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曉風
圍坐著喝茶的深夜,聽到這樣的笑話:有個茶癡,極講究喝茶,干脆去住在山高水冽的地方,他常常浩嘆世人不懂品茶。如此,20年過去了。
有一天,大雪,他燒水泡茶,茶香滿室,門外有個樵夫叩門,說:“先生啊!可不可以給我一杯茶喝?”
茶癡大喜,沒想到飲茶半世,此日竟碰上聞香而來的知音,立刻奉上素甌香茗,來人連盡三杯,大呼,好極好極,幾乎到了感激涕零的程度。
茶癡問來人:“你說好極,請說說看,這茶好在哪里?”
樵夫一面喝第四杯,一面手舞足蹈:“太好了,太好了,我剛才快要凍僵了,這茶真好,滾燙滾燙的,一喝下去,人就暖和了?!?/p>
因為說的人表演得活靈活現(xiàn),一桌子的人全笑了,促狹的人立刻現(xiàn)炒現(xiàn)賣,說:“我們也快喝吧,這茶好啊!滾燙哩!”
我也笑,不過旋即悲傷。
人方少年時,總有些耽溺于美。喝茶,算是生活美學里的一部分。凡是有條件可以在喝茶上講究的人總舍不得不講究。及至中年,才不免憫然發(fā)現(xiàn),世上還有美以外的東西。
大凡人世中的美,如音樂、如書法、如室內(nèi)設(shè)計、如舞蹈,總要求先天的敏銳加上后天的訓練。前者是天分,當然足以傲人,后者是學養(yǎng),也是可以自豪的。因此,凡具有審美眼光之人,多少都不免驕傲孤慢吧?《紅樓夢》里的妙玉已是出家人,獨于“美字頭上”勘不破,光看她用隔年的雨水招待賈母劉姥姥喝茶,喝完了,她竟連“官窯脫胎白蓋碗”也不要了——因為嫌那些俗人臟。
黛玉平日雖也是個小心自斂的寄居孤女,但一談到美,立刻揚眉瞬目,眼中無人,不料一旦碰上妙玉,也只好敗下陣來,當時妙玉另備好茶在室內(nèi)相款,黛玉不該問了一句:“這也是舊年的雨水?”
妙玉冷笑一聲:“你這么個人,竟是個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統(tǒng)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你怎么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哪有這樣清涼?如何吃得?”
風雅絕人的黛玉竟也有遭人看作俗物的時候,可見俗與不俗有時也有點像才與不才,是個比較上的問題。
笑話里的俗人樵夫也許可笑——但焉知那“茶癡”碰到“超級茶癡”的時候,會不會也遭人貶為俗物?
日本的16世紀有位出身寒微的木下藤吉郎,一度改名羽柴秀吉,后來因為軍功成為霸主,賜姓豐臣,便是后世熟知的豐臣秀吉。他位極人臣之余很想立刻風雅起來,于是拜了禪僧千利休上道。一日,豐臣秀吉穿過千利休的茶庵小門,見墻上插花一枝,趕緊跑到師父前面,巴巴地說了一句看似開悟的話:“我懂了!”
千利休笑而不語——唉!我懷疑這千利休根本是故布陷阱。見了花而大叫一聲“我懂了”的徒弟,自以為因而可以去領(lǐng)“風雅證書”了,卻是全然不解風情的。我猜千利休當時的微笑極陰險也極殘酷。不久之后,豐臣就借故把千利休殺了,我敢說千利休臨刑之際也在偷笑,笑自己有先見之明,早就看出豐臣秀吉不能身列風雅之輩。
豐臣秀吉大概太累了,“風雅”二字令他疲于奔命,原來世上還有些東西比打仗還辛苦。不如把千利休殺了,從此一了百了。
相較之下,還是劉姥姥豁達,喝了妙玉的茶,她竟敢大大方方地說:“好雖好,就是淡了些?!?/p>
眾人要笑,由他去笑,人只要自己承認自己愚俗,神經(jīng)不知可以少繃斷多少根。
那一夜,在眾人的哄笑聲中,我真想走到那則笑話里去,我想站在那茶癡前面,他正為樵夫的一句話氣得跺腳,我大聲勸他說:“別氣了,茶有茶香,茶也有茶溫,這人只要你的茶溫不要你的茶香,這也沒什么呀!深山大雪,有人因你的一盞茶而免于僵凍,你也該滿足了。是這人來——雖然是俗人——你才有機會可以得到布施的福氣,你也大可以望天謝恩了。”
懷不世之絕技,目高于頂,不肯在凡夫俗子身上浪費一絲一毫美,當然也沒什么不對。但肯起身為風雪中行來的人奉上一杯熱茶,看著對方由僵冷而舒活起來,豈不更為感人——只是,前者的境界是絕美的藝術(shù),后者大約便是近于宗教的悲憫淑世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