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那天，我們在鮑芝芳的公寓樓下等她，還未走近，就看見她拎著一袋看起來很沉的東西。紅布袋里裝的都是相冊，每一本相冊對應一個劇組，這是鮑芝芳長久以來的習慣。“我拿了一部分，你們看，需要哪些。”跟隨鮑芝芳翻閱相冊的過程，她在上影工作時的點滴也逐漸清晰起來。

一波三折，考上電影學校

去年，是上海電影專科學校成立60 周年。雖然這所學校在創(chuàng)辦4 年后便停辦，但由它培育出的200 多名學生卻在50 多年間，相繼在各大電影制片廠拍攝創(chuàng)作出不少榮獲國內外重大獎項的影片。

鮑芝芳在學校創(chuàng)辦的第二年考入導演系，這是她第二次報考這所學校。在這之前一年，也就是1959 年，鮑芝芳剛剛高中畢業(yè)。那一年，學校的專業(yè)設置里還沒有導演系，而她最初的志愿填的也不是導演，而是表演。初試、復試、三試，鮑芝芳全都參加了。她原本以為自己被錄取的希望很大，但最后收到的通知里，卻沒有那句“恭喜你被錄取了”。鮑芝芳還記得當時的心情：“這對我的打擊很大?！?/p>

與鮑芝芳同批落選的學生，都進了新疆電影制片廠（1979 年起更名為天山電影制片廠）的候補名單?！氨緛肀贿x中了，但家里人不同意。父親過世比較早，母親沒有工作，所以姐姐很早就開始工作，擔負起全家的生活費。她們一聽說我要去新疆，就堅決反對?！弊詈?，鮑芝芳沒辦法，只好拿著北京外國語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前去俄語系報到?？墒牵欠莞缭谒睦镏蚕碌膶﹄娪暗臒釔?，讓她始終都沒能放棄文藝。

當鮑芝芳聽說上海電影?？茖W院在第二年開設了導演系，并且接受在校生報考之后，她思想斗爭了很久，跑去圖書館寫了一封長長的信。“不在宿舍里寫，怕同學知道?！毙爬?，鮑芝芳把自己內心的東西全都寫了出來，包括她喜歡文藝的真心，以及為什么喜歡文藝。鮑芝芳把這封信遞交給俄語系系主任，為征求她的同意。

#電影《教堂脫險》劇照

收到系主任的回復時，鮑芝芳因為放假還待在上海的家里，但系主任的照顧之情仍跨越一千多公里，一分不減地傳遞給了她?！跋抵魅卧试S我去報考電影學院，最后她還留了一句話，她說，‘如果你沒有考上，還是歡迎你回來繼續(xù)念書’。”別說當時這種情況很罕見了，即使放在現(xiàn)在，也一樣彌足珍貴。后來，鮑芝芳自然是考上了，她便給系主任寫信報喜，感謝系主任給了她這個實現(xiàn)愿望的機會。鮑芝芳感慨道：“這是我人生中很大的一個轉折點，不然我現(xiàn)在可能是個翻譯?！?/p>

上海電影?？茖W院的導演系需要讀三年，來學校授課的都是上海電影制片廠的著名導演，包括謝晉、桑狐、湯曉丹等人。入學第一年，導演系的課程設置與表演系無異，每天必上小品課，“我們常說的做小品，就是老師給個題目，你需要在課上根據(jù)題目編一段戲，再表演出來?！边@樣的即興練習持續(xù)了一年，鮑芝芳才和同學們正式開始學習導演相關的知識。

學校給導演系配備了五位老師，每位老師主講的東西都不同。此外，鮑芝芳還另外提到了一位老師—顏碧麗。她的現(xiàn)場經驗非常豐富，雖然不直接授課，但是她會以類似現(xiàn)在大學輔導員的身份給導演系的學生講一些發(fā)生在片場的故事。鮑芝芳表示，老師們傳授的理論知識和分享的親身經歷都融會貫通在其之后的工作中，那是老一輩上影人的知識寶藏。

進入上影時，海燕尚存

#電影《第一誘惑》獲1993 年中國廣播電影電視部優(yōu)秀故事片獎

鮑芝芳從學校畢業(yè)后，就被分配進當時的海燕電影制片廠?！澳菚r候有江南、海燕、天馬三家制片廠，后來才并入上海電影制片廠。導演系的同學就分在這幾個廠，還有上?？茖W教育電影制片廠，學校里美術系和動畫系的大部分同學則被分在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p>

入廠后，鮑芝芳從導演部門里的最小職務場記開始做起。那個時候，鮑芝芳家住虹口區(qū)，因為拍外景集合時間比較早，她大概凌晨四五點就要起床。遇上在棚里拍內景戲的時候，每個部門的人也都會提前到攝影棚，在自己的崗位上做準備，時間一到，立刻開始拍戲。

從場記到助理導演，再到副導演，最后成為導演，這是所有導演系學生畢業(yè)后的必經流程，這個過程有人長些有人短些，但正是因為擁有這樣踏實的“升職記”，才讓鮑芝芳對導演部門的各項工作都掌握得一清二楚。她對這一傳統(tǒng)制度表示由衷地感謝：“輪到我自己獨立拍戲時，一點都不膽怯，因為和攝制組的老師傅都已經很熟悉了，和各個部門也都能合作得非常好?！?/p>

在鮑芝芳獨立導戲前，她先后跟隨湯曉丹、伊明、謝晉等著名導演，擔任《傲蕾·一蘭》《革命軍中馬前卒》《牧馬人》和《秋瑾》的副導演。聊到這段過去，鮑芝芳回憶起一段發(fā)生在《牧馬人》片場的插曲：“那時候我是第一副導演，管拍戲。在某場戲拍完轉換機位時，場記突然偷偷過來和我說，導演，剛剛那場戲有個道具沒放好。我一下子跳起來，因為再回過去拍，燈光又得改回去。我說這肯定要補拍，謝導工作多細致。但我把這事和老先生說了之后，他并沒有過分苛責，反而讓我放松些，說不用重拍了，我明白老先生其實心里有數(shù)?！?/p>

這次拍攝中的小插曲讓鮑芝芳對之后的每一次拍攝都格外嚴謹細致。后來，到鮑芝芳自己當導演時，她已經練就了“鷹眼”般的技能。現(xiàn)場哪個道具沒擺好，她都一目了然?！皩а莨ぷ髯龅眉氈?，其他工作人員也會跟著一起細致，這樣才能把一部戲拍好。”

#2019 年鮑芝芳導演在上海電影博物館

珍惜廠里給的每一個劇本

鮑芝芳拍過很多不同類型和題材的電影，她說不想限制自己只拍某一種。在她工作那會兒，大部分都是廠里分配的劇本，一般都是在上一部戲快結束時接到下一部戲的本子。“因為同事很多，廠里一年出一二十部就很了不起了。我比較幸運，能夠一部戲接一部戲?！滨U芝芳說，自己偶爾遇到想拍的本子，也要拿給廠里看。如果和同年上映的其他戲在題材上太過相似，廠里就會調整檔期。

在鮑芝芳的記憶中，只要一進入攝制組，就變得很忙，這種忙碌的感覺從做場記就開始了。而等到她做導演的時候，一天里忙碌的時間就更多了?！捌渌块T可以休息、聊天、打撲克，我就沒有這個時間，因為要為第二天的拍攝做準備，也要回顧當天的拍攝是否都按原計劃完成了，未完成的部分明天是否要補拍等等。可以說是從早到晚都在戲里，所有東西都準備好才能安心睡覺?！边@讓鮑芝芳將每一個鏡頭都熟稔于心，現(xiàn)場執(zhí)導時，她不必再拿著劇本核對下一個鏡頭是什么，連場面調度也能輕松地脫口而出。

那時候拍電影用的還是膠片，因為膠片來之不易，一個鏡頭要是拍超過三遍以上就要考慮耗片比了。鮑芝芳會盡量避免這件事的發(fā)生：“演員也很認真，我們都要對戲負責，有把握地拍。能一遍通過最好，不行就再來一遍，到第三遍的時候就很嚴肅了，演員覺得不行就在一旁休息，一會再拍?！?/p>

當問及鮑芝芳對哪部電影的印象最深，她表示自己執(zhí)導的每部電影都有感情在里面，哪怕它的主題不是很宏大，“我把每一部戲都當成自己的孩子”。

1992 年上映的《教堂脫險》的主角是實實在在的一群小孩，鮑芝芳說自己當時還被劇組其他人取了個滑稽的綽號：“他們都叫我老母雞?！蹦鞘酋U芝芳第一次拍兒童片，“小孩不知道拍電影是什么，你就得和他們做朋友。所以我只要一空下來，就和他們玩在一起?！睘榱俗屝『兪煜そ烫眠@個環(huán)境，表現(xiàn)得更加自然，鮑芝芳提前讓他們在里面生活了一段時間。

緊接著《教堂脫險》拍攝的，就是讓鮑芝芳榮獲國家級獎項的《第一誘惑》，影片獲1993 年中國廣播電影電視部優(yōu)秀故事片獎，同時還入選了第三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與當時大部分電影講述有關工農兵的故事不同，《第一誘惑》的主角是一群知識分子。最初，鮑芝芳選擇奚美娟做主角，遭到很多人反對。但鮑芝芳認為，拍戲要看角色，演員長得再漂亮也沒有用，能把觀眾成功帶進戲的演員，才是對的演員。

相冊翻到最后一本，鮑芝芳的回憶卻沒有停止。她告訴我們幫助她記住過去工作碎片的，除了這幾本相冊，還有文字總結，“每部影片拍完我們都會總結，會形成文字，歸到廠里的檔案室。我自己也留了一份，分鏡頭劇本也都留著?！奔词乖谕诵莺?，鮑芝芳也與廠里保持著聯(lián)系，有時間也會去看新導演的作品，“如果他們真的熱愛藝術，為藝術努力的話，就能做出好作品。今年是上影70 周年，祝愿上影集團拍出更多好電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