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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竹竿胡同113號

2019-09-10 19:29沈蕓
花城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郎中大媽爺爺

沈蕓

既然無處可躲,不如傻樂。既然無處可藏,不如喜樂。既然沒有凈土,不如靜心。既然沒有如愿,不如釋然。

——豐子愷《豁然開朗》

一、四九城

我,祖上杭州,生在蘇州,養(yǎng)在上海。

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jì),我隨母到了北方的唐山,快要上學(xué)了,又被帶回了北京。我回到北京后不久,我爺爺夏衍走出了秦城監(jiān)獄,我們家的元氣開始有些慢慢地恢復(fù)了,話說那是1975年。我剛來北京的時候,北京城告訴了我三種顏色:藍(lán)的天,白的云和灰的瓦。

氣派!不愧為千年古都,沒有一點俗媚之氣,走在街上的人,也是大大方方的。

我們家在東城南小街,早先的門牌是八大人胡同27號,后來改為南竹竿胡同113號。

在一個物是人非的年代里,所謂的東富西貴,也就剩下胡同和四合院了,住在里面的人,都被一茬茬地革了命。

1949年以后,我爺爺他們那一代的很多文人“書生作吏”,走上了如履薄冰的仕途,可是,之初的他們依然是文化人。譬如說,他們中的一些人用自己的稿費買院子,像丁玲、艾青、葉君健……都是自購房產(chǎn)。

我爺爺也說過,他當(dāng)時手里正好有一筆可用的稿費,剛剛調(diào)到北京當(dāng)部長,他就看好了一座帶花園的四合院,還沒等他買,文化部就分配了他這處房子。

作為四合院,這算不上好宅子,平平常常,既沒有雕梁畫棟,也沒有假山后花園,簡單呆板,但規(guī)矩方正,對于當(dāng)時四口人的家庭,足夠了。

還有足夠好的是地段,第一是地段,第二是地段,第三還是地段。

南竹竿胡同隔著一條小街,正對著是禮士胡同,著名的劉墉府是后來的電影局。隔壁就是我上的禮士小學(xué),我每天上學(xué)走路十幾分鐘。

這條南小街上,分布了很多耳熟能詳?shù)暮?4路公共汽車把它們串了起來,往南沿線兩邊:北竹竿胡同、竹竿胡同、南竹竿胡同、演樂胡同、內(nèi)務(wù)部街、史家胡同、新鮮胡同、紅星胡同、芳嘉園胡同、祿米倉、干面胡同……一直開到終點北京火車站。

往北,到了朝陽門內(nèi)大街。有以前的文化部、外交部、圖書進(jìn)出口公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和三聯(lián)書店……最重要的是朝內(nèi)菜場,逢年過節(jié),憑票供應(yīng),排隊購買,那可是一年之中關(guān)乎溫飽的大事件。

除此之外,81號里的那兩幢鬼宅,天長地久地?fù)u曳在日曬雨淋中……

那時候的北京四九城,不大,東城以內(nèi),皆可步行。從東城到西城,騎自行車最適宜。

我記得,王昆侖的女兒王金陵經(jīng)常騎一輛自行車,到了我們家院門口,把車一停,叫著“夏伯伯”走進(jìn)了正房的客廳。她在人大當(dāng)教授,教俄羅斯文學(xué),是《紅樓夢》專家,懂昆曲。

“我愛北京天安門”,是需要有一段車程的,去一趟也算是一件大事情。

在公交車?yán)锩?,我?4路的感情最深,這座古城留給我最初的記憶,都是24路幫我串聯(lián)起來的,它所經(jīng)停的每一站,都是記憶庫的一扇門,不要輕易觸動。

我每天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會經(jīng)過一個小賣部,開在一個居民房的低矮窗口,只有一個小售貨口,我總是探進(jìn)頭,跟里面的老大爺說,要5塊桔瓣糖,一分錢兩塊,每次就買10塊。口袋里的這5分錢,我在課堂上就攥著,心里盤算著,買了這10塊糖,要在這兩天回家的路上和做作業(yè)的時候,分幾次吃光,這是對自己上學(xué)辛苦的偷偷獎賞。

有這種小心思的孩子,不止我一個。廖夢醒家的一位小哥哥,今年都六十多歲了。他小時候,最愛吃稻香村的黃油棗泥餅,他住校省下一星期的零花錢,就是為了吃上一塊黃油棗泥餅。從稻香村出來,吃上了思念已久的棗泥餅,不坐公交車,走著回家,邊走邊吃,節(jié)約了他媽媽給的車票錢。

在我家的南小街上,沒有稻香村,我的最愛也不是棗泥餅。如果從南竹竿胡同出來,去坐24路,要走到演樂胡同那一站上車,在這不到5分鐘的路程中,有一家早點鋪,除了清晨賣油餅豆?jié){,也賣燒餅糖耳朵之類的小吃,到傍晚才關(guān)門。

我們從南方過來的人,最受不了北方的這種小吃店,簡陋得很,跟上海的糕點店沒法比。那位王金陵阿姨在多年以后,有一次在電影院里見到我,熱情地從包里掏出點心來:“給你吃啊,這可是從上海帶來的奶油點心……”

玻璃窗的木門只要是營業(yè)時間就一直敞開著,冬天掛上個厚厚的棉門簾子。終日都在昏昏暗暗中,一兩盞黃瓦斯燈泡,總是提不起精神,隨時要熄火的樣子。高高的、我踮起腳才夠得著的柜臺,三兩個沒精打采、說話硬撅撅的售貨員,幾張方桌子和條凳,是供吃早點的人用的,桌子上放著筷子桶和搪瓷調(diào)羹盒。柜臺里沒幾樣點心,麻醬咸火燒、麻醬糖火燒,有時候還會有焦圈和應(yīng)季的綠豆糕。

在這幾樣可憐巴巴的點心里,我最愛吃的是一毛錢一個的豆餡火燒。白白的硬面燒餅皮上滾了一圈白芝麻,在燒餅的肚子中央點了一個紅點,最關(guān)鍵的是,它一定要裂口,露出里面的豆餡,是帶紅小豆豆皮的餡,不是南方的細(xì)沙。它的學(xué)名極其生動,叫:蛤蟆吐蜜。

對了,到了下午,小吃店會供應(yīng)炸糕,就是天津的耳朵眼炸糕,也是帶豆皮的豆餡。

這家早點鋪離我們家很近,有的時候,早上,小孩子賴床,大人就把早點買回來,冬天家里生爐子,用鍋裝回來的豆?jié){就放在蜂窩煤爐子上小火溫著,油餅夾在鐵絲篳子里烤在一邊,吃的時候嘎嘣脆。

我覺得糖油餅是最好吃的,比普通油餅要貴,一毛錢一個,是油餅里的戰(zhàn)斗機(jī)。那時候,大人要是給小孩兒兩毛錢買早點,就有點奢靡之風(fēng)的意思了。

我們家里的南方人總是懷念油條,北京當(dāng)時沒有,天津有,他們叫果子。讓我最早知道果子就是油條的人,是一個郎中,他住在我們家院子的對門。

這個人,充滿了故事,而且是互相矛盾的故事。

二、街坊

過去北京的夏天,白天熱,晚上涼,不難熬。三伏天,太陽底下是火辣辣的,樹蔭下曬不著的地方,小風(fēng)吹著涼快。

一到七、八月份,樹上知了喳喳地叫上一整天,到了太陽落山,還不肯“下班”。

進(jìn)入雨季,地上房上的狗尾巴草像小孩兒抽條似的向上躥,蚊子也跟著猖獗起來,大家吃完飯坐在院里乘涼,人手一把蒲扇,漫無目的地拍打著……

我剛回北京時,沒有找到小學(xué)接收,像個失學(xué)兒童一樣每天在家里東跑西顛。父母上班,好在有爺爺教我語文,不過他的教學(xué)方法不規(guī)范,也有可能是他根本看不上“四人幫”他們編的課本,不好好按照教材教,所以,我一個夏天都在家快樂地“放羊”。

趁大人不注意,我便溜出院子,跑到對門去玩。

某一天,那位郎中,姓余,正站在院中間跟三兩男女說著話:“天津那大果子,炸得是金黃錚亮,暄暄騰騰,站得直,立得住,筆挺挺,北京見不著。長江以南的人,他們管這叫油條?!?/p>

說這話時,他不像北京人,但又不像天津人,這果子里透著見識,卻不是思鄉(xiāng)。

余郎中長得像李雪健,五短身材,平頭板寸里藏著白發(fā),黝黑的面色中埋著皺紋,我總感覺他的眼白比別人都多,眼角中露出的余光比李雪健扮演的人物還要狡詐,他的嗓音也跟李雪健的角色一樣是從鼻腔里發(fā)出來的磁性般沙啞,他的聲音從來不高,但是一聽就知道是他在說話。

他一看見我跑進(jìn)了他們的院子,就開始收起了話頭,搖著扇子,準(zhǔn)備往自己家門里走,上了臺階,手一背,給了我一個后腦勺。

我們家是胡同里的著名黑線人物,這條街上沒人不知道。我們家被抄過30多次,一個院子幾乎被抄空了,幾卡車把家里一排房子的書都拉走了。

“把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jìn)行到底!”的紅字標(biāo)語直接寫在了院子的白墻上,正對著我們的門窗,時時刻刻提醒著我們家是專政的對象。

隨后,院子里搬進(jìn)了七戶“革命群眾”,我們被轟進(jìn)了連廚房都沒有的三間房子。

我出生的1969年,是我們家最倒霉、最悲慘的年月,我爺爺被抓進(jìn)去三年了,生死未卜。

所以,給我取名“蕓”,一是取蕓蕓眾生的平民百姓的含義,二是蕓香,為一種夾在書里防蟲的草,取義“書香”。

從小我被保護(hù)得很好,在家里沒有受過夾起尾巴做人的自我矮化教育。

我曾經(jīng)在胡同里,趾高氣揚地跟街坊們說:“我爺爺是四條漢子!”街坊們覺得我很好玩,故作一番驚嘆狀。唯獨余郎中,從我身邊“哼——”的一聲走過去,摔了一下院子的大門。

可是,很奇怪,我一點也不怕他,照樣往他們院兒里跑。

我們家的院子在經(jīng)過了這場劫難后,已經(jīng)失去了當(dāng)年的景致,成了一個大雜院,院子的中間還被鄰居蓋了小廚房,東南角的一棵桃樹擠得見不到陽光,不久就無影無蹤了。只有一溜西房的前面還保留了一些殘存的遺跡,我爺爺親手種的一棵棗樹,從小樹苗長到碗口那么粗了,樹枝也長過了房頂,卻從未見它結(jié)過棗。一棵開不了幾朵花的紫丁香,瘦小枯干,營養(yǎng)不良。還有一個葡萄架,那只等了我爺爺8年多的大黃貓,死后就埋在葡萄架下,或許是這只“義貓”的氣場太大,在它入土為安后沒多久,這棵葡萄藤就死了。

隔壁建了一個金星鋼筆廠,每天都有難聞的賽璐珞味道飄過來??梢哉f,這個院子的風(fēng)水已經(jīng)給破壞完了。

從監(jiān)獄里出來的爺爺,身心俱疲。家未破,人安在,已經(jīng)是萬幸了。

“文革”前那種打理庭院的好興致,蕩然無存,也力不從心。他只是在家房前的小塊空地上種些花生,教我種些“死不了”和地雷花,我奶奶倒是喜歡盆栽的粉紅色韭菜蓮。他們看見我用采來的指甲花搗碎了,來染紅指甲,很開心的,這也算是劫后余生的一點小快樂。

指甲花,也叫鳳仙花,是我從對門的院子采來的?!八啦涣恕钡幕ㄗ褍汉偷乩谆ǖ幕ǚN,也是我從對門的院子采來的。夏季的地雷花,到了晚間,會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香氣,采地雷花種的時候,我還專門搭配挑選了各種顏色,紫色、黃色、白色和花斑點,幻想著來年,在我家院子里,也種出一片姹紫嫣紅,不過,好像沒有成功過。

對門的院里養(yǎng)著一只黑貓,是翟大媽家的,翟大媽是滿族人,一位體面的老太太,對我家很友好,歡迎我去玩。

我爸爸稀罕她家的黑貓,總說以后自己也要養(yǎng)一只,這個愿望后來我們搬到大六部口,實現(xiàn)了,他一下子養(yǎng)了兩三只黑貓,因此我爺爺說:“黑貓是我兒子的,黃貓是我的。”

朝內(nèi)大街以南,在前清時是鑲白旗的地界,門第低不了。翟大媽家的四合院比我們家可是氣派多了,北京人的老話,她家是高門檻。走上高臺階,進(jìn)深是一個有檐柱的大門洞,黑褐色的大門口立著一對神氣的圓門墩。雖然大門的里邊已經(jīng)是個雜院了,但依舊庭院深深,垂花門的雕梁畫棟,游廊的迂回,都看得出這座一進(jìn)的院落,在前朝不是一般的人家。

我一直感覺,這座老宅子是翟大媽的祖宅,院子里的其他住戶都像是后搬進(jìn)來的,只有她家,或者準(zhǔn)確地說,只有她像是這宅門的主人。

可是,我們家的大院門是開在朝南東南角的,對門翟大媽家的大門卻是朝北開的,四合院的門朝南朝北是風(fēng)水布局,里面肯定有文章。

翟大媽從來不說她家的陳年往事,細(xì)想下來,她家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原來大宅的后門,前門開在了新鮮胡同,坐北朝南。北京的老城區(qū)里像這樣跨兩個胡同三進(jìn)以上的大宅門很多,像章含之的家原來就是三進(jìn)大院,前門在史家胡同,后門開在內(nèi)務(wù)部街,后來院子一分為三,正門是婦聯(lián)的好園賓館,章含之住中院,后院是外交部的宿舍,成了大雜院。翟大媽的院子很可能就是這樣,他們的大宅在民國時期分家了,翟大媽一家分得了后院,從南竹竿胡同進(jìn)出。她家的正房像是一個南北兩邊對窗的花廳房,很寬大,中間打了一個木門雕花隔斷,朝南的窗前砌起了一面罩房的墻,如果不錯,這就是分家的標(biāo)志。罩房的墻沒有擋著射進(jìn)來的陽光,夾道的一棵核桃樹長得蔥蘢茂密,我由此知道了,核桃樹的樹冠是很美的。

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說的就是她以前的家。

所以,我們一般不說對門,都說翟大媽院兒。她那個院子里有一個大葡萄架,遮陽蔽日,快八月的時候,綠葡萄珠就垂了下來,等著慢慢變紫,葡萄藤底下還種著白色的玉簪花。她家院里的一棵大棗樹,一到秋天結(jié)果時,大棗子掛在樹梢上像是一顆顆瑪瑙,沉甸甸的。翟大媽的東跨院窗根底下有一棵號稱是百年的老月季,據(jù)說這棵月季和這座院子同齡,它的枝稈跟一棵小樹一樣粗。一到入冬,就用草葦子和棉絮包起來,相當(dāng)于穿上棉衣。

這個院子的前院已經(jīng)被破壞了,幾家住戶都在自己的門前接出來一個簡易的小廚房,把走路的地方擠成了只能走一個人、推一輛自行車的小道。翟家的垂花門特別雅致精巧,典型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建制,“一殿一卷”式的卷棚頂和懸山頂,里院是四扇綠屏風(fēng)門。以垂花門為界,里面是另一個世界,格局未變,保持完好,連花壇都還在,我采的花籽兒就是從這兒來的。

老北京院子里的春華秋實,是一種很高級的奢侈。種什么樹,養(yǎng)什么花,是很有講究的。一般來說,院里都會有一棵棗樹,然后是丁香、石榴或海棠。

我們南竹竿胡同113號的家有一棵棗樹,北小街46號也有一棵棗樹,大六部口14號還有一棵棗樹,同時,種了一白一紫兩株丁香。

翟大媽家除了有棗樹,還種了一棵香椿樹。打棗的喜悅在秋天,摘香椿芽的歡樂是在春天。翟大媽院里每年用鐵鉤子摘香椿芽,是一大景觀,大人鉤,小孩兒撿,街里街坊的一下子仿佛成了一家人。翟大媽好像會做各種跟香椿有關(guān)系的菜,她更喜歡把香椿分送給四鄰嘗個鮮,她讓我?guī)Щ丶胰ヒ话褎傉聛淼南愦谎浚徒o我奶奶,炒個香椿雞蛋。

尼克松訪華的時候,商店里突然投放了一批巧克力,得知消息后,大家聞風(fēng)而動,趕到王府井百貨大樓“張秉貴”糖果柜臺,蜂擁著排隊購買,我爸爸托關(guān)系多買到一份,借著看大黑貓的由頭給翟大媽帶去。我當(dāng)時和媽媽在唐山,還在上幼兒園,對爸爸帶來的這份尼克松巧克力印象深刻。

從那時起,似乎是個分水嶺,“文革”進(jìn)入了后期。大家都被階級斗爭折騰得筋疲力盡了。嘴上不敢說,心里卻都不自覺地想將那些路線啊,斗爭啊,放到一邊去,漸漸地回到人際交往的正常軌道,盼望著能平平安安地過上人的生活。

三、西屋魏家

我們家的老鄰居,并不在113號院里,這七戶人家,是造反派抄家以后,強(qiáng)行住進(jìn)來的。緊挨著我們房子?xùn)|頭的那家人最壞,經(jīng)常仗著自己的“根紅”欺負(fù)我們,我聽見過很多次,我爸爸跟他們吵架。我姑姑和爸爸下放干校的時候,家里只有我奶奶和一只老貓相依為命,被院里人欺負(fù)的時候,只能忍氣吞聲。

相比來說,翟大媽更像是我們可以相互照應(yīng)的近鄰。我們家1956年搬過來的,翟大媽在她的院里住了一輩子,只是我不知道這是她的娘家還是婆家。

我在自己家的院里,是沒有小朋友的,有一個跟我同齡的女孩,父母是街道小工廠的工人,紅五類出身。這個女孩子長得不好看,身上的小市民習(xí)氣很濃,我爸爸不喜歡我跟她玩。有一次,我們在院子里玩撲克牌,吵吵鬧鬧的,我爸爸從房間沖出來把我訓(xùn)斥了一頓:“你還有點女孩子的樣子嗎?不像話,回家!”不歡而散,我被拎了回去,看見我爺爺?shù)哪樕埠荜幊岭y看。

沒有小朋友玩,我只能找大朋友玩,西屋的魏家姐姐成了我的玩伴,往西屋跑,我爸爸不反對。魏家是這個院子里對我們家最友善的,也只有他們家沒有把門前我們種的花木鏟光蓋小廚房。他們一家都是工人,魏家姐姐剛頂替父親進(jìn)了工廠,家里沒有吃閑飯的,這家子都是本分厚道的本地人。

我爺爺回家后的第二年初春,魏家出事了!

一天傍晚,各家各戶都在準(zhǔn)備晚飯,突然間,從魏家搭建的小廚房里傳出了鋁鍋扔在地上的響動,接著就是一大聲慘叫,像是魏大媽被鍋里的粥燙著了。魏家一片大亂,魏家姐姐跑出來叫人找板車,那時候全北京市都沒有急救車,送醫(yī)院急診,只能是找街坊鄰居借板車。我們前院,過去的那間門房住的收發(fā)室,搬進(jìn)來一個街道小工廠蹬板車?yán)浀?,正好他在家,板車停在院門外。魏家姐姐說了好話求他幫忙。

春寒料峭,天氣還很冷,魏大爺抱了棉被褥子,把板車鋪墊好,魏家的兒子把他母親從屋里背到院門外,全家人把老太太抱上車,蓋好被子。躺在板車上的魏大媽身體僵直,不能動彈了,斜著眼睛,口里吐著白沫。

那一天的晚飯,大家好像都沒有吃好。魏家人更是一夜未眠。

第二天傳回來的消息,魏大媽中風(fēng)癱瘓了。還好,那天家里人都在,送醫(yī)院及時,魏大媽保住了一條命。

十天半個月以后,被接回家的魏大媽已經(jīng)不同往日,癱在床上,大小便都要人伺候。她的臉變形了,嗚嚕嗚嚕地說不出話了,舌頭肥大,半張著嘴,口水動不動就沿著嘴角流下來了,手也不聽使喚,自己不能擦。

魏家姐姐再也沒時間跟我玩兒了,她忙著白天上班,下班回來要照顧她媽媽,每天就看見她在洗個不停,連出屋喘氣的工夫都沒有。

如果不是魏大媽病倒,我恐怕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余郎中的本事到底有多大,在我看來,他就是一個陰陽怪氣的討厭老頭兒。

魏大媽的病,西醫(yī)的招數(shù)已經(jīng)窮盡了。魏大爺去對門找了余郎中,給他看了病歷,還帶去了兩瓶酒。

余郎中答應(yīng)試試,但沒把話說死。有一個比較苛刻的條件,他不出診。于是,這一苦差就落在了魏家兒子身上,他要背著母親去對門就診,然后再背回來。路很近,可是這幾步路要邁好幾道高高低低的臺階和大大小小的門檻,癱瘓病人自己一點都配合不了,沉得要命,每次一個往返,即便是有魏大爺在旁邊幫忙,也把他累得夠嗆。

據(jù)說,余郎中有一手金針的絕活,他對經(jīng)絡(luò)熟悉,下針的手法穩(wěn)準(zhǔn),從不見血。過去的好針灸大夫視出血為廢針,余郎中就是這樣的。

余郎中治病有很多規(guī)矩,比如,他扎針治病開方子的時候,閑人免進(jìn),連陪著的家屬也要回避,魏家父子每次都是不進(jìn)屋地等在門外。

老實的魏家人嚴(yán)格地按照余郎中的醫(yī)囑執(zhí)行,魏大媽除了針灸、走罐,還吃余郎中開的湯藥。余郎中每周開一次方子,魏家姐姐就去白塔寺抓藥,回來用中藥罐子在小火上三煎,他們家的屋子里飄著的全是中藥味,倒出來的中藥渣堆滿了垃圾箱。

我不再去魏家玩兒了,一來是我爸爸告訴我,人家有病人,不方便,要懂事。另外,我也受不了他們家的味道,那股中藥味,聞了就想吐,想想都覺得苦。

時間過得快,轉(zhuǎn)眼間過了清明就到端午了。魏大媽似乎見好,人能坐起來了,臉色也不再慘白,有了血色。他們家時常趁著天氣好,把她抬出來曬曬太陽。

又過了一陣,魏家姐姐苦著的臉陰轉(zhuǎn)晴了,心情好的話,還跟著半導(dǎo)體哼上幾句歌,那段時間廣播里播得最多的曲調(diào)兒:“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來,就是好,就是好!”她順著“就是好”這三個字,手里的罐往下一磕,中藥渣倒了出來,還冒著白煙。

不知不覺中,魏大媽可以站起來走幾步路了,左腿點點兒,右腿畫圈兒。身子栓了半邊,口水還是流,自己會擦了,說話不清楚,但可以表達(dá)意思了。

魏家人和余郎中都沒有放棄,繼續(xù)堅持治療。魏家人講禮數(shù),接長不短地給余郎中家?guī)ヒ伙埡须u蛋、兩包綿白糖、一瓶鮮麻醬……余郎中不客氣,都收下了。

我爺爺在監(jiān)獄中被踢斷了腿,他是拄著雙拐回來的,他對在里面遭遇的一切,閉口不談。

有一天上午,他架著雙拐去院子活動活動,剛好碰到練習(xí)走路的魏大媽,魏大媽一個步子沒有站穩(wěn),出溜到地上去了,我爺爺居然不顧自己拄著拐,伸手去攙老太太起來。大家后來都開玩笑地說,一個瘸子去救一個癱子。

這件事,讓我爺爺小得意了一下,他一輩子都很能干,在心理上,從來沒有因為一條傷腿而像個殘疾人。

四、郎中

魏大媽病情的好轉(zhuǎn),證明了余郎中是不可小覷的人物。余郎中的臉上倒沒什么變化,還是那副不陰不陽的表情,走起路來倒是有一種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的味道。

這兩個院兒里的人,大概沒人能說得清楚余郎中的來歷,所有關(guān)于他的說法,都是只言片語,拼貼起來就像是戲文。

余郎中,看模樣約65歲,實際上可能剛剛過了70歲,屬于年輕時不顯年輕,老了不顯老的那種人。他比翟大媽小幾歲,翟大媽跟我奶奶差不多大,比我爺爺小幾歲,“翟大媽”是我爸爸的叫法,按輩分,我要叫她翟奶奶。所以推算下來,余郎中差不多是1910年前出生的,跟我爺爺是同齡人。

這個歲數(shù)的人,想太太平平的都難,軍閥、日本人、國民黨……都遇上了,全是必修課。好不容易盼到了解放,又趕上了三反五反、反右和“文革”。

余郎中那身打扮,一年四季從來不變,中式對襟外罩從盤扣發(fā)展到紐扣,永遠(yuǎn)是黑灰藍(lán)。腳上總是一雙內(nèi)聯(lián)升版的老頭布鞋,連懶漢鞋都不上腳,冬天才換上高幫的老頭絨棉鞋。他頭上的那頂帽子最有趣,毛氈子瓜皮帽,從前一年的霜降戴到第二年的清明,一天不多,一天也不少,比節(jié)氣還準(zhǔn)。后來被“文革”了,這種帽子不生產(chǎn)了,郎中的兒媳婦就給他織了一頂毛線瓜皮帽。

余郎中走在胡同里,步態(tài)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一步一個腳印。他平時的做派不顯山不露水,用現(xiàn)在的詞是低調(diào)。很多時候,他似乎很想把自己藏起來,不讓別人感覺到他的存在,而有的時候,他的存在又能把人嚇上一大跳。

離我家很近的竹竿胡同,胡考和張姨住在那兒,入鄉(xiāng)隨俗,按北方習(xí)慣,我管張姨叫張大媽,管胡考叫二爺爺,因為他比我爺爺小。他們家是我常去玩的地方。他們胡同的院兒里住著一個白胡子老頭兒,他很愛惜自己的一把胡須,經(jīng)常掏出一把專門梳胡子的小梳子梳幾下。老頭兒特別愛種葫蘆,在家門口搭了一個葫蘆棚,葫蘆大豐收時,棚子上碩果累累。白胡子爺爺很喜歡我,告訴了我好多葫蘆的知識,教我摘葫蘆時一定要帶著把兒,曬葫蘆前要刮皮,葫蘆曬干后,晃著里面有“嘩啦嘩啦”籽的聲音,就可以掏籽了。碰到白胡子高興就會送我?guī)讉€形狀好看的葫蘆,我?guī)Щ厝ソo我爺爺玩,他也是葫蘆愛好者。

對于余郎中這樣不喜交友的人,美髯公卻是他的朋友,這個秘密被我發(fā)現(xiàn)了。他會帶上一包花生米,去找老頭兒說上一下午的話。

大家平時都稱他老余或老余頭,除了他姓余,知道他全名的人寥寥無幾,也沒人多打聽。

可是,我知道。是在白胡子爺爺家掏葫蘆籽時聽來的。

“免貴姓余,兆銘,汪兆銘的兆銘?!庇嗬芍懈P道,搖頭晃腦,故作神秘地湊在白胡子耳邊說了這么一句,沒有避諱待在一旁的我。

美髯公瞇著眼睛,捋著胡須,似聽非聽。

我當(dāng)然是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么啦,回家鸚鵡學(xué)舌地說給我爺爺聽,“哦……”了一聲以后,就沒有然后了。想想后怕,那是什么年代?!居然把自己的名字跟汪精衛(wèi)掛上鉤了,這不像是老謀深算的余郎中平日里的作為。

美髯公和余郎中兩個人有同好,都喜好紅木家具,委托商店成了他倆在兵荒馬亂時期的桃花源。有幾年,抄家成風(fēng),除了抄家就是搶房子,被搶的都是有家底的人家,房子被占了,家具沒地方放,就只好送到委托商店,三千不如兩千地賣了。東華門的委托商店,有一陣紅木家具堆積如山,都攤到街面上了。

美髯公沒有經(jīng)濟(jì)實力,但會木工活,懂木材,精通榫卯工藝,他跟余郎中一搭一檔,他幫著挑,余郎中出錢買,余家的房間里到處都塞滿了紅木家具的拆件。余郎中后來自己睡的床就是買來的一個紫檀臥榻。除此之外,余郎中還酷愛往舊書店跑,目標(biāo)很專一,就是收集古醫(yī)書。

美髯公說過,余郎中是南人北相。

他是哪兒的人?好像也沒人知道,從他的長相和口音都不好判斷。

余郎中聊得最多的地方是天津,那是他的革命史、光榮史、發(fā)家史!他是在天津解放軍的隊伍里給官兵們治病時,認(rèn)識了部隊老首長的,醫(yī)術(shù)獲得了信任和肯定后,在人民軍隊里站住了腳。并且通過老首長的關(guān)系,讓自己十六歲的兒子在廊坊入了伍,他們父子隨軍進(jìn)到北平城,他的兒子還被組織介紹去華北革大學(xué)習(xí),入了黨,從那時起,算是正式參加革命了。

再往前,余郎中喜歡講自己的山東往事,孔孟的故鄉(xiāng),民風(fēng)淳厚。

余郎中在濟(jì)南開了一家自己的中醫(yī)小診所,正趕上1948年9月中旬的“濟(jì)南戰(zhàn)役”,解放軍的部隊攻克濟(jì)南。部隊的隨軍醫(yī)生不夠用了,到處在濟(jì)南城的醫(yī)院診所里找大夫,為受傷的傷病員治病。有很多診所打內(nèi)戰(zhàn)打怕了,見了拿槍的軍人就害怕,早早關(guān)門歇業(yè),或者干脆拒絕出診。而余郎中膽子大,他覺得治病救人不礙事的。果然,他在解放軍的部隊里很吃得開,上上下下都混得熟,這樣,就跟上了隊伍,一路北上。

不過,在批林批孔的那些日子,余郎中只講隨軍北上,不講濟(jì)南行醫(yī)。

總之,這支潛力股是買對了。余家從此掀開了紅色歷史的新篇章。至于再往前,余郎中不說,誰也不知道,也沒人關(guān)心了。

余郎中是什么時候搬進(jìn)翟家大院的?應(yīng)該不會早于1964年,在翟大媽的描述中,這座院子的改朝換代也不過是近十年間的事情,至少在60年代初,垂花門以里,她家的生活依然是“躲在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冬夏與春秋”。

五、翟家

翟大媽是旗人,她身上有股子當(dāng)家大姑奶奶的氣勢,透著利索。臉龐大大的,額頭光光的,桂花油梳的發(fā)髻一絲不亂。滿人婦女喜歡用線絞臉,出嫁那天絞,意義重大,叫開臉。翟大媽的臉總是亮堂堂的,眉清目秀,天庭飽滿,五官里沒有一點兒藏著掖著。

翟大媽的言談、舉止、做派及禮數(shù),顯示出她大戶人家的風(fēng)范,無論在娘家還是在婆家,她都是主事的角色。

滿人的衰落,不是在1949年以后,大清朝一完,節(jié)節(jié)敗退,心理底線不斷后撤。八旗子弟成了一個貶義詞,從統(tǒng)治階層淪為弱勢群體,他們的內(nèi)心普遍已經(jīng)接受了這一現(xiàn)實。

但是,翟大媽的氣質(zhì)里看不出這種失落,她對新社會不抱怨,對舊社會不留戀。她甚至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慶幸,原來的那一套老理兒把她死死地拴在家務(wù)里,現(xiàn)在解放了,她能夠以婦女解放的名義出去透透氣,去天橋,去王府井,去護(hù)國寺聽梅蘭芳唱戲,跟我奶奶結(jié)伴去香山寫生,順便倆人扛回來一棵小樹苗。

在翟大媽的哲學(xué)里,凡事都有順其自然,遇事千萬別擰巴。

三反五反以后,翟大媽家里老輩人陸續(xù)過世,他們家三四口人住一個大院子有些空落,也收拾不過來。翟大媽家都是吃飯的嘴,沒有掙工資的人,但是她腦子很清楚,新社會吃瓦片的事不能做,于是就主動提出讓出前院,自己家住后院。她這一深明大義的舉動得到了街道的表揚。況且,土地改革以后,她家鄉(xiāng)下的地上交了,斷了收入來源。經(jīng)過多年的坐吃山空,就剩下這所房子,算不上富戶了。

翟大媽每遇大事不糊涂,她懂得以空間換時間,變被動為主動。她把房子上交不出租的做法,一來,為自己的老公換來了一個街道抄抄寫寫的閑差,憑著一手好字,最終吃上了皇糧。二來,街道辦事處在分配房子的時候還是跟翟大媽有商有量的,住過來的都是相安無事的人,我記得,有一對小學(xué)老師夫婦帶了一個孩子,有一個小職員,還有附近學(xué)校的一個校工等。這些通情達(dá)理的鄰居,讓翟大媽一家安度了十年的光陰。

不久,翟大媽的兒子中專技校畢業(yè),到工廠上了班,當(dāng)上技術(shù)員。她的兒子身上沒有遺少的毛病,反倒是很像勞動人民家的孩子,所以在工廠受重用,是業(yè)務(wù)骨干和先進(jìn)分子。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1964年一過,風(fēng)聲又開始緊了。街道辦事處來找翟大媽,仍然是說他們家的房子,跟上次不一樣,似乎沒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這一次,翟大媽傷心了,眼睜睜地看著這點祖業(yè)要斷送在她這代人的手上。那些日子,她整夜難眠,輾轉(zhuǎn)反側(cè),思前想后,知道這是早晚的事,胳膊擰不過大腿的。

那段時間,我們家的日子也不好過,毛澤東兩個批示下達(dá)以后,我爺爺已經(jīng)“跌倒了修正主義的邊緣”,文化部副部長的職務(wù)被免去,門庭冷落。

我爺爺被罷官后,心力交瘁,賦閑在家。得了一種神經(jīng)性皮炎,奇癢無比。施今墨家的方子也不起作用。后來還是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了女中醫(yī)王者君,妙手回春,治愈了。她是原來基督教會的教友,曾在同仁醫(yī)院附近開私人診所,不以營利為目的。起初,我爺爺見到她時,還很大男子主義地存疑:這么年輕漂亮的女大夫能治好這疑難病嗎?等他從牢里放出來的時候,很感慨地說道,幸虧王大夫把他的皮膚病治好,否則他是活著出不來的。

我奶奶和翟大媽同病相憐,彼此又不能多說一句,相互嘆息。有時候在門口碰上,一起去菜市場轉(zhuǎn)一轉(zhuǎn),有時候,翟大媽會給我奶奶找點帶魚的頭尾帶回來,給貓做飯。

不久后,房管所的人帶著余郎中一家走進(jìn)了翟大媽的里院,此時,余郎中已經(jīng)是五口之家,他當(dāng)兵的兒子娶了媳婦,又生了孫女,一個十歲的小女孩。他們住進(jìn)來翟家的西房。

又過了半年左右,翟家把東房也騰出來,住進(jìn)來一家機(jī)關(guān)干部,夫妻兩口子都是黨員,男的剛剛提了干,女的是團(tuán)支書,他們安頓下來后,把公婆從農(nóng)村接了過來。

這一下子,翟大媽的院子多出來九口人,再也不清靜了。好在,老宅子的廊子夠?qū)?,東西房兩家分別在廊子上用磚頭壘起了各家的廚房,翟大媽得以保住了她心愛的葡萄藤、棗樹、香椿、月季和花壇里的花花草草。她還保住了自家的一排正北房,還有東跨院的廚房和獨立茅房。

說話間,就到了1966年8月,翻天覆地慨而慷。

六、丙午年

這一年,屬馬的人是本命年。我爺爺屬鼠,他的好運氣似乎已經(jīng)用完了,等待他的將是萬劫不復(fù)的深淵。當(dāng)然,他只是萬眾之一。

“五一六”聲明發(fā)表了,在山西介休搞“四清”的他,清醒地知道這一回是在劫難逃了,他決定回京“投案自首”。

他是在家中過完了66歲生日,我們浙江人的習(xí)俗,生日那天,爸爸要是吃上了女兒親手做的66塊紅燒肉,可以保后半生平安。我爺爺?shù)纳帐窃谏钋?,他在吃這頓不尋常的紅燒肉的時候,心情一定是無比復(fù)雜、惶恐。

家里到處都被貼了封條,草木凋零,凄風(fēng)苦雨,隨時都會有更大的災(zāi)難降臨。

大災(zāi)大難面前,考驗貓智商的時候也到了。大黃,也就是博博,是1962年來到家里的,它被裝在一個草帽里,是一只可憐瘦弱的小奶貓,還尚未斷奶。它成了在我爺爺?shù)酿B(yǎng)貓史中,最受他親自精心照料的一只貓。他給它喂奶、擦藥、治病、調(diào)營養(yǎng),一年以后,這只大黃貓長成了南竹竿這一片的威武之師,它的碩大和霸道幾乎出了名,傳說它霸占了周圍房頂上所有的母貓。三年困難時期,大黃依然享受著爺爺給它從外面帶的“加餐”。他倆一起睡,無論在房子上打架多晚回家,它都會帶著一身的土鉆進(jìn)爺爺?shù)谋桓C。

大黃看透了紅衛(wèi)兵,這些“小將”只要一沖進(jìn)院子,它就飛奔上樹,等到夜深人靜,再從房上下來,進(jìn)屋吃飯。而另一只“鞭打繡球”的白貓因為經(jīng)受不了這種狂轟濫炸,死于“迫害”。

1966年的冬天格外冷,寒風(fēng)徹骨,胡同里飄落的枯葉在北風(fēng)的吹拂下,在地面上劃來劃去,發(fā)出了嗚咽一般的聲音,紅色的海洋吞噬了每一個人,無處可躲,無處可藏,隨波逐流及聽天由命是唯一能做的選擇。

12月4日的深夜兩點多鐘,我爺爺被抓走了。他是老地下黨,非常鎮(zhèn)靜,他在衛(wèi)生間里管女兒要走了身上最后的五元錢,被押上了一輛汽車。

后來,他回憶說,一關(guān)進(jìn)去,他就被繳掉了眼鏡和皮帶,幾道大門鎖關(guān)閉之后,他就知道出不去了。

那一夜的113號陷入了巨大的恐懼之中,剩下我奶奶和姑姑她們,驚慌失措、瑟瑟發(fā)抖。第二天一早,大街上就貼出了“熱烈歡呼揪出彭羅陸楊和‘四條漢子’”的大標(biāo)語。

多年以后,文聯(lián)的小杜(杜繼琨)阿姨告訴我:“你爺爺被抓走以后,你奶奶找過我不下十次,來打聽下落。你姑姑給陳伯達(dá)寫信,沒有下文?!?/p>

我爸爸那天因為去了唐山,所以沒有看見父親被抓走的一幕。這之后,他有兩件事一直念叨,年夜飯絕不能出去吃,一定要在家里吃,1966年的除夕就是在外面飯館吃的飯。還有,家里不能再養(yǎng)白貓。在他看來,這兩樣事對我們這個家是不吉利的。

專了政的院子,如同秋風(fēng)掃落葉的階級敵人,迅速就被革命群眾瓜分了。我們家就剩下了一排北房,我爺爺原來臥室兼書房的窗戶被新搬進(jìn)來的那家人堵死了,終日不見陽光,只給留下了一扇北窗。廁所給我們留下了,但是廚房沒有了,二合一,在廁所里做飯,同樣,窗子也被封死了。

對面的翟大媽已經(jīng)許久不敢來找我奶奶說話了,她在驚恐萬狀中看著我們院子的變化。當(dāng)她得知我爺爺被抓、家被強(qiáng)占后,嚇得心臟病都要犯了,這讓她這么一個經(jīng)歷了兩個朝代的人充分感受到了革命的殘酷無情。一直以來,她都認(rèn)為我們家是純正的老革命,還是文化名人和國家的副部長,這個院子連周恩來總理都上過門,怎么瞬間就被打翻在地,還踏上億萬只腳了呢?余郎中顯然要比她政治上成熟得多,他冷眼旁觀著我們家發(fā)生的一切,不置一詞。

不過,對于抄家,我爸爸說過一句很公道的話,他講,闖進(jìn)我們家的造反派很多,各種單位的都有,但是街道居委會的人沒有來過,或許也不排除,他們對有官方背景的家庭下手比較謹(jǐn)慎。

目睹著我們家的每一次驚心動魄,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翟大媽都在暗自慶幸,她的院子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被抄過。她無時無刻不在禱告,有幾次紅衛(wèi)兵已經(jīng)上門來問住戶成分了。

經(jīng)過1964年的那場洗牌,翟大媽的院子顏色開始發(fā)生了變化。

余郎中的兒子是1949年前入伍的軍人,是老黨員,他長期在部隊負(fù)責(zé)首長的后勤工作,他的那一身軍裝一下子就把這個院子染紅了。

不止如此,翟大媽的兒子在工廠脫穎而出,又紅又專的表現(xiàn)使他的出身變得不重要了,他被批準(zhǔn)入黨,并且加入了護(hù)廠的工人糾察隊。

翟大媽的老伴也成了街道上香餑餑,鋪天蓋地的大字報、毛主席語錄和革命形勢的簡報,都離不開翟大爺?shù)倪@筆好字,每天忙得不亦樂乎。

還有東屋的革命干部,夫妻倆都是革委會的紅人,熱火朝天的干勁讓他倆連孩子也顧不上生了,家里的老人為此催了又催。

不管怎么說,戰(zhàn)火尚未燒到翟大媽的院子,她的世外桃源還是很安全的。

七、時艱

余郎中在這場大風(fēng)大浪面前,顯露出他的江湖本色,表面上篤篤定定,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跟翟大媽之間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微妙的傾斜。

本來,他家占了西房,還想獨占西跨院,翟大媽戒心驟起,西跨院支起了一個木梯子,可以上屋頂平臺,那是翟大媽的寶地。以前廊子上是不晾衣服和被褥的,老四合院的人對晾曬文化很有廉恥心,這些事不輕易示人,所以,屋頂平臺對于日常操持家務(wù)的人用處大了,平時晾曬,夏天還可以乘涼。余郎中當(dāng)然知道這個的妙處,也知道翟大媽的用心,倆人膠著僵持不下。見了面客客氣氣,彼此都防備著,余郎中心里清楚只能智取,不能豪奪。

直到有一天,“破四舊”開始了,來勢兇猛,摧枯拉朽。翟大爺捎回來的話說,這次要挨家挨戶地檢查。翟大媽看著我們家慘狀,莫名地恐慌起來,她圍著她的花園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籌莫展。原來,這里面有幾株大牡丹,魏紫、趙粉、姚黃……云想衣裳花想容。

余郎中看出了她的心思,主動上前搭話?!袄辖憬惆。o挪個地方吧……”他手指了指西跨院,“回頭再讓人給刨了去,聽說內(nèi)務(wù)部街那邊有家院里幾十棵月季的園子活活被開水給澆死了?!钡源髬屇憫?zhàn)心驚,像是看見了救星,無助地頻頻點頭。她的老月季在東跨院,已經(jīng)圍起來了,不太惹眼,這幾株牡丹倒是她的心病。

說干就干,余郎中早就規(guī)劃起西跨院的土木工程了。

他對外宣稱幫著翟大媽修理上平臺頂?shù)奶葑樱占瘉韽U磚頭,找來水泥,索性砌了一個梯子,翟大媽的兒子又從工廠找來了一根鋼管做扶梯的護(hù)欄,這一下翟大媽上下可比原來的木梯子踏實多了。借勢,兩家人趁著傍晚擦黑,齊心協(xié)力將大牡丹移植到小跨院里,用圍子擋上,跨院外面用破門板做了一道小門,虛了一道門鎖,號稱是兩家共用,堆放破爛雜物的地方。

果然,這個方法讓大牡丹逃過了劫難,也讓兩家人有了精誠合作的默契。

我年紀(jì)小,從唐山回到北京的時候,大牡丹早已不見了蹤影,正房前的那塊空地種上了絲瓜、豆角和牽牛花,盛夏時分,絲瓜的黃花、豆角的粉紅花、紫色的牽牛花,交替著開放,在翟大媽的廊下像是垂下來的花窗簾。

入秋后,偶爾也能看見余郎中扛著兩個大麻袋進(jìn)了跨院,掩上門,在里面忙活半天。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在給大牡丹施肥,大牡丹可饞了,如果肥料不足,第二年開的花就不飽滿,典型的資產(chǎn)階級富貴之花,屬于“破四舊”的范疇。翟大媽把伺候大牡丹這活兒移交給余郎中,是正確的決定,她歲數(shù)大了,干不動了。況且,光是大牡丹要吃的肥料,在買塊豆腐都憑票的年景,如果沒點門道,是找不來的。

據(jù)說在那些年的谷雨時分,西跨院觀牡丹,是翟余兩家共同嚴(yán)防死守的大秘密,多一個人都不讓知道。

這以后,翟余兩家的秘密就越來越多了。

翟大媽家有一對紫檀雕花大柜子,是她娘家的祖?zhèn)鳎ε掠幸惶毂辉冶粨?,就跑去跟余郎中商量?/p>

余郎中進(jìn)到她家堂間幫著出主意,翟大媽畢竟是有家底的人家,一堂間的硬木家具,雖說有的已經(jīng)不成套了,看著還是早年間的好東西,那對紫檀大柜就更是顯眼,不是一般的神氣。

翟大媽是這院子的原戶主,曾經(jīng)的剝削階級,算是個大目標(biāo)。

余郎中給翟大媽出了一個高招,讓她把家具打散了擺放,別像老規(guī)矩那樣條案、八仙桌,一邊一個太師椅,有些茶幾、半圓桌等小件可以往里間和廚房里放,再堆上雜物,蓋上一些不用的碎布,別太招眼。把原來的一些擺設(shè)都撤了,打包裝箱,那些不合時宜的物件就別再拿出來了。

余郎中嫌堂屋正墻上的毛主席像不夠醒目,讓把兩邊插著雞毛撣子的大花瓶拿走,然后從自己家捧來一個玻璃盒里裝的蠟芒果,供在毛主席像下邊,又跟翟大媽囑咐道,回頭再去找兩個佛手,芒果的左右,一邊一個供上。

被余郎中這么一收拾,翟大媽這個“封資修”的家瞬間革命化了許多??删褪悄菍ψ咸创蠊?,我自巋然不動,愁人!怎么擺都是紅衛(wèi)兵一進(jìn)來就會盯上的目標(biāo)。

再后來,不知道這話是誰先說出口的:要不然先把大柜放到郎中家去吧,他家是西屋,光線比較暗,可以用柜子打一個隔斷……翟大媽全家都表示同意了,還不落忍,怕給余郎中家惹上麻煩,考慮到畢竟是軍人家屬,想想紅衛(wèi)兵恐怕不敢輕舉妄動。

余郎中也是爽快人,沒過分推脫,就準(zhǔn)備收拾一下給大柜子騰地方。搬這對柜子是個工程,翟大媽說自打進(jìn)了這院兒,這對柜子就沒挪過地方。好在兩家都有青壯,大家齊上陣,總算是趁著院里沒人的一個下午把柜子搬進(jìn)了余家。

余郎中想出來一個妙計,把做隔斷的柜子反過來擺,柜子的背面沖著堂屋,雕花門沖著隔斷里面開,兩不耽誤。

余郎中的小孫女大了,總跟大人一起睡不方便,用鐵絲拉上個布簾,正好給小姑娘隔出個單人小間。

從堂屋的效果看,柜子背面的木板形成了一道木墻,用來供上偉大領(lǐng)袖的像,外人不會太注意。

造反派們的確來過一次翟大媽家,進(jìn)了屋東看西看,晃了幾圈沒準(zhǔn)備動手的意思。余郎中在屋里聽到動靜出來了,拿著自己兒子的軍裝,掛在晾衣服的鐵絲上,用毛刷一遍一遍地刷……沒多久,那伙人就走了。

余郎中看見翟大媽癱在椅子上,臉色煞白,一絲血色也沒有,整個人一點一點地往下滑……

八、余家

余郎中救了翟大媽一命,他的金針在翟大媽的人中上扎了一針,翟大媽就回神了。

這個世界,有兩種職業(yè)永遠(yuǎn)不會沒飯吃的——廚子和郎中。

老話兒說,家有良田萬頃,不如薄技在身??渴炙嚦燥?,不會錯的。

余郎中的醫(yī)術(shù)在南竹竿胡同的周邊悄悄傳播著。運動一起來,醫(yī)院時常停擺,老大夫陸續(xù)被打倒,好大夫基本都靠邊,不是被下放,就是派下鄉(xiāng)。中醫(yī)的私人診所一律關(guān)停,像護(hù)國寺這樣的老醫(yī)院,以前大夫上門出診也被取消了。

翟大媽的事情無異成了余郎中的一帖軟廣,不知不覺就有人開始求上門來。余郎中很謹(jǐn)慎,盡量找各種理由婉拒,他深知,在那個非常年代,招搖必定會惹禍。實在拒絕不了的,他一是堅持不收費,二是要看眼緣,路子不對、面相不好的人絕不沾手。

余郎中的兒子在部隊干得是順風(fēng)順?biāo)?,有一位一同北上的老首長罩著,雖然不是吃香喝辣,也還是太平安穩(wěn)。小余跟余郎中不是一個路道,憨厚老實,寡言木訥,在家里一切唯父命是從,不拿半點主意,父親坐著,他站著,父親說著,他聽著。孝順是老首長最為看中的優(yōu)點,老首長對余郎中說:“就讓你兒子跟著我吧,給我當(dāng)半個兒子?!庇嗬芍幸恢笔抢鲜组L的私人中醫(yī),經(jīng)常被接去診脈調(diào)養(yǎng),同時還是老首長的一個聊天搭子?!澳歉仪楹茫咏唤o您,我就一百個放心,您栽培他,提攜他?!庇嗬芍汹s忙把話頭接了過來。

老首長把小余安排在后勤部門,實際上就是貼身跟著自己,不招眼、不露臉,提拔也很遲緩,但是個穩(wěn)當(dāng)?shù)姆什?。老首長不看重小余的能力,看重的是忠心,還有對余家兩代人的知根知底。

小余的媳婦,是余郎中親自給說下的,他對進(jìn)門兒媳婦的把關(guān)比政審還嚴(yán),小余自己沒主張。

余郎中的擇媳標(biāo)準(zhǔn)別具一格,年輕、漂亮、有文化似乎都不是排第一的,能生養(yǎng)好像也不是最重要的。

我見到余家媳婦那會兒,她的女兒都要20歲了,她已是中年婦女,眉眼間看得出俊俏,穿著打扮不是新時代的新女性,老派得很,一口清脆悅耳的京片子,舉手投足有腔有調(diào),衣服穿得有款有型,一字領(lǐng)的外套,配上幾粒玻璃扣,露出粉碎花或小紅格的襯衫領(lǐng)子,整個人透著鮮亮。我身邊都是些愛打扮的上海阿姨們,而余家媳婦是北方氣質(zhì)上另一派。她身上有兩樣?xùn)|西獨到,她喜歡的小碎花,我也喜歡,可她穿出來的花襯衫,跟我姑姑和我媽媽她們是不一樣的,有股子煙火氣。另外,她的發(fā)式從來不留劉海兒,額頭前利利索索,用發(fā)箍往后一箍或是發(fā)卡朝后一別,沒有一絲小婦女的扭捏模樣。

傳說,余家媳婦比她老公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也有說是大五歲,女大五賽老母。兩人并排站在一起,余家媳婦像姐姐。

余家媳婦在余家可是當(dāng)家的,不是小媳婦,老余把家里的吃喝拉撒全權(quán)交給了她,小余也歸她領(lǐng)導(dǎo),余郎中深謀遠(yuǎn)慮,既給兒子找了一位媳婦,又給這個家找了個女主人,一舉兩得。曾有八卦說,余家媳婦是二婚,這在老余看來不是障礙,他們家要的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阿慶嫂。

這位媳婦還有一個特點是在單位里不積極,上班基本不是在打毛線,就是在拉關(guān)系。當(dāng)然,拉的都是對過日子有用的關(guān)系,比如朝內(nèi)菜場賣雞的,百貨大樓賣毛線和賣布頭的,小學(xué)校的校長及幼兒園阿姨,都是她的聯(lián)絡(luò)對象。

這一點最得余郎中的歡心,老余見不得一天到晚在外面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的女人,像東屋那家的革命女干部整天不著家,冷鍋冷灶的,想想就氣不打一處來。老余的心思就是要讓兒媳婦把家打理好,把兒子和孫女照顧好,把自己服侍好。這對余家媳婦不在話下,翁媳倆一里一外配合得天衣無縫。

余郎中的孫女像媽,美人胚子,出落成標(biāo)準(zhǔn)的小家碧玉。早就不上學(xué)了,本來想?yún)④姡嫌喾磳λノ墓F(tuán),說是他們老余家沒長蹦蹦跳跳、吹拉彈唱的筋。小余托了關(guān)系就近把女兒安排在北京郊區(qū)插隊,三天兩頭請病假回家。她心性安靜,外面亂,躲在屋里哪兒也不去,跟著爺爺讀古文,看醫(yī)書。

余郎中從來就不是新時代的人,他的冷眼是用來旁觀的。比起局中人,他對這場天下大亂的來臨,似乎更有準(zhǔn)備。

九、亂世

就在余郎中用冷漠的目光看著我們家走向絕路的時候,軍隊也開始動起來了。

突然一天,傳來了一聲炸雷:“老首長被揪出來了!”大字報貼得鋪天蓋地。接下去,老余的兒子幾天沒回家。

他們是悄聲告訴老余的,神神秘秘,可是到了他的耳朵里,雷霆萬鈞,余郎中呆坐在床邊,一動不動,面無表情了大半天。

革命形勢發(fā)展得太快,余郎中深感力所不及。

兒子回來了,還好,只是集中學(xué)習(xí),統(tǒng)一思想。老首長的事,沒有殃及小余。還是老余平時教育得好,他關(guān)照兒子,不要在部隊里顯露與首長的關(guān)系,也不要隨便往首長那兒跑,走動一定不要太勤,老首長吩咐下來的事情,要盡心盡力去辦。盯人的眼睛多著哪,要做到別人在明處,咱們在暗處。

小余這個人,扔到人堆里也不好找,從長相、性格到能耐,即便是想讓人心生嫉妒也不是很容易,平日里出頭露臉的事,沒人能想起他,老首長也從來不提他,至于他是不是老首長的人,這一站隊很關(guān)鍵的問題,沒有人關(guān)心他的思想動向。

翟大媽有過精辟的總結(jié),小余這輩子能娶上漂亮媳婦是上輩子的造化,能生這么個漂亮閨女就是三輩子的造化。

余郎中聽后,咧著嘴笑:“這孩子命好……”

我爺爺被關(guān)起來已經(jīng)有一陣子了,最初的時候,他給家里寫回過字條要衣物。

取:夏季襪子一雙,布短褲一條(商場送來的太厚,夏天不能用)夏衍

帶回(1)布袋一個(2)毛上衣一件(3)棉毛衫一件

毛衣如不能修補(bǔ),請換一件,下次帶來。棉毛衫已破爛,請換一件,下次帶來。夏

……

這些字條是信使,告訴家里人,他還活著。

他在里面,家人在外面,還有那只老貓,都在頑強(qiáng)地活著,相互地等待。我爺爺進(jìn)去時最擔(dān)心的兩件事都有著落了,懷孕的女兒生了孩子,黑幫的兒子也娶到了老婆,還生下了我。

余家聽說老首長被放出來治病,可是遭了不少罪,腰都直不起來了。

一天,余郎中拎了一大包東西回來,把垂花門虛上,進(jìn)了翟大媽的屋。一包白面,一包用油紙裹著的肥肉餡,撂在八仙桌上,沖著翟大媽拱拱手:“老姐,勞駕您,包頓餃子,回頭過您家來吃?!钡源髬尪挍]說:“得,到點過來,今天算是我家來親戚,晚上吃餡兒?!?/p>

太陽一下山,下班時間,院里的人還未到家,來了一位戴著大草帽的老頭兒,腰彎成快90度了,看不清臉,胡子拉碴。翟大媽看見迎出來,嘴里叨咕著:“快,我跟郎中說好了,幫著瞅瞅,在地里干活兒干的,一會兒回屋吃餃子,難得來一趟?!迸ゎ^就給送進(jìn)余郎中家了,小余和媳婦在院里院外照應(yīng)著,望了望有沒有外人,小孫女在屋里幫著爺爺打下手。

翟大媽先忙活完家里人的飯,打發(fā)他們吃完,小輩不上桌,回里屋了。

正是吃春韭的好時節(jié),翟大媽用花椒水調(diào)好豬肉餡兒,切好韭菜,拌上小磨香油,把醒的面揉好,揪成劑子,雙手搟皮,一會兒工夫,一蓋簾的餃子就包好了。翟大媽又調(diào)好稀面糊,把摘好洗凈的香椿芽掛糊,炸了一盆香椿魚,這是費油的稀罕物,自打1960年以后,翟大媽就再沒做過。

飯做得了,翟大媽讓兒子去西屋請客人過來吃飯。備好臘八蒜和陳醋,她開始下餃子,五個一下,五個一吃,是老翟家待客的規(guī)矩。最后再來一碗餃子湯,原湯化原食。

來客吃得很滿意:“托我這腰的福,終于吃上老翟家這頓餃子,老余說,您的這餃子,京城難找第二家,果然啊,名不虛傳,這年頭難得吃到啊?!笨腿藦陌讼勺郎献鹕淼臅r候,腰明顯直起來了很多。

“不多留您說話兒,想吃您言語一聲,再來?!钡源髬屔祛^看了一眼院里沒人,馬上吩咐兒子送客人走,靜悄悄的,以免驚動其他人。余郎中一家沒有出來送客,也沒有過到翟家寒暄。翟大爺特別叮囑兒子出了院,走岔路到小胡同里,僻靜,離朝內(nèi)大街的公共汽車站近。

這樣的情形有過好幾次,初冬時節(jié),小余從部隊食堂搞來一條大腔骨,包裹著偷偷地拎回家,讓媳婦紅燒燉上。晚上,天一黑,那位客人來了,戴著棉帽子,圍著大圍脖,把臉捂得就剩了眼睛一條縫,進(jìn)到余家,約莫兩個小時后,客人自己出來,悄聲走了。

這位由老首長扮演的客人,官復(fù)原職了以后,說每次到這院兒里來都是看病兼打牙祭。余郎中的一手正骨絕活,沒讓他成了一個癱子。解放前,老首長做過地下工作,化裝和甩掉尾巴的經(jīng)驗這回又都用上了。

小余攤上好事了,毛家灣看上了他,要他去管后勤。余郎中知道后,坐立不安,右眼皮一個勁兒地跳。他準(zhǔn)備找小余嚴(yán)肅地談?wù)劊骸皟鹤?,這風(fēng)頭,咱不出,咱家在南方的底兒經(jīng)不起查,提干就要調(diào)檔,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這種美差,搶的人多了。小余有一位湖北籍的同事能說會道,整日忙著積極爭上游,北京人有一句難聽話就是形容這種人的:吃屎都要趕上泡熱的。

老余的意思是讓小余把這個機(jī)會讓給這位“九頭鳥”。小余聽父親的話,跟領(lǐng)導(dǎo)說,自己不上臺面,見了副統(tǒng)帥,手腳冒汗,說不出話來,怕誤了事。領(lǐng)導(dǎo)一看小余的這副麻繩提豆腐的窩囊樣兒,扶不起的阿斗。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了,決定讓小余改做外圍,派“九頭鳥”進(jìn)毛家灣,從里面開出需要的單子,小余負(fù)責(zé)在外面按要求備好貨送進(jìn)去。

一時間“九頭鳥”得意的呀,嘴上一天到晚,不是掛著林副主席長,就是葉主任短,像找到了再生父母。

不承想,溫都爾汗掉下的一架飛機(jī),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

我爺爺在監(jiān)獄里得知這一消息,敏銳的嗅覺,讓他感到外面的政治空氣將會發(fā)生變化。

有消息說,如果林彪不垮臺,我們?nèi)乙獜谋本╀N戶,流放外地。

小余因為沒有進(jìn)到毛家灣,全身而退,毫發(fā)無傷。

“九頭鳥”被打入冷宮,從此不見蹤影。

老首長停止了審查,允許出來走動了,靠邊站。

十、老貓

我爺爺?shù)呐袛鄾]錯,林彪事件以后,又通知家里可以給他送衣物了,人還活著,這是最好的消息。隔過年,通知可以探監(jiān)了,全家喜極而泣。

探監(jiān)回來的那天的深夜,我爸爸聽見,奶奶一個人在房間里痛哭失聲……我們浙江人有一句話:一塊餅搭一塊糕,我覺得用來形容我爺爺和奶奶是再貼切不過的。

我在很晚才知道,我爺爺被抓走后,我奶奶也被抓走過,時間不長,估計是造反派從她嘴里實在是挖不出來關(guān)于我爺爺?shù)牟牧?,她的確是不知道,我爺爺是不會告訴她很多事情的。

那些天她是怎么過的?是個謎。

放回來以后,她整個人都不好了,這是她晚年精神抑郁的開始。

接著就是七戶人家來搶占我們家的房子,把我奶奶轟到了她自己院子的一個角落里。后來的日子,她與這些搶她房子的人共處一個屋檐下,一直活在巨大的恐懼里。隨后,兒女先后被下放,就剩下她一個人,孤獨地守著老宅。

我們家被斷了自來水,我爸爸請他留京的一位同事老金叔叔,每周來為我奶奶從公用水管打水、挑水,儲在一個大水缸里,用上一個星期。冬天把暖氣也給停了,我爸爸要教會我奶奶生蜂窩煤爐子,對我奶奶這樣一個長期生活在南方的人,學(xué)起來并不容易,最令人擔(dān)心的是煤氣中毒。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我們家這粒完卵,能從這場浩劫中得以幸存,就是靠我奶奶在驚嚇、折磨、恐懼和孤獨中支撐下來的。

我奶奶是一個沒有單位的家庭婦女,她連拿生活費的地方都沒有,我爺爺?shù)墓べY停發(fā),存款凍結(jié),就斷炊了。我爸爸說起來總是怪我爺爺當(dāng)初想得太簡單,無產(chǎn)階級專政橫掃一切,我奶奶連基本的生活來源都被剝奪了。

革命者做出的犧牲,往往是要一個普通人來承受。我爺爺在獄中留下的“‘文革’日記”里多次提到:“對不起妻子,兒女……”

我奶奶的脆弱心靈就在這風(fēng)雨中飄搖了十年。她年輕時,對我爺爺?shù)膼鄯Q是日語的“貓”,此時,我爺爺只能給她留下一只老貓。

大黃博博是我們家的功臣,它還是每天一早跳上棗樹,躥到房頂上,那是它的領(lǐng)地,家已經(jīng)被人占了,可是屋頂?shù)念I(lǐng)導(dǎo)權(quán)還掌握在它手里,這方圓幾條胡同的母貓也是歸它統(tǒng)治的。它在房頂上溜達(dá)、睡臥、躲藏,待上整整一天,等下面安靜了,再從樹上下來,回家吃飯。

大黃很明白自己的地位,它是我奶奶唯一的親人,倆人相依為命,再晚回家,我奶奶也會給它準(zhǔn)備一口吃的,和它說說話。鬧貓時節(jié),大黃有時候幾天夜不歸宿,我奶奶著急了,等它到夜里,當(dāng)大黃拖著又臟又臭的身體一頭撞進(jìn)家門,沖向飯盆的時候,我奶奶會爬起來,嘴里埋怨著它,給它拌拌飯,擦擦毛,大黃理也不理,一頭扎進(jìn)飯盆里,吃飽了,又竄出去找母貓戀愛了。只要是看到一眼大黃,我奶奶的心里就踏實了。

哪怕是最絕望的至暗時刻,我奶奶和大黃也是堅信我爺爺會活著回來的。一家人就這么死守了八年零七個月。

大黃是陪著我長大的,我當(dāng)時從蘇州接回來的時候,還穿著開襠褲,坐在大黃身上騎大馬,結(jié)果,被跳蚤咬了一屁股的包。大黃體大力不虧,是我爺爺給它打下的好底子,它是牛奶喂大的。我爺爺說,貓的腸胃功能天生有缺陷,他母親傳授的經(jīng)驗是要喂烏藥。大黃小時候怕冷,就鉆我爺爺?shù)谋桓C,和他同睡,有時候把被子弄得很臟,可是爺爺高興,說:“人貓友誼萬歲?!?/p>

1972年9月以后,先后有過五次探監(jiān),每一次家里都要緊張地忙活一陣,大家都想給爺爺帶最好的東西,那時候,買什么都要憑票,物資不好搞。

我奶奶熬了一鍋火腿老母雞,將清湯潷出來倒進(jìn)玻璃瓶裝上。我爸爸好不容易買到中華煙,掰掉過濾嘴,塞進(jìn)大前門的紙煙盒里。

我們祖孫的第一次見面就是在府學(xué)胡同的衛(wèi)戍區(qū)接待室里,時間偏后,要到1974年、1975年,我五六歲,從唐山回到北京了,我大概去過兩次。

我記憶最清楚的是在一個冬天,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探監(jiān),1975年2月9日,我奶奶穿了一件棉大衣,頭上扎了一個三角巾,我姑姑穿了一雙老式的棕色麂皮系帶棉鞋,他們手里拎著帶去的東西,領(lǐng)著我們小孩子。

一大家子人走進(jìn)胡同里的一個大灰門前,只見大門上的一個小窗口,拉開了,露出了一雙警惕的眼睛,問明來意,放我們一行6個人進(jìn)去,然后被帶到了一個中間放著乒乓球臺子的房間,拄著雙拐的爺爺被一個軍人扶著進(jìn)來,大家圍著乒乓球臺子坐下,大人們用上海話開始交談,我們小孩子玩起了爺爺?shù)墓展鳌?/p>

我爺爺有了消息,人也見到了。我的爸爸和姑姑也陸續(xù)從干?;貋砹耍夷棠痰纳羁偹闶前捕艘恍?。

這一年的6月3日,我爺爺被送至秦城監(jiān)獄,直到這一天,他才算是正式入獄,這是問題要解決的前兆。

7月12日清晨,宣布我爺爺解除“監(jiān)護(hù)”,關(guān)了這么多年,我爺爺?shù)恼Z言表達(dá)出現(xiàn)了障礙。

我爸爸說,要給爺爺先吃清淡的東西,慢慢恢復(fù)他的胃功能,剛從牢里放出來的人,不能吃得太油膩,大魚大肉會讓腸胃受不了。

迎接他的家,已經(jīng)破敗了,經(jīng)過這番折騰,家徒四壁,幾件不成套的紅木家具散落在凌亂的客廳里,也就是爺爺回來后睡覺的地方。我奶奶房間隔斷上糊的高麗紙破爛不堪,家里不成樣子。

大黃貓博博病了,從6月底就不吃不喝了,一直挺著,它像是先知,預(yù)感到老主人要回來,它堅持等,要見最后一面。

我爸爸記述:“7月12日中午,老頭回來,博博已經(jīng)站不起來。后腿不能動了,靠兩只前爪,爬到老頭坐的藤椅下,望著老頭,父親十分難過,到了半夜博博就去世了?!?/p>

一代屋頂?shù)陌酝?,黃貓博博,1962—1975,卒年13歲。

十一、冬天

翟大媽家的大黑貓趴在屋脊上,悠閑地聽著遠(yuǎn)處的鴿哨聲,一陣一陣的,很悠長。夏天沒完沒了的蟬鳴,大黑貓早就聽煩了,眼瞅著狗尾巴草開始打籽了,大黑貓知道,秋天要來了,冬天也不遠(yuǎn)了。

北京的冬季總是那么令人揪心,一過了夏天,秋天只是過場戲,一切都像是為冬儲在做準(zhǔn)備。

大黑貓一天的日子,不是在翟大媽的屋頂平臺上乘涼,就是躲在屋脊的草叢里,用一雙黃黃的亮眼睛觀察著院子里的狀況。它跟我們家的大黃比,資歷尚淺,它沒有大黃威風(fēng)凜凜,卻很慵懶,很神秘。

我爸爸一說到黑貓,就要把英國人拿出來批判一通,因為英國人有說黑貓不吉利。翟大媽的黑貓吉星高照,門對門住著,我們家的院子已經(jīng)被徹底革命了,差一點家破人亡,而三世同堂的翟大媽家依然過著太太平平的小生活。

所以說,這只黑貓是屋頂上的幽靈,它護(hù)佑了這座院子的祥瑞,我認(rèn)為,我爸爸內(nèi)心里一定是這么想的,他堅定著要養(yǎng)一只黑貓的決心。

我爺爺回來的消息像一股暗流,涌動在院子的各個角落縫隙里,我們鄰里之間的關(guān)系微妙地變化著,在任何時候,人性都是一樣的,看似平衡的關(guān)系隨時都會發(fā)生傾斜。

雪里蕻上市了,一年一度的腌咸菜季節(jié)到了。翟大媽一大早起來就去排隊,買了好幾大捆,用小孩兒的竹嬰兒車給拉了回來。她忙得沒工夫做中飯了,把烙餅切成絲,簡單炒了一個洋白菜素炒餅,填飽肚子。

開始擇菜,在公共水池用大盆洗菜,然后,把雪里蕻用菜梗分扎成一小捆一小捆的,準(zhǔn)備拿到屋頂平臺上去晾。

我下午沒事干,溜出院子,跑到對門去找大黑貓。翟大媽看見我,忙說:“正好,丫頭,幫奶奶拿著小板凳,咱娘倆上平臺上晾菜去,貓在房上呢……”翟大媽抱著一大盆雪里蕻走在前面,我拿著小板凳跟在她后面,上到平臺上,秋高氣爽,正是曬菜的好天氣,大黑貓四仰八叉地躺著,睡得正香,見我們上來,也沒動彈。翟大媽把一捆一捆的菜搭在竹架子上,我?guī)退龔拇笈枥镞f。一會兒工夫就干完了,翟大媽坐在小板凳上喘口氣,我蹲在地上逗大黑貓玩兒。

翟大媽去小賣部買來腌菜的粗鹽,然后把腌菜缸刷洗干凈,搬上平臺,支起一塊磚頭,倒過來濾水控干。等著雪里蕻菜吹干了,就一層菜一層鹽地碼在缸里腌上,菜上面再壓一塊大鵝卵石,這兩塊鵝卵石是翟大媽的寶貝,年年腌菜,浸透了咸鹽。翟大媽家每年要腌上兩缸,能吃一冬天,開春,翟大媽還要繼續(xù)腌芥菜疙瘩。

她招呼我:“閨女,回頭腌好了,你奶奶想吃,就上我這兒來拿一碗走,雪里蕻炒黃豆,香著呢,你奶奶可愛吃了?!?/p>

我們南方的雪菜腌出來,老的偏黃,嫩的翠綠,跟北方的雪里蕻不太一樣,翟大媽腌的顏色重,我們家吃著都覺得太咸。滿人講老禮兒,總會客氣一番。

正趕上,余郎中也進(jìn)到西跨院來給牡丹修枝,他跟翟大媽絮叨了幾句牡丹施肥的事,他看見平臺上我和大黑貓了。

轉(zhuǎn)身回屋拿來一包點心遞給翟大媽:“上護(hù)國寺,買了蜜三刀,給孩子吃……”

余郎中家晚上要吃炸醬面,余家媳婦買了生黃醬和肥肉丁,要來跟翟大媽學(xué)炸醬。翟大媽的規(guī)矩,生黃醬一定要先蒸熟,然后用油炸之前,熱油里先要炸幾粒八角,這樣才能去豆腥氣。余家媳婦按照翟大媽說的一步一步地學(xué),蔥姜熗鍋,炸醬,煸肥肉丁,油汪汪的一大碗醬就做成了,余家媳婦開始和面搟面條:“大媽,今晚上一起吃吧,您累一天了,我做出您家那份,足夠?!敝钢肝遥骸斑@丫頭,也別回去了,一起吃唄?!彼苫羁陕槔?,說話工夫,用刷子把三根黃瓜刷得干干凈凈了。

翟大媽跟余家不客套:“行,我不做了,今兒跟你們吃。這孩子就算了,他們是南方人,不愛吃面條,她家里人不讓孩子在別人家吃飯,我給她吃蜜三刀……面,我可是要吃鍋挑的??!”

我爸爸從來不讓我在鄰居家吃飯,吃百家飯,是野小囡。我吃過翟大媽家的餃子,是她下好了讓兒子給我們送過來的,我爸爸說翟大媽的餃子是他吃過的餃子里最好吃的,我爺爺從不吃餃子。

翟大媽家的零食,我倒是常吃。鐵蠶豆,吃多了肚子鼓鼓脹。山楂下來后,她會做紅果烙。她特別拿手的是蒙古族的奶酪,牛奶煮熟后用白酒發(fā)酵,在自制的鐵皮烤箱里烤。她家的這個土烤箱是她兒子在工廠用廢料做的,翟大媽最愛用烤箱烤白薯。

我媽媽從唐山回來探親,掀起了一陣自制西紅柿醬的小高潮,最緊俏的是醫(yī)院里的葡萄糖瓶,她是大夫,手到擒來。把西紅柿燙了,剝皮,去籽,往瓶子一點點擠,蓋緊橡皮塞,插了一個注射針頭,用高壓鍋高溫加熱消毒。

這種西紅柿醬可以用來做羅宋湯。翟大媽學(xué)會了,做她的傳家菜——西紅柿炒肉片,關(guān)鍵是要把西紅柿醬炒出沙成茸,不能有籽出水,炒出來的里脊肉片都要包裹上西紅柿醬,才算是成功,這道菜絕對不能勾芡,我媽媽沒有學(xué)到家。

翟大媽的孫子一吃這個西紅柿炒肉片就嚷嚷,海參不如大蝦,大蝦不如炒肉。海參,那年頭對大多數(shù)人是傳說,大蝦一年也見不著幾回,當(dāng)然是炒肉最可親可近啦!

我爸爸和姑姑合作做起了香腸,他們托親戚從上海買來了腸衣和手動絞肉機(jī),一家人管住嘴,攢足了肉票,做成香腸,掛在廊子里風(fēng)干。

有一天凌晨,我爸爸不到五點就騎車出門了,傍晚才回來,扛了一大麻袋的土豆,他是辛辛苦苦從郊區(qū)搞回來的。我姑姑留過蘇,很愛吃土豆,她會做各種土豆的菜,包括西餐的奶汁烤土豆。

運動到了最后一兩年,老百姓的生活已經(jīng)跟外面的政治動向兩層皮了,“批林批孔”“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都是上班表表態(tài)的事情,跟老百姓關(guān)起門來過日子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了。

就連翟大媽院里東屋的革委會夫婦,也不滿嘴革命口號了。他們準(zhǔn)備生孩子,女的挺著大肚子在人前人后晃來晃去。

我爺爺仍是戴罪之身,院門外還經(jīng)常有監(jiān)視我們家的人,他不能多出去,更不能去看朋友,這會連累別人,也有串聯(lián)的嫌疑。

我爸爸和齊燕銘兒子小魯叔叔,一起用自行車馱著我爺爺去澡堂子洗澡,修腳。

我爺爺被逐出了社會生活,遠(yuǎn)離了政治核心的旋渦,過著一個普通老人的平常生活。他每天在家里負(fù)責(zé)幫我奶奶記菜賬,替我爸爸管理一下我這個小孫女,跟曾經(jīng)的位高權(quán)重相比,手中的權(quán)力少得可憐。

他想吃月盛齋五香醬牛肉,我姑姑跑去給他買回來,一吃,這牛肉渣完全不是原來的味道了,我奶奶說,燉牛肉的原汁都被月盛齋的老板娘坐月子喝掉了。

霜降一過,大白菜上市了,冬儲大白菜可是一件大事情,翟大媽家的小竹車成了搶手貨,這家借完那家借。北京人吃白菜有講頭,圓幫的剁餡,青口的炒菜,還留出激上一缸酸菜的量。翟大媽的平臺上曬滿了白菜,蔚為壯觀。

沒在北方待過的人,不會理解,北京人為了這冬三月,可謂是拼盡了全力,不過就是“溫飽”兩個字。

馬上就到了煤鋪最繁忙的時候,挨家挨戶都拿著煤本排隊買蜂窩煤,訂好后,煤鋪的平板車把煤送到院門口,全家齊動員,搬煤、運煤、碼煤,家家的廊子下都堆滿了蜂窩煤。

我們家的勞力少,平時只有爸爸,我姑姑家住在永安里社科院學(xué)部宿舍,一到要搬煤,姑父會來家里支援。我人小,每次也可以搬個兩三塊,我爸嫌我把衣服弄臟了,還得他給洗,凈添亂。

安爐子、裝煙囪又是一個大工程,是老金叔叔來我們家?guī)兔?,和我爸爸兩人裝上的。

冬天來了,晾出去的衣服和被單,瞬間成了硬邦邦的冰柱,被刀子一般的西北風(fēng)吹得相互撞擊。

我媽媽懷著小弟弟,預(yù)產(chǎn)期在春節(jié)前后,這將是我爺爺回家后,唯一見到出生的第三代。

十二、地震

翟大媽說自己做了一輩子飯,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她早就有孫子了,比我大幾歲,她的兒媳婦也是老北京人,娘家住在西城,兩頭跑,經(jīng)常帶小孫子回娘家住,不太見得著。

翟大媽每天的重任務(wù)是晚上的那頓飯,一家五口人的飯,還要做出老伴和兒子第二天中午的飯盒,工作量不小,小孫子正是身體抽條的時候,不能虧了嘴。

每天早上,老伴和兒子都各自帶著一個鋁飯盒上班去了。翟大爺工作的街道辦事處門房管熥飯。兒子的工廠有食堂,職工的飯盒可以放到蒸屜去熱飯,自己帶飯經(jīng)濟(jì)實惠,比食堂的飯好吃。翟大媽的小孫子出生的時候,她特地多包了一飯盒餃子讓兒子帶去分給班組的工友,每人揀倆吃,這在當(dāng)時就算是請客了。老北京是禮儀之邦,逢年過節(jié),餃子開道,面子最大。

翟余兩家經(jīng)過了這十年的磨合,混得跟一家人似的。余家媳婦會做縫紉,又跟百貨大樓的售貨員熟,常有實惠。翟大媽的中式斜襟襖,外面的裁縫都不做了,余家媳婦把翟大媽一年四季的衣服都給包了。天一涼,翟大媽習(xí)慣在外頭罩一個毛坎肩或者長毛衣,余家媳婦也織好了送過去。她是打毛線的高手,平針、元寶針,對她來說是再簡單不過的織法啦。

翟大媽冬天腦門兒怕涼,以前是在額頭上箍一塊絲絨的抹額,后來,不敢這么戴了,怕別人看見揭發(fā)她是地主婆。余家媳婦腦瓜靈活,創(chuàng)造性地用元寶針織了一個有松緊的“包頭”,給翟大媽御寒。

余家媳婦給她女兒織的阿爾巴尼亞針毛衣成了這條胡同里的流行風(fēng)向標(biāo),可是我姑姑嫌棄她的配色,小市民的俗氣。

余郎中家的經(jīng)濟(jì)狀況是街坊四鄰里最好的,他家不僅有家底,有收入,還有給人看病送的禮,最重要的是小余在部隊搞后勤,家里沒斷過葷腥,別人家吃帶沙子的糙米飯,他們家有東北大米或小站稻;別人家吃黑面,他們家吃富強(qiáng)粉,別人家吃帶魚尾巴,他們家吃大中段。他們家過節(jié)有人送點心匣子。西紅柿剛在市面上露臉,他們家就能端上桌一盤西紅柿炒雞蛋。

票證時代,有錢還不是第一位的。翟大媽跟他家比,就差著葷腥,余家通人情,隔三岔五總會給翟大媽送一袋面粉、幾條帶魚、一包餃餡和幾斤排骨。翟大媽全都不客氣地收下,但沒聽說再提紫檀大柜搬回來的事。

余郎中就好收紅木家具和中醫(yī)古書,那幾年他趁著破四舊抄家的機(jī)會,沒事就去委托商店和舊書店轉(zhuǎn)悠,收益頗豐,家里的擺設(shè)越發(fā)“封資修”了,居然還淘到一個德律風(fēng)根的收音機(jī)和一個圓頭圓腦的電冰箱,是這條胡同里最早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的人家。

跟他們兩家比,我們家是牛鬼蛇神,日子過得最是緊緊巴巴,我爸媽因此養(yǎng)成了省水、省電、省煤的摳門作風(fēng)。直到我爺爺補(bǔ)發(fā)了工資,家庭財政才扭虧為盈。

自從我爺爺回來后,我奶奶整個人都像是繃緊的弦突然一下子松開了,精神頭越來越不濟(jì),腦子里時常會冒出一些怪念頭,我爺爺跟她,倆人已經(jīng)沒有太多的話可說了。

奶奶的頭發(fā)全白了,她早上起來梳頭發(fā)的時候,還保留著老習(xí)慣,肩上要搭一塊梳頭的布,我奶奶用的東西,色彩都很講究,這塊布也是她早年從日本帶回來的。她對自己的頭發(fā)很精心,慢慢地、細(xì)細(xì)地梳,一根一根長長的白發(fā)掉落在那塊青灰色的襯布上。

我爺爺對這種狀況是無言的,他心里清楚她病了。我奶奶本來就不夠堅強(qiáng)的神經(jīng),在經(jīng)歷了這場劫難后,徹底被擊垮了。

嚴(yán)冬是漫長的。

我爺爺悲痛欲絕地等來了周恩來去世的消息。他給新出生的孫子起名“翔”,取自“翔宇”。

多事之秋,總是伴隨著天災(zāi)。突然,傳來唐山地震的消息,我媽媽帶著剛出生半年的弟弟就在唐山,接下來的幾天得不到他們的一點消息。

爺爺以前的那間屋由我們一家住,當(dāng)年從上海帶來的那套法式桃花心木貼片家具,給我爸爸媽媽結(jié)婚用了,我爸爸很珍惜這套家具,床的棕繃壞了,他總是自己動手修。這次,我爸爸把大床支起來,做成一個防空洞,讓我們第三代的幾個小孩兒睡在里面,還在里面放了水和巧克力,及家里腌的咸雞蛋。這樣,萬一房子倒了,我們壓在里面,一時半會不至于餓死。

我姑姑一家因為是住樓房的頂層,更不安全,所以也搬過來了,全家人擠在一起,我爸爸睡行軍床,我姑姑睡兩個樟木箱子拼起來的“床”,我姑父睡在我爺爺?shù)睦霞t木書桌上,我爺爺借用“批判孔老二“的語言,說他是“克己復(fù)禮”。

居委會入戶動員,號召家家戶戶在院子里搭抗震棚,一時間,木板、塑料布、氈子成了緊俏物資,院子里的空地全被各家各戶的抗震棚占滿了,大姑娘小媳婦在棚子里嘰嘰喳喳,交流著用白棉線鉤桌布,用玻璃絲編水杯套,仿佛地震這件事就沒發(fā)生過。

唐山終于有信兒來了,我媽媽和弟弟安全地逃出來了!

“具體情況是今天上午小丁的朋友陳月梅從趙各莊托北京支援災(zāi)區(qū)的汽車司機(jī)帶來給她家族的一封信,信是在倉促中寫的,內(nèi)容叫她家里轉(zhuǎn)告旦華,小丁和孩子都平安無事,但一時還不能回京。”(夏衍致袁家1976年8月6日信)

陳月梅是印尼華僑,我媽媽在唐山的好友。

7月28日凌晨,我弟弟醒來要喝奶,我媽媽起來給他灌奶瓶,就在把他抱起來喂奶的那一瞬間,靠床那片墻塌了下來。我媽媽從來都是最寵兒子的,大家都說母子倆是“生死之交”。

全家開會決定,家中老老小小不能這么集中在一起,大人們照顧不過來,要兵分兩路。我姑姑帶著她的兩個孩子和我去上?!氨茈y”。我爸爸和姑父留下來,在北京照顧我爺爺和奶奶,我爺爺沒有“解放”,不準(zhǔn)離京,我爸爸還要做著我媽媽和弟弟回京的準(zhǔn)備。

“今日下午三時,冰冰和沈翔從趙各莊搭來北京的運氧氣的汽車,平安回家,大小均安,冰冰在地震時住房墻倒,臂上稍被石塊擊傷,現(xiàn)已痊愈。沈翔一切都好,只是在露天帳篷住了半個月,黑瘦了一些。”(夏衍致袁家1976年8月12日信)

聽說,部隊老首長官復(fù)原職了,而且還掌握了更大的軍權(quán)。

小余隨即被叫回了部隊,地震期間也沒見他回來過。

翟余兩家的體力活都是翟大媽的兒子帶著工友操辦的,他們搭的抗震棚比任何一家草臺班子搭的都結(jié)實、牢固。

余家媳婦里里外外張羅著,忙著給工友們準(zhǔn)備酒肉飯菜,這讓翟大媽輕松了許多。

秋風(fēng)起……

于無聲處聽驚雷!

“三公一母”被抓起來了!我爺爺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幾天以后的半夜,小余才回了一次家。

十三、黑幫們

文藝黑線上的牛鬼蛇神們陸續(xù)獲得了自由,補(bǔ)發(fā)了工資,他們舊習(xí)難改,又開始出來走動,呼朋引類。

這些人,個個都是“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珰珰一粒銅豌豆”。

當(dāng)年,他們在上海是時髦的,在重慶是先進(jìn)的,在延安是摩登的。如今,九死一生之后,仍然是新潮的。

吳祖光父子是我們家的常客,他們知道我爺爺放出來以后,就不避嫌地上門看望了。當(dāng)初,我爺爺置辦這座四合院時,家里的紅木家具都是吳祖光幫著買的,他是京城的路路通。他進(jìn)門站在我們破敗的客廳里,指著孤零零的一個博古架說:“這應(yīng)該是一對,怎么就剩一個啦,另一個呢?哪兒去了?”誰也答不上來。

吳鋼穿了一件稀罕物——羽絨服,吳祖光第一時間要向我爺爺隆重推薦,新材料,輕薄暖,比棉猴強(qiáng)出百倍。吳歡是大力士,我們家有要出勞力的活兒,他就被爹媽派來幫忙。

黑幫們相互依賴,抱團(tuán)取暖,黑幫只能靠黑幫,及其子女。我小時候,總是生病,一個月至少要扁桃體發(fā)炎,高燒一個星期,我上醫(yī)院看病,都是我爺爺?shù)暮趲屠嫌言卺t(yī)院上班的孩子幫的忙,其中,我記得最深的是廖沫沙的女兒陳曉云,她是醫(yī)生,我一發(fā)燒就去找她。

黑幫們是對新鮮事物反應(yīng)最敏銳的一群人。

發(fā)還了一批抄家抄走的黑膠唱片,他們就忙著買來了一個小灰箱子形狀的唱機(jī),西方古典音樂和中國傳統(tǒng)京戲又都回來了,輪番登場。發(fā)還的外國畫報上有比基尼三點泳裝照,我看不懂,就去問小魯叔叔,這些人在干嗎?小魯叔叔一時不知道怎么答復(fù)我,我卻自言自語地找到了答案:哦,她們在檢查身體……

高壓鍋很流行,家家都從上海托人買,我姑姑用它燉羅宋牛尾湯,胡考張姨家用它烤咸面包,我爸爸用它研發(fā)烘糖炒栗子的方法,烘之前先要用蜂蜜水把洗干凈的生栗子浸一浸。

華生電風(fēng)扇是上海的緊俏商品,我們家迅速搞到一臺,夏天中午吃飯很熱,我爺爺總是打開電扇,把飯碗里的米飯一邊翻松,一邊對著電扇吹。

我姑姑帶著我們從上海回來后,她開始把女兒當(dāng)洋娃娃打扮,雙排扣的蘇格蘭格子外罩,荷葉邊的白襯領(lǐng),再配上一雙丁字小皮鞋。

上海那邊流行假領(lǐng)子,這股風(fēng)吹到北京,百貨大樓的布頭被一搶而空,臭美人士們每天變換著脖子上的各色領(lǐng)子。

那時候,我爸爸是最能干的,他的朋友遍天下。小董叔叔,我爸爸說,他跟魯迅同名,叫“樹人”,那更是一位能人,他居然給我們家找到了一張牡丹電視機(jī)的票!當(dāng)那臺9寸黑白電視機(jī)搬進(jìn)院子里的時候,我們家的感覺不亞于翻身得解放。

吃,是這群老饕的永恒主題。

齊燕銘跟我爺爺是哥們兒,他的兒子小魯叔叔跟我爸爸是哥們兒,小魯叔叔的兒子齊峰哥哥帶著我一塊玩,兩家是三代人的交情。

小魯叔叔家有蒙古族血統(tǒng),擅長吃牛羊肉。有一次,他們帶齊峰和我去東風(fēng)市場,也就是王府井老東安市場,到東來順吃涮羊肉,爸爸讓小魯叔叔點,說他是最會吃的,小魯叔叔點了上腦。我不懂什么是上腦,就問他,他用手剁著自己的后脖梗子:“就是這兒,這兒的肉最好吃!哈哈……”

被關(guān)牛棚、下干校那會兒,黑幫們唯一的娛樂就是在腦子里精神會餐,偷偷燙一碗從北京帶去的油炒面,心里卻把過去東安市場里的各種美食想上一遍,也算是聊勝于無,滿足了味蕾。

就算是把名字改了,東風(fēng)市場依舊是饕餮者的天堂。一毛四分錢、一兩糧票一個的大肉包子,是南味的,肥油都浸潤在發(fā)面的包子皮里,一口咬下去滋油,過癮!像這樣好吃的包子,在北京城里,還有玉華臺的筍丁包子、中山公園來今雨軒的冬菜包子。柳泉居的豆沙包和豐澤園的銀絲卷也是最好吃的面食。

吃完了肉包子,再要吃一碗草莓烙。還有更好吃的奶油炸糕,牛奶裹著雞蛋、面粉,炸出來金黃的,蘸著綿白糖吃。最后帶上一包薩其馬才能回家。

牛鬼蛇神拿到補(bǔ)發(fā)的錢,就去改善生活,吃西餐是必選項目。東風(fēng)市場的大地餐廳是普羅大眾物美價廉的西餐。金魚胡同的和平賓館在一座花園四合院里,和崇文門新僑飯店六樓的法式西餐同屬于高消費。我最想念,動物園莫斯科餐廳的樹根蛋糕,以前的樹根是俄羅斯的肥美人,胖乎乎、圓滾滾,一層卷一層的巧克力奶油,中間的奶油芯子特別肥美,樹根蛋糕鋪滿了奶油花筒擠出來的花條,最上面有一朵粉紅色的鮮奶油玫瑰花,最早的時候,怕玫瑰花塌了,奶油軟撐不住,里面做了一個巧克力面球托著,后來面球沒有了,就成了花瓣兒矮小的月季花。我們會把吃不完的奶油花留在一個飯盒里,第二天早飯,夾著切片面包吃。

離我們家最近的是東單的春明食品店,那時候改名井岡山食品店了。那里的西式食品最多,小泥腸很出名,小圓面包、辮子面包、果料面包、萬年青牌黃油和酸黃瓜等,都是家里常買的。每次去,貨源有限,要排很長的隊。

臭老九們是最擅于苦中作樂加窮歡樂的,其實,他們只是在重壓的夾縫里,恢復(fù)了一點人的正常生活,籠罩在他們頭上的陰霾,還遠(yuǎn)沒有散去。

余郎中的態(tài)度代表著社會上的風(fēng)向指數(shù),他仗著自己兒子的勢力,把他們家祖宗八代包裝得從里紅到外。他打心里就不相信,像我們家這種被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定性的文藝黑線修正主義分子,還會有平反的那一天。他看著我們家一天一天地變化,不舒服,也不服氣。

我們家從來不會去找他看病,中醫(yī)講醫(yī)緣,他跟我爺爺是兩股道上的人。

十四、曲終

冬天過后,春天的腳步總是特別遲緩……乍暖還寒。

西屋的魏家姐姐終于相親成功,要結(jié)婚了。她因為母親的病耽誤了幾年,老北京人家對于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特別在意,如果過了25歲,那簡直就是要當(dāng)廢品處理。魏家姐姐已經(jīng)23歲了,危機(jī)四伏,他們家沒少找人張羅,總算經(jīng)人介紹找到了一個家住祁家豁子的小伙子,對了脾氣。翟大媽得知,一撇嘴:“不是城里的。”翟大媽口中的“城里”是指四九城,她當(dāng)年給她兒子找對象定的標(biāo)準(zhǔn),一必須是“城里”的,二不許找南城的。

我對很多老北京規(guī)矩的知識的了解,都來自于翟家。魏家不是老北京,也是從城外搬進(jìn)來的,所以不在乎這套老禮兒,高高興興地嫁女兒。那些年,大家送禮,無外乎就是搪瓷盆、暖瓶、鏡子之類,我們家隨了份子。

翟大媽已經(jīng)七十多了,明顯老態(tài)了,腿腳也不像以前那么利落了。她老伴也從街道退休了,他最近迷上了養(yǎng)金魚,翟家早年間有一口石雕的大魚缸,多年擱在角落閑置不用,翟大爺洗出來,買來魚苗和水草,過起了老有所樂的生活。每天又是漚水,又是買魚蟲,魚蟲是門學(xué)問,浮動在水面的深紅色是魚蟲最新鮮的時候,喂下去,金魚張著大嘴吃。等到一泛灰,一潭死水,魚蟲就是死了,很快水就會臭,不能再喂魚了。

翟大爺?shù)慕痿~養(yǎng)得很專業(yè),他挑選的小紅帽是我最喜歡的品種。

大黑貓不吃金魚,它的娛樂活動是下爪子撈金魚,金魚被它撈出水在地上翻騰的那一小會兒,是大黑貓最有樂趣的時候。翟大爺想出了對付它的辦法,在大魚缸上罩了一塊鐵絲網(wǎng),四周圍沿著魚缸箍上。大黑貓為此很生氣,半個身子趴在了鐵絲網(wǎng)上,嚇得金魚都潛入了水底。

院子里又栽了一棵石榴樹,艷陽的六月,開出來火紅的石榴花。翟大媽家風(fēng)水旺,養(yǎng)什么都好,種什么都活。

我爺爺開始著手準(zhǔn)備解決我家的住房,他的問題已經(jīng)明朗了,可以找一些老朋友、老上級幫忙,逐步實施,不至于像過去那樣束手無策了。

余郎中一家繼續(xù)走在“代代紅”的康莊大道上,小余作為老首長的心腹嫡系得到了步步高升的提拔。老首長是知恩圖報的人,他對在“文革”中照顧過自己的翟家,也給予了關(guān)照,翟大媽兒子的工廠跟老首長有間接的關(guān)系,她的兒子業(yè)務(wù)出眾,在動亂中護(hù)廠有功,很快就被任命為副廠長。

春暖花開的到來,是在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大家的心氣一下子順了,勁兒都往著奔小康一處使。

翟大媽院子的東屋夫妻倆成了“三種人”,在運動中揭發(fā)批斗,幾乎整遍了人。他倆如今灰頭土臉,唉聲嘆氣,兩人完全“坨”掉了。他們的小孩兒,因為這個原因沒有托兒所接收,最后,還是求余家媳婦找關(guān)系入的托。

余家的孫女跟上了學(xué)英語的大潮,抱著《英語九百句》學(xué),每天還在聽《許國璋英語》。她在“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年代,躲在家里念古文,余郎中說了,讀不好古文,就學(xué)不好中醫(yī),他家積攢下來的古醫(yī)書成了老余孫女的教科書。她爺爺教她把握人體經(jīng)絡(luò),把從不示人的金針和正骨絕活悉心傳給了她。

我們家終于在我爺爺?shù)呐ο?,找到房源,要搬家了?/p>

爺爺急切地向上海的袁家二姐及眾侄子女發(fā)出了熱烈的邀請:“……我們?nèi)叶細(xì)g迎二姊來京一敘,但又怕她辛苦,特別是今春病了一場之后,她第一次坐飛機(jī),最好征求一下醫(yī)生的意見,我們的房子(北京市朝內(nèi)北小街四十六號)正在修,二十日完工,這樣,二十六日總可以搬進(jìn)去了,二姊如住北京飯店不習(xí)慣,住我們家里完全可以。玲華回美后,由旦、寧送她上海也是沒有問題的,一切要看她的健康情況而定。”(1978年9月12日)

后 記

我們家走了,搬離了在南竹竿胡同住了22年的院子。我爺爺過上久已盼望的三世同堂的晚年。

余郎中家也搬走了,據(jù)說搬得很遠(yuǎn),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他的孫女更是遠(yuǎn)走高飛,成了最早出國的一批人。剛一改革開放,余郎中就跟他在海外的兄弟接上了關(guān)系,這是他在過去極力要回避的。他孫女分批帶走了余郎中收藏的一屋子紅木家具和所有的古醫(yī)書,包括那兩個紫檀大柜。據(jù)說,她的醫(yī)術(shù)在國外超群,賺了大錢。

翟大媽家跟我們沒有聯(lián)系,斷了消息。

90年代,南竹竿胡同及這兩座院子都已拆了,南小街上那一片樓房林立。

2018年9月2日于北京

責(zé)任編輯 許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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