是偉大美學的偉大堂奧。在《撒旦的探戈》中,重復最多的是畫面和配樂,這種重復在呈現(xiàn)時間的同時,又把情緒充分調(diào)動起來,看似單調(diào),卻不單調(diào),節(jié)奏在單調(diào)的重復中悄然變化,仿佛鈍器,讓我們的神經(jīng)慢慢繃緊,又慢慢崩潰?!度龅┑奶礁辍纷屛铱吹搅藢崿F(xiàn)混沌化寫作的可能性,這樣的作品出現(xiàn)在1994年,而現(xiàn)在,我們還在無聊地爭論很多無效的話題,我們是不是很悲哀?
我相信好的藝術作品都是詩意的,詩歌如此,散文、小說如此,繪畫、音樂亦如此。無詩意,便無藝術,詩意于藝術不是可能,而是必然。于一件藝術作品而言,在它未出現(xiàn)之前,它的存在是多種可能性的疊加,在它出現(xiàn)之后,我們看到的是什么樣子,它便是什么樣子。量子物理學把這種現(xiàn)象稱為“坍縮”,即事物本身的狀態(tài)是多種可能性的疊加,因為被觀察和記錄,它才呈現(xiàn)出此刻的狀態(tài)。藝術是觀察和記錄世界的方式之一,是眾多可能性之一,同時,又在努力實現(xiàn)多種可能性。這樣的方式無疑是量子式的,因為藝術是思維的產(chǎn)物,而思維是量子態(tài)的。以此類推,藝術思維便是量子思維,藝術世界便是量子世界,對此,我堅信不疑。在當下,我們?yōu)楹芏鄸|西貼了很多花哨的標簽,但以量子視角觀之,我們討論的很多話題都是偽命題,貝拉·塔爾拒不接受評論家的“好意”便在于此?;蛟S在貝拉·塔爾看來,事物本身就是、就該是、就必須是這樣子的,藝術家所做的,只不過是用自己的獨特方式去呈現(xiàn)而已,討論有意義嗎?事實上,我們唯一需要思考且能做到的,也僅是如何去做好自己而已。
毋庸諱言,卓凡的觀點便是我的觀點,我理想中的作品便是混沌的,它可以是詩,可以是散文、小說,也可以是繪畫和音樂。什么時候我們忘掉藝術外在的形貌,回到混沌的獨立存在當中,我們才算走在對個體藝術宇宙的建構之路上。文學的底色是混沌,文學命定的歸所也是混沌,這是到目前為止,我能夠給出的屬于我的答案。是的,這是我的答案,不管他人認可與否,我都是這么想的。當然,我的答案也許是錯的,也許我還會改變,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霍金在《大設計》中建構了一套理論體系:依賴模型的實在論。以我的理解,霍金強調(diào)的是所有的實在都需依賴其特定的模型而存在,或者說,沒有特定的模型,便無相對應的實在?;艚鸬睦碚摵芪锢?,也很美學,宇宙的誕生尚且如此,何況藝術呢?我對量子物理學感興趣,并非因為它是一種比牛頓物理學更偉大的科學,而是某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量子與思維是極相似之物,二者的存在狀態(tài)和運行規(guī)律也是極相似的。常有同道告訴我量子理論太難理解,其實,這是個誤會,既然能讀懂老莊,理解霍金怎么會那么難呢?就他的依賴模型的實在論而言,簡單概括就一句話:凡能自圓其說的,便是成立的。這一原則無疑最合文學的胃口,當然,也包括音樂、繪畫、雕塑等。故而,我今天所說的,僅是我想說的,也是我能說的,且差不多是我能說明白的。
文學是什么?我以我的意志建構我的世界,故我與我的世界同在,僅此而已。那么,你的文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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