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后濱

蘇軾（號東坡居士）以自擬策試考題的形式，提出了選官制度中如何做到人與法并重的問題，題為《私試策問·人與法并用》。概括說，就是選官用人過程中如何化解人情干擾與規(guī)則約束二者的矛盾，既要保證用人部門長官具有自主選官權(quán)，又要防止標準不統(tǒng)一和規(guī)則不嚴密而導(dǎo)致的恣擅與徇私。這個問題由來已久，然而蘇軾概括得最為到位，故可稱之為“蘇東坡之問”。

在蘇軾的理解中，唐朝及以前的選官制度，既無禮部“糊名易書之法”，亦未有吏部“長守不易之格”，部門的長官可以按照各自的需要和獨立的判斷來選拔官員。這個判斷未必完全客觀，但是在唐朝前期，確實還沒有出現(xiàn)宋代那種嚴格按照資歷和量化指標來任用官員的情況。到蘇東坡的時代，選官制度已經(jīng)非常完備，但是隨著制度的完備又出現(xiàn)了新的困局。一個人能否做官，能夠做什么級別的官，不由哪個人說了算，而是通過嚴格的資歷體系中各項指標的計算得出來的。這個資歷體系，由出身、任職經(jīng)歷、考績、舉主、年資等等因素構(gòu)成，而且都是有檔案可查的。所以，他提出了任人與任法的兩難抉擇問題：既要保障銓選部門尤其是用人部門長官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判斷行使選官用人權(quán)，又要避免請謁公行、官吏恣擅，流言紛紜之害;既要保障選官政務(wù)中的機會公平，規(guī)避人情干擾，又要保證優(yōu)秀人才能夠脫穎而出，兼顧效率。蘇軾提出，此事應(yīng)該是能夠找到折中辦法的。我們不知道他想到的辦法到底是什么，但是蘇軾所尊崇的司馬光卻間接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資治通鑒》記載，崔祐甫在唐德宗新即位為代宗守喪而“居諒陰”的情況下，取代常袞擔任宰相，在官員任用方面一改常袞收緊的做法，將此前滯留下來的大量等候任命的官員快速加以任用，不到二百日的時間里，進行了八百人次的人事變動，進而給反對者制造了任人唯親的口實。在唐德宗為何“多涉親故”的追問下，崔祐甫的回答顯得理直氣壯：既然陛下委任我擔任宰相，令我選擇百官，那我自然要認真對待、謹慎負責，因此只能在有過接觸的人群中加以選擇，以保證諳熟其才能與德行。這個回答得到了唐德宗的理解。問題是，有選官權(quán)的人在選任官員的時候，是否只能在熟識的人中間加以選擇方能保證質(zhì)量呢？接下來，全國的中低級官員都要由尚書吏部、高級或職位重要的一些中低級官員都由宰相和皇帝親自任命，選官權(quán)如此集中，有選官權(quán)的人又怎么可能對全國的候選人都熟識呢？這兩個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問題，直抵“蘇東坡之問”。無疑，這種“任人”而不是“任法”的做法，確實很容易引起“官吏恣擅，流言紛紜之害”。司馬光以“臣光曰”的形式發(fā)表了一段評論，一方面認為不能因為親故就不任用，如此亦非出于公心;另一方面更不認同崔祐甫的做法，僅憑一人之力，熟識的人總是有限的，即使完全出于公心，也不可能沒有遺漏。他提出的辦法是，“舉之以眾，取之以公”，“己不置毫發(fā)之私于其間”。這是司馬光有關(guān)選官用人問題論述中最切近制度設(shè)計的議論，也是對“蘇東坡之問”最接近出口的一個回答。這樣做既不陷于人情干擾，又可免于越來越繁密的規(guī)則的束縛。但是，這個議論畢竟還是停留在理念上，在制度設(shè)計中如何做到“舉之以眾，取之以公”，這就不是生活在遙遠北宋時代的司馬光和蘇軾們能夠解決的問題了。

（摘自《文史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