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朗年
家附近的綜合市場旁邊,有一個縫紉檔口。檔主是一個中年女人,她還雇了一個幫手,也是一個中年女人。檔主略胖,雇員略瘦,后者目測年齡在35歲到40歲之間,穿著樸素,神色黯淡寡歡,臉上總帶著一股被這個世界欺負過的細弱之氣,整日埋著頭猛踩縫紉機,并不多話。
有一次我拿老公的牛仔褲去改,正跟女檔主說著話,忽聽得背后有人出聲。扭頭一看,一名金發(fā)、高個、頗帥、30歲模樣的外國男青年正站在瘦女裁縫的縫紉機面前,和她一問一答地說著話。
我覺得男青年有點眼熟,忽想起他應該是住在我家那棟樓上的,之前在電梯里碰到過幾次。男青年問女裁縫:“你今晚有沒有時間?我請你吃飯?!彼v普通話,聽懂沒問題。
女裁縫猛踩縫紉機,冷冷答:“沒有?!蹦星嗄辏骸澳憧傄燥埖陌??”女裁縫:“我很忙。”男青年:“那你怎么吃飯?”女裁縫:“不用你管?!?/p>
男青年碰了釘子,卻一點也不氣餒,繼續(xù)就晚上吃飯的問題和女裁縫糾纏著。說糾纏,并不是街頭無賴那種糾纏,因為男青年面色純真,是很尊重對方的樣子。
我好奇心頓起,暗猜,請吃飯原因無非兩個,一是女裁縫幫過他的忙,他想道謝;一是他對女裁縫這個人感興趣,喜歡她,想更多了解她。
女檔主坐在一旁,也不說話,臉上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估計男青年來的次數(shù)不少,而且,次次都碰了釘子,所以女檔主也由得他去,并不干涉。
那天,我回家跟老公說起,我們就八卦地推理了一番,覺得女裁縫之所以冷拒晚餐邀約,一個可能,她是有夫之婦;一個可能,她曾經遭遇過婚姻感情的不幸,不敢再輕易動心,更何況這還是一個比自己年輕好幾歲的外國男青年。
想起曾經有一部電影叫《巴爾扎克和小裁縫》,我們就順口給外國男青年取了個綽號“巴爾扎克”。當然,男青年比原版巴爾扎克還是要帥很多的。
那以后,幾年過去了。經常經過縫紉檔口的時候,會看見瘦女裁縫還在檔口勤勉地踩縫紉機,胖女檔主倒是不見了,我猜有可能是女檔主回老家了,女裁縫頂下了這個鋪面。
今年春節(jié)前的一天,我讓老公到縫紉檔口去幫我取一件衣服。沒想到老公空著手回來,有點生氣地跟我說:“那個女裁縫,不,新一代女檔主,完全心不在焉!你這衣服不是昨天就該取了嗎?你猜怎么著,剛才她找了半天才從衣服堆里扒出來,壓根兒沒做!而且,我發(fā)覺她神情恍惚,感覺心思根本就不在手頭的工作上……”
“那她的心在哪里呢?”我說,“急著回家過年嗎?”
“她說她春節(jié)不回家,所以還在接活啊。”老公說。
“可是,她表面上眼神游離、心不在焉,但眼神又像是在為別的什么事情狂熱,嘴角還有一絲絲極力掩藏的笑意……”我的八卦老公突然做了一個判斷,“就像是在熱戀中的樣子!”
我忽然想起,前一段時間在縫紉檔口附近又看到過巴爾扎克的身影,好像還拎著一只飯盒袋,像是給人送飯……兩個八卦偵探掌握的情況,到這里就對上了:巴爾扎克和女裁縫,多半是在一起了。
我笑說:“衣服晚點取就晚點取吧,人家戀個愛也不容易的。”
老公點頭:“那是那是?!?/p>
算起來,從拒絕晚餐約請到現(xiàn)在,五六年過去了,青年巴爾扎克也變成了中年巴爾扎克的模樣。在看到他拎飯盒的那一瞬,我就有了一個強烈的印象:巴爾扎克不再是那種背著背包隨時出發(fā)去另一地旅游的外國青年,他在這里已經扎下根來,他在這里是有生活的。
原版巴爾扎克曾經說這個世界“到處是真苦難,假歡喜”,但他還說過另一句話,“善于等待的人,一切都會及時來到”。別人怎么樣我不管,但中年巴爾扎克和女裁縫,我覺得,他們的真歡喜已經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