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煙
好畫在眼前,如同夏天傍晚送來一場及時雨,暑氣盡消,一夜好眠。
一
今年夏天并不算很難過,似乎還沒升起抱怨,就已接近大暑了。大約是整日在空調(diào)房里呆著,并不接觸自然。出門的時候,偶爾汗流浹背,也是一路樹蔭庇護著,心生感激,不覺得很熱。
那天閑來翻看畫冊,讀到朱屺瞻先生的西瓜圖,忍俊不禁。他畫一個盤子,裝五塊西瓜,旁邊還散落兩塊,外加一把撕邊破蒲扇,不經(jīng)意的組合。西瓜紅彤彤的艷麗,西瓜子用大墨點,黝黑黝黑的,一看就是熟透的瓜?;顫姖姷?,讓人口舌生津。構(gòu)圖極簡,用筆著墨都隨意恣肆。線條流暢得走向反面,生澀,進而有了拙氣。題款曰:癸亥大暑,屺瞻揮汗戲?qū)憽?/p>
眼前浮現(xiàn)百歲老人朱屺瞻身穿布衣馬褂,在炎熱的大暑節(jié)氣,一手搖著蒲扇,一手在宣紙上涂抹。幾筆揮下來,酣暢淋漓。先生笑瞇瞇的,大胡子,圓圓的臉膛,有佛相。幾塊頑皮的西瓜,在紙上,用來消暑,成為永恒的解暑畫。
一個文人,幾片西瓜,一把蒲扇,極簡樸。感覺這日子里,有很多空閑,心里亦有很多空間。不擁擠,便不生炎熱。
涼意不斷從紙上襲來。不止我一人有通感,劉海粟曾專門為之題“涼氣”二字。此情不虛。我想,這清涼應該是從朱屺瞻先生心里傳來的。這種涼,比空調(diào)要好,健康,營養(yǎng)。
讀畫解暑,應該算不得新鮮。類似于古人的“臥游”。宋朝宗炳最早提出“臥游”?!睹嬩洝分姓f:“宋宗炳,字少文,善書畫,好山水。西涉荊巫,南登衡岳,因結(jié)宇衡山,以疾還江陵,嘆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難遍游,當澄懷觀道,臥以游之?!惫艜r不方便出遠門,便在家“臥游”怡情。臥游須調(diào)動豐富的想象力,當然也倚仗作者筆墨的功夫。畫得好,竟比真山實水所傳遞的意境更佳。往往,這一層意思,又不是語言所能形容的了。
如此看來,像文徵明的《水榭消夏圖》和趙令穰的《湖莊消夏圖》一類,層層疊疊的青綠山水,隱藏于密林深處的湖莊,便是為臥游解暑而作,目的是幫人消除炎熱。腦子里冷不丁冒出一句詩——一片冰心在玉壺。
讀圖消夏,嘗試進入畫境,是一種心靈的游戲。有偈子曰,“菩薩清涼月,游于畢究空”。游戲的時候,不當真,心里清涼。像秋天的月亮一樣涼,多好!
消夏圖里,最有趣的,當數(shù)宋朝無名人士所作《槐蔭消夏圖》。宋人在槐蔭里設了四方床榻,床頭安放屏風。仔細瞧,屏風上竟繪《雪景寒林圖》,涼快風雅。床邊有茶桌,桌上擺清供。高士安然臥于榻上,雙腳疊搭在一個小矮凳子上,舒適極了,也愜意極了。特意請教朋友,這小矮凳子被稱為“兩足隱幾”,中間有向下的弧度,專供仰臥放腳所用。宋人筆墨,衣服線條工整流暢,感覺很松弛。由面部神情看,高士已進入深度睡眠了。試著揣摩其人心境,竟感覺陣陣涼風自槐樹梢上吹來,胸中磊落,心無掛礙。不曉得世間何物謂之憂愁。
這情形叫人心生渴仰。把心上的欲望、煩惱,全抖落干凈了,身在榻上,在槐蔭里,靈魂卻做著自在悠游的夢。試問世間有幾人能過上這樣輕盈安逸的日子呢。想起某年夏日,在單位附近的小公園,看一位建筑工人在長椅上午休,鼾聲如雷。旁邊松林里的喜鵲鬧喳喳的,又有小孩子嬉戲玩鬧,絲毫沒有影響。那一幕將我觸動了。我在一旁駐足,刻意記住了那種幸福的狀態(tài)。
二
消夏,要的是一種心境。
元朝的劉貫道也有《消夏圖》,畫中文人袒胸露腹,側(cè)身躺在木榻上,床榻旁有大棵芭蕉樹。文人一手持畫卷,一手拿拂塵。不遠處兩位妻妾或者侍女正竊竊私語。畫面構(gòu)思與宋人所作大致相同,卻因為筆法不同,線條多凝滯、繁復。又因右側(cè)多出兩位女子,便有家眷之掛礙,信息量大,所以并不顯得清涼了。再看文人面部,略有憂慮神色。不曉得為什么而傷神。
以我的感覺,畫里芭蕉,并不助于營造清涼。芭蕉多植于南方。南方的夏,暑氣重,多悶熱。我是北方人,兩年前盛夏,到無錫的惠山,天氣極熱。路過倪瓚的紀念館,里面的芭蕉生長十分茂盛。也有一年酷暑,在揚州的盆景園,芭蕉送來滿眼的綠。記憶里都與炎熱有關。
芭蕉是為視覺而生,色彩和身姿都極美。也是為聽覺而生,專等雨落下來,夜里教人肝腸寸斷。卻不是為消暑而生的。種植芭蕉在窗邊,葉子寬厚,可以遮蔽陽光。但這種功能,遠不如其營造的詩意和視覺美感那么強烈。
也許是因芭蕉樹的高度不夠,坐在樹下乘涼,略有憋悶之感。與槐蔭、桐蔭相比,清涼稍遜一籌。
明代陳老蓮喜畫芭蕉,有《蕉林酌酒圖》等。高士與芭蕉相互掩映,人文與自然合而為一,可以讀到芭蕉身上的君子氣。畫里,高士的長相、姿態(tài)和神情均古怪,仿佛所思所想,并不屑為世人所理解?!督读肿镁茍D》里,兩位侍女煮茶,其中一位向盆中灑落花瓣,也是怪異之舉。想起陳老蓮常邀好友張岱,做一些凡人稱奇的風雅事。這陳老蓮,總想帶人遠離俗世。又想起他愛喝酒,嗜酒如命。也愛美人,官員常令美人向其索畫……種種放蕩不羈的行為,或許也是他與現(xiàn)實相對立、相撕扯的一種方式。
回到芭蕉消暑的話題。傅抱石的《蕉蔭烹茶圖》頗能入我心。蕉林深處,一位白衣高士席地而坐,守著茶爐煮茶,右手執(zhí)白扇。近處芭蕉樹下,一位著黑衣的文人正趕來,赴君子茶約。在蕉林中煮茶,與知己對談,近似修道意味。傅抱石筆墨,詩意濃重,常以畫筆寫詩。他畫芭蕉,迷迷蒙蒙的,團團淡綠,并不刻意表現(xiàn)清涼,而是升華為修身養(yǎng)性的哲學命題了。記得他筆下,無論是屈原的《離騷》《九歌》,還是晉人陶淵明“采菊東籬下”的生活狀態(tài),都暈染著與詩意貼近的氛圍。氣息不濃不淡,恰到好處。盛夏讀來,頗能怡情。
明宣宗朱瞻基有《武侯高臥圖》,乍一看,也生快意。畫的是武侯諸葛亮袒胸露懷臥于竹林草坪中。他頭枕書匣,右手撫膝,左手支腮,對天吟嘯。這是劉備三顧茅廬之前,諸葛亮的隱居狀態(tài),所以是無憂無慮的。關于畫的背景,有人說宣宗雖然身在廟堂,卻心在林泉,是渴望著歸隱呢。也有人說,這是皇帝在表達自己招賢若渴的心思。不管哪種,就畫技而論,同為皇帝,朱瞻基的筆墨水平,比起宋徽宗,那真是天差地遠。所以畫外之意顯得單薄,并不耐讀。涼意浮于表面。
倪瓚有《涼亭消夏圖》,江邊野外,樹下涼亭,兩君子對談。清淡寂寥,并沒什么特別。他的畫,都是平凡中有真意。極平淡,極絢爛。他的筆淡,源自其人有潔癖。他的潔癖故事早就流傳太多,不在此贅述了。他的消夏圖,不僅是涼意,而是冷寂了。循著涼氣再往塵世之外走一程,便是冷。冷,也常常是高度所致。高冷。沒有炎熱,卻讓人生不出喜悅。
聯(lián)想到八大山人,更是冷絕人寰。宇宙虛空里,僅一只鳥,一條魚,給世界一個白眼。出世之美,震撼人心。
三
山水畫中,石濤的《黃山圖冊》涼氣最濃。石濤畫幅常常滿,代表作《搜盡奇峰打草稿圖》就因構(gòu)圖過滿,有擁擠、滯澀的觀感。而《黃山圖冊》系列,云氣彌漫,大量留白。通常是,幾座插入云里的山峰,忽明忽暗,視野極開闊,奇崛玄幻。人物都是通靈的白衣高士,即將騰云駕霧,有飛升之感。想起今年初夏,我爬黃山,到達蓮花峰頂?shù)臅r候,有涼意自天而降。又有涼意從腳底向上涌??傊闹艿目諝舛际潜鶝龅?。石濤的黃山畫,便有這種清涼。
范寬的《溪山行旅圖》也涼。所謂高山仰止,山之高,顏色黝黑,那是濃綠得深沉了。走在山腳下,風從深谷傳來。生敬畏,生清涼。
書畫最忌一個俗字。大約歷朝歷代都有荷亭消夏圖、采蓮消夏圖之類,荷塘往往伴美人。美人扶榻,半躺半臥,手搖團扇,總覺得有無病呻吟的脂粉氣,媚氣。心理上并不清爽。這也許是我個人的偏見了。
畫出有涼氣的畫,須心中有涼意。心底無私天地寬,便是一種清涼。如若一門心思在畫技上鉆研,畫松風、畫瀑布、畫溪流、畫深澗,也并不能傳遞清涼意境。又想起朱屺瞻老人,經(jīng)百年風雨,看盡世態(tài)炎涼,將俗與雅、有意與無意,全部拋卻了。只剩下純粹感官的冷與熱,苦與甜,便生稚氣、顯拙意。那幾片西瓜,真是越看越覺得涼快。
好畫在眼前,如同夏天傍晚送來一場及時雨,暑氣盡消,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