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義福
一顆微小的草籽粒,灰塵一般微不足道的小東西,放在手掌心,誰都看不出它生命的特征,更不可能將它與一片綠洲掛上鉤兒。然而,我仍要執(zhí)意說它是一根草的前身,估計你還是要堅決批判,非要說我像個草木皆兵的臆想狂不可??墒牵谖业南胂笾?,它內(nèi)含的巨大力量,確實正被某個世外的金鐘罩所遮蔽。此刻,某種巨大的張力,正死寂般地蟄伏著,似死猶生,估計一時半會兒沒人能拿出切實的辦法,測算出它潛在的力度。首先,這個狂妄的人拿不準(zhǔn)草籽的力量支點放在哪里,該用怎么樣的工具,如何一點點地撬動。
按照一般人的想象力,當(dāng)然意料不到,這死灰般的一顆種子,行將枯朽的屑子,會有動物般的巨大力量,突然間會滿血復(fù)活,頭部昂起,四肢蹬踢,渾身顫動。后來的事實最終證明,是的,一顆小小的草籽粒,它的身上確實隱藏著一種神秘的力量,就像巨大黑洞中的空穴來風(fēng),有著不合常情的力學(xué)設(shè)計。它沖破束縛,綻開、裂變,最后以幾何倍增的力量,噴薄而出,沖向大地。
沒人能想到一顆草籽粒居然勝過了一只獵豹。一根草的出生入世,一開始就讓人有點郁悶,百思不得其解?;蛟S,人總是關(guān)注表面巨大的物體,無視一些形體弱小的存在。這是人的一個共性,視力上的局限。一個大活人,居然連一顆草籽粒都握不???是這樣的嗎?這回我仍然要跟你說,真的,要我說,確實是握不住的,倘若能輕易握得住,那不就握住了一個大草原?進(jìn)而言之,假若人的身上真的能沾滿草籽粒,能種上草,那你大概也就真真切切地背負(fù)了一個江山社稷。
世上的草才不管人是怎么想的,它們一直瘋狂生長。平靜是它的表象,狂野才是它的本質(zhì)。狂野不單單是說它的數(shù)量,而且說的是速度。它首先在人眼力不能及的地方偷偷生長。它是生長的水,表面寂靜,暗中洶涌澎湃。它是大地上的另一個海洋,它的生長歷程七拐八彎,剛開始總是困難重重,看上去有點力不從心。人眼能看到的,都是它后來的破竹之勢:它們碧綠欲滴,相互更替,互為掩護,直至蔓延開去,形成了綠的波浪。
平日里,人眼看草,總覺得是在匍匐前進(jìn),步步為營,好像前面有千軍萬馬的阻力。以人的眼光看,草的確是在大地上潛行,這樣的姿態(tài),起碼保持了有效的進(jìn)攻,逐步的推進(jìn)。軍事上的對壘,戰(zhàn)士要攻破堡壘,歷來如此。這就是說,在人的眼中,草生長的速度或許還有點慢,蝸牛似的爬行,烏龜和白兔般的賽跑??墒遣荼旧聿⒉贿@么認(rèn)為,它們覺得自己個個都昂首挺胸,闊步前進(jìn),而不是人認(rèn)為的畏縮樣子。它們自認(rèn)為是一支支野戰(zhàn)部隊,南征北戰(zhàn),驍勇善戰(zhàn)。最后,等人明白過來時,草已經(jīng)囂張開來,人們只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哼哼唧唧地說,你看你看這野草長的,長成亂糟糟的模樣。
野草就這樣在四野瘋長,長是它在人間的唯一態(tài)度,它大概沒有其他的事情可做了,它一生只做一件事,為此躊躇滿志。草長在平坦的土壤中,它的一生只能是平凡的。草長在人們想象不到的石縫中、屋頂上,甚至是一棵樹的枯樹干上,草成了草世界中的絕對英雄,成了人們最想歌詠的對象。一生中,草大概最怕火,但是似乎又不怕火,“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至今,還沒看到一個實例證明說,經(jīng)過一場大火,誰就能把草全部消滅干凈。寸草不生的地方,絕不是火燒過的地方。因而,從另一個角度說,倒是火催生了草的生命力,是一片舊的草換來了一片新的草而已,草為此傳承有序。
草有地球上最廣大的關(guān)系網(wǎng)。在一片草地上,兄弟的,姑嫂的,連襟的,上陣父子兵的,誰與誰還沒有一點沾親帶故的關(guān)系?在看不見的土壤里,它們勾連著,兌換著,難說不是手拉著手,腳踢著腳。而要真正論起關(guān)系寫族譜,那卻是要混成一片,怎么算都算不清。草只能是一片的,從來就沒有形單影只過。草群居,有時像溫柔的羊群,羊擠著羊,密度大得可怕。草在地球上布設(shè)的這個密不可分的局,恐怕連自己都走不出來了。這樣的情景其實最適合于情報工作,是最可靠的安全體系,它在大地上既廣布人脈,卻又不動聲色地切斷了人脈。
在地球上,草有意無意地袒露大地的心跡。大地需要草,風(fēng)為之傳播信息,鳥兒樂意牽線搭橋。草被大地需要,因之便有了自己的理想和事業(yè)。即便一根小小的狗尾巴草,也練就了行走大地的本領(lǐng)。它們在植物界混,在人獸之間運籌帷幄。剛開始,人看不出,一根小小的草,能有什么目標(biāo),這是人對草的漠視。而且,在人看來,草干的總是礙手礙腳的事,絆倒人是小事,在人的莊稼地四處游蕩,不讓人種好莊稼,這才是干下的滔天大壞事。事實上,草絕非是有意為之。
草始終是土壤的皮膚,地球被一張張綠色的皮膚緊緊包裹著。不同的地方,長著不同的膚色,深的,淺的,帶點黃的,帶點墨綠的。草原上的皮膚應(yīng)該長得更厚實一點,這樣才能經(jīng)得起走獸們的折騰。田野上的皮膚應(yīng)該長得稀薄點,這樣免得農(nóng)民們天天數(shù)落。隨著季節(jié)的變換,草的皮膚也會變換,干燥的,濕潤的,光滑的,粗糙的。聰明的園藝師利用了這點,將草地修成了一個個美學(xué)作品。孩子們喜愛它,在美學(xué)作品上奔跑嬉戲,做著錦上添花的功課。
草地是小野花們白天中的星空,星空越暗,星星越亮。夜晚,草和野花們都進(jìn)入了黑色的夢鄉(xiāng)。草無意中構(gòu)成了大地上的秩序。草指引河流的走向,草地茂盛的地方,必是河流的流經(jīng)之處。哪里要是沒了草地,哪里必是荒野沙漠的所在。草標(biāo)示土壤的肥力,草兒茂密的地方,那里必定適合栽種,可以糧食滿倉,稻谷飄香。草同時是一個合格的倉管員,它檢驗出一個農(nóng)民的勤勞程度。一個勤勞的農(nóng)戶,它的田地必然荒草難長,反之,則是田野荒蕪,草木叢生。
頭發(fā)應(yīng)該是人身上最得意的草,修剪,長出,再修剪,再長出。它一生的使命,好像就是要跟你擰,與人的一輩子過不去,命有多長,它就能有多長,它不長了,估計人也就沒命了。人后來想通了,將之視為形體的一種美學(xué)。這就對了,這相當(dāng)于除草。農(nóng)民一生都與草打交道,當(dāng)然,農(nóng)民起先是與作物們打交道的,打著打著,就認(rèn)識了一個新朋友,草江湖里的良師益友,所謂的不打不相識。何況,人家是地球的皮膚,你干嗎跟它過不去,非得要剔除它,非得要斬草除根?它跟你有八百輩子的仇恨嗎?這顯然是不對的。好在人最后也明白了過來,沒太把草當(dāng)回事,相安無事,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神 秘 的 水
露是水,是徹頭徹尾的水。在水的家族中,露算是最不顯眼的一個細(xì)小旁系,水村莊里一個特小姓的人家,甚至僅僅只是一個單姓,而且世代單傳。套用生物學(xué)的理論,因為少之又少,露的族群大概處在了水生物鏈的最頂端,高貴的一個族群。我們平時說的水概念,是雨水、河水、江水、海水,都是一些平常之水,它們裝模作樣地盛著,被裝在一個個江河湖海的容器里。因為有可用以盛著的容器,每一名稱的水就充盈在我們面前,液態(tài)的,半透明的,流動的,暗波涌動的,可觀可感,一下子就讓人給識別了出來??墒锹赌?,不知它安身立命在哪處。它弱小、單一,沒有清濁之分,像單核細(xì)胞,清一色的女兒國,安靜的處子世界。
露其實也有神秘的容器盛著,是我們自以為是的眼睛欺騙了我們自己。容納它的大容器,大到整個天地。它彌漫在空中、四周、目之可及的地方、所有的大氣層,但由于足夠大,包羅萬象,淹沒了人本身,人露共融了,所以平凡的人還真的沒看出來。小的容器就多了去,草尖、荷葉、花朵、樹梢、屋頂上的瓦片,如果有幸,人的衣裳、頭發(fā)、皮膚,都會為它所用,成為它暫時的容器,短暫一生的臨時居所。如果愿意,一只裸露在野外的青蛙,它的每一寸皮肉,它頭頂上的那兩只突起的眼睛,都將是露精妙的藏身之所。平底的容器,突起的容器,凹進(jìn)的容器,世間萬物被露巧妙地使用著。這是事情的真相,真相由于過于短暫,所以我們差不多忽略了真相,并不能清楚,原來這些都可能是它暗藏的器皿。露大概最會就地取材,它因地制宜地使用著這些沒人覺察的容器,悄悄地行走在人世間。最美的小容器當(dāng)屬荷葉,晶瑩剔透的一滴水,是的,一滴晶瑩剔透的露水,它搖動在荷葉之間,無風(fēng)它靜,微風(fēng)它動,靜有靜的美,動則有動的姿態(tài),把平日里一滴平常的水,搖曳成了唐詩宋詞。
露的美短暫且快樂。極致美的東西幾乎都短暫,但快樂還不一定。露來到人間,相當(dāng)于十月懷胎——十月懷胎在這里只是一個絕對的極簡版,前后可能也就數(shù)個小時,從傍晚到夜晚,或是從傍晚到清晨。這是露的整個產(chǎn)期,其輕巧的產(chǎn)房鋪設(shè)在天地間,它不需要助產(chǎn)婆,一個個都是順產(chǎn)的主兒,自個兒安排自己的分娩。十月懷胎,一朝分娩,露的降生看來十分精巧自在。它悄悄地來,悄悄地去。從物理學(xué)上說,它與冷熱有關(guān),與風(fēng)有關(guān),與氣有關(guān),細(xì)微的,柔軟的,滋潤的,附著的。從氣到水,它有一個精美的臨界點,儀器可以測出,顯微鏡可以觀看得到,但我們的肉眼就是見不得,它生成的過程是祖?zhèn)鞯拿胤?,帶有類似于商業(yè)的秘密,我們只能看到它化為珠的結(jié)果,它在人間華麗的一個轉(zhuǎn)身。那時,人才睜大了眼珠,驚鴻一瞥呀。特小的露是濕氣,小的似針眼,大的也就珍珠般大小,我們至今見不到一攤子的露水,如果有人想掬一捧露水,那差不多會被視為癡心妄想。這容易讓人想到了曇花。曇花,花中的媚娘,它有生命,植物的生命。露何嘗沒有生命?是從氣到水的一段生命??茖W(xué)上分析,是風(fēng)成就了露,最終也是風(fēng)吹走了露,所謂的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我相信,在古人的詩文中,應(yīng)當(dāng)有大量關(guān)于露水的精致描摹,描摹悲情不悲情,這在一定程度上依賴著詩人的情緒。露因之成了上古的一滴時光,成了文學(xué)和文人墨客的寵兒。我家鄉(xiāng)那個曾受唐明皇百般寵愛的詩人江梅妃,是不是也深愛著這人間的甘露?
露擁有不凡的隱身之術(shù)。露站在水的中央,藏在萬物的中間,這相當(dāng)于進(jìn)入了世界的中心。在人們的印象中,露一直行走在清晨和夜晚之間,是夜的使者和精靈,它們從夢中來,最終回到夢中去。露始終藏著掖著,在夜間廝守著萬物。植物是天生的情人,夜間與露幽會、纏綿,誰都不知道這是一場怎樣的馬拉松愛戀。一只兇猛的老虎在夜間行走,必將沾滿露水,渾身濕漉,這樣,它的皮毛將會是另一種觀感,怎么看都溫順了許多,不太像猛獸了,倒像是一個熱情而又疲憊的赤子。聰明的夜蛇懂得蟄伏,在密集的草叢中,它探出腦袋,靜靜地張開小嘴,耐心等待一場露的降臨。在露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平等的,眾生平等,福祉普降。只要你愿意走到世界的一個露天的角落,露就會美妖一般地纏繞著你,和著緩慢的節(jié)奏,在你面前翩翩起舞。仿佛是一個即興的舞劇,露拉扯著你,一起邁進(jìn)世界的舞臺:萬物都在運動,萬物都在喝彩。
唐詩寫道:“好雨知時節(jié),當(dāng)春乃發(fā)生。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睂τ谝粓霾黄诙恋穆端蚁脒@首千年前的名詩,同樣可以得到一次套用。露一開始就滋潤著萬物,許多植物在夜間都張開了嘴巴。它們將嘴安在身體上、莖稈上、葉片上,千萬個大大小小的嘴,一夜之間全部張開,像舒展的花瓣,熱情四射,拼命吸吮,汩汩流淌,歡愉吸收。植物們認(rèn)為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它們?nèi)狈τ浶裕蛱靹倓偘l(fā)生的,今天已然忘記,忘得一干二凈,這樣一來,差記性倒也成全了它們,讓它們天天都有絕佳的饑餓感,認(rèn)為露是補品中的精華,天天都是頭一遭享用。太陽初升,夜露漸去,一只睡意蒙眬的青蛙跳上了荷葉,加入了吮吸的行列。這是露的謝幕階段,南方夏天典型的一個清晨。一切似是天意安排,一切悄悄進(jìn)行。露開始全身而退,遁入人間。萬物轉(zhuǎn)而迎接曙光,在第一束陽光到來之時,開始舒筋活血,競相生長。
露的精妙之處,植物們最先感知,后來,它的美譽遍布人間,不管是夏露還是秋露,它們均被人視為世間的稀罕之物。在南方的端午時節(jié),精明的農(nóng)戶會將挑揀而來的茱萸、龍眼、枇杷等枝葉,置于夜間的露臺上。此舉暗含著古法,其唯一的目的,即是讓它們接受夜露的滋潤,而經(jīng)此滋潤,仿佛這些枝葉便成了十足的佳品,當(dāng)?shù)厝酥^之為“午時草”。據(jù)說用此“草”煮水淋浴,勝過現(xiàn)代任何一種護膚品,用之即可保養(yǎng)皮膚,祛病壯體。古人甚至相信,露為神來之水,可以入藥,飲之能夠長生不老。在今天的藥系中,我們?nèi)匀豢梢钥吹皆S多帶“露”的藥品。不過,露還是應(yīng)該用對地方,反之則有害無利。夜間行路,行人回家后,首先應(yīng)該換掉被露打濕的外衣,人畢竟不是植物,不是野外的飛禽猛獸,不是喝著露水長大的。我們至今尚未見到,喝著露水長大的人,會不會都長成植物動物的樣子?若在夜間看護農(nóng)作物,人總要搭個草寮,用以抵擋夜露的侵襲,畢竟,誰也不愿意看到因露侵蝕而導(dǎo)致關(guān)節(jié)炎、風(fēng)濕病。
露說來終究是有故事的水。從氣到水,從水再到氣,這一路,露磕磕碰碰的許多故事被夜晚遮蔽了,被星星偷偷運走藏起,這須待精明的人來解密。尋常人能聽聞的露故事,大概就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更風(fēng)流的美事即是“露水鴛鴦,短暫夫妻”。這可能是人間對露的一種誤解和過度借喻。露好像歷來沒有責(zé)難人的任何舉動。在我的家鄉(xiāng),有一個關(guān)于露的故事可能更值得一提。說的是明萬歷皇帝的老師陳經(jīng)邦,從小就精心教導(dǎo)和輔佐幼主,由此,萬歷皇帝的母親李太后就經(jīng)常與陳經(jīng)邦往來,商討國是,即便三更半夜,也不曾間斷。為此,少年萬歷皇帝便在兩者的住所之間修建了一個“甘露亭”,為的是母親李太后夜間行走免受風(fēng)吹露打。不料此亭一修建,陳經(jīng)邦就辭官返鄉(xiāng)了,從此常住老家莆田。原來,他突然想起了年輕時一個仙公給他的箴言:官拜甘露亭且止。好一場“甘露”呀,好一個自知之明的“且止”呀。每當(dāng)想到這個故事,我就好像來到了那個露水漫天的朝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