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明
(續(xù)前)
4
同樣看榴花,出乎不同的幸福感和審美觀,宋代蘇軾與韓愈既有相通的心理感受,二者則又迥異其趣—
紫陌尋春去,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惟見石榴新蕊、一枝開。
冰簟堆云髻,金尊滟玉醅。綠陰青子相催。留取紅巾千點(diǎn)、照池臺。
(《南歌子·暮春》)
暮春時節(jié),榴花尚未盛開,非為觀賞最佳時。詩人興來徑過紫陌尋春,拂塵郊外探花賞榴。盡管惟見的“新蕊”“一枝開”,依然陶醉其間,同與時人“看花”而歸,心情舒展歡欣鼓舞。眼前一枝新蕊,胸中恰有“紅巾千點(diǎn)”,猶謂夏日榴花綻放熱烈時,像千萬條褶紋緊束的鮮艷紅巾。白居易有詩曰:“山榴花似結(jié)紅巾,容艷新妍占斷春?!保ā额}孤山寺石榴花,示諸僧眾》)然坡公賞花未屆榴花“容艷新妍”盛開時,明明是詞人的想象抑或心中的期待,卻別生意趣,偏說是自己要“留取”下來(按:取,語助詞,無意義),以映照池臺展現(xiàn)另一番好光景。
心生向往,是一種美好,一種好心情,然而,果若待到“紅巾千點(diǎn)”榴花盛開,真?zhèn)€能如想象那樣,展現(xiàn)出心中冀求的這種理想境界嗎?
那也未必。那要看人的處境和心情。
蘇軾在朝中為翰林學(xué)士時,因卷入王安石變法的是非漩渦,屢受排擠和打擊,被貶外放守杭州,心境當(dāng)然不會好,其時也作過一首榴花詞《賀新郎》,情調(diào)不啻與《南歌子·暮春》有天壤之別。
上闋云——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zhuǎn)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tuán)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又卻是,風(fēng)敲竹。
斯詞上闋敘寫一位孤寂的“美人”。其時乳燕飛舞華屋,屋內(nèi)悄無一人。梧桐樹陰漸轉(zhuǎn)過午,已近傍晚,有美人新涼出浴,玉手玩弄一柄白綢團(tuán)扇。百無聊賴,萬般無趣,冷冷清清地依枕孤眠,一時睡著了?;秀遍g似聞繡戶簾外有人推門,驚破了瑤臺之夢,卻原來是風(fēng)吹竹枝的聲音啊。
上闋以“桐陰”“風(fēng)竹”襯托美人之凄寂,下闕則以榴花反襯其孤獨(dú)悲涼的心情——
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dú)。秾艷一枝細(xì)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風(fēng)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
暮春過后漸至盛夏,“浮花浪蕊”如桃杏諸屬已然零落殆盡,只有姍姍開遲的榴花“半吐紅巾”,悄無聲息地陪伴“幽獨(dú)”的“美人”。待到容艷新妍爛漫時,細(xì)細(xì)“看取”“秾艷一枝”,不由得對花傷情,“芳心千重”悲嘆無時,不就像這緊緊纏束的榴花嗎?怕只怕經(jīng)不起風(fēng)雨摧折花落無影,惟驚綠葉依舊“芳心”無寄,即使聊可飲酒花下稍慰寂寥,到頭來還不是與榴花一樣簌簌墜落共灑“粉淚”嗎?
有美一人者誰?詞人孤芳自賞且以虛擬形象自況也。
繡戶冷寂“若待得君來”,又何以“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墜淚絳英紛落的石榴樹下?卻原來是詞人自己人生失意的心理感觸,具象化地借石榴美人以寄托一己之孤獨(dú)情懷也。
前詞所云,因心情好,惟見“新蕊”“一枝”,則心有期待,向往無限,“留取紅巾千點(diǎn)”,這是多么美好的憧憬啊。然而,斯時正逢榴花盛開姿容嬌艷,形同舞裙,盡可細(xì)細(xì)“看取”“秾艷一枝”,無奈“西風(fēng)驚綠”,落紅滿徑。豁達(dá)如坡公,也難免感傷之緒油然而生,悵惘之際,最大的痛苦是無告的寂寞和精神的孤獨(dú),對酒花前心也寂寂“不忍觸”。落花紛紛,清淚潸然,人與花同命共運(yùn)“兩簌簌”啊。
斯詞頗有騷體風(fēng)韻,“美人”自許且多情,讀來令人百感交集。天杳杳,水渺渺,淚眼盈盈猶嘆流年青春將逝,“此情只有落花知”(蘇軾:《浣溪沙》詞句)。
青山亂疊,清波一派,滿肚子的“不合時宜”,唯有孤山西湖知,浪擲功名目斷浮云,休管它個人生無常親友在否,凝思無語聊且移情榴花以自解,此情雖苦卻贏得花邊酒醒省思無限。春去秋來,總有一枝“新蕊”可“看取”,總有一枝“秾艷”堪“留取”,哪還顧得“有恨無人省”呢(蘇軾:《卜算子》詞句)。
平生多舛,跌宕難料,但經(jīng)回首,感時撫事,一場寂寞不知向誰可以傾訴,聊以寄情榴花一樹有美一人。石榴花開又花落,夢驚又夢醒,不就是詞人心靈告白的折射嗎?不就是坡公精神空間孤獨(dú)意象的象征性外化嗎?
孤獨(dú)啊,孤獨(dú)!
不在孤獨(dú)中暗自消沉,就在孤獨(dú)中超邁進(jìn)取。
明亮的精神必將與孤獨(dú)如影隨形嗎?
高潔的靈魂唯宜與孤獨(dú)煢煢同行嗎?
愛因斯坦曾說過,優(yōu)秀和高尚的人總是孤獨(dú)的,也必須這樣,而也正因這樣,他們能夠孤芳自得。
如此說來,那么,孤獨(dú)也是美。
一種特立獨(dú)行不染塵埃的人格之美。
一種不為世囿不為時情束縛且不隨波逐流的個性之美。
更是一種出類拔萃而始終深懷平常心,卻又迥出常人的超凡脫俗之美。
因之,我心慕那位樹下“美人”,并虔誠地向花開花落兩由之的石榴樹頻頻致意!
5
當(dāng)年我少不更事,稚拙單純不知愁滋味,怎能真切體會古人這般觸物傷情的幽獨(dú)情懷?只是見樹是樹,看花是花,正所謂花樹易見,染情難得也。
不管怎么說,那株百年古石榴,夏花秋實(shí)的季相之美,確乎給我?guī)碣p心悅目的喜悅和流連。當(dāng)井畔的喧鬧聲寂靜下來的時候,當(dāng)我家的飯菜香從廊檐下的廚房飄散出來的時候,我或許還坐在石榴樹下的竹靠椅上看書溫習(xí)功課,靜享一樹蔭涼一地光影,也或許憑窗小閣樓俯視觀賞一樹繁花一庭秋果,有時興來橫笛一支吹起我心愛的曲子。敦煌有飛天仙女反彈琵琶,而我初學(xué)無師自通卻是左右顛倒反吹長笛,管他呢,能吹響就好,諸如《梅花三弄》《漢宮秋月》等古調(diào)乘興吹奏,直吹得日間井畔的陽光也朗朗地響亮起來,夜來籠罩石榴樹的月色也更分明了。沒有無謂的羈絆,也沒有徘徊的思心,人間萬狀仿佛都這樣自由自在。母親有時責(zé)我木知木覺,不及弟弟聰明活絡(luò),豈料這時竟也起了靈性,一如蒙童偶爾啟悟,一時間好像也有了起色,有了音律,樓上檐下皆成了我的世界、我的好心情。斯時方信現(xiàn)世生活的一切都這樣真實(shí)鮮活,悉俱一種心生歡喜的意態(tài)。不知不覺間,那樹,那花,那石榴,以及所居周遭的所有事物,庶幾給了我最早的格物致知的啟迪和情感的感染,因而在淳樸純凈的心地里,懂得了些大人不教但可被外物發(fā)蒙的道理。
原來世上的萬事萬物,都是有靈性有鮮活生命的,只要你有心,有情,有夢想,都可以叫喊得應(yīng),仿佛一切都明亮起來,本色起來,并慨然回饋以儀態(tài)萬方的美好,叫你不由得心生愛慕和意致,從而自自然然地在活潑潑的歡喜心里,引發(fā)出心物交感的逸蕩之趣。
無怪乎詩人墨客愛詠石榴,是他們把石榴樹叫醒了?;▋喊?,果兒啊,一起應(yīng)聲紛至沓來,有聲有色有香有姿態(tài),簇?fù)砟壳?,撩撥出一襟詩情滿幅畫意。諸如杜牧詩云:“似火山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艷中閑”;李商隱也詠道:“猩紅誰教染絳囊,綠云堆里潤生香”……歷來畫家也愛畫石榴,并借以抒懷寄興。忽而想起明沈周所畫的《臥游圖冊》,中有一幅“石榴圖”,并題詩道——
石榴誰擘破,群琲露人看。不是無藏韞,平生想怕瞞。
看似畫的是飽孕的石榴,成熟的果實(shí)裂開了口,猶若被“擘破”了般。露出排列整齊且密集的石榴子,直直落落無所“藏韞”,一生一世怕就怕有所隱瞞。由題詩可知,畫家實(shí)是借這一平平凡凡的秋果,寄托自己瀟灑自如的人生態(tài)度:人活著,就要活得真實(shí)坦率、無藏?zé)o瞞、華潤飽滿,活得沖淡自然、自性瀟灑、蘊(yùn)藉虛和……凡此種種,因物賦形而隨之緣情,即物即思而寄慨豐沛,漫出生命的真切體驗(yàn)和為人的坦蕩品藻。
6
古宅大院蝸居這么多人家,檐下廊外石榴井畔,就伲一家有個獨(dú)門小庭院。閉戶自成一落,隔而猶透,不斷外界音訊;敞開門扉則又與鄰里渾然一體,大院小戶東家西鄰?fù)鶃眍l繁,一派平淡中見真情的清嘉風(fēng)致。
我家這尋常院落,沒有奇花嘉卉,無聞梅邊消息,惟梧桐一株蔭翳半庭,翠竹一叢交映半窗,我因喜歡,竟也一時興起附庸風(fēng)雅起來,私下雅稱“桐庭竹院”。未至者說不定還以為是別有洞天的美園苑,其實(shí)就是一株梧桐一叢竹罷了,一無出奇之處,只是我喜桐愛竹,暗地里自詡而已。
前說梧桐,古代詞人凡出于自身坎坷遭際,多為托物寄意感嘆人生,難免一抒愁緒悲音。詞是佳作,然太感傷了些。如若詞人處境順達(dá)心情好,頓生閑暇生趣,即使西風(fēng)凜冽萬物凋零,自個兒也會生出歡欣喜樂之情來。同樣寫梧桐葉墜庭花凋殘,宋代晏殊的一首《清平樂》,格調(diào)就大不一樣了——
金風(fēng)細(xì)細(xì),葉葉梧桐墜。綠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
紫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闌干。雙燕欲歸時節(jié),銀屏昨夜微寒。
(《珠玉詞》)
西風(fēng)輕拂,梧桐一葉又一葉飄灑下來,一葉可知秋,葉葉墜落可見寒侵秋深,詞人卻并無悲秋情緒。時閑居得暇,初嘗“綠酒”猶覺醺然,抱醉窗下一枕酣睡猶未覺;即使醒來了,或也“濃睡覺來鶯亂語,驚殘好夢無尋處”(晏殊:《蝶戀花》),那是一種多么安然自適的享受啊。盡管花兒殘了,夕陽斜照闌干,燕子雙雙亦欲南歸了,那正是氣候“微寒”的清肅時節(jié)。天道悠悠,人世安好。人與物二者歷歷如現(xiàn),自然現(xiàn)象與人間歲月自呈動靜交互的秩序和節(jié)奏,庶幾無關(guān)乎悲,無關(guān)乎喜,亦無關(guān)乎順,無關(guān)乎逆,一切皆依自然節(jié)律的走向各行其道。我細(xì)研斯詞,發(fā)現(xiàn)其中真意已超越詞人的本原旨?xì)w,從中所渲染的,不僅是人于秋時自有一種閑適的生活態(tài)度,一種灑然和超脫,而且令人從表面看來慵慵懶懶無所事事的場景中,生發(fā)順其自然適應(yīng)自然的生存妙致,似乎于不知不覺間凸顯出一個更有意味的詩性和哲味交融的新境界。
那是一個“靜”的境界。西風(fēng)落葉,小窗一枕,殘花斜陽,雙燕欲歸……諸種意象,不純?nèi)皇怯蓜于呾o的物候流轉(zhuǎn)更替的節(jié)奏嗎?“初嘗綠酒”人也“醉”了而“濃睡”未醒,不也是一個生活由動而靜悠然自得的適意過程嗎?
心若靜好,雖寒猶暖。
人與自然的靜美映照,真好啊。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