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裕棻
盛夏七月午,乘朋友的車經過高雄左營。走的不知什么路,沿路都是樹,鳳凰樹榕樹欖仁樹尤加利,一程又一程。蟬鳴綠蔭里,日光灼且白,街上熱得沒人。這路好長,兩旁平房社區(qū),天寬地闊。房子不大,正方格局,灰瓦白墻,間有紅瓦。家家小紅門,門戶緊閉。小院內外草木清華,或有青苔覆瓦,亦十分清潔,無破落相。一眼看去,是道地“人家”景象。可想見他們的生活,早餐牛奶荷包蛋,晚餐四菜一湯另有一小缽紅燒肉或獅子頭。小狗有排骨,小貓有魚。從容謹約,一方晨昏,一方好日。
這是南臺灣常見的炎熱寂寥的夏天,靜,滾燙,黏膩可喜如一鍋熱糖漿。我們繞進某條寂靜小路,這路進去一小段,十字路正中是個花臺圓環(huán)。圓環(huán)里一棵青青大榕樹,樹下幾張白鐵椅和藤椅,竟還有一座蓋頂四人秋千。樹干上掛著鄰里公告欄,貼停水停電公告、疫苗公告等等。四下無人。
我說,欸,讓我下車看看這地方。于是我們坐進那秋千架內,欸乃晃蕩起來。秋千內懸一只金色電池鐘,竟是準的。有些鋼杯和白瓷蓋杯隨意放在花臺上。花臺邊有張小孩桌,上有象棋枰??磥砣藗冎皇菚簳r回家吃午飯睡覺去了,黃昏時還要再出來聚的。
這一區(qū)四面的房舍有新修過的黑瓦,幾戶磚墻龍眼樹,甚至還有扶?;浠h墻。
我急問:“這什么地方?好完整的舊日剪影?!?/p>
朋友笑道:“你說呢?”
長天老日。久久,一著汗衫短褲的老爺爺踱步過來。他走路極慢,我們暗暗擔心他也許要摔跤了,然而他挪著挪著,窸窸窣窣,也就到了。他走近了才看見我們,我們起身讓坐,他愣了愣,因為我們沒招呼某某爺爺,他知道不是熟人,擺擺手,坐到藤椅上去。
坐定,爺爺高聲向我們說幾句話,兩朋友中一個聽懂了,接了話。其實只是笑問客從何處來這樣的寒暄。爺爺摸出一只小收音機,旋撥頻道,音量放得極低,閉目專心聽了起來。那是平劇或昆曲一類的曲調,我不知現在還有這樣的廣播節(jié)目,更不知他耳朵那樣背,是不是真聽得見,或者,這是他熟悉的語言和曲子,所以每個轉折他都聽得分明。那調子像一張久遠的唱片,圓環(huán)里的時空悠悠一變,裊裊光陰在外頭烈日下蒸散如煙。
一條黃狗頂著太陽沿墻走來,啪嗒啪嗒繞過圓環(huán)外圍,緩緩走向另一條路去了。一只黑白貓在墻上樹蔭的涼爽處瞇眼。小女孩騎著腳踏車唰地經過圓環(huán),車籃里是琴譜。
她叮呤叮呤按車鈴,老爺爺盹著了,沒聽見。
(選自臺灣INK印刻文學生活雜志出版有限公司《洪荒三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