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輕靈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劉源一定會阻止那場戀愛五周年的西藏之旅。而對于宋慈來說,沒有拉薩河那個滑坡,她永遠不會知道劉源對她用情有幾分。一場冰冷河水的洗浴,她的生命里闖進來一個男人,好似從前的五年時光全部翻篇了。
上海到拉薩的專車直達,行至蘭州一派荒蕪戈壁,偶爾會看到小片水洼倒映著云色。上鋪女孩透過玻璃窗不停按著快門。宋慈想起曾和劉源擠在玻璃窗前的興奮,這會兒她都習(xí)以為常。
中鋪男人好奇地問,“剛聽你打電話,六次進藏,愛人在藏區(qū)吧?”宋慈一怔,繼而微笑,“是呀,去看男友,他在拉薩?!痹拕偯摽谀槄s火辣辣的燙,她是個不會說謊的孩子。
三年前她和劉源約定去西藏,在大昭寺磕夠108個頭,去納木措拍套碧水藍天的婚紗照,回到上海就穩(wěn)穩(wěn)結(jié)婚,生兩個孩子,一個叫愛慈,一個愛源。如今她搖頭輕笑,劉源已經(jīng)是過去式,現(xiàn)在她去拉薩等老古。
火車靠近唐古拉山,隨車醫(yī)生不停在車廂跑來跑去。那種簡易的心電設(shè)備,好多感應(yīng)片貼在下鋪女孩的胸口。宋慈安慰她,不要緊張,呼吸放平。她想起二十九個月前獨自進藏,還是過唐古拉山,她在走廊突然就癱了下去,撲面的黑暗夾著巨大恐懼,她在心里默念,“我不可以死,我還沒見到老古呀!”
她沒告訴老古那段驚險時刻,對于初次進藏的人來說高反屬正常,可那種劇烈的恐懼令老古在她心里更重了,畢竟穿行四千多公里看一個人是一件浪漫的事。
以前老古會在微信里問,“火車到哪里了?多喝水,沒事就躺著看書。”如今進藏六次,她的高反可以忽略不計,老古也不再操心她。她點開他的朋友圈,落日余暉下的大昭寺前都是伏地朝拜的人。
宋慈稱老古拉薩男人。
他每年五月來拉薩,秋天旅游淡季離開,次年五月再來。他在拉薩就像一個神奇的謎。拉漂圈沒有人不知道他,他們可能認識很多年,卻無人知道他來自哪里,以何為生?
老古白日在甜茶館看書,黃昏在大昭寺轉(zhuǎn)經(jīng),經(jīng)常有小女孩張大懷抱喊:“古叔,求抱抱!”他長輩般給女孩一個擁抱,再溺愛地摸摸她們的頭。
他獨來獨往,卻未見得孤獨。
在邦達措辦理好入住手續(xù),前臺男生對宋慈笑:“你又來了!”客棧出門拐個彎兩分鐘就可以到喜鵲閣,她背著小布包卻走了相反的方向。
八廓街轉(zhuǎn)經(jīng)道藏民,漢人,綁著臟辮的老外熙熙攘攘。宋慈偶爾閉上眼睛,跟著順時針的轉(zhuǎn)經(jīng)隊伍繞著大昭寺一圈圈游走,那一刻平靜又安心,這是拉薩給她的氣息,也是老古的氣息。
短暫的游走里靜下心,轉(zhuǎn)至喜鵲閣,宋慈拐了進去。尋張桌坐下,視線遠望就有好幾張熟悉的面孔,他們都是老古的朋友,或認識的人。攤開書,有個男人朝她走了過來。拉薩就是這樣,遇到認識的就坐一桌,看到更有趣的人就再坐過去。她曾和老古在茶館坐過一天,他對面的人一波一波地換。
她和老古在喜鵲閣相識。
劉源去了珠峰,客棧姑娘帶宋慈喝甜茶。棒球帽的老古低頭看書,客棧姑娘喊:“老古,介紹你一個美女?!崩瞎诺囊暰€沒從書上抬起,嘴里只嘟囔了一句:“美女好呀!”
宋慈看他讀白先勇的《細說紅樓夢》便隨口說起《紐約客》,老古從書里抬起眼打量她,“真是知己呀!”客棧姑娘笑,“一對書呆子!”那個下午,老古對來湊熱鬧的人說:“都靠一邊去,我和美女談文學(xué)?!?/p>
劉源也喜歡老古。
原本二人的旅行變成和一波老拉漂玩。他們借老古朋友的車子去羊湖,在納木措拍的寫真也打了折扣。她更毫不避諱地對在客棧睡覺的劉源喊,“我找老古喝茶去了?!?/p>
藏區(qū)的甜茶五元一壺,全脂奶粉和紅茶一同煮開,味道不見得多可口,可是宋慈喜歡。她和老古喝茶,甚少說話,多數(shù)各看各書。偶爾將視線從書頁上移至半開的窗,看街上熙攘人群和各色衣裳。老古也會突然合上書說,“走,我們?nèi)マD(zhuǎn)經(jīng)吧!”
老古有串辣木籽手串,包漿很美。宋慈撫摸過顆顆黝黑的珠子,想象它們在他的手心轉(zhuǎn)動的樣子。老古轉(zhuǎn)經(jīng)不喜歡說話,宋慈安靜地跟在他身后,后來隊伍變得浩浩蕩蕩。
離開拉薩前晚七八人轉(zhuǎn)至城外的拉薩河。宋慈坐在一處斜坡聽河水奔騰,醉酒的男生一個趔趄撞到她的后背。似乎還沒驚叫出聲,她從一片虛空跌入冰涼河水,恍惚抬頭只見滿天星光,直到鼻腔灌滿了水,她才喊:“劉源,救命!”
有影子跳了下來。河水湍急,宋慈被推著向下游漂。那個影子追逐她,靠近她,終于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又猛然拉她入懷。
“別怕,有我在!”
他不是劉源,他是老古。他們順水漂移很遠,終于摸到一塊水里的青石。二十分鐘后,營救人員趕到。
劉源說,“當(dāng)時沒反應(yīng)過來,老古就跳了下去?!彼未葥u頭,“為什么跳下去的不是你?”她的眼里盡是虛無的淡薄。
劉源按行程獨自回了上海。宋慈一個人坐在大昭寺廣場,時而內(nèi)心清明,時而紛亂如麻。遠遠地,老古和一幫人走來,他沒問她為什么沒走,只是喊了聲,“空了一起喝茶呀!”
老古坐在對面看書,宋慈逐一翻看劉源的,父母的信息,再把手機設(shè)成飛行模式。老古沒問她的歸期,宋慈發(fā)現(xiàn)他的桌前再無人打擾,似乎一種心照不宣,他正以這種方式陪伴著她。
她抬頭看到認真讀書的老古,內(nèi)心就有種渴望想把喜鵲閣的時光拉得再長一些。她問,“老古,明年夏天你在拉薩,我還來。”
三年里宋慈來拉薩六次。即使旅游旺季的假期,她也定好全價機票。她不是愛上了拉薩,而是愛上了拉薩男人,老古。
對面的男人說,“老古就來了?!彼未忍ь^,老古從茶館門外晃了進來,熟悉的棒球帽,灰色T恤。他徑直走向他們,將書放在桌上,坐在了男人旁邊,似乎她的等待在他眼里不過一次偶遇。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后來變成兩桌拼成的八九人。
傍晚是轉(zhuǎn)經(jīng)的最好時光,日光不烈,游人擁擠又閑散,經(jīng)常有朱色僧衣的喇嘛夾雜其中。老古的轉(zhuǎn)經(jīng)隊伍從最初兩三人,不斷聚攏,又分散,最后又只剩他和她。
宋慈問,“老古,有沒想過以后在哪里?”他目不斜視,短暫思索后答,“不太喜歡想以后,或許在拉薩也不一定。”她的內(nèi)心卻翻騰出更多問題,關(guān)于他的將來,以及她的。
她以為老古滴酒不沾。
晚上接到一個信,“來接老古吧!”宋慈在火塘看到醉得一塌糊涂的老古。陪他喝酒的朋友說,“老看他和你在一塊,就約你來接他。”她知道,三年里她年年來拉薩,熟識的人都覺得他們有某種特別的關(guān)系,而老古,不可能不懂。
她在等一個機會,老古開口,或她尋找一個時機。而面前的老古明顯反常,他經(jīng)常盯著書頁長久不翻動。她和他講話,他似乎根本就沒聽到。即便群體的狂歡里,他永遠是沉默的,隔離的。
喝酒的老古,喝茶的老古不一樣。
那些沉默,沮喪,失意,以及深藏的故事令他變得愈加讀不懂。宋慈沉默地攥著酒杯,直到也有人說,“你們傷感都是一起!”是呀,她的傷感關(guān)乎他,那么他的呢?第一次,她有想去挖掘他的沖動。
小意是老古最鐵的朋友,宋慈盈盈微笑背后深藏的哀傷他讀得懂。她還沒開口,小意便說,“老古心里藏了一個人,好多年了?!比缓?,宋慈聽到一個故事,一個流浪男人,關(guān)于暗戀的故事。
老古的故事更早,足足六年。他在朝圣的路上遇見一個女人。他喜歡她,卻對她一無所知。女人告訴他,她每年夏天都會來大昭寺。這些年老古一直在拉薩等著她,他有她的聯(lián)系方式,卻從來不去詢問。即使她到了拉薩,他不過制造一個偶遇的美好。
那一刻,宋慈好想笑。卻只調(diào)侃式地說了一句,“真慫!”而內(nèi)心有掩不住的悲傷。
老古的反常終止于一張照片。
他和女人坐在大昭寺廣場,他們的身體有刻意保持的距離,而老古明顯傾斜的上半身令他們的肩膀親密靠在一起。女人和老古很像,清淡的臉,沉靜的眼。老古的臉上掛著前所未有的滿足,幸福的微笑。
宋慈望著這張照片很久,然后選擇了保存,似乎幫老古收藏了這份幸福。而,她和老古,一個人開始,一個人悄無聲息地結(jié)束。
拉薩剩余的日子,她開始真正一個人的旅行。她跟隊去了阿里,在珠峰大本營支帳篷看漫天繁星。她認識好多新朋友,同他們一起喝茶,轉(zhuǎn)經(jīng),坐在大昭寺廣場玩狼人殺。好多次老古從她身邊經(jīng)過,他們沒有彼此打招呼。
他是她蓄意要忘記的人,卻找不到一個完美的告別方式。
離開拉薩前日,她在轉(zhuǎn)經(jīng)道游走。原本打算像那些小女孩般喊一句,“嗨,古叔求抱抱!”一個擁抱足以慰藉她的余生。當(dāng)她遠遠看到老古熟悉的身影,即將脫口的話卻沒喊出口。
“轉(zhuǎn)經(jīng)道上不適合回頭!”
這是老古說的,一個擁抱算什么?;蛟S人生就像八廓街這條轉(zhuǎn)經(jīng)道,我們相遇,陪伴前行小段,然后又分開。只是遺憾,我似乎出現(xiàn)得太晚,你已經(jīng)有了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