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誠

早在十多年前，我開始有意系統(tǒng)地閱讀、收藏歷屆諾貝爾文學獎作品，但碰到195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丘吉爾時，我有過一陣猶豫—以為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他是一個錯誤，只是他們向偉大的政治家獻媚而已。一個日理萬機的政治家，我相信他寫作的藝術未必很好，文筆甚至不忍卒讀，還可能有一個寫作班底—當然，我得承認他仍然是偉大的，偉大之處在于他作過記者、越過獄，最后還兩度當選英國首相的傳奇—最后，出于收藏諾獎作品完整性的考慮，2008年我在舊書店還是淘選了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的一套五冊的丘吉爾文集—他的作品就是這些了吧，但對于一個真正的政治家來說這已經證明他足夠的勤奮了。

丘吉爾一直在裝點我的書柜，直到三個月前的某晚，一個好友打電話給我，問我在做什么，我回答說在讀書呢。讀的哪本，他繼續(xù)很有興趣地追問。其實我是在上網—在網上饒有興趣地讀著網友的購書日記，他這一天也花了200元買了一套丘吉爾文集—一時我想不起哪本好書的名字，只好順勢對朋友謊言以告：“我在讀丘吉爾呢，就是那個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英國前首相?！薄笆菃幔斎恢档靡蛔x。建議從他的《我的早年生活》開始，然后是《思想與經歷》，最后看他的《二戰(zhàn)回憶錄》和演講集，這樣是最科學的，對一代首相的成長和思想也就有了清晰、深刻的認識了?！迸笥岩廊豢煅钥煺Z—朋友是一個書迷，我一直相信他的判斷。他稱贊過的書，我很少有理由反駁他—我們還約定近期在一個讀書沙龍上見面，丘吉爾是逃不過的。我想，這周就讀丘吉爾吧！秋天，正是讀書的好時光。

我按照朋友說的，從《我的早年生活》開始走近丘吉爾。1874年11月30日，比預產期早兩個月，丘吉爾誕生在牛津郡伍德斯托克布倫海姆宮，出身沒落貴族的他，家里卻一貧如洗。后來，丘吉爾也未上過大學，淵博知識和多方面的才能都是他刻苦自學得來的。據(jù)他自己所寫，7歲被送入一個貴族子弟學校讀書，是學校中最頑皮、成績最差的學生，經常遭到老師體罰—在最早受教育的年紀，他一開始受到的只有驚嚇和鄙夷，考公學交白卷，進去之后留級;考試不行，卻能一字不漏地背出麥考利的1200行史詩;喜歡歷史、寫作和畫畫，樂意向別人展現(xiàn)他知道的，但只喜歡拉丁文和數(shù)學的老師卻愛一次次揭露他的無知……出了不肖子，他的父親于是有意讓他讀軍校……只身在印度駐軍，丘吉爾自知淺薄，于是自修歷史、哲學、經濟，每天抽空閱讀，熱愛柏拉圖、叔本華、吉本、達爾文。那段時間里，他每天閱讀達到五小時以上—這改變了他，也使他的思想更加深刻，人生信念更加堅定……很多年后，面對尷尬的處境，他沉默著，但從不頹廢，從不放棄，不斷在挖掘自身的潛力，在知識能力和社會之間尋找最佳平衡，尋找在人生舞臺上閃光的機會。

我還感興趣的是，據(jù)說丘吉爾口吃，3歲了還不能清晰地說出“爸爸”和“媽媽”兩個單詞，經常被同學嘲笑;一戰(zhàn)后，他還一度受憂郁癥困擾，嚴重時想到自殺。我至今還沒能完全解決這兩個大問題，經常自卑、不合群。對此，丘吉爾的解決之道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各種場合里，他都愛對著鏡子練習說話，夢想有朝一日自己成為演講家。對付憂郁癥，丘吉爾學會了在畫畫中尋找寧靜，他常常到花園里寫生，和自然對話。功成名就后，他在一次演講中說，“我所能奉獻的沒有其他，只有熱血、辛勞、眼淚與汗水”?！@很有說服力，這樣的反復練習，后來讓他掌握了超過12萬個英語單詞，據(jù)說是當時世界上掌握詞匯量最多的人之一。這讓我自慚形穢，我自詡熱愛寫作，卻經常為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句而抓耳撓腮，有時半途而廢。

年輕時經歷的這些，當丘吉爾事后回憶，看上去都像是一些個人小事，但他從中漸漸明白了自己，明白了個人與社會的關系。他說，“每個人都是昆蟲，但我確信，我是一個螢火蟲”。又說，“一個人絕對不可在遇到危險的威脅時，背過身去試圖逃避。若是這樣做，只會使危險加倍。但是如果立即面對它毫不退縮，危險便會減半”?！坏貌徽f，沒有文學天賦的丘吉爾在書中只能樸實、本分地表達自己，雖然沒有寫作技藝可以賣弄，但他天性中的樂觀幽默精神卻最大限度地得到了傳達，以至后來他矮胖的身影和個性鼓舞了整個國家、整個歐洲、整個世界—誰不知道為什么是丘吉爾，就請看看他人生的這段歷史，《我的早年生活》是他人生的最好注釋。

也只有丘吉爾這樣的人物才能創(chuàng)造奇跡—任何環(huán)境下，他都能清醒客觀地認識的自己，對形勢做出判斷，并且謙遜、樂觀、坦然前行—特別在晚年，追捧他的人已經遍布全世界，包括評選諾貝爾文學獎的瑞典文學院也對他表現(xiàn)出特殊的興趣，甚至還翻開了他早年的小說《薩伏羅拉》，以此想給他評獎—他一再被提名文學獎的候選人，一再名落孫山。直到丘吉爾下野之后，直到他撰寫的一部六卷本《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回憶錄》問世，瑞典文學院才宣布要把大獎頒給他，理由是：“丘吉爾在政治和文學上成就如此之大，此前從未有過一位領袖人物能兩樣兼?zhèn)涠胰绱私艹??！薄坝捎谒诿枥L歷史與傳記方面之造詣和他那捍衛(wèi)人的崇高價值的杰出演講?！薄_實，作為政治家同時又能寫作的，丘吉爾之外，還有幾個人呢？我只能想起愷撒和拿破侖。

晚年的丘吉爾很高興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由于日理萬機，他沒能親赴現(xiàn)場領獎，但寫下了一篇頗有幽默感的領獎詞：“諾貝爾文學獎在我心目中是意外的殊榮，很遺憾我職責在身，不能親自來斯德哥爾摩，從你們敬愛的國王陛下手中領獎。你們容許我將此任務托付給吾妻，我感激不盡。我有幸列名的案卷代表20世紀世界文學的種種杰出成就。瑞典學會的判斷是整個文明世界公認為無私、可信又誠懇的。諸位決定將我收錄在內，我引以為榮，也承認有點害怕。但愿你們沒有錯。我覺得你我雙方都冒著相當?shù)奈ｋU，我覺得自己不配得獎。不過諸位若不擔心，我也不再存疑?！薄Z貝爾文學獎評委會到底有沒有錯我不知道，但一個事實是，從1953年到現(xiàn)在，這么長一段時間過去了，丘吉爾的書《二戰(zhàn)回憶錄》在中國長銷也毋庸置疑。

斷斷續(xù)續(xù)兩個月下來，讀丘吉爾文集豐富了我文學之外的世界，我幸運能和丘吉爾相遇，這個既天真、又沒有受過什么教育的一代偉人，始終艱苦奮斗，永不頹廢，他和他的時代原來如此與眾不同。我還認為，全球化的今天，當年丘吉爾的所思所感，現(xiàn)在依然富有意義，特別是他的《二戰(zhàn)回憶錄》。正如他書里所說：“我并不把它稱為歷史，因為編寫歷史是屬于后代人的事。但我有信心地宣稱，它是對歷史的一個貢獻，將對后世有所裨益?！薄拔覀兊膫ゴ竺藝鴦萑缙浦竦膭倮?，遠未給我們這個憂心忡忡的世界帶來普遍的和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