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村鄉(xiāng)政府駐地在緊挨著柳村北邊的公路上。從柳村出來,經(jīng)過收購站,再往西路過農(nóng)機站、木器廠,緊挨著的就是鄉(xiāng)政府了。鄉(xiāng)政府的水泥門柱和院子里的老房子一樣,在1983年初冬下午的陽光下毫不領(lǐng)情地黯淡著。只有門柱上新?lián)Q的牌子白晃晃的,襯托得“柳村鄉(xiāng)人民政府”幾個紅字端端正正、喜氣洋洋的。
咋不叫柳村公社了?光武聽見明理大驚小怪地咦了一聲,緊接著就蹦出了這句莫名其妙的話。他把身上的黑布棉襖裹了裹,脖子往過扭的時候頭上的棉帽帽耳一忽閃,就像是兩只振翅欲飛的怪鳥。他朝鄉(xiāng)政府門口的牌子看了一眼,又朝明理看了一眼。明理那時候仰著個腦袋,腳踮著,一會兒瞅瞅那個牌子,一會兒又朝院子里張望著。他的臃腫的棉褲自甘墮落地下墜著,和棉襖的接合部就出現(xiàn)了漏洞,有一綹白肉不失時機地露出來,明晃晃的。光武聽見明理說,不是一直叫柳村公社么,咋換成柳村鄉(xiāng)政府了?光武朝地上吐了一口。光武說,你管他呢,你就是愛操閑心。明理回過頭茫然地看了光武一眼,目光又轉(zhuǎn)向鄉(xiāng)政府門口了。你走不走?光武說,你不走你等著老管來收拾你吧。光武一提老管,明理的雙腳才動開了。他一邊往光武跟前走,一邊說,別提老管,你一提老管我就想吐;我能把中午吃的飯全吐出來。光武把明理的肩膀一攬,兩個人并排往前走。光武高高大大的,看起來已經(jīng)像是一個像模像樣的半大小伙了,而明理要瘦小些,腦袋勉強能抵到光武的眉梢處。他們在1983年的柳村鄉(xiāng)街道上并肩走著,老管的名字就像是一把嗑不完的瓜子,從這邊嘴扔進去又從那邊嘴吐出來,沒完沒了。
見過老管的人,幾乎沒有不把老管當做領(lǐng)導的。他長得高大,身上的藍布中山裝紐子扣得整整齊齊的。尤其是到了冬天,一件黃軍大衣在肩上披著,手往腰間一叉,站在門口威風凜凜地盯著進出的行人。那個誰,誰,說你呢,東張西望地胡看啥?走快,走快,慢吞吞的,你以為是在逛會呢?老管臉闊,嘴大,兩只眼睛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個大而圓,另一個則反其道而行之,小而瞇,一副想睜不想睜的樣子。他手叉著腰吆三喝四的時候,被吼的人往往就被震住了,先是一哆嗦,繼而側(cè)著腦袋偷偷地往他臉上看??粗粗?,就把老管的身份看出來了。看出了就嘀咕,咋呼啥?不就是個門衛(wèi)么,還手往腰里一叉扎個領(lǐng)導勢。
很像領(lǐng)導的老管作為門衛(wèi)是盡職盡責的。盡管看起來像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誰要是認為他對待工作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他肯定是大錯特錯了。有一回,公社禮堂放電影,光武和明理躲在人群里往進混。眼看著都踏進大門里了,老管卻不失時機地把他倆揪住了。揪住也就揪住了,問題出在光武的求饒上。光武說,進都進來了,你就睜只眼閉只眼讓我們進去吧。老管好像是愣了愣,緊接著那只小眼睛就極不服氣地往大睜了睜。老管說,咦,奇了怪了,還真是奇了怪。來,來。老管把光武和明理朝一邊拽了拽,說,站好,站好,站這里讓大家好好看看逃票的好下場。
光武和明理站在大門邊,來來往往的人們好奇地朝他們身上看。老管,這倆小子咋回事,是不是溜進來偷啥東西了?有個人這樣問老管,老管故意不說話,只是極不耐煩地擺擺手。光武明顯受不了了,趁著老管背過身,他給明理使了個眼色,兩個人撒腿就要跑。剛剛邁出沒一步,老管的兩只手就把他們拽住了。老管說,往哪跑?老實點!
后來,老管大約想到了一件比讓光武和明理老是站著更有意義的事。他扭著腦袋朝院子里看了一圈,就從墻角拿來了兩把笤帚。你,你。老管把笤帚給他們懷里一人塞一把。看見沒?昨晚風大,樹葉刮了一地,去給我掃干凈;掃不干凈,你們誰也別想走。老管說這話的時候昂著頭,背著手,吐出的每一句話就像是一塊塊冷硬的石頭。是明理先屈服的。明理仰著頭看了看老管,又側(cè)目看了看光武,就彎下腰在地上掃開了。光武好像哼了一聲,唰唰唰,也在地上掃開了。
他還背著手。明理說,他憑啥還像領(lǐng)導一樣背著手。呸,惡心,惡心死了。明理朝地上吐了一口,有一些唾沫星被風一吹就吹到了光武臉上。光武在臉上抹了一把,瞪著明理說,你還說?他讓掃地你不還是乖乖地掃?我……明理說,我那叫英雄不吃眼前虧。等著吧,有機會看我咋報仇,你看我咋報仇?光武用肩膀扛了扛明理。光武說,行了行了,別只顧著說老管了,你忘了咱們是來干啥的了?明理在嘴角擦了擦,眼睛就朝前方看了看。十字路口那兒沒有幾個人,賣瓜子的那聾啞人好像是睡著了,他在擺放瓜子的架子車旁坐著,扣著棉帽的腦袋縮在棉衣領(lǐng)子里,隔一會兒點一下,隔一會兒點一下。賣飼料的胖子正在幫一個女人把一袋飼料往自行車后座上綁,不知道他說了一句啥,那個女人嘎嘎地笑了幾聲。東邊小食堂的女老板倚在門框上朝外邊探著頭,嘴里嘟囔了一句啥,很快地就縮回去了。西邊修理鋪的門口則仰放著一輛自行車,墻上掛著的車胎車鏈子在昏黃的陽光下無精打采的,風一吹動一下,風一吹動一下。
你看。光武對明理說,你看見沒?明理直了直腰,抻著脖子朝光武手指的地方看了看。明理說,啥,你讓我看啥?光武側(cè)過腦袋剜了明理一眼,說,看啥?咱來弄啥來了?你往修理鋪看。明理扯著脖子又看了看,說,修理鋪,修理鋪好著呢,沒有啥?。抗馕浒衙骼沓愤呉豢脴湎伦Я俗?,光武說,老冀,老冀呢,老冀不在呀。明理好像這才明白了光武的意思,他看了看光武,說,就是啊,這個老冀,按說這個時候是應該坐在門口干活的,他跑哪去了?光武瞪了瞪明理,說,情況有變,看起來咱們得調(diào)整計劃見機行事了。調(diào)整計劃。明理看著光武,嘴一咧,臉上就有笑意了。還見機行事。行啊你,咋聽起來文縐縐的。光武推了明理一把,去去去,什么時候了,還這么多閑話。
光武和明理的這一次行動是蓄謀已久的,行動的對象當然是老冀的修理鋪。這不是因為他們和老冀有仇,而是因為老冀那里有他們急需的東西。那段時間光武突然對彈弓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他的這種興趣又不可避免地傳染給了明理。一陣狂熱之后,他們很快就被面臨的實際問題難住了。皮子,皮子從哪來?彈弓架還好說,木的上樹去找就行;要鐵的,找節(jié)八號鐵絲自己做就可以??墒牵ぷ泳蜎]那么容易了。起初的時候,他們想到了衛(wèi)生院里輸液的皮管,但那些皮管被醫(yī)生們寶貝似的藏著,他們能看到的就是插在病人身上的,但總不能直接從病人身上拔吧?后來,他們又想起了明理家的那雙皮手套。明理媽媽替人接生的時候老戴那雙皮手套,明理見過,光武也見過。那皮子好呀,不但薄,韌性還好。光武對明理說,要是用它來做彈弓,那簡直是太好了。光武說好,明理卻說不好。明理說,我要是把那雙皮手套給毀了,你看我媽會不會把我的皮給揭了?不好,不好,再想再想。想來想去,光武就想到了老冀的修理鋪。那一天,光武恍然大悟地對明理說,你說我咋就沒想起老冀的修理鋪,修理鋪里有呀。明理說,修理鋪?你說修理鋪?光武說,對呀,你想想,修理鋪是干啥的?修自行車的吧,他要補胎,要換氣門芯,你說還能沒皮子?明理張大嘴巴說了一聲噢,馬上就拍著手支持光武的提議了??墒牵馕渥约簠s忽然泄了氣。光武說,唉,你知道冀紅和老冀是啥關(guān)系?明理眼睛眨巴著看光武,說,冀紅是誰?我管冀紅和老冀啥關(guān)系!光武搖著腦袋,若有所思地朝四周望了望,說,冀紅和我是同桌,她是有名的母老虎。
母老虎?明理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哈哈哈就笑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明理抹著眼淚說,就是去年拿著笤帚把你攆得滿操場跑的那個?就是那個揪著你的耳朵讓你乖乖求饒的那個?哈哈哈,我看你是看上她了,你八成是看上她了。光武臉漲紅漲紅的,說,我看上她,我會看上她?我看上、看上誰家的老母豬也不會看上她,那么高,那么壯,力氣那么大,根本就不像個女的。明理一看光武急了,就止住了笑,說,我看不要緊,咱是偷偷摸摸地去,老冀又不認識你,她咋能知道?光武想了想,還是有些猶猶豫豫的。明理說,你還擔心啥?你再婆婆媽媽的,我看你就是看上她了。光武呸呸呸吐了幾口唾沫,說,修理鋪就修理鋪,不說了,就是修理鋪。
接下來,他們就這次行動的具體步驟進行了周密的研究。他們的行動方案是,由明理出面把老冀調(diào)開,光武趁機進入修理鋪找皮子。怎么調(diào)開老冀呢?光武給出的辦法是,讓明理告訴老冀,冀紅和別人打架了,好多人都拖不開。反正冀紅和人打架也是常有的事,老冀不信也得信。
光武和明理從那棵樹下閃出來,快要走到修理鋪跟前時,他們突然都停住了。光武把明理往飼料店的房檐下拉了拉。光武說,你看,咋是他!明理朝修理鋪那邊探了探頭,說,這個死老管,怎么跑到修理鋪來了?怪不得剛才路過鄉(xiāng)政府沒見到他。老管和老冀從修理鋪走出來,冬日午后的陽光把他們的影子在地上拖得長長的,像是一個奇怪的龐然大物。老冀一邊和老管說著話,一邊把仰放的自行車放正了,又拿一塊紗布子在車座上擦了擦。光武豎著耳朵,他想聽聽老冀和老管說的啥。老冀說,你試一試?老管說,還試啥,你的手藝我信得過。然后,光武看見老管從上衣口袋掏出幾張鈔票往老冀手里遞。老冀不收,兩只手還往外推。老冀說,你裝著吧,我還能收你錢?老管說,我是替書記來修車的,該收的你就收。老冀說,那我就更不能收了,開這店還不多虧他幫忙。老管后來就不堅持了,兩只手握住車把,屁股一抬就騎到了車上。騎出去有幾十米,他還在車上扭過了頭,說,利索多了,到底是好手藝。有事情給我招呼噢。
終于走了。光武的視線從老管的脊背收回來,盯著明理說,他走了,你上。明理抬腳剛要走,胳膊就被光武給拽住了。慢著,光武朝修理鋪努了努嘴,說,母老虎,母老虎怎么從鋪子里出來了。明理朝修理鋪看了看,舌頭禁不住就吐出來了。我的個天。明理說,母老虎好像發(fā)現(xiàn)我們了,我看見她好像朝我們這里瞄了一眼。光武趕緊把明理往進拽了拽,好像是在安慰明理,又好像是在安慰自己。不會的。光武說,咱們一直在房檐下,她怎么會發(fā)現(xiàn)呢?
冀紅一只手拿著一個洋瓷飯缸,另一只手拎著一件皺皺巴巴的臟衣服。她站在修理鋪門口望了望天空又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那時候,老冀蹲在地上手里拿著一把木銼正在一條自行車內(nèi)胎上銼。老冀扭過頭朝冀紅說,你回去吧,這里冷。冀紅站著沒有動,她的眼睛被一輛自行車鑰匙上的小掛件給吸引了。小金魚。冀紅說,彎腰就把那個塑料編織的栩栩如生的小金魚捉在手里了。太好看了。冀紅說,我要把它摘下來。老冀呼地站起來,伸出一只油乎乎的臟手把冀紅捉著金魚的那只手打開了。老冀說,別亂動,人家車子放在這里修,你拿走人家東西算什么事?冀紅抬起被老冀打過的那只手看了看,眼睛一瞪,嘴就撅起來了。冀紅說,不就是一條破金魚,值得你使那么大勁兒,你看看,你看看,你把我手都打疼了。老冀朝冀紅伸出的那只手看了看,扭過頭蹲下身又去對付那條內(nèi)胎了。冀紅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胸脯一起一伏的。她把手里的洋瓷飯缸狠勁兒地往窗臺上一蹾,又把夾在胳肢窩下的臟衣服抽出來往地上一扔。你等著我再給你送飯吧。冀紅沖她父親老冀的背影嚷,你的衣服我不洗了,不洗了。老冀似乎被冀紅突如其來的怒吼嚇蒙了,扭過頭來的時候,眼神迷迷瞪瞪的,好像是剛睡醒。他看見冀紅跺了跺腳,一扭身騰騰騰地走遠了。
看見了吧?光武瞅了瞅明理,說,知道什么是母老虎了吧?你還說我會看上她。呸,呸,呸。光武連吐了三口唾沫,三口唾沫都是沖著冀紅的背影吐的。明理眼睛眨巴著,他后來還沖光武吐了一下舌頭。呼呼呼,突然起了一陣風,街道上的土被吹起來,一些樹葉、廢紙也趁機飄到了空中,漫無目的地四處飛。風一起,本來就虛虛弱弱的太陽顫了顫,迅速躲到一片云后邊去了。街道兩邊的那些房子瞬間黯淡了下來,夜色好像是要提前降臨了。
光武和明理躲在飼料店的房檐下,1983年冬天的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風使他們裹緊了衣服瞇著眼,一下一下地朝修理鋪那邊瞅。冀紅的出現(xiàn)無疑使他們原先想好的方案流產(chǎn)了,眼下,他們只有再等待合適的機會了。
不久,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就送到他們眼前了。這個機會是屠宰場的老杜送來的。老杜手提著一把明晃晃的尖刀站在距離修理鋪十幾米遠的屠宰場門口沖老冀嚷,他的喊聲夾雜著一頭豬絕望而又不屈的嚎叫聲緊迫地傳過來。老冀吆,老冀,趕快來幫幫忙,幫幫忙。老冀望著遠處的老杜猶疑了一會兒,站起身就朝屠宰場那邊奔去了。
機會來了。光武沖明理擠了擠眼,兩個人一前一后就朝老冀的修理鋪摸去了。
事后,光武搖頭晃腦地對明理說了一句書里的話,光武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你說說,你說說,咋就那么巧,一進去就瞅見了皮子,而且是一塊又薄又韌彈性又好的牛筋皮子呢。
皮子的問題一解決,兩把彈弓很快就做成了。一個是木架的,一個是鐵架的。明理起先想要鐵架的,后來又想要木架的,猶豫了一陣兒,最終還是選擇了木架的。他用砂紙把木架打得光光滑滑的,還用小刀在上面歪歪扭扭刻了三個字:曹明理。光武則用紅綢把鐵架上的握手纏了纏,還特意留出了一截神氣十足的穗子。上學的時候他們把彈弓藏在書包里,一放學就掏出來了,一會兒瞄一瞄一棵樹,一會兒瞄一瞄一根電線桿。后來,他們就不安于只瞄那些不會動的目標了,改成了天空飛過的一只鳥,樹枝上棲落的麻雀。當一只只野鳥和一只只麻雀被他們蓄意射殺后,明理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光武的射擊水平已經(jīng)是相當?shù)木苛?,與此同時,他發(fā)現(xiàn)伴隨著光武射擊水平的突飛猛進,他的左眼越來越小,襯托得右眼越來越大了。我發(fā)現(xiàn)你像一個人。明理有一天對光武說,你很像一個人了。光武盯著明理問像誰?明理說,老管,我發(fā)現(xiàn)你和老管一樣,變成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了。光武說胡說,你胡說?;丶彝低档貙χR子一照,怪不怪?還真是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了。
光武彈弓射擊的彈無虛發(fā)迅速在男生們中間傳播開來,而由此引發(fā)的彈弓熱也在柳村鄉(xiāng)持續(xù)蔓延。1983年的柳村鄉(xiāng),小到剛上學的小學生,大到半墻高的中學生,只要是男生,書包里準藏著一把或好或壞的彈弓。而由此引起的抱怨和謾罵也是此起彼伏,綿延不絕。今天是誰家的雞被打折了一條腿,明天是誰家的豬被打瞎了一只眼,隔三差五總會有不同的男女一邊替自家的豬雞叫著屈,一邊咒罵著那個該死的作案者。
有不少人就把懷疑的目光投向了光武和明理。其實,這些事確實和他們沒關(guān)系,他們才不會干這些雞嫌狗不愛的爛事呢。明理那一天對光武說,是時候了,你忘了咱們說過的話了嗎?光武擺弄著手里的彈弓,扭頭看了一眼明理,說,你什么意思?明理鼻子里哼了一聲。明理說,哼,就知道你忘性比記性大,你忘了,咱們說好的要教訓教訓老管的。光武朝遠處打出一彈弓,光武說,忘不了,我說過的話我怎么能忘呢。你等著,這事情我記著呢。
來年開春的一個周末的傍晚,明理在自家屋里聽到了幾聲惟妙惟肖的驢叫。誰家的驢叫聲這么難聽???明理聽見母親一邊刷碗一邊扭頭沖門外嘟囔了一句。明理說,誰知道呢?我去看看。抬腳就往門口走去了。不出所料,果然是光武。光武靠在門口的槐樹上,仰著頭正在一心一意地學驢叫。明理說,別叫了,別叫了,難聽死了。光武低下頭看著明理笑了笑,說,學得還像吧?以后我要是找你我就學驢叫,這是接頭暗號好不好?明理說,行了行了,你說啥事吧?光武的腦袋在暮色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嘴巴就湊到了明理的耳朵邊。光武說,不是要教訓老管嗎?我觀察好了,今晚就動手,咋樣?明理說,好,就今晚。
明理和光武懷揣著彈弓,就像是兩個懷揣著匕首的刺客,壯懷激烈而又心懷忐忑地出了村子,拐上了鄉(xiāng)政府所在的那條街道。暮色愈來愈濃,天際的彎月目睹著他們詭秘的行蹤,身邊的微風聆聽著他們急促的呼吸,而街道兩邊房子里的燈光星星點點,忽明忽暗,一副懨懨欲睡、渾渾噩噩的景象。
看到那個水塔了嗎?繞到鄉(xiāng)政府西邊那個糧站的后院時,光武沖院內(nèi)的水塔指了指,說,白天我看過了,爬到水塔頂正好可以瞄準鄉(xiāng)政府門衛(wèi)室。明理望了望夜色里的水塔頂,又望了望身邊的光武。光武仰著脖子,出氣聲呼哧呼哧的,看不清臉上啥表情。明理說,水塔頂?那么高,咋上去?光武說,里面有鐵踏步,我白天溜進去看過了。明理就不說話了,看眼前的圍墻。光武拉了明理一把,說,往前走,前邊有個豁口。兩個人朝東走了幾步,果然就看見有一截墻塌了半邊。走。光武帶頭跨進了院墻,扭回頭像模像樣地朝明理揮了揮手,說,快!明理跟著光武,本來想夸一句光武偵察得細,可是,突然傳來的一聲狗叫把他的話堵在了嗓子里。明理說,狗,有狗。光武顯然也被嚇著了,他貓了貓腰,伸長耳朵聽了一會兒,說,遠著呢,膽小鬼,是遠處的一只狗在叫。
爬上水塔頂?shù)臅r候,兩個人都出了一身汗。笨死了,你爬得那么慢。明理聽見光武說,你咋爬得那么慢。明理在臉上抹了一把,說,你還說我,你在前面磨磨蹭蹭的,我咋快?噓。明理很快聽見光武噓了一聲,說,你看,看見沒?明理看見鄉(xiāng)政府門衛(wèi)室的門打開了,一縷燈光明晃晃地射出來,照亮了門口一大片。老管站在明亮的燈光下,手提著一個鋁壺正在往窗臺上的熱水瓶里灌水???,快動手。明理聽見光武說了一句,就看見他已經(jīng)把彈弓握在手里了。糟糕。明理叫了一聲,我的彈弓呢?光武手握著彈弓扭頭看了一眼明理,說,咋搞的,你再找找。明理慌亂地在身上又摸了一遍,聲音顯得虛弱而又沮喪,沒有,還是沒有,可能是剛才爬水塔的時候弄丟了。行了行了行了。光武極不耐煩地說,彈弓都能弄丟了,你還能弄啥?明理還想說句啥,光武已經(jīng)裝好彈在瞄準了。丟就丟了,你一會兒就負責給我供子彈。明理說,嗯。
明理看見老管已經(jīng)把一壺水灌滿了,他提著水壺站在門口,頭伸到外邊不知道在說著啥。明理說,快,快,打呀,你還等啥?光武說,用你說?!班病币活w石子就射出去了。緊接著,他們聽見了一聲尖利的慘叫,就看見冀紅手捂著頭在門口蹲下了。誰?誰狗日的打黑槍!老管一喊,從幾個房子里沖出來七八個人,大驚小怪地詢問怎么了?哪打槍?誰打槍?
怎么會是她?光武手握著彈弓眼睛直直地盯著鄉(xiāng)政府方向,嘴里嘟囔著,我明明瞄準的是老管,怎么冒出來個她。明理拽了拽光武的胳膊,說,別啰唆了,快撤。光武好像沒聽見明理的話,他一動不動地趴著,嘴里還在嘟嘟囔囔的。明理說,你聽見沒,趕快撤,你沒看見有幾把手電已經(jīng)在四處照呢。撤,撤。光武好像突然意識到了某種危險,失魂落魄地說,撤,撤,撤。
第二天,發(fā)生在鄉(xiāng)政府的彈弓襲擊案就在柳村鄉(xiāng)一帶傳開了。
一定是我的鐵面無私得罪了誰。老管后來是這樣對大家敘述這件事情的,他們一定是想置我于死地,才處心積慮地要刺殺我;我死了就死了,那是為工作而死,為革命而死,死得其所;可是,我閨女有什么錯?她只是在那天傍晚去給我送衣服,她要是出現(xiàn)了啥意外,你說該怎么辦?怎么辦?老管最后發(fā)狠說,我一定要把刺客找出來;我一定會把刺客找出來。
功夫不負有心人。老管不知道動了多少腦子,跑了多少路,最后,終于找到了一把遺落在糧站后院的彈弓,并且通過這只彈弓順藤摸瓜地鎖定了兇手曹明理。老管鎖定了曹明理卻沒有直接捉拿曹明理,而是將電話打給了在縣公安局工作的老戰(zhàn)友曹愛國。我一說曹愛國你一定知道了,曹愛國就是我父親,而我,就是曹愛國的兒子曹明理。
我父親曹愛國在一個中午急急慌慌地趕回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揪著我的耳朵就把我?guī)У搅死瞎艿拈T衛(wèi)室。他們一個坐在床上,一個坐在椅子上,極富心計地對我進行了威脅恫嚇和甜言蜜語兼而有之的奇特審訊,目的就是要我交代出同黨和動機。我當然不會上他們的當。我已經(jīng)13歲了,我知道怎么對付他們。我自始至終不承認有什么同黨,我只供述事情是我一個人干的,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至于動機,我順口胡謅了一句,我說我嫌他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樣子特別兇。我父親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我父親說,不知深淺,你管叔那是在部隊苦練射擊練的,他是神槍手你知道不?
結(jié)局你一定想到了。我父親請他的老戰(zhàn)友老管喝了一頓好酒,說了一堆好話,除過承擔了冀紅治傷的醫(yī)療費,還外加了一筆營養(yǎng)費、誤工費。那天,我還見到冀紅了,她左鬢角貼著一塊紗布,幾乎把半個眼睛都遮住了。她用一只半眼睛瞪著我,還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
光武不知道跑到哪去了,一連幾天沒有去上學,直到我們家農(nóng)轉(zhuǎn)非搬到縣城的那一天他也沒露面。
多年后,我?guī)煼懂厴I(yè)在不同的學?;炝撕脦啄?,最終又被分到了柳村鄉(xiāng)中學。對了,柳村鄉(xiāng)已經(jīng)不叫柳村鄉(xiāng)而改叫柳村街道辦事處了。街道兩邊的舊房子全拆了,整整齊齊地矗立起了一排排樓房,街面上人呀車呀來來往往,吵吵嚷嚷的。在十字左邊原來老冀開修理鋪的地方新開了一家宏發(fā)電器行,地上散落的鞭炮紙屑和兩排花團錦簇的花籃渲染著開業(yè)的喜慶。有兩個男人站在門口說話,一個三十歲左右,另一個已經(jīng)老了。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我走近看了看,我感覺我都要叫出他們的名字了,一個高壯的女人卻走出了店門吼,我爸來了你不讓店里坐,站在門口說啥話?
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我看見她左鬢角有一條疤,在陽光下亮閃閃地蠕動著。
作者簡介:王宏哲,男,西安市長安區(qū)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省“百優(yōu)計劃”入選作家,陜西省文學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陜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學員。供職于媒體。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和楊旦沒完》《空場地》、散文集《舊光陰》等。
特邀責任編輯 李 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