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劍輝
要是垃圾分類推不下去,中國會繼續(xù)被發(fā)達國家收割“垃圾紅利”。
1970年代,東京“垃圾圍城”。70%的垃圾,被直接堆在東部的江東區(qū)。數(shù)百年來,這里一直就是“江戶垃圾桶”。
1971年,日均5000輛垃圾車開進江東,讓江東父老的希望徹底破滅了。9月27日,他們走上街頭攔阻垃圾車,并向東京其他22個區(qū)發(fā)表公開信:誰不同意在區(qū)內建垃圾處理廠,就不讓這個區(qū)的垃圾車進入。1972年12月,都政府計劃設立8個臨時垃圾收集所,又包括了杉并區(qū)。這次,杉并人直接和都政府打起來了。1973年,江東區(qū)第三次抵制杉并時,終于撂下狠話:再不解決問題,就讓全東京給杉并區(qū)“陪葬”。這讓東京都政府無路可退,杉并區(qū)也接到了最后通牒:如果再不同意,都政府將強征土地,開建垃圾焚燒廠。
1974年,在東京地方法院調解下,“垃圾戰(zhàn)爭”終于和解,并確立了“各區(qū)垃圾自己處理”的總原則。
但“垃圾戰(zhàn)爭”遺留了一個巨大隱患:當時,垃圾都沒有經過細致分類,而是直接拖進了焚燒爐里。
1999年2月,朝日電視臺報道了埼玉縣菠菜中二噁英嚴重超標事件,引發(fā)日本恐慌。超市對埼玉蔬菜全面拒收,跟今天福島的待遇一樣。
二噁英,一級致癌物,毒性比砒霜大10000倍,且具有生殖毒性和遺傳毒性。垃圾混燒,正是二噁英來源的罪魁禍首。而垃圾分類后,如果只投放可燃垃圾,并對焚燒爐進行改造,便能有效降低二噁英排放。
1999年3月,小淵惠三召開內閣會議,要求用4年時間,將二噁英排放強制減少90%。為實現(xiàn)目標,7月“二噁英法”出臺,2000年1月實施。
要想大幅減少二噁英排放,只有把垃圾分類搞嚴、搞細、搞到底。
史上最嚴苛垃圾分類,轟轟烈烈展開。2003年,日本二噁英排放較1997年大減95.1%。成果立竿見影,也鼓舞了日本朝野堅持分類的信念。
凡見過日本垃圾焚燒廠的中國人,都贊嘆其既“凈”又“靜”。比如大阪舞洲垃圾廠,外形像兒童游樂園,是焚燒廠中的“網(wǎng)紅”。
由于“二噁英法”,在日本出現(xiàn)了一個新行業(yè)——二噁英檢測分析。高峰時,三百多家專業(yè)二噁英實驗室掘金藍海,通過日本環(huán)境省權威認證的機構就達一百多家。任何團體,都能很方便找到一家專業(yè)的二噁英分析機構。
于是,垃圾焚燒廠想糊弄老百姓就變得很困難。為取得周邊民眾支持,焚燒廠要不斷公布環(huán)境報告,鼓勵居民來參觀、交流,甚至應對專業(yè)機構的分析和質詢。
2018年俄羅斯世界杯上,日本球迷邊哭邊撿垃圾的場景,為其贏得了“世界上最愛干凈民族”的美譽。其實,哪有那么多民族天性,都是事到臨頭、利益關切而已。
2008年,導演王久良把北京周邊四五百座垃圾填埋場跑了一遍。它們構成北京“七環(huán)”的震撼影像,被拍成了紀錄片《垃圾圍城》。北京為此投資百億,對周邊垃圾場展開治理。
早在2000年,北上廣等8座城市就開始搞分類試點。2012年,北京正式實施的《生活垃圾管理條例》中,已明確要求實施垃圾分類,促進垃圾減量。北京的323個街道,有三分之一已經展開了垃圾分類。
但垃圾堆積的速度比消解快得多。十多年過去,中國三分之二的城市,還是陷入了“垃圾圍城”里。上海4天的垃圾量,能堆出一幢420米高的金茂大廈;杭州3年的垃圾,能填滿西湖……但社會公眾對這些,幾乎無感。
垃圾再多,也會堆到跟自己不相干的地方。老百姓感受不到“垃圾圍城”的急迫,就談不上做分類的動力。但市長們都知道,城市之間的“垃圾戰(zhàn)爭”,早就硝煙四起。
2016年6、7月間,太湖西山島的蘇州老百姓,發(fā)覺有點不對勁。一艘艘船晝伏夜出,往來于西山島上。天亮后人們發(fā)現(xiàn),這個被譽為“蘇州小九寨”的風景區(qū)、距蘇州吳中取水口只有2公里的地方,被人傾倒了12000噸垃圾。
蘇州人憤怒了。他們把沒來得及逃跑的8艘船扣下,一審才知,這些垃圾來自上海。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這次,蘇州變成了“江東區(qū)”。
上海四處“倒垃圾”,也早就不是第一次。
2013年,一個叫徐國強的男人跟上海楊浦區(qū)綠容局達成協(xié)議:以每噸48-78元的價格,獲得垃圾處置權。當時,在上海市區(qū)收集、壓縮、轉運垃圾的成本,高達400元/噸。徐國強的報價,低得不可思議。
他們賺錢的秘訣,就是用低價層層轉包,把垃圾轉運到外地裝卸、傾倒。
整條黑色產業(yè)鏈上,所有環(huán)節(jié)都大賺其利。兩年間,通過徐國強轉手傾倒的垃圾就多達4萬噸。
2015年,當他們把1670噸垃圾傾倒在無錫時,無錫市檢察院迅疾反擊,不但把徐國強一干人告上法庭,連上海楊浦區(qū)綠容局也一并送上了被告席。
當大城市處理能力飽和、處理成本高昂時,小城市,自然成了垃圾處理的“價值洼地”。于是,類似案件蜂擁而起。深圳的垃圾倒于都;杭州的垃圾倒蕪湖;東莞的垃圾倒肇慶;烏鎮(zhèn)的垃圾倒鳳臺,甚至直接倒進長江……
中國“固廢法”規(guī)定:濫倒污染物,最高處20萬元罰款??稍跂|莞,不法分子為獲得“倒垃圾”的“權利”,向環(huán)衛(wèi)局領導行賄的錢都高達70萬元。
沒辦法,倒垃圾,太暴利。
2018年,王石成為深圳“垃圾分類大使”時,談及一則見聞。
一次,他去日本拜會一位地產公司老總時發(fā)現(xiàn),日本人喝完礦泉水,還要把塑料標簽從瓶子上撕下來。他覺得很好奇,這位老總答道:要是塑料標簽不撕,回收的塑料品質不高。
但日本回收的塑料瓶,卻大都運到了中國。2015年,日本向中國輸入88萬噸廢塑料,其中包括110億個塑料瓶。
關于“洋垃圾”,又是一場“羅生門”。
中國環(huán)保專家認為,發(fā)達國家付臟錢給不法商人,誘惑他們在中國傾倒垃圾。這像極了上海與蘇州關系的“國際版”。但美國人卻表示,中國商人大肆進口“洋垃圾”,并從中大賺其利。2018年之前,美國每年向中國出口的廢紙、廢塑料,總價達56億美元。如此規(guī)模的國際貿易,靠“傾倒陰謀”不可能撐起來。
在廣東汕頭的貴嶼、清遠的石角,或許藏著答案。
這里曾是全球最大的電子垃圾集中地,鼎盛時,十多萬人搞拆解,家家戶戶燒垃圾,燒掉塑料皮后,1000噸電子垃圾中能拆解出300噸銅。這一下,就造就了一門產銅十多萬噸、價值數(shù)十億的超級生意。
中國是全球最大的銅消費國,一半的銅來自資源回收。貴嶼、清遠冒出青煙的多寡,曾直接影響國際銅價走勢,令環(huán)保部門也投鼠忌器。
這個世界,其實早就陷入了國與國的“垃圾戰(zhàn)爭”里,且在不停懲罰不肯做分類的人。垃圾貿易的18年里,發(fā)達國家一邊坐擁青山綠水,一邊享受著向其他國家輸出分類垃圾還賺錢的紅利。
2018年,中國開始禁止24種“洋垃圾”。而中國的分類垃圾,顯然比進口“洋垃圾”有價格優(yōu)勢。但要是中國的垃圾分類推不下去,資源回收行業(yè)嗷嗷待哺,“洋垃圾”肯定會卷土重來。從任何角度看,中國的垃圾分類都不能再拖了。
實際上,推動分類垃圾就兩大核心:一是分類會更環(huán)保,不分類將有環(huán)境大災難;二是分類將更好實現(xiàn)資源利用。否則,不做分類卻去買“洋垃圾”,不但浪費巨大,還將加速中國的環(huán)保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