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
我們的村子叫“撈魚河村”。這個名字很形象:村前確實有條河,河里也確實有魚可撈。據(jù)我所知,我們這個大村里至少有兩家人家靠撈魚為生。撈魚又稱扳魚——用竹竿和網(wǎng)絲做成的大網(wǎng),放在河岸邊,定時去將那網(wǎng)扳起來。一般來說,雖談不上有特別豐厚的收獲,一家人生活總是夠了的。
我家沒有承襲扳魚的職業(yè),我感到非常遺憾。平日里我一有時間就跑去看孟哈扳魚。孟哈是一位青年,比我大幾歲,口哨吹得十分精熟,人也長得很精神,我崇拜他,我想同他學(xué)扳魚。但孟哈不同意。他說,如果我也學(xué)會了扳魚,他的飯碗不就被搶走了嗎?要知道這條烏河里的魚是有一定數(shù)量的,不可能任人無限止地?fù)?,那是很危險的做法。孟哈說這話時就顯出少年老成的樣子,我不得不佩服他。然而我還是熱愛撈魚這個手藝活——既精致,又有一套考慮周全的程序,必須一絲不茍地去做。
有一個問題長久以來縈繞在我的心頭,這就是,烏河是一條大河,大河里應(yīng)該有很多魚,撈魚河村里的人們是如何計算出這沿岸十來里長的河段只能有兩個扳魚點的?僅僅因為他們扳到的魚只夠維持生活,就下結(jié)論說,這段河里的魚只能養(yǎng)活兩家人,這是不是太武斷了呢?撈上來的魚的多少受很多因素的干擾,有技術(shù)上的,也有氣候方面的,甚至有情感方面的(根據(jù)我對孟哈的觀察),憑什么就斷定我們村不能再多一兩個撈魚點?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暗中仔細(xì)感受和分析孟哈的言行。但孟哈可不是一個容易琢磨透的家伙!我覺得,他也在暗中揣摩我對他的揣摩,甚至以此為樂。
一段時間以來,孟哈為一件事感到苦惱了。在半夜里,烏河的河面上升起了一個巨大的黑影,那黑影一動不動,占據(jù)了半邊天。這是孟哈告訴我的。我為了證實陪他工作到半夜。然而當(dāng)他指給我看時,我睡眼蒙眬,什么都沒有看到?!岸家呀?jīng)像鐵板釘釘一樣了??!元兒,你一點兒都看不見嗎?”他絕望地說,“瞧,這里是頭,這里是肩。雖沒有腿,移動得還挺快?!彼@么一說,我就驚醒過來了。啊,當(dāng)我凝視他指給我看的黑影時,我的感覺難以形容!我仍然沒有看到它,可它牽動著我里面的五臟六腑。我不知不覺地喃喃自語:“這個……”“這個??!”孟哈用震耳欲聾的聲音重復(fù)道。
“它在哪里?我可以同它對話嗎?”我虛弱地掙扎著說。
我定睛一看,孟哈已經(jīng)不見了。大網(wǎng)被無形的手扳了起來,懸空的網(wǎng)里有一條閃亮的銀魚在跳動。我想,天哪,這個孟哈,他是如何讓自己的身體完全消失的?莫非他分裂為兩半,一半同那黑暗合為一體,另一半還在這里扳魚?沒有人去撿那幾條魚,竹竿和漁網(wǎng)砰地一聲落回了水中。
“孟哈!孟哈……”我心煩氣躁地叫了起來。
“元兒,你叫什么呢?”他的聲音從遠(yuǎn)方傳來,“不是都好好的嗎?”
他正從堤岸的東邊往這里走,他的全身披著銀光,有點像那條銀魚。奇怪的是,他總走不到我的面前。我等啊等啊,他反而離得越來越遠(yuǎn)了?!霸獌?,你自己回去吧……”河風(fēng)將他的微弱的聲音送過來。
我只好獨自回家。我離孟哈的世界很遠(yuǎn),剛才的事已經(jīng)證實了這一點。我不是看不見那黑影嗎?但它影響到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清晨,君叔一個人在我家里吃早飯。他從碗邊抬起頭來朝我笑。
“元兒,你爹媽到鄰縣掃墓去了,他們托我看家。他們說:‘元兒靠不住,總在外面逛?!沁@樣嗎?”
“君叔,謝謝您啊?!蔽覒M愧地說。
“沒關(guān)系。我年輕時也像你。那么,你遇見‘它’了嗎?啊,回想起來那真是美麗的邂逅啊。誰沒有年輕過?”
“君叔,您現(xiàn)在不再遇見‘它’了嗎?”
“我現(xiàn)在?我現(xiàn)在夜夜睡在它身邊!”
君叔突然笑起來,笑得噴飯了。然后他起身幫我裝了飯,我和他相對而坐,默默地吃了起來。此刻,我倆都不知道要如何表達(dá)自己的內(nèi)心,似乎又都為這力不從心而沮喪。君叔湊在我耳邊輕輕地說,我應(yīng)該去好好睡一覺,一定會做好夢的?!昂脡簦 彼麖?qiáng)調(diào)說,還拍了拍我的肩。我凝視著窗臺上的太陽光,心中掠過一陣戰(zhàn)栗,我感到這種燥熱的陽光其實就是昨夜的黑影。不知道我這種感覺是怎么回事,但我就是真切地感到了這一點。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蚊子叫一樣:
“君叔,君叔,麻煩您拉上窗簾……”
君叔立刻拉上了窗簾,然后他就不見了。他離開我家了嗎?
我伏在餐桌上,發(fā)著抖。我記得現(xiàn)在是早上,我剛吃了早飯,可屋里為什么黑得像夜晚一樣?是因為我將河邊的黑影帶進(jìn)了屋里嗎?可那黑影是屬于孟哈的東西啊??磥硪磺卸荚诟淖?,我的生活被卷進(jìn)了一個旋渦。
我用力站了起來,我感到君叔還在這屋里,也許就在我父母的臥室里吧。我走進(jìn)那間臥室,果然看見他在那里。臥室里很陰涼,我不再發(fā)抖了。他在研究一個地球儀,不過這是我從未見過的那種,很可能是他自己制作的。那個小球放在床頭柜上,給我一種怪怪的感覺。
“元兒,你瞧,這是我制作的撈魚河村的地圖。這是村東,這是村西,這邊這條黑色的帶子是烏河。你有什么看法?”他邊說邊轉(zhuǎn)動那個球。
“撈魚河村怎么會是球形的呢?”我終于沖口而出。
“你不同意?”君叔嚴(yán)肅地看著我問,“你認(rèn)為這地圖該如何制作?”
我被問住了,我的臉在發(fā)燒。最后我承認(rèn)自己不知道。
“君叔,我想,我的眼光有缺陷。”
“哈哈,元兒,不可能。眼光不可能有缺陷!你不是什么都看見了嗎?你啊,一定可以想出更好的——”
“更好的什么?”
“地圖??!你東游西蕩,早將我們村的地貌弄得一清二楚了?!?/p>
君叔說他得回家去給地里的蔬菜捉蟲了。他拿起那個球就走了。
我坐在父母陰涼的臥房里,腦子漸漸地清醒了,我大聲對著空中說道:“君叔真是一只老狐貍啊!”我越想越覺得他的地圖制作得逼真,他是一位天才手藝人,表面上的工作是修鬧鐘,暗地里卻另有絕技。我真想向他學(xué)一手,可我學(xué)得會嗎?第一眼看見那球形地圖,我不是完全沒看出來嗎?后來我又懷疑自己的眼光,被君叔指出了我的錯誤……啊,關(guān)于那黑影的事,我得再想想!我覺得這事同烏河有關(guān)。這條養(yǎng)育了撈魚河村的烏河,它想告訴我們一件難以啟齒的事,它用演示的形式將這事講出來了。我所知道的就僅止于此。那么,孟哈知道多少?會不會也僅止于此?的確,黑影就像圓形地圖一樣不可思議,孟哈和君叔天天生活在這類不可思議的東西當(dāng)中,君叔甚至親手制作這種東西。而我,還是一個初學(xué)者,我每時每刻伴隨著異物,卻對它們的竊竊私語渾然不知。我的父母出遠(yuǎn)門去了,我感到他們同我一樣,在鉆研同一件事。從我成年了起,他們就再沒有去給他們的爹媽掃過墓。爹爹還說過,掃墓這種事是“身外之物,完全沒有意義”??涩F(xiàn)在他們卻雙雙去做這無意義的事了。
三天之后我的父母才回家。這三天里頭,君叔每天來陪我。我和他一塊澆菜園子,一塊喂豬和做飯。到了夜里,他就教我制作地圖。我們制作了鄰縣的地圖,還有烏河?xùn)|邊的金城的地圖,這兩個地圖都是球形的。越是沉迷于這項工作,我越覺得自己看見了真理。很顯然,我從前并沒有“看見”,有某種東西擋著我的視野。
“君叔,您制作地圖有多少年了?”
“三十多年吧。但我認(rèn)為自己還是不夠熟練。”
“?。 ?/p>
“事實就是如此。你瞧,這條經(jīng)線不是歪了一點嗎?”
窗外有沙沙的響聲,是孟哈背著漁網(wǎng)走過。
“你的好朋友要休息幾天,他收網(wǎng)了?!本逭f,“這種對峙令他身心疲憊啊?!本鍑@了口氣。
“同誰對峙?”
“還會有誰?當(dāng)然是他的好友?!?/p>
當(dāng)天夜里,我回憶著同孟哈多年的友誼,一塊撈魚的那些日日夜夜,直到黑影的突然出現(xiàn)……但那黑影,也許早就出現(xiàn)了,只不過我沒有看見罷了。我不能完全確定我對它的態(tài)度。比如剛才在窗外,我看見孟哈背著漁網(wǎng),但那到底是漁網(wǎng)還是黑影?“它的確是我的心病?!蔽覍ψ约赫f。
下半夜,我看見了前面那間房里的燈光。
君叔正對著飯桌上的球形地圖發(fā)呆。他朝我點了點頭。
“君叔,這是金城旁的烏河吧?那么,黑影在哪里?”
“你看不到嗎?再仔細(xì)看看?!?/p>
“您能給我指出來嗎?”
“不能,我沒法指。”
他臉上的笑容有點古怪。他朝我湊過來,輕輕地在我耳邊說:
“不要急,元兒,那種東西總會在那里,你總會看見它。它通情達(dá)理,肯定知道你的心意。你認(rèn)為我說得對嗎?”
我搖了搖頭,因為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君叔說,他剛才又看見孟哈往河邊去了,可能改主意了,也可能聽到了老朋友的呼喚。我也很想去河邊,但我還是忍住了。畢竟,受到召喚的是他,不是我。
我躺在床上想著球形地圖。我看見燈滅了,君叔睡覺去了。我感到那兩個還沒完工的球在我家里滾動著,從飯廳到廚房,然后又到臥室,再到走廊,一直滾到菜園里去了。這種球形地圖,大概同河里的黑影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吧,那是什么類型的關(guān)聯(lián)?我在這里想著黑影,按君叔的說法,黑影也會念想著我。這是怎么發(fā)生的呢?
早上醒來,我發(fā)現(xiàn)君叔已經(jīng)走了,兩個球也被他帶走了。為什么他不愿意將球形地圖留在我家呢?真是個怪人。我仔細(xì)尋找我們昨夜的狂熱的工作所留下的痕跡,可是沒有,什么痕跡都沒留下,就像君叔沒有同我制作過地圖一樣,他把剪刀與糨糊也帶走了。
我來到河邊,看見孟哈容光煥發(fā)地坐在石凳上。
“昨夜收獲不錯。”他說。
我看了看旁邊的大木桶,的確不錯。但我覺得他不是因為這些魚而容光煥發(fā)。于是我就問他是否同好友交談過了。
“是啊,我們已經(jīng)交談過了,真過癮啊。”他說。
“孟哈,你見過球形地圖嗎?那種地區(qū)圖?”
“我聽說過,這不是什么秘密。我們村有不少人使用那種地圖。你只要看看那些人的眼神就明白了。”
我的臉紅了,我為自己的孤陋寡聞而羞愧。于一瞬間,我明白了君叔為什么要將制作的地圖全部拿走。
“這條河是母親河?!泵瞎两诨貞浿校皬那斑€沒有村子的時候,我的父母就在這里扎根了。他倆有時就睡在河底?!?/p>
“啊!”我驚嘆一聲。
“很新奇吧?這是因為我們這代人已經(jīng)失去了那種原始功能了。很久以前,河啦,魚兒啦,鵝卵石啦,都很親近我父母他們。”
孟哈打著哈欠,說他昨夜累壞了,主要是心累,他打不定主意要不要休息。上半夜他打算去休息幾天,收了網(wǎng)回到家里??梢换丶揖秃芑艔垼驗閺拇翱诳匆姷暮谟芭c河里的黑影很不一樣。窗口那里的黑影有攻擊性,哪怕他關(guān)上了窗戶也躲不開。他還聽到死去的父母在房間里的暗處嘮叨。他覺得父母是在催他返回河邊,他們從前都是那種拼命工作的類型。
“孟哈,你去睡覺吧,我來替你扳魚?!蔽艺f。
他用懷疑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往家里走去。我望著他的背影,那背影很快在陽光里融化了,看不見了。這又給我一種新奇的感覺。我在心里說,孟哈孟哈,你到底是什么樣的人?為什么你我的差距如此之大?
孟哈一走,收成就變差了。我根本就扳不到一條魚。我回想起他所說的關(guān)于“親近”的言論。看來我同烏河一點都不親近,這是需要時間和耐心的。也許君叔的球形地圖,是經(jīng)歷了幾百年的訓(xùn)練的產(chǎn)物?那對我來說真是一種奇特的眼光,可這種眼光今天在村里已變得稀松平常了。我突然就感動了——我生活在一個多么偉大的村子里??!
整整一上午,我毫無收獲。后來我看見爹爹和媽媽出現(xiàn)在路口了,我有點激動。他倆徑直朝我走來。
“元兒,你在幫助孟哈嗎?”爹爹高興地問我。
“嗯??墒囚~兒不進(jìn)網(wǎng),我一無所獲?!蔽艺f,“會不會在考驗我?”
“你是說烏河?這是很可能的。元兒越來越開竅了……元兒,我和你媽現(xiàn)在對你放心了。我們要回家做飯了?!?/p>
“等一等,爹爹。你們真的是掃墓去了嗎?”
“是啊。你不相信?可是先人對于我們來說還是很重要的。”
爹爹很嚴(yán)肅地說了這話之后,就同媽媽離開了。
孟哈下午三點才來。他顯得精神抖擻。
“元兒,我覺得你差不多可以接我的班了!現(xiàn)在我改變想法了,如果你有興趣,可以來接我的班。”
“可是我扳不到魚??!”
“沒關(guān)系,不會有人責(zé)備你的。你對即將發(fā)生的事有興趣嗎?”
“什么事?我一直在想扳魚的事?!?/p>
“扳魚并不是目的?!?/p>
我離開好久之后還在想孟哈的話。他同意我接他的班,可他又說扳魚并不是目的。所謂接班,不就是取代他來做扳魚的工作嗎?他所指的,到底是什么事?他要達(dá)到什么目的?難道他只是表面上在扳魚,實際上在干著另外的事?
一回到家中我就告訴爹爹孟哈已經(jīng)同意我接他的班了。爹爹說他早就知道了。他是從我坐在石凳上的樣子判斷出來的。還說我的樣子就是個漁夫的樣子。我說我撈不到魚。
“這會有什么妨礙嗎?”爹爹詫異地?fù)P了揚(yáng)眉毛,“這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在撈魚河村,誰會關(guān)注一位漁夫的業(yè)績?再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靠扳魚來養(yǎng)家了,我們家的幾塊地已經(jīng)夠我們生活得很好了。元兒啊,對于你的新工作,你可要給我們家長志氣!”
“對,元兒,你可要努力上進(jìn)!你君叔不也是這樣要求你的嗎?”媽媽也說。
“我感覺到自己一旦成了漁夫,就會走火入魔?!蔽艺f。
“走火入魔很好啊,”爹爹說,“我和你媽一直在等這一天?!?/p>
我想,如今就好像人人心明眼亮,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黑地里。我有點焦急,又有點難過。他們到底看見了什么?
“爹爹,我向君叔學(xué)習(xí)了如何制作球形地圖?!?/p>
“太好了。我早就說過你會掌握那種技巧的。君叔的眼光是他的專利,你慢慢地也會具有他那種眼光的?!?/p>
爹爹的話令我吃驚。我其實不大看得懂球形地圖,可能是思路轉(zhuǎn)不過來吧。但我非常喜歡制作的過程,制作時的那股勁頭也可以稱得上是走火入魔??磥淼裁慈?。但是我要如何努力才能具有君叔的眼光,因而可以熟練地制作球形地圖呢?我為此而苦惱。
“元兒,凡事不要急于求成,可以慢慢來?!眿寢尠参课艺f。
我們仨住在同一個屋頂下,但我總覺得我同爹媽的距離是如此遙遠(yuǎn)。我的雙親太深奧了,而且他們身上還挾帶著那些祖先的氛圍。比如掃墓這種儀式,我僅僅在未成年時同他們一塊去過一次。那一次我感到很無聊,后來就再也不肯去了。他們嘆著氣,臉上顯出對于我有點恨鐵不成鋼的表情。那時他們對于掃墓的熱情,還有那種莊嚴(yán)感,我完全不能理解。至于后來他們對于掃墓一事的冷淡和不屑,就令我更加不理解了。直到今天,我將這事同發(fā)生過的一系列事情聯(lián)系起來思考,才隱隱約約地感到掃墓一事非同小可。
午夜時分,我走出臥室,來到寬廣的曬谷坪里。我們家的水田靜臥在明亮的夜空下,延伸到很遠(yuǎn)。我想,我的父母該是多么富有?。〔⒉皇且驗橥恋?,而是因為他們擁有的無形的東西。那是些什么呢?現(xiàn)在,我有點后悔我退出掃墓儀式這件事了。但他倆是用心良苦的,他們不是派了君叔來幫助我嗎?“球形地圖和墓地……球形地圖和先人的墓地……”我在不知不覺地念叨著。一道閃電將夜空分為兩半,多么美啊……我?guī)缀醮贿^氣來。就在剛才,當(dāng)天空分裂之際,我確真地看到了球形的烏河,還有河面上的黑影。不過那只是一瞬間的圖像,會不會是幻覺?忽然間就下小雨了,我趕忙跑回臥室。我聽到父母在那邊房里高聲地談話,莫非他們是為我的成長而激動?
孟哈還是每天都到河邊來看我扳魚。如果他接手,魚兒就入網(wǎng),如果他離開,我就照舊一無所獲。我問他這是什么道理,他搖搖頭說:
“不知道。誰會關(guān)心這個?你家等米下鍋嗎?”
“但你每天來這里教我,對嗎?”
“對,不過我不是教你扳魚,你該看出來了吧?”
孟哈說完這句話就起網(wǎng)了,網(wǎng)里面空空的。
“元兒你瞧,我們步調(diào)一致了!”他驚喜地說。
接著他就讓我看河的對面。我變得昏昏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但我在心里想,那就是它,那黑影,它來了。孟哈在我旁邊同它對話,我不知道他說了些什么,但我知道他很興奮,我也同他一道興奮著——是那種某件好事要落到我頭上來了的興奮。我突然渴望爹爹和媽媽在我身旁,這樣他們就會見證這件好事。我的渴望是如此強(qiáng)烈,以致我疏忽了對河對面的它的關(guān)注。也許就因為一瞬間的疏忽,孟哈突然就消失了。
一切都恢復(fù)了常態(tài):水面沒有任何異樣,村里靜悄悄的。上游的那位漁夫阿季背著魚簍從我背后的路上走過。
“阿季,收成怎么樣?”
“如今這年頭,誰還去管收成啊……”他含糊地回答。
我注視著他的背影,他的背后拖著長長的一道黑影。我在心里說,這又是一位看得懂球形地圖的村民。
我慢慢隨遇而安了。因為說實話,再沒有比在河邊扳魚更為單純和平靜的生活了。有時河里會開來一艘輪船,但船上都是外地人,我對他們并不怎么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這條沉默的河,還有村里那些祖先的事。我知道鉆研我所感興趣的這些事需要很大的體力和耐心。我每天來這里扳魚,不就是鍛煉自己的力量和耐心嗎?難怪爹爹說業(yè)績不重要,孟哈也說我家不會等米下鍋!哈,我的誤會多么大!但我仍然覺得自己還沒能像孟哈那樣進(jìn)入有趣的事,我總在外圍徘徊。有時我又懷疑這只是我一己的偏見,懷疑自己已經(jīng)進(jìn)入到了某些事物的內(nèi)面。比如那種昏昏沉沉,比如那種視野模糊,還有聽覺失靈,等等,會是什么樣的東西導(dǎo)致的?
日子很快就到了秋天,我們這里的秋天美極了,烏河的水變成了深綠色,河里的魚也是深綠色。我不厭其煩地放魚餌,下網(wǎng),但仍然一無所獲。我的心情起了變化,我想,我的那些魚餌每次都被它們吃光了,這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啊。母親河滋養(yǎng)著我和魚兒們,我并不需要抓捕它們。
我記得那一天,我悠然地坐在石凳上,眼睛盯著河對岸那幾棵紅得炫目的楓樹,身心說不出的愜意。這時孟哈過來了。
“元兒,我要走了?!彼f。
“去哪里?”我吃驚地問。
“四海為家吧。我看見你坐在這里的樣子,就徹底放心了?!?/p>
“我的樣子?什么樣子?”我迷惑地問道。
“對,就是你的坐姿。同開始的時候相比,你的變化真大!小老弟,我祝你一帆風(fēng)順!我不回來了,但我們還會不斷聽到對方的消息的。”
他背著巨大的旅行袋,健康的年輕的臉上紅通通的。他身上的活力感染了我。我很舍不得他離開。
“孟哈,為什么不回來了??;貋砜纯窗?,家鄉(xiāng)多美啊。你回來的時候,我總是會在這個地方等你的。即使你不在,我也天天同你對話來著。你感覺到了嗎?”
“我當(dāng)然感覺到了,小老弟!我這就走了,再見!”
他揮了揮手,很快消失在大路拐彎處。
起先我有些惶恐,但我忽然看見水面上有一條很大的紅鯉魚在跳躍,我的心怦怦直跳,連忙起網(wǎng)。
在這美麗的金秋,我終于有了第一次收獲——一條七八斤的漂亮的大魚。我同桶里的魚兒對視了一下,它讓我想起一個人,一個不太熟悉的人。我默默地提起木桶,將魚兒放回河中。它立刻沉到了河的深處。
“元兒……元兒……”好像是孟哈在呼喚我。
我在心里應(yīng)和著我的朋友,我激動得坐立不安。確實,不論他在地球上的哪個角落里,我與他不是仍然在頻繁地交流嗎?此刻我計算出,太陽落山之前,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了悠縣——那個美麗無比的鄰縣。
老遠(yuǎn)就看見媽媽在大門口那里等我。
“元兒,今天有幾位老人上我們家來夸你。”她說。
“為了什么事呢?”
“我不太清楚。我猜大概是為了你的工作吧。這次掃墓回來之后,你爹爹和我就決定了很快要移居到南邊去,你有什么意見?”
“你倆歡喜就好。我也會高興。那么,這棟大房子就留給我了?”
“是啊。從你出生的那天起,我和你爹爹就在計劃這事?!?/p>
“君叔呢?他不會走吧?”
“不會走。他會常來看你。”
現(xiàn)在二老都走了。在大清早,天還沒亮?xí)r,我背著漁網(wǎng)去扳魚。
河堤上走過來一位陌生人,到了面前,他停住,輕聲地問我:
“有一條大魚正從遠(yuǎn)方往這邊游,是稀有品種。您打算捕它嗎?”
“啊,遠(yuǎn)方的朋友,”我激動地說,“您覺得我應(yīng)該如何訓(xùn)練自己的聽覺?人的稟賦可以改善嗎?”
“您不用訓(xùn)練,您的稟賦將如您所愿。再見!”
我將漁網(wǎng)放下去了。這一次,我聽到了它正在往這邊游,是一條謹(jǐn)慎的大家伙。半小時后,它入了我的網(wǎng),然后停留了五分鐘,又游到江心去了。它給我的感覺是一位柔情的父親。
“它們總是這樣——來了又去了。這就是那種球形運動。”
說話的是君叔,可我為什么覺得他身上有股陌生的氣息?
“君叔,您起得真早啊!”
“有好多年了,我夜里不怎么睡。我們這里總是有夜間娛樂,我舍不得放棄。人生苦短啊,我能不睡覺就不睡覺?!?/p>
君叔說完話就消失在黑暗中。四周黑糊糊,我聽見那條大魚已經(jīng)游過了橋洞,現(xiàn)在它正在下沉,也許是打算休息了。一群小魚正在往我這邊游,十分鐘后它們就進(jìn)了網(wǎng),歡快地吃了魚餌,然后又游走了。哈,其實最歡快的是我!從前我不明白,現(xiàn)在我一下子就感受到了。我可以像孟哈那樣捕魚,我也可以不捕魚。一想到這里,我就打定了主意要像君叔一樣,能不睡覺就不睡?,F(xiàn)在小魚們也遠(yuǎn)去了,我們這個河段里還有些什么小動物呢?我聽到了它們呢喃的聲音,但我猜不出它們屬于什么種類,它們似乎有很多種。
責(zé)任編輯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