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斯
在聶迪的作品中,土地有著非凡的意義。土地上的山川、事物、季節(jié)、明暗、人倫和社會,都是他不斷觸摸與探索的主體。換句話說,土地以及土地上所發(fā)生的一切,都是聶迪深入觀照和體驗的主體。并且,這樣的土地具有明顯的地域特征,也就是具有文宗歐陽修開啟的唐宋文脈的客家性。
客家人肯定是漢人,但它卻葆有多數(shù)古漢人的特征。僅就文脈而言,它們都具有峻峭、清麗、復(fù)古和鋒利的特點,也就是說,他們的文本緊系于土地,用詞瑰麗、堅硬、敦厚,就像是土地的板結(jié)部分或磨刀石。江西的歷代文人都是這樣,今天的贛南詩人仍具有這個特征。聶迪的詩,我分兩個部分來談:河流、隱逸與唐宋文脈的客家性和《重寫一條河流》與愛的詩學。
一般來講,當代詩人,特別是未博大名的詩人,評論家很難或不敢將其作品放在大歷史文化背景下來探討,這會冒天大的風險。但我并不這么以為,我覺得每一位詩人都有其歷史與文化的預(yù)設(shè),都有可供發(fā)掘的價值。這價值有時是當代的,有時又是歷史的。作為成長在贛南大山里的詩人,聶迪的天分可能是對著天空歌詠,對著河流嘆息,對著大山吟唱,對著大山的鳥獸、林木敏感,對著林木里的枝葉、時光哀慟,對著時光里的田野、黃昏感嘆,對著黃昏里的村子和人贊美。他知曉這山里的一切,觀看與回望,懷疑與驚嘆……或許,作為個人,他還覺得能量有限,還覺得卑微,但同時又充滿好奇與驚喜—已知的尚少,未知的無窮。這時候就是聶迪瘋狂地求學、求知的時期,身份可能是赤子、書生和詩人。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這種觀察,江西詩人的內(nèi)心可能都有意無意地延續(xù)著唐宋文人的風骨。這不是什么理論,也不是什么發(fā)現(xiàn),就像骨血里的,是山水賜予的,是文化血脈里的。只要他們一識字,從讀書的那一刻起、從提筆的那一刻起,從思想、格局、趣味開始,他們就無形中受到前輩的影響。如果他們寫作,或者當他們有效地寫作,他們就自覺地呼應(yīng)與回響前輩們的期待。
聶迪生活在群山之中,喜歡寫山水、河流,河流是時間、是教誨、是萬物洶涌的象征,更是大山下的綬帶、纏繞之物。的確,聶迪所處的環(huán)境是贛江之源—章江與貢江的發(fā)源地,因此河流又是哺育者的角色,是愛,是可反復(fù)踏入之地。他的詩集起名《重寫一條河流》,何謂重寫?是因為之前就有一條河流嗎?或是已經(jīng)有N條河流,因為河川太多了而分不清楚?重寫河流是文學和時間意義上向赫拉克利特的雙重致敬?我覺得今天的詩人,可能不僅僅是致敬,更多的是在當代多元背景下和多元文化融合后有了現(xiàn)代性,是經(jīng)歷過自我消化后融入今天的一次現(xiàn)代性的重新書寫。這是根植于孔子在山丘上—看見的那條河流的書寫,有今天的發(fā)現(xiàn)和發(fā)展的河流的書寫。當然,這首先是生命和時間的河流。聶迪的《半生》后兩節(jié)是這樣的:
二十八歲,春天的一場小雨
打濕了鳴兒的短發(fā)。
從此,我開始變老。
三十三歲,母親回到土里居住。
三十五歲,擬不出門,不寫詩。
如是我聞:有半生即幸福。
這是帶有自傳性質(zhì)的生命的河流:人活著活著,在某一天意志突然變老了,詩人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不想做了,一切都想停下。當生命徒勞而美麗地綻放,沒人知曉,詩人沒有去描述他母親離世的過程,只輕輕的一句“回到土里居住”,這就是土地的能量,土地的開放、包容和博大。土地一方面開放美麗,允許贊頌,教人勇往直前,但另一方面也準許你停歇,無所作為。這樣的“無為”反而帶來了閑適、篤定與安全。詩人三十五歲就想過悠閑自在的日子,什么也不做。想想,與之對比的是全球在忙碌的外部世界,這樣反襯的“不出門,不寫詩”,確是最幸福的事兒了。
江西源頭性的詩人應(yīng)該有兩位,也代表著兩極:一位是以陶淵明為代表的出世隱逸派,另一位是歐陽修代表的入世廟堂派。后輩文人基本以他們?yōu)榭#诤狭诉@兩個特點,相互交會,文粹迭出。在當代,很多江西詩人也都延續(xù)著這個傳統(tǒng),我覺得聶迪也天賦使命,在他的作品中是這樣回應(yīng)的:
給我一脈山就夠了,遠山,
有斜暉幾道,晚風三縷
還有你,背著桑簍從山腳回家
要不,再給我一抹水
水中,有魚兒兩條,有漣漪幾個
還有赤腳的你,在水邊浣衣
如此,我的幸福就等同于
趕考的書生
遠山是什么?是一道真實的山梁還是抽象的山?我們不妨大膽引申是一脈傳統(tǒng)的文山。聶迪從心底地呼喚。如果一個人能獲得這樣的文山,何其幸運?從風格上看,這詩顯然是隱逸派特征,或隱逸風格構(gòu)成了語言基調(diào)。詩篇假意說“要一脈山”,但一脈山顯然是不夠的,是說有很多山,“一脈”形成詞語的簡潔和美學上的清潔,這里的“給”形成造句的基礎(chǔ)。江西贛南有很多的山,遠山形成一種蒙眬、曠遠的境界。這種曠遠又是一種逸遠,是一種虛空、無求的境界,這很符合老莊哲學的審美。江西本來就是道教圣地,龍虎山就在不遠處,這樣的文化積淀隨處可擷。所以在聶迪的詩中自然泅出這樣的句子,毫不奇怪?!靶睍煄椎馈薄巴盹L三縷”,這是對超然事物的強化,也是自然景物的描寫,同時又是作者意趣所在。其中數(shù)字的巧用,也很得中國傳統(tǒng)詩歌文法的真?zhèn)?。從“還有你”起,即刻轉(zhuǎn)入作者當下的小環(huán)境,接入自己身邊的時代,介入自己關(guān)聯(lián)的故事;采桑回來的人,既可以是男性,也可以是女性,按通常的審美,大多數(shù)讀者會想象成年輕的女性。
“要不,再給我一抹水”,這是奢求嗎?但如果是真的奢求呢?一個西方詩人會這樣處理語句嗎?或者一位中國西北詩人,會這樣處理詩句嗎?他們或許就干脆直接就描寫上了,因為在他們的文化中或者他們的地域本來就缺水,而在這里—中國的南方本來就雨量充沛,這里的雨水太多了,這更像是反向敘述,一種反話式的反向敘述。當然,也可理解為簡白(留白)的審美趣味。“魚兒兩條”“漣漪幾個”,這是中國山水畫構(gòu)圖的延續(xù)。這首詩從山水出發(fā),啟發(fā)當代,或者啟發(fā)了古代詩歌的當代性。尤其是最后一句“如此,我的幸福就等同于/趕考的書生”。讀到這里,我就會好奇聶迪為何將自己定位為“趕考的書生”?是哪種趕考呢?文脈上的還是詩藝上的?或許,在這方面我們都還是“書生”。而聶迪使用這么一句,我猜他可能有什么心結(jié),可能是他從詩、從文以來郁結(jié)于心的一個從未解開的、隱約的謎底。在我們這里,可以把它看作是向先賢諸如歐公這樣的人的景行。如果僅僅是探討一首詩的結(jié)尾,寫到這里是有無數(shù)種可能的,并且這種無數(shù)種可能都是成立的,都不影響作品成為一篇佳構(gòu)。
我們知道中原漢民曾有非常繁縟的遷徙,遷到哪里都自稱“客家人”。為什么本是漢姓還要頗費周章地自稱客家人呢?是要區(qū)別于其他漢姓嗎?他們的首代遷徏人或者在他們后輩的內(nèi)心,是不是還有安放不下的東西?一方面,他們原本是中原正統(tǒng),非富即貴,因為戰(zhàn)亂或其他原因被迫南遷。當時的南方被稱為南蠻之地,他們顛沛流離來到這里,內(nèi)心的高貴并沒有忘卻,他們的到來豐富了南方本地人的生活,給南方帶來了更為先進的生產(chǎn)工藝與精神生活。我不能說經(jīng)過數(shù)十代繁衍,歷經(jīng)更迭,他們每個人心中都有如此深刻的“高貴情緒”,但在部族心理的深處,他們自稱“客家人”可能還是有這樣的孤詣。另一方面,從他們信奉神秘主義的儺文化來看,從他們 “中原正統(tǒng)”中心式的思考看,不難看出雖然歷經(jīng)劫難,他們的內(nèi)心仍有“文明中心”的火種。從他們對傳統(tǒng)習俗的繼承,以及與本部族之間的互幫與團結(jié)看,顯然比別的漢族同胞更為顯眼。注意,我說的是他們的內(nèi)心,日常外表并無區(qū)別,經(jīng)過數(shù)千年的部族混同早無差別。只是我覺得,當這樣的部族開始著述,他們部族文化的根之起源是有所不同的。
江西贛南多山、多雨,常年云霧繚繞,是風水和神秘文化的主要盛行地。我對他們的印象是“中正、板直、本分、低調(diào)、敦厚、隱忍、超然”,我認為他們的性格中葆有古漢人最本質(zhì)的部分。同在贛南的詩人三子、圻子、布衣、龍?zhí)斓?,他們的作品也是客家人豐富性格的展示。聶迪的作品也是這樣:
平時多獨自爬爬臥龍山
沐松風,鉆峽谷,用清涼的澗水
醒目。如果遇到生人,不正視,
不言語,有想法就埋在心底。
閑時,可以到鷺溪河捕魚
有漏網(wǎng)的不去管它,入簍的
帶回家里缸中養(yǎng)著。偶爾
和朋友們談?wù)勌煜麓笫?/p>
不輕易表態(tài),堅持自己的原則。
以上做的都不超過小城十里。
父母在,不遠游。古人說的
肯定沒錯,我很尊重他們。
這首詩典型地呈現(xiàn)了客家人的“中正、柔和與遵從”,雖然也是中華民族的性格,但從詩歌氣質(zhì)上看,是更為中道的構(gòu)建在陶淵明筆下的那塊土地上的文脈香火。陶淵明的那塊土地上長過什么,今天仍然長出什么。風向和態(tài)度幾乎都是一致的。事實上季節(jié)和規(guī)律也幾乎一致,農(nóng)作物和手藝也相似,只不過今天的聶迪以當今的時代賦予了詩歌以現(xiàn)代性。我覺得這就體現(xiàn)了我們內(nèi)心的性格,即陶淵明塑造的“南山下、桃花源的性格”?!捌綍r多獨自爬爬臥龍山/沐松風,鉆峽谷,用清涼的澗水/醒目?!边@樣的詩句對自然、對人生是一脈相承的。“如果遇到生人,不正視/不言語,有想法就埋在心底?!逼浔苁琅c超然、淡然與出世的態(tài)度是不是似曾相識?我覺得這并不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逃避或頑固不化,而是自古以來就有一方人是這樣的人生態(tài)度。在聶迪這里,是自我救贖與詩藝完滿的雙重臻成。“閑時,可以到鷺溪河捕魚/有漏網(wǎng)的不去管它,入簍的/帶回家里缸中養(yǎng)著?!辈还苁遣皇撬纳睿辽偈窃姷纳盍??!耙陨献龅亩疾怀^小城十里。”這仍然是這土地上的避遠與客家人性格的強化。
我們知道,“愛”是這個世界對我們最大的教導,無論是愛自己還是愛他人,無論是小愛還是大愛,“愛”是最不怕重復(fù)的主題,可反復(fù)涉入。具體到個人,“擁有愛、主動獻出愛”早已成為人類的價值判斷,而詩人更是這方面的先知。事實上,當理解事物愈深,見知事物愈廣,詩人會有更強的代入感,會更加主動地深愛這個世界。聶迪的作品有三分之一是關(guān)于愛的主題,他深入愛這世間的一草一木、一光一影、一晨一露,愛得如此悲憫,如此讓人心痛:
我愛這素面朝天的微寒
我愛這鉛華洗盡的晨露
我愛這西斜的半圓之月
我愛這蒼穹之下迷蒙的山河
他的世界不需要香車寶馬、榮華富貴,素面朝天、鉛華洗盡足矣!對世界,他已經(jīng)沒有更多的要求。這樣一種樸素、純凈的內(nèi)心,這樣一種面對舊山水的感懷,是怎樣一種境遇呢?另一個解讀是,無論這山河如何變化,時代如何變化,“我只愛,呈現(xiàn)給我的”。就如他自己所說:“我愛這愛,來自寒的,來自露的/我信筆寫下,來不及詳述。”(《寒露,2009》)無論譽毀,愛這個時代。
人與世界從來密不可分,緊密相連。比起西方人的愛常有神的加持,中國人談“愛”時總是有無限的孤獨感;比起剛剛建立起的愛的本領(lǐng),中國詩人得到了也是毀譽參半,很難明白愛—在某一刻淚流滿面的意義,在某一瞬一生一世的重托。聶迪在《給我……》中得到了柏拉圖式的承諾:
給我一個晚上就夠了
我要在這個晚上把一生愛完
(我要把一生的愛愛完)
(我要把一生的愛用完)
不能簡單地將這樣的語言視為男女之愛的誓言,不能簡單地認為這就是對世界、對生命、對時間的最后的承諾。
中國的文化有時是“口是心非”的文化,反語的文化,你說詩人不愛這個世界嗎?他是愛得夠深了,甚至因為愛得太深而忘了自己還在愛著。他愛著塵世,又愛著心靈深處的向往。聶迪的《浮日半生》,這會兒又表現(xiàn)得更徹底:“多么美好,這塵世,/多么美好,這對塵世的四小時的厭倦,/但是多么美好,這心:愛著,/柔軟而又固執(zhí)?!薄@敦厚中的溫柔,這成熟中年男的柔軟又固執(zhí),你說他是厭世嗎?我覺得完全是反話,他是愛這世界的美好呢。他一開始就贊頌這美好的世界:“多么美好,這塵世?!彼裕袊幕械娜?,普通人、詩人,總是在出世與入世間糾結(jié),在作出選擇的過程也就是糾結(jié)的過程,有些人是糾結(jié)了一輩子還沒有結(jié)果。
再來讀一首聶迪的《低》:
比風更低的
一地落葉(春天的,苦楝樹的)
等待著誰來點燃。
比下頜更低的
肺葉里的喘息(被壓抑的,飄的)
只與你對應(yīng)。
啊低(比低更低的)
一個瘋子的耳朵緊貼地面
顯得比緩緩流過的河水
還有更低的重心。
連對事物都謙卑的,連對風都是謙卑的,連對喘息與低都是謙卑的。連對謙卑,是更謙卑的。心存敬意,面向偉大,大約是江西詩人對待一切事物的態(tài)度。與自然的力量相比,人的確是渺小的;與過去的歷史相比,個人的確不值一提;與偉大的藝術(shù)相比,人哪有止步的理由?江西詩人的品格就是這樣,“啊低”,更低一些,比地球有更低的重心。這大約在積蓄一種反向的力量,噴薄而出可能是他們最終的目標。
很多朋友說,江西的地理和詩人都有一種巫的氣息。身在此中,以前并不在意。一經(jīng)提醒,回望、環(huán)視,果真如此。無論是早期的陶淵明、謝靈運還是今天的高行健,作品中總有難以驅(qū)散的巫的結(jié)構(gòu)與纏繞,這應(yīng)該是一種有趣的論點。
客家性并不是一個修辭,更不是一個象征,而是文化基因的溯源與廓清。就像詩歌始終呼喚純正性,這樣的聲音越是清晰,越具有正當性。反過來,如果呼喚越模糊就有可能陷入聽不見的境地,那樣“怪咖”“怪魚”就會浮上臺面。也不是說,聶迪的詩歌到了完美、無懈可擊的地步,我只是強調(diào),沿這一條路徑思考并觀察現(xiàn)代詩,或許是對江西詩人一條有益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