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江
一年四季,有三分之二的時光,都拉塔是在晴天朗日中度過的。頭頂一汪藍瓦瓦的天,藍得讓人生疑,像人為的涂刷,太濃了,幾乎要滴下汁來。這樣的天空,藍是一種霸權(quán),容不得其他顏色,薄紗般幾縷淡淡的云,也被趕到天外。除了朝霞晚霞,說實話,大多時候,在都拉塔看云,也是一種奢侈。偶來都拉塔游玩或小住幾天的人,時常仰起酸脹的脖頸,呆愣愣在天上找云。難道,這里的天空不會生云?沒有云的天還叫天嘛?!
天是云家鄉(xiāng)。外來人不知道,都拉塔天藍少云,除了戈壁灘的氣候特征外,這里幾乎沒有污染。方圓幾十公里無工業(yè),冒煙的,除了近郊農(nóng)家升起的炊煙,再就是男人嘴里的香煙。遠望都拉塔,低的草坪,稍高的灌木,再高的喬木,密密匝匝,織成一道綠色帷帳,將城、城里人結(jié)結(jié)實實圍起來,掙不掉、擺不脫。城外,是兵團連隊的萬畝農(nóng)田:高稈的玉米,矮棵的甜菜,不高不矮的棉花,向城內(nèi)源源不斷地輸送生命之氧。在貨場打工的陳先生自豪地對來自內(nèi)地某鋼城的貨車司機說,都拉塔每一口空氣里都透著蜜與奶的味道。這句話說得司機師傅汗顏,不自主想起了家鄉(xiāng)的粉塵、黑煙、霧霾,抬頭看看天,深吸一口氣,慨嘆道:真是金不換的地方,要不是工作需要,真想把家搬到這兒。
一年之內(nèi),三分之一的時光,都拉塔的天空被各色各樣的云裝飾、點綴,豐富、滿足各式各樣的眼球、思想和心靈。
在都拉塔看云不同于別處。這是伊犁河谷最西端的一座邊境新城,從頭到腳活力迸發(fā),一副蓬勃之氣。南干大渠宛若一根蜿蜒的臍帶,日夜不停給她提供新鮮血液。科古爾琴山和烏孫山又如兩只巨大的手掌,將她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呵護著、疼愛著,視為掌中之珠。鑒于這些特質(zhì),從都拉塔上空游蕩的云,它的籍貫的確不好鑒定,說不上來自山區(qū)、大漠,還是綠洲。更有趣的,一片云恰好停在邊境線上,一半國內(nèi),一半國外,身份就有了懸疑,叫它“國民”好呢,還是叫它“外賓”好。反正,挺費心思的。
都拉塔的春天絕少有雨,即使有,也吝嗇得像鄉(xiāng)下老太調(diào)菜擱香油。哪年的春雨能下個地皮濕,算是老天爺開面了。雨少,云就少,麗日和藍天是天空的一對主角。也有客串的一兩朵云出來跑跑龍?zhí)?,活躍一下氣氛,由于表演蹩腳,得不到賞識,一副抑郁寡歡的窘樣。我相機里存有這么一張滑稽的照片,偌大一片天空,一朵淺灰的云似無還有,陪襯其中,比例極不協(xié)調(diào),顯得那么孤獨、無助,流浪貓般,讓人心生可憐。都拉塔人不甘于讓天空如此寂寥,地上便多了一群放風箏的人,孩童居多,每人手里一根線,迎著風狂跑,猛一撒手,嗬,天空倏然生出五顏六色的云:蜈蚣云、蝴蝶云、蜻蜓云……在文化活動中心廣場,我遇到一位小女孩,她說她叫彩云,家就在對面的兵團連隊,風箏是退休的爺爺糊制的,造型很別致,是一支碩大的熟透的麥穗,在幾百米高空,閃爍富麗堂皇的光芒。彩云抓緊手中線,稚嫩的臉蛋漾著兩朵彤云,邊跑邊喊:“看!我有一朵金黃的云?!?/p>
進入盛夏,隨著雨水的侵襲,都拉塔的云多起來厚起來。烏孫山和科古爾琴山煙嵐霧靄、云興霞蔚,雪峰之上,大片大片濃黑的云翻滾、激蕩,在閃電的鞭笞下,從南北兩端向都拉塔急行軍。先頭部隊會師時,黑壓壓的云踴躍著、狂歡著,攪得天昏地暗。風一來,云團敞開外衣,抖落藏匿的雨點,嘩嘩嘩,都拉塔的樓房、樹木、街道全浸在雨簾中。雨線像金縷,雨點像玉珠。也有那樣的時刻,大片大片的云互相裹挾糾纏,亂亂哄哄,分不清個數(shù),在都拉塔上空翻卷,似乎包藏著一場罕世的狂風暴雨。人們惶恐地躲進家門、店鋪,心焦地等待。一陣風不請自來,揮舞棍棒,左突右沖,不消片刻,陰云四散奔逃,天空湛藍,陽光普照,世間安然無恙,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人們才恍然大悟,這不過是云和人開了一個大玩笑而已。夏天的云還有一個特點,聚得迅速,走得匆忙,變得蹊蹺。一塊云,一會像蒼狗,轉(zhuǎn)眼像馬駒;一會白得像棉,倏忽黑得像墨;一會山巒起伏,瞬間海浪洶涌。人的想象追不上云變幻的速度,人的智力也抵不上云的詭譎。
秋來天高云淡,都拉塔的云仿佛洞悉了世事,變得對人間不屑一顧,化整為零,南一塊、北一縷,在萬米高空,懶懶散散游蕩,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又有這么一說:秋天的云,少女的心。最讓人捉摸不透的,莊稼晾曬時節(jié),正需青天白日,云故意搗亂,它們在兵團連隊的曬場上集結(jié),醞釀一場壞事。西風一鼓搗,立馬秋雨連綿,給農(nóng)工們平添了不少愁緒和麻煩。好在都拉塔的云并沒有冥頑不化,心底存有憐憫,只三五天光景,云解散了。陽光在濕漉漉的莊稼上一遍遍愛撫,替云收拾殘局。連隊人是寬容的,他們知道“天有不測風云”,他們把過錯歸咎于天,對云并沒有積怨太深。
“雪壓冬云白絮飛”。冬天的云也怕冷,它們擠作一塊,抱成一團,相互取暖。所以,我們經(jīng)??吹剑祭奶炜?,集聚著大堆大堆濃厚的云,太陽穿過時,也不避讓,只從縫隙里流放幾縷陽光,使飽經(jīng)滄桑的馬路一陣黑一陣白,像京戲里的銅錘花臉。陰云密布,用在大雪紛飛前的一刻再貼切不過。這時,整個天空是一塊厚重的灰布,低垂得仿佛要掉下來,電桿、塔吊、樹杈做好了伸手去接的準備。紛紛揚揚的雪花落下來,云變得撲朔迷離,猜不透它的大包裹里貯存了多少雪,要填平哪條溝或要壓垮哪道嶺。那點存貨抖干凈了,雪也停了,云趕緊把黑包袱卷起來,放太陽一條生路,還藍天一片清白,躲到山的背面,看人間鐵锨掃帚的一陣忙活。在都拉塔的清潔工里,有一個叫巧云的,走起路來像一縷云樣輕快,干起活來像一陣風樣勤快。她鐵锨到處,雪地上就出現(xiàn)一塊黑云,她的掃帚到處,雪地上就出現(xiàn)一片黑云,她和她的姐妹們一起,把云的事做到地上來了。
來都拉塔十年,看都拉塔的云也有十年。我發(fā)現(xiàn),偌大一個天空,沒有任何兩朵云是完全相同的。云不斷變換著形狀、姿勢、方位,努力使自己標新立異。這種不拘一格、致力創(chuàng)新的精神,不正是當代都拉塔人的真實寫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