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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飯局上聊起齊白石

2019-09-10 19:29喬葉
花城 2019年4期
關鍵詞:老魏汝窯齊白石

喬葉

1

入了秋,就該吃蟹了。飯局總是老魏來張羅的,對此我們早已經(jīng)習以為常。這種事,他原本就是個熱鬧性子是其一,另一個要緊緣故,我覺得就是源起于他愛標榜自己的人脈廣,即是一向喜歡打腫臉充胖子,自然就得經(jīng)常為了充胖子而打腫臉,可不得張羅起一場又一場的飯局?有道說“席面好擺客難請”,如今這世道,混得上飯局的,多少都有些能耐??捎行┠苣偷?,整日里都忙慌慌的,誰有空總來吃他的飯呢。這就顯出了老魏朋友多的好處。他的朋友場子鋪擺起來,那簡直就像超市一樣,工農(nóng)士,商學兵,天南海北,五行八作,因為老魏的撮合,誰誰誰都能湊到一起吃頓飯。這種飯局有個名堂,上等說法是神仙飯,中等說法是江湖飯,下等說法叫糊涂飯,總之是鐵打的東家流水的客,走過路過不好錯過。

如同老魏的哼哈二將,我和老胡常常陪同在這飯局里,幾乎可以說是老魏飯局的標配。老胡是因為兩點:一是酒量大,鎮(zhèn)得住;二是會胡說,扯得開。我也是因為兩點,恰恰和老胡相反的兩點:一是酒量小,外號李二兩。老魏說,這酒量小嘛,某種意義上其實也算是個優(yōu)點。因為小,不會成為目標,也就不會醉。這樣的話,縱使一桌子人都喝趴下了,也有個腦子清楚的,保得住底兒。若說這理由有些勉強,第二點呢,論起來還不如第一點,就是不會胡說,太較真。因為較真,和老魏剛認識的時候有好幾回都是不歡而散,老魏后來說,覺得我這樣的也挺有意思的,每次爭爭吵吵的,也不真?zhèn)蜌?,還會搞出個小話題來,一直到下次的飯局上都足夠回味。飯局這事,可不是得要有個什么由頭么?或是今兒下雪,或是明兒冬至,抑或是桃花開,再或是杏花落,都是看得見的由頭。托個什么情,辦個什么事,把上個飯局留下的尾巴續(xù)接起來,都是看不見的由頭。

今天這飯局,看得見的由頭是吃蟹,看不見的由頭里,也不知道其他什么,由我這里捋出來的,倒是有一條:畫。去年發(fā)了一筆小財,今年上半年我把老房子裝修了一下,墻上空落落的,得補壁,就想托人找省里的名畫家給畫兩幅,一打聽,還挺貴的,就有點兒心疼肉疼。老魏咣咣咣地拍著胸脯子說,就那幾張紙,還值當花那錢?老哥兒請兩個畫家吃頓螃蟹,就把這事給你辦了。你不是有點兒底子么?要是想學,那順帶把老師也給你請了。

底子這話,讓我既有點兒臉紅,又有點兒蠢蠢欲動。就像那些被老師當堂念過作文的人以為自己都能當作家一樣,小學時候,我的美術課沒少得滿分,這讓我一直覺得自己有當畫家的潛力。中年之后稍微有了些空,便把筆墨紙硯齊齊地備下了,可到了這把年紀,多少也知道點兒天高地厚,沒敢貿(mào)然下筆。就只先看畫冊,吳昌碩,張大千,李可染,李苦禪,齊白石……越看越不敢畫,也越看越明白,所謂的潛力,不過是一種哄著自己開心的幻覺,卻也是越看越有興致。尤其是齊白石。我看得最多的就是齊白石畫冊。越看越喜歡,簡直是迷上了這個老爺子。說句不怕牙倒的話,如果和他生在同一個時代,如果他也看得上我,要是個男的,我一定求著給他當門徒。要是個女的,哪怕當個丫鬟呢,我也很愿意上趕著伺候他哩。

畫冊看了個差不多,近日翻來覆去讀的是他的自傳,叫《余語往事》,顧名思義,是他口述別人記錄的,記錄的人叫張次溪,文筆不錯,雖然肯定把老爺子的原話整理掉了不少,但老爺子的氣場真叫強大,一翻開書就能感覺到那股子勁兒劈頭蓋臉而來。什么勁兒,說不清道不明,反正只是他特有的,獨一份兒。

2

六點多,客人陸陸續(xù)續(xù)到齊了。果然有兩個畫家,一個姓葉,穿著白色中式對襟棉麻布衣,盤著琵琶扣。跟著一個女孩子,穿著旗袍,旗袍顏色月白里又泛著極淡的天青,有點兒汝窯的意思,說是助理。一個是省畫院的專業(yè)畫家,姓鄭,個子不高,平眉細眼,家常藍色夾克。最后到的是省文聯(lián)的一個領導,姓宣,是副巡視員,按照慣例職位要往高處抬,大家都稱宣主席。

落座完畢,老魏又正式介紹了一番。聽著老魏口稱兩位畫家是大師,我和老胡也跟著叫大師。到了我的時候,老魏指著我對兩位畫家說,這小李子以后可就是你們的預備學生啦,你們一個體制內(nèi)一個體制外,無論哪個路數(shù),雙管齊下也好,都得把他教出兩筆來呀。

明知是場面話,對于老魏這樣給我隨隨便便找老師,我還是不開心。連忙說,我一點兒道行沒有,離大門口還十萬八千里呢,怎么配給兩位大師當學生。老魏驚訝道,咦,上次我聽你說起齊白石,頭頭是道哩。我說那是你離大門口還有十萬九千里。眾人就笑。葉畫家說,李兄既然是魏兄的朋友,一定是高人,我哪敢當老師呢?何況還有鄭大師在此。李兄呀,要不這樣,咱們一起給鄭大師當學生吧。一起,一起。說著便舉杯。鄭大師一邊含笑推卻,一邊也舉起了杯。

喝了幾杯見面酒,服務員出去催菜,汝窯起身,裊裊婷婷地給大家添了一遍茶。大家欽羨葉畫家有福,說整日里有這樣畫一般的人兒當助理,怎么能畫不出好畫兒呢。葉畫家感嘆道,比起白石老人,在下還真是慚愧,慚愧。就說起了齊白石一般人不能企及的旺盛的荷爾蒙。說這老爺子,可真是亂世里的一朵奇葩,啥都沒耽誤。長壽是不用說了,九十三呢,放到今天也是長壽。錢也是不用說了,越到老越多金。女兒呢,五個。兒子吧,七個。這就是一打了。最小的兒子出生時,老爺子都七十八了,乖乖!我說不是七十八,是七十四。葉畫家說,我怎么記得就是七十八呢,挨著八十邊兒了。我說,寫那文章的人肯定沒有做好功課。這有個緣故。本來他就按老規(guī)矩虛說了兩歲,七十三歲那一年,他又按照算命先生的囑咐跳齡避災,又虛說了兩歲。所以他的七十三是七十七,七十四是七十八。

都對都對,別論這個了。往下說女人唄。老魏呼喝道。葉畫家說,齊白石從來從來都沒缺過女人,還沒名氣的時候就有倆,正房叫陳春君,偏房叫胡寶珠,后面還有倆,一個好像姓夏,也叫什么珠,另一個好像姓伍,都沒有名正言順。直到去世那一年,老爺子還想娶個二十二歲的,四十四歲的他還嫌人家老哩。

老胡說,對對對,那個夏什么珠我也知道——夏什么珠來著?這是沖著我問,我便答是夏文珠。老胡接著說,他看過一部電影,是講建國初期齊白石和領袖的事兒。夏文珠那時候就是伺候齊白石的,兩人夜里不在一起睡。齊白石找鑰匙,夏文珠還得披上衣裳進來幫著給找,嘖嘖,正經(jīng)得很。后來又在微信上看過一篇文章,卻不正經(jīng)得很。說是那個叫胡寶珠的偏房還是正房給找的哩,那時候齊白石剛到北京,這大的怕他不能料理生活,親自過來給找的小,還真叫是賢妻攜美妾。啥叫齊人之福?這才叫齊人之福呢,人家又姓齊!

老魏笑道,你這可是胡扯,是封建大男子主義妄想癥。他大老婆是文盲,大字不識的小腳婦女,那個世道亂成那樣,她能跑那么遠的路?叫你再夸張夸張,你還會說大老婆給小老婆伺候月子哩,還替她帶孩子哩。

可不是咋的,真有這事。那文章里真寫有這個,哄你們是狗!老胡急了。

哎哎哎你把話說明白,是哄我們我們是狗,還是哄我們你是狗?

……

眾人說笑著。老魏笑得張牙舞爪,鄭大師笑得噙不住煙,葉畫家笑得眉毛抖,汝窯尤其笑得銀鈴作響,花枝亂顫。宣主席一直矜持著,此時臉上也如春冰初融。

老胡叫囂著,非得讓我替他分證分證。我便說,我看過齊白石的傳記,這事果然是真的。那個女人叫胡寶珠。齊白石在自述里說到陳春君:“恐我客中寂寞,為我聘了寶珠,隨侍照料?!币步淮藢氈樯^胎的時候,陳春君不放心,趕來北京伺候月子,不僅白天照顧孩子,晚上也摟著孩子一起睡。陳春君死后,胡寶珠被扶了正。給齊白石當妾的那年,寶珠才十八歲,扶正那一年是四十二歲。老爺子還辦了隆重的扶正典禮。

扶正有那么重要么?汝窯問。

扶正可是大事。鄭大師一臉嚴肅。

小老婆不能上家譜的。老魏說。

也不能入祖墳。老胡說。

我說,老爺子在書里自述,扶正典禮時,他首先鄭重聲明:“胡氏寶珠立為繼室!”然后是在場的親友簽名蓋印,最后是老爺子在族譜上批明:“日后齊氏族譜,照稱繼室?!?/p>

所以啊,小美女,要是嫁人可得上心,要當就當正室,可別讓人哄了,到了還得給扶一下。老胡對汝窯說。

這話說的。眾人都看葉畫家,葉畫家微微笑著,說,這話我也說過。不過,如今的孩子們,可不一定這么想。眾人又看汝窯,汝窯正低頭刷著手機,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忽然,迎著眾人的目光,莞爾一笑,瞪著貓一樣圓溜溜的眼睛,歡悅道,來熱菜啦。好呀好呀。

這道熱菜是燉牛腩,自然也少不了蘿卜。蘿卜正應季,聞著味兒就知道地道得很。眾人互相謙讓著分到碗里,汝窯嘗了兩口,說道,鹽放得有點兒多了吧。老魏連忙接茬,說可不是咋的,服務員服務員,添茶添茶。問你們大廚一聲,這是怎么弄的,莫不是把賣鹽的打死了?汝窯又是莞爾一笑,又一臉天真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咸吃蘿卜淡操心吧。

手機鈴響,汝窯便放下湯,拿著手機,裊裊婷婷地出去了。待她出了門,一桌子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同時大笑起來。老胡指著葉畫家道,葉大師,你調(diào)教出來的好人兒,我服了服了服了。

3

一道葷,一道素,一道甜,一道咸,熱菜就這么慢慢地起著。服務員介紹說,剛上桌的這款是新品,有個名目,叫作“黃金肉”,據(jù)說是豬頸背上最嫩的那一點肉,這點兒肉不僅是嫩,營養(yǎng)價值也高,富含有機鐵、脂肪酸、蛋白質(zhì)……該含的好東西都含上了。這么好的肉,平均下來,每頭豬身上大概只有六兩,因此又叫“黃金六兩”,是有錢也不容易得的。雖是純?nèi)獾挠膊?,做出來卻不膩。據(jù)說是用黃芥末和藏紅花汁兒調(diào)配出來的,看起來果然很黃金的樣子,下面墊著幾片鮮檸檬去腥解膩,品相頗為清新華美。

為了這個,大家碰了一次杯,感慨著如今的生活真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便埋頭吃起來,口感自是十分怡人。寂靜中,包間里回響著咂嘴之聲,微微有些尷尬。老魏便沒話找話說,問葉畫家忙啥呢?最近有啥大作?去采風沒有?葉畫家說他國慶節(jié)那幾天到豫東下了個基層,文藝界不是正倡導和基層“結對子”的么?他“結對子”的縣有個挺有名氣的“畫虎第一村”。

喲,你這還挺有覺悟的。老胡說,

慚愧慚愧。不過,在下雖然在體制外,卻一直是向著體制內(nèi)的高標準看齊和靠攏的。葉畫家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掌示向鄭大師和宣主席,說,我這一顆紅心,請組織明鑒。宣主席說,點贊,點贊。鄭大師說,記得宣主席和這個村子有淵源。宣主席說,是啊很熟。那時我還在豫東工作,這個村子是我最早關注起來的。我和這個村子,緣分不淺呢。

怪不得呢。葉畫家驚嘆。

這個村子有福,有福。老魏老胡同聲感慨。

宣主席說,他在的時候,請了不少名家去指導謀劃,又辦畫展,又建畫廊,還培養(yǎng)了一批經(jīng)紀人。他走時,這個村子已經(jīng)成了當?shù)氐奈幕?,村里的繪畫也已經(jīng)初步產(chǎn)業(yè)化了。聽說近幾年當?shù)卣€把那里的繪畫產(chǎn)業(yè)和新農(nóng)村建設結合到了一起,怎么樣?如今應該更紅火了吧?

葉畫家正沉吟著,汝窯說,村里沒幾個人,挺冷清的。葉畫家咳了一聲,道,也許是因為國慶放假,村民們都走親戚去了。又對汝窯道,什么冷清,那叫安靜,鄉(xiāng)村田園的安靜。老胡道,農(nóng)村還受放假影響?如果是個名片,那不應該人更多?葉畫家正在夾菜,沒應答。老魏接過話茬,說的卻是“黃金肉”,說齊白石要是看見這么漂亮的菜,指不定會畫出多好看的畫哩。

“黃金肉”若是擺在齊白石面前……我想起他的祖母馬孺人。齊白石少時家境極其貧寒,卻愛讀讀寫寫畫畫,在沒當木匠之前,每天忙完了放牛打柴的事,回到家就開始潛心紙墨意趣。祖母勸他:“三日風,四日雨,哪見文章鍋里煮?明天要是沒有了米吃,阿芝,你看怎么辦呢?”后來感嘆道:“阿芝,你倒沒有虧負了這支筆?,F(xiàn)在我看見你的畫,卻在鍋里煮了!”

小李,你說是不是?

原來老魏是對著我說的。我也只好接上,說齊白石指定不會畫這個。為啥?因為他不喜歡畫新東西。他畫的都是自己爛熟于心的老物。你瞧他畫的那些個東西,蜻蜓螞蚱螳螂蟋蟀,蛾呀蝶呀蜂呀蟬呀,還有那些個花,菊花荷花桂花梅花,哪一樣不是別人畫了千百遍的?他畫的人物,也都是從芥子園上扒下來的古人。

不都是說他是改革派么?改革到哪兒去了?汝窯問。

葉畫家接了茬,說改革哪有從里到外剝凈了改的呢?再改革也是在老底子上改。齊白石有他的老底子。他當過木匠呢,芝木匠芝木匠么。木匠活兒分大器作和小器作,大器作是粗活,小器作是細活,齊白石學的就是小器作……

先學的大器作,后來發(fā)現(xiàn)大器作被小器作瞧不起,才賭氣又學的小器作,然后才在小器作上立了根基。我說,這小器作有一樣技法,就是在家具上雕花。既雕必得會畫,他這才畫起來。起初畫得粗糙,二十歲那年,他在一個主顧家里見到了殘本的乾隆版《芥子園畫譜》,便借過來,勾影了半年,自學成的才。

那這芥子園也是厲害啊,讓他學半年,就能成才?趕明兒我也學學。老魏說。老胡說,你還用學?你就只管畫起來吧,反正鐵定是張飛李逵的風格,也能自成一派。老魏說,我畫成了送你,你可得要。老胡說,想讓我要,除非你倒貼兩千。老魏說,兩千就兩千!不過你得掛起來。老胡皺眉嘆氣苦思了一會兒,無奈道,好吧,掛掛掛,給你掛個好位置。老魏說,掛哪兒?老胡說,掛大門上嘛。當門神滿夠。

說笑了一番,鄭大師道,說是成才,也不過是比較著他以前不成才的時候去說的。芥子園雖然能打底子,可這底子才有多厚?他被當時傳統(tǒng)的主流文化排斥,進不到他一直想進的傳統(tǒng)文人畫的圈子里,還不就是因為沒文化?葉畫家點頭道,是啊。從他年輕時候,主流就不認他。他當木匠時給人家畫畫,有些人只要他畫,不要他題款。他給人刻的章,也被人磨平,去另給人刻。就是這樣沒地位,被人瞧不上。所以他才一大把年紀去當北漂,才有了所謂的“衰年變法”。鄭大師說,這是一個內(nèi)因,他的變法還有外力,那時節(jié),他恰好碰上了新派的徐悲鴻、林風眠剛從海外歸來,還結交了一個姓陳的,叫什么來著,學問很好……

叫陳師曾。免得被點名問,我主動接上話茬,說這陳師曾的學問不是一般的好,他的家學在民國時期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厲害,他的祖父當過兵部侍郎、湖南巡撫,他的父親陳三立當過吏部主事,是著名詩人。他的兄弟是國學大師陳寅恪。

哦,是吧?他被這么一票人鼓動,才下定決心去首創(chuàng)紅花墨葉派——

紅花墨葉派不是齊白石首創(chuàng),吳昌碩早就這么搞過。這陳師曾是吳昌碩的弟子。我又說。

哦,是吧?鄭大師停頓下來,喝了兩口茶,說,我對吳昌碩知道的不多。只記得他那時位置比較高,相當于國家級美協(xié)主席吧?畫壇老大。我說是。葉畫家說,這兩人的關系好像不大好。我說早期還是挺好的。齊白石剛出道的時候,很崇拜吳昌碩,還托人到上海請吳昌碩定潤格呢。以吳昌碩當時的權威,他給誰定潤格,誰就有飯吃。定潤格的時候,吳昌碩還贊齊白石:“其書畫墨韻孤秀磊落,兼善篆刻,得秦漢遺意?!眱扇唆[翻是因為他們的作品同時被陳師曾送去日本參展,吳昌碩的畫是主角,卻沒怎么賣出去,齊白石的畫作為配角上演了一出大逆襲,全部賣得精精光光,齊白石自己說:“……賣價特別豐厚。我的畫每幅就賣了一百元銀幣,山水畫更貴,二尺長的紙,賣到二百五十元銀幣。這樣的善價,在國內(nèi)是想也不敢想的?!?/p>

善價,就是高價的意思吧?汝窯說。

咦——這妞真聰明。

過去的人真有意思,說貴不就得了,還善不善的,這么扭捏。老胡說。

不扭捏,挺直接的呀。錢多就善,錢少就不善嘛。貴了就善,便宜了就不善嘛。汝窯聳聳肩,我要加油,當個大善人!

哄堂大笑。

為這個鬧翻,聽起來是吳昌碩小氣。葉畫家說。

是不好大方的呀。老大被小弟打臉,那心里會好受?汝窯說。

我說,也沒有明著鬧翻,只是彼此不再來往了。齊白石賣了善價的消息傳回國內(nèi),吳昌碩掛不住,就酸不溜丟地對別人說:“北方有人學我皮毛,竟成大名。”這話輾轉到齊白石耳里,齊白石也沒說啥,只是刻了一方印,印文是:“老夫也在皮毛類。”

鄭大師說,這話倒是有出處的,原是大滌子石濤的,是石濤在《贈劉石頭山水冊》這幅畫上的題詩:“書畫名傳品類高,先生高出眾皮毛。老夫也在皮毛類,一笑題成迅彩毫?!?/p>

眾人一起點頭。葉畫家贊嘆道,我只聽說過“皮毛類”這個典故,卻不知道這典故背后還是典故,受教受教。老魏也跟著附和道,大師就是大師,大師就是深刻。又對我揚了揚下巴,斥責道,大師授課,你說起來沒完沒了,不謙虛呀。你這還怎么長進呀。

我也知道自己的話有點兒多了。可是一提起齊白石,我就忍不住。

那老齊這不是在表示膜拜么?挺……正能量的呀。汝窯說。

眾人又是呵呵一笑,卻沒人答。

無視老魏的臉色,我說,即使兩人有了芥蒂,齊白石對吳昌碩的推重卻是沒變。他嘴上不說,只落實在行動上。據(jù)他當時的朋友回憶,當時齊白石只要見到吳昌碩的畫,都會買下來或者借過來,反復學習。啟功也曾在回憶文章中寫過,說齊白石跨車胡同的正房有道屏風門,門外小院有一架紫藤,他去看齊白石時,紫藤正在累累垂垂地開花。齊白石指著院里的紫藤,又指著屋內(nèi)墻上吳昌碩畫的紫藤,感嘆說,你們看,哪里是他畫得像紫藤,分明是紫藤開得像他的畫呀。

這就是奇了怪了,既然吳昌碩水平這么高,既然紅花墨葉也是吳昌碩的首創(chuàng),他的級別也是老齊不能比的,怎么倒還沒有老齊賣得好呢?這小日本兒什么眼神兒呀?汝窯還在問。

葉畫家既嗔怪又寵溺地看了她一眼,說看把你忙的,你還真是好學,快吃吧,菜都涼了。宣主席道,這么好學,肯定會有長進的。老魏道,是呀是呀,既然勤奮得日理萬機,這長進肯定是一日千里。話音未了,眾人這一波笑得更狠,老胡都被自己的笑嗆得咳嗽了起來。

4

一場應酬宴席,人越少越是容易進到冷坑里。要把這冷坑填平填熱,需要酒,也需要話。酒和話,原本也就是一碼事。哪有敬酒不說話的?話說著說著,自然也更容易敬起酒來。不過,若只是泛泛之交,即便可以多走幾圈,哪有那么多合適的閑話搭配著去說?除非是話癆。一般人,總是酒越喝越多,話越說越少,免不了愈加冷清。找個對家拼酒雖然能添點兒熱鬧,為此拼得兩敗俱傷,卻也不那么值得。因此,諸如這七人的飯局,要想不尷尬,敬酒的節(jié)奏就得掌握好,需得鋪排得此起彼伏、鬧而不亂。何時一起敬,何時挨個兒敬,何時猜枚打通關,還是有一些路數(shù)的。好在這從來不是我操心的事,也輪不到我操心。我要操心的,就是單個兒敬酒。

說到根兒上,對于飯局上的每個人來說,單個兒敬,都是最重頭的戲。因是一對一,總要說些一對一的小話。這樣的話是挺見功夫的。要緊話怎么說,閑淡話怎么說,求人話怎么說,推拒話怎么說,是非話怎么說,和事話怎么說,近人說什么,遠人說什么,不遠不近的人說什么,都得稍微琢磨一下。十幾或者幾十人的大飯場,鬧鬧騰騰的,小話倒是隨便說,不怕被人聽見。微妙的卻是今天這樣的,再怎么樣的小話,也擋不住旁邊的人隨意聽,都變成了大話。

不過,這樣的時刻,我倒是喜歡。一邊吃著菜,一邊聽他們怎么聊侃,收納入耳的話題還真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雜亂紛紛。中美貿(mào)易戰(zhàn),“三胖”又來啦,誰要從地方調(diào)回省里,誰沒扛住,本來不是查他,他竟跑去自首……自然也說畫。誰到北京辦了畫展,價碼由一平尺兩千漲到了一平尺兩萬。誰買了一幅好畫,卻是假的。最離奇的是鄭大師講的,說某畫家有了外遇鬧離婚,畫被老婆統(tǒng)統(tǒng)剪成了兩半。

找個裝裱行家不就得了。葉畫家說。

老婆把自己留的那半截燒了。

眾人笑。

老胡道,手還在就行,再畫唄。反正怎么畫都值錢。

你這外行。鄭大師嘆口氣說,手在有什么用,腦子不在了。有些畫就像有些人,過了那個時候,就再也沒那個心意和緣分了。至于值錢不值錢的,也是怪。鄭大師苦苦一笑,眼里心里不想錢的時候,畫出來的畫反而是值錢的。等到眼里心里都在想錢的時候,畫出來的畫卻是不值錢的哩。

也少不了說畫畫的苦楚。比起網(wǎng)上方方正正的履歷,本尊的講述自是旁逸斜出枝葉豐滿。鄭大師原本不是科班出身,老家在豫南山里,從小喜歡畫畫,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就去南方打了幾年工,攢了些錢后回老家再創(chuàng)業(yè),干的是裝修公司,因為覺得這一行多少和畫畫有點兒關系。后來家底兒厚實了,才又一門心思去畫畫,跑北京去上掛在中央美院名下的社會班,跑杭州去中國美院進修,上了一班又一班,讀了一年又一年,終于也參加上了全國青年畫展,憑著這些個資歷,三拐兩拐,先是進了一個區(qū)一級的文化單位,不久就被調(diào)進了省畫院,進了正門之后才開始系統(tǒng)補課。葉畫家呢,倒是河大美術系出身,畢業(yè)分配到了一個學校教書,因為工資太低養(yǎng)不了家,就辭了職,先后也開過幾個公司,錢掙得足了,還是覺得畫畫有意思,便又拎畫筆,開了個人工作室,想重新回靠到正路上。

由汝窯陪著,葉畫家一路敬來,在宣主席和鄭大師兩席處自然是格外延宕。對宣主席,他反復表達了誠請組織接納的愿望,對鄭大師,意思雖一樣,話風卻是更純簡一些,懇切道,以我看,您這樣是最好。我要是能像您這么待著,就沒有別的念頭了。這后半輩子,就想踏踏實實地畫畫呀。鄭大師淡淡笑道,我呢,既然是進來了,要是再特意出去,既顯得矯情,也辜負了組織和領導的信任。也就只好這么待著了。待著就待著吧。其實,細想想,你不拘怎樣,只管走自己的路就好,天地任你行,也是讓人羨慕的。就當你的獨立畫家唄。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嘛。自由。

葉畫家撒嬌似的苦了苦臉,說,自由是自由,自由得太狠了,也想讓人管管。

這不是有管你的人么?

眾人便看著汝窯,哄地一笑。宣主席邊喝茶邊微微笑著頷了頷首。

一般而言,我既是最末敬酒的,也是最末被敬的。葉畫家敬到我這里時腳步有些歪歪扭扭,看起來已經(jīng)是微醺。汝窯不依不饒,又向我探問起了小日本的眼神兒。葉畫家醉意蒙眬地斜睨著眼,說,很簡單嘛,吳昌碩走的是大文人的古雅路子,齊白石沒有那么古那么雅,連文氣也不過是沾了半吊子罷了??伤倪@半吊子文氣沒有架空,接上了地氣兒,這就是他的厲害之處。要說畫大寫意的人也不少,可到他那個份兒上的還有誰?他的特長就是民間性,草根性,這是他的大翅膀。他的文氣呢,是畫龍點睛。說實話,有點睛的這點兒就夠了,不能太多,太多了就酸腐,反而成不了。

我認為呀,重點不在這。突然間,宣主席不疾不徐地開了腔。你們兩位在座,宣主席指著鄭大師和葉畫家說,我這是班門弄斧了。好歹在咱們這個系統(tǒng)也泡了這么些年,我多少也學習了一些,齊白石我也喜歡,多少也有一些了解,今兒我也分享一下心得。

哎呀,能聆聽宣主席卓見,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這頓飯,我可是來著了,來著了。葉畫家和我蜻蜓點水似的碰了杯,拎著茶壺給宣主席添上了茶,然后落座。人人都端肅起來,吃飯的也不吃飯了,停了筷,抽煙的也不抽了,把煙支在了煙缸上。汝窯支著下巴,做全神貫注狀。

宣主席呷了一口茶,說,剛才說到陳師曾,齊白石進行什么“衰年變法”,也還真是虧了他的指點和鼓勵。光憑齊白石自己,他可沒有變法的氣度和胸襟。就我看,他是懵著頭變法的。主觀上講,他自己肯定也覺得沒有了什么退路。文人畫主流一直鄙視他,即使他后來在北京有了不錯的名聲,也還是不行。他就斷了這個指望,再一想自己也那么大歲數(shù)了,就破釜沉舟一試唄。他這變法,說好聽的,是有些悲壯。說難聽的,就是賭一把。結果我們都知道,他賭贏了。除了他的個人能力,贏的關鍵質(zhì)素,客觀地說,還是時運。他正式成北漂那年,是1919年吧?這是什么節(jié)點,你們都明白的,是吧?五四運動嘛,新文化運動嘛。這是個大潮流。齊白石這個時候到了北京,不早不晚,就趕上了這個大潮流。所謂的“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這個大潮流,就是齊白石的東風。這場東風可是夠浩蕩的,國內(nèi),是這個運動。國外呢,他也趕上了趟兒。因為恰在那時,東西方的美術觀念正在進行頻繁的對話和碰撞,日本呢,就是這二者的一個交流場域,為什么齊白石的畫在日本賣得好,因為這個交流場域正活躍著呢,齊白石帶著他的變革作品到場了,新人新作,高光亮相,就這么占了一席之地。什么叫形勢比人強?這就是了。什么是時代的力量?這就是了。

掌聲雷動。

好!好!好!葉畫家連聲喝彩。

咱們的“畫虎第一村”,也是這樣呀。宣主席繼續(xù)慷慨陳詞,說那村子以前過的是啥日子?多少姑娘往外跑,多少小伙兒打光棍?那日子過的,豈止是一個窮字?生火做飯,一天就靠一個煤球。村里連條石子路都沒有,到處都是泥坑,下雨天不帶塊磚不能出門,不然沒有墊腳的地方。說苦,那是真苦??梢f變,那也變得真快。我在那幾年,月月小變樣,年年大變樣,水泥路展展地就修到了家家戶戶門前,參觀的車輛每天不斷。那條大路叫啥來著?丹青大道是吧?

對對對,丹青大道!鄭大師說。

這是我起的名兒呢。讓丹青妙手們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大道上!這大道,是藝術的大道,更是時代的大道!

鄭大師率先再次鼓掌,我們也趕緊隨之鼓掌。掌聲起落的過程稍微有些長。好在馬上就是干杯,也不顯得零落。干杯完畢,螃蟹端上了桌。在吃螃蟹之前自然要再干一杯,螃蟹就酒,越喝越有嘛。

北方人吃螃蟹不講究,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老胡起身敬了一圈,我跟著完成了任務。坐到座位上時,腦子輕微地轟了一下,有了點兒膨脹的感覺。我知道,已經(jīng)差不多二兩了。

5

離最后一道主食海參撈面還有蒜蓉菠菜和雪梨八寶這兩道菜的距離。這距離不長,卻也不短,老魏和老胡各又敬了一圈,也還沒有使完。老魏又朝我示意,我便硬著頭皮起身。反正也喝不了什么,多少是個態(tài)度吧。螞蚱腿也是肉,一杯酒也是酒,是不是?而且,說實話,有時候,我覺得超過二兩一點兒也挺好的,酒意蓋臉,就有權任性。我的任性呢,無他,不過是格外較一點兒真。

打開了話匣子的宣主席一直滔滔不絕,談興甚濃。我站他旁邊候了好一會兒,他方才欠了欠身,接了酒杯,卻沒有喝。先是朝著我說,齊白石這老爺子,我也喜歡。他真有意思。又朝著眾人道,他最寶貴的品質(zhì),我認為就是四個字:大事明白。明白在哪兒?比如說吧,剛才說到善價。他的善價得益于日本市場,這是事實。善價重要不重要?很重要。是不是大事?是大事。話說回來,有多重,有多大,要看跟什么事比。北平淪陷后,齊白石再也沒有貪戀日本這個市場。日本人找他,他疾言厲色地將日本人拒之門外,那叫一個威武不屈。后來國立藝專叫他去領配給煤,那個時節(jié)的煤多金貴呀??删鸵驗閷W校的大權在日本人手里,他也毅然決然地把煤退了回去。這老爺子太明白了:沒有比氣節(jié)更大的事!

眾人又叫好。我卻忽然聽不慣了,說,宣主席,文藝方針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吧?我能不能放一下?鳴一下?宣主席還沒表態(tài),老胡直著舌頭說,放放放,有屁就放!鳴鳴鳴,有鳥就鳴!

我說,齊白石可沒有疾言厲色。他處世那一套,還是典型的老派的國人方式。他在自傳中說,不好直接對抗。為了和日本人劃清界限,他是煞費苦心。那時候,不管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不管是大官中官還是小官,他都不見。他寫了字條貼在大門上:“白石老人心病復作,停止見客?!彼f,心病兩字,另有含義,自謂用得很是恰當。他還寫了“畫不賣與官家,竊恐不祥”“從來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藝專的煤,他之所以退,有日本人當家的緣故,不過即使不是日本人當家,他也不會要,因為他當時已經(jīng)不任教職好幾年了。他寫了信給學校,也很客氣。說:“白石非貴校之教職員,貴校之通知錯矣?!?/p>

為啥官不入民家?汝窯問。

我說,讀到這里我也納悶,就查了一些資料。原來“官不入民家”還真是個老禮教。完整的是三條:君不入臣房,官不入民房,父不入子房。原因么?既分了尊卑,也是避嫌疑,還有一層用意更深:上級若到下級家中,瞅見了什么佳人美物,動了貪心,若不得則不甘,若得了則犯錯,陷人于兩難,這可怎么好哪。

老齊這個范兒,不卑不亢的,和官家很有距離呀。要說氣節(jié),這更像是氣節(jié)。老胡說。

我說,齊白石在自傳里說,小時候尤其討厭官員,有一次鄉(xiāng)里來了個巡檢,配有儀仗——

什么是儀仗?唉,這汝窯坐在這里,似乎就是專管提問的。

在電視劇里看過官員出行的場面吧?前面那些衙役們舉的牌子,什么“回避”啊,“威武”啊,“肅靜”啊,就是儀仗——鄉(xiāng)里人都去看官,隔壁三大娘叫齊白石去,他不去。母親夸他有志氣,說我們憑著一雙手吃飯,官不官有什么了不起!他說自己一輩子就是憑著一雙手吃飯,很可以自我安慰。

唉,自傳么,難免自我美化。宣主席說,哪個中國人這輩子能免得了和官打交道?何況這老爺子。我要是沒記錯的話,他年輕時候還給兩個官的如夫人教過畫畫呢。他的五出五歸不是很有名么?那第一出,就是因為要給一個陜西的什么翰林的如夫人教畫,才到了西安。

如夫人——夫人就夫人唄,什么叫如夫人?

眾人大笑。這問題由汝窯問出來,也真是別有意趣。

就是妾嘛。老胡說。

哦。汝窯翻了個白眼,真會拐彎兒。

宣主席居然知道這個細節(jié),很令我意外,也讓我格外有興致了。我說那個如夫人叫無雙,聞一知十,十分聰敏,齊白石還給她刻了一方印章,叫“無雙從游”。因為教無雙教得好,翰林還想把他推薦給慈禧太后,說如果成功,能夠得個六七品的官銜。齊白石拒絕了。你知道齊白石說什么了嗎?我拍著宣主席的肩膀,他說我如果真的到官場里去混,那我他媽的簡直是受罪了!

突然,我的肩膀上也被狠狠地拍了一下,回頭,是老魏。他說,別開齊白石研討會啦,你喝多啦。把我拉回了座位,老魏又對宣主席道,領導包涵,領導包涵。我估計這李二兩也是覺得您老兄太親,就忘了您是個領導哩。這二兩看來夠二兩了,我來替他喝三杯罰酒!

宣主席笑道,少來麻戲我。一桌子吃飯都是兄弟,哪兒有領導呢?這么說話才不把我當外人呀。嘆了口氣,說,還是你們好啊,搞藝術,只要活著,就沒有個退休的時候。如今的形勢,會多,匯報多,管束多,所謂的做官做官,越做越難做呀??墒浅粤艘惠呑有姓?,就像畫畫是你們的專業(yè)一樣,行政就是我的專業(yè),到了這個歲數(shù),離了這一行,我也是個殘廢,不知道能干什么。只能將就著退休,坐吃等死老無用啦。

話到這里,竟有些傷感了。靜默片刻,老魏道,看您說的。藝術界是好領導的么?沒有金剛鉆,攬不起瓷器活兒。您都能領導這么多藝術家了,藝術造詣不用說也是了得。您這是高風亮節(jié),不跟他們爭搶,您要是拿起筆來,還有他們的飯吃?當然您這也是沒時間。等您啥時候急流勇退,享了清貴,只要提起筆,那不就是您隨意揮灑的世界?誰不知道在中國,最智慧最有才華的人,都在政界,都是領導,這些個藝術家,你叫他們?nèi)ギ敭旑I導試試?老胡忙跟著道,是啊,還是您這最叫人敬重。只聽說過領導們閑了去當藝術家的,誰聽說過藝術家閑了去當領導的?

眾人呵呵。宣主席緩緩地環(huán)視了一遍眾人,笑了一聲,道,有本事的藝術家,就是忙里偷閑當領導的。眼睛定格在鄭大師臉上,把杯子舉得高了一些,咳了一聲,卻微微壓低了嗓子,道,我來提一杯吧。小葉呀,小李呀,鄭大師給你們當老師,要我看,不僅是行,還是很行,最行?!谧亩际亲约胰?,不妨先透個信兒給各位,鄭大師剛經(jīng)過考核,很快就是副院長了。所以啊,我提這一杯是有大名目的,這是衷心祝賀酒!

眾人驚詫地哦哦哦呀呀呀著,臉上剎那間都亮亮地涂了一層該有的喜色。鄭大師一邊說著領導厚愛領導厚愛慚愧慚愧,一邊把自己的杯子趨向宣主席,響亮地碰杯后,都一飲而盡。

請示宣主席,下面我要敬酒!葉畫家高聲大嗓地喊著,剛喝下杯中酒,就拎著分酒器來到鄭大師旁邊,臉上紋理鮮明,很激動的樣子。

準——宣主席朗聲道。

說說你想怎么個敬法,叫哥兒們評評中不中。老魏道。

中不中,看行動嘛。拜師酒,三杯,我先干為敬!葉畫家高高舉起了酒杯,酒滿得順著杯壁往下流。鄭大師微笑著,慢慢站起來,似乎是有些受之有愧,又似乎是擔心卻之不恭。

等等,是拜師酒吧?拜師的拜字,怎么寫呢?宣主席悠悠道。

葉畫家拍著腦袋,罵自己昏了頭,連忙做屈膝下跪狀,膝蓋還沒有挨到地板,鄭大師連忙把他扶起來,接住酒杯,飲下。葉畫家連喝了三杯。又把酒杯倒?jié)M,說接下來的三杯是謝師酒。這三杯之后又再三杯,才叫賀師酒。葉畫家說,這九杯酒可以用兩個詞來概括,那就是“九九歸一”,“一氣喝成”。

主題鮮明,內(nèi)涵豐富。喝得好。宣主席頻頻點頭,深深贊許。

李二兩,你還迷糊著呢?老魏喊。

我蒙蒙地看著他。

該你啦。拜師,謝師,賀師嘛。照著來呀。原創(chuàng)不行,還不會高仿?此時不來,更待何時!老胡也喊。

快來快來,別不好意思。師兄師弟,好事成雙!老魏說。

我仍然蒙著,坐在那里。

快來呀,師弟!葉畫家站在鄭大師身邊,朝我殷殷相望。

眾人都看著我。鄭大師也看著我,眼睛里含著盈盈的笑意,似乎很溫暖。

算了。我說。

蒜不辣姜辣,你就過來吧!老胡過來拉扯我。

我就覺得蒜辣!我一把甩開了他。

嚯,邪勁兒還怪大。老胡說。

房間里沒了聲音。也許是有一會兒,也許是一瞬間。老魏的笑聲響起來,哈哈,他這狗樣子,鐵定是超過二兩啦。

眾人仿佛突然從哪里醒過來一樣,都笑起來。

兄弟,感覺怎么樣?老胡走到我身邊。

蒜辣!我喊。

帶他上個衛(wèi)生間,去醒醒酒。老魏說。

好嘞。老胡說著,一把把我抓起來。葉畫家和汝窯也跟了出來。

6

飯局這種地方,很多時候,還真像個小舞臺,上了這個場子,人就跟被下了蠱一樣,不知不覺地就會陷入表演。出了門,我的頭立馬不那么暈了,葉畫家的腳步也貌似正常了起來。樓道是曲線形的,我們站在一個微凹處,葉畫家點上了煙,也讓了我一支。老胡去上衛(wèi)生間,汝窯跟著服務員去買單。煙霧繚繞中,她的小腰左搖右擺,扭得美。

兄弟,你酒量是真不行呀。

不會喝酒,前途沒有。我是個沒出息的。

喜歡畫畫?

哪有那個才。飽飽眼福就得了。

要真想走這個道兒,就跟我一樣。先開個工作室,這樣好練起來。

不得先練幾年才能開工作室么?

傻兄弟!開工作室簡單得很,打出了這個幌子,就有了名頭兒,就好辦些。藝術是個孤獨的事兒,不這么烘托起來,一個人死畫硬畫的,可不是孤魂野鬼?

所以,你想進體制內(nèi)?

體制內(nèi),該孤獨也孤獨。他笑了一下,體制意味的,當然不是那點兒工資,那才能頂多大用?對我來說,畫畫是個愛好,可也不只是個一般的愛好,而是一個潑上了性命的愛好,既然鐵了心入行,我以后還真想靠這個手藝好好吃點兒飯。字畫要在鍋里煮嘛。不能吃飯的手藝,肯定也不是好手藝。好手藝誰說了算?還不是官家。官家蓋了章,說誰好,誰就好。進了體制,成了官家的人,畫也才賣得上價啊。

我竟不知該說什么了。

有空去我工作室坐坐。

好,有空去。

你這脾氣,有趣。

有什么趣?

他滅了煙,沒有回答。

汝窯結完了賬,一搖一擺地又扭過來,在我們面前停下,也點了一支煙。

你會打麻將吧?汝窯問我。

會一點兒。

肯定打得不錯。

你咋知道?

挺會杠的嘛。

我笑起來。這丫頭。

畫虎村的生意不好了。你猜是為了啥?她吐出一個圈。

你說。

想想時代的力量。

嗯?我更蒙了。

——正打著老虎嘛。

我又笑。這臭丫頭。

我和葉畫家又各自點了一支煙,三個人對著抽。煙霧繚繞中,我仿佛看見了齊白石的臉。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因為沒有入文人畫的主流,哪怕他年老時畫名極盛,行情極好,他言語之間或自嘲或自傲,也都有些耿耿于懷的情緒。他甚至很容易自卑。其中有這么一件事,當他的經(jīng)紀人提議將潤格由五塊一尺漲到十塊一尺時,他很猶豫,其實他已經(jīng)比很多畫家便宜了——他的三尺畫賣十五塊時,傅抱石的價格已經(jīng)是四十塊。可他對漲價很猶豫,說家里還有一大家子人呢,要是賣不出去怎么辦呢。漲價后賣得很好,他才踏實下來。

他也容易自得。1927年,他被林風眠聘到國立藝專教中國畫,他說:“我自問是個鄉(xiāng)巴佬出身,到洋學堂去當教習,一定不容易搞好的……想不到校長和同事們,都很看得起我,學生們也都佩服我,逢到我上課,都是很專心地聽我講,看我畫。一點都沒有洋學堂的學生動不動就鬧脾氣的怪事……”后來國立藝專改稱藝術學院,齊白石也變成了教授。他在自述中以毫不掩飾頗為驕傲的口氣說,木匠當上了大學教授,總算是我們手藝人出身的一種佳話了。

他自是個有脾氣的,卻也很敏感地體察和回應著世情冷暖。初到京城時,某次,有個達官顯貴過壽,他應邀去畫壽像,因他穿得平常,又沒有相熟的人,就沒有人理睬他。他正困窘著,梅蘭芳到了,看見他便給他執(zhí)弟子禮,恭恭敬敬地寒暄,他的面子才圓了回來,特意畫了一幅《雪中送炭圖》,送給梅蘭芳,題詩說:“記得前朝享太平,布衣尊貴動公卿。而今淪落長安市,幸有梅郎識姓名?!?/p>

他還很封建,迷信。算命先生曾給他測八字,說他要交辰運,就讓他念佛,戴金器,不見幾種屬相的人,他都一五一十地照辦了。他家里很晚才裝電燈,因為怕把雷公給引下來。八十五歲的時候,他夢見送葬的隊伍抬著一口沒有上蓋的空棺向自己家走來,就懷疑自己壽數(shù)滿了。自己給自己寫了一副挽聯(lián):“有天下畫名,何若忠臣孝子。無人間惡相,不怕馬面牛頭。”

這個老爺子,他自稱白石老人。自我知道他,就覺得他是個老人。他的照片,似乎也都是老人的樣子。好像他一生下來就這么老了。簡直可以說,他是個天生的老人。他的樣貌,也真是個標準的中國老人樣貌。有張照片我很喜歡,是中國最早的攝影記者郎靜山給他拍的。他端坐在院子里,戴著一頂小圓帽,圓鏡片后面雙目炯炯,胡子雪白。還有一張照片不知是誰拍的,我也很喜歡,應該是他在作畫間隙休息。他仰臥在躺椅上,認真地按摩著自己的手,長衫的袖口翻起來,內(nèi)襯雪白。

這個老人啊,明明很老了,可是他的老里又有著一種奇異的生機,讓他老而不朽。

7

“……主席按月增加津貼,藉以全我主席養(yǎng)老之大德。此外,某于往年在湖南湘潭白石鋪茹家沖置有田屋,田約二百余畝,住宅一進。當時出此者,實欲于老年南歸,教兒子耕種,以養(yǎng)某余年。不料從抗戰(zhàn)至今,卒無南還機會。余年幾何?且兒輩均侍在京,往后決令其以勞動取食,以符主席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之旨,無須田屋。為此,擬將上項田屋全部獻給國家,以便歸還人民。上兩項謹呈,某不勝待命之至。未緣覲見,惟遙祝主席壽并河山……”

我們?nèi)齻€重新進屋時,宣主席正看著手機,磕磕巴巴地念著。念完了,感嘆說,出了一頭小汗。

你們說,這老爺子懂不懂?

懂懂懂。

原來還是在說齊白石。宣主席說,這是1949年,被短暫冷落后,齊白石給毛澤東寫的信,這封信解決了好幾個問題:他在國立藝專的待遇問題,政治表現(xiàn)問題,乃至于老家面臨的地主成分問題。

這件事我也知道。齊白石給毛澤東寫信不止一封,還呈贈了自己珍藏多年的端硯、歙硯和一方圓硯。送畫送印自然也不止一次,還送過《鷹圖》和一副篆書對聯(lián)“海為龍世界,云是鶴家鄉(xiāng)”。1952年中央文史館成立后,齊白石被聘為中央文史館館員。1953年1月,首都文藝界隆重為九十三歲壽星齊白石祝壽,周恩來親臨致賀。毛澤東事后補送四樣壽禮:一壇湖南特產(chǎn)寒菌油,一對湖南王開文筆鋪特制長鋒純羊毫書畫筆,野山參一支,鹿茸一架。10月,徐悲鴻去世,齊白石當選首任全國美協(xié)主席。當年,齊白石又為毛澤東畫《旭日老松白鶴圖》《祝融朝日圖》,上題“毛主席萬歲”,又書“百花齊放,推陳出新”橫幅。

所以我說,這老爺子大事明白。想做大師,先明大事!你們可都是大師呢,又指著我——你是未來的大師——大師大師,首先要明白大事。大事要明白!

不知道為什么,他的神情有些莫名的痛心疾首。

不不不,我不是大師,現(xiàn)在,將來,一輩子,永遠都不是大師!我說。

不要謙虛。只要努力,就有希望!

不不不,我不要這希望。

汝窯哧哧地笑起來。我蠻喜歡看她笑的。

葉畫家又過來給宣主席敬酒,腳步又恢復了踉蹌。老胡對汝窯說,你也不扶著他點兒。汝窯很端莊地繃著粉嫩的小臉,對老胡說,扶一把容易,只是不能扶。扶了不合適。

眾人看著她紅嘟嘟的小嘴,靜聽下文。

汝窯嫣然一笑,該扶一把的,不是妾嘛。

哄堂大笑。

海參撈面上了桌,眾人呼嚕嚕吃完了面。飯局即將結束時,碰杯。清門前酒。

現(xiàn)在,請宣主席指示。老魏說。

宣主席款款地站起來,聲若洪鐘地說,我就一句話——永遠得感恩時代!偉大的時代!

感恩時代?。?!鄭大師、葉畫家、老魏、老胡一起高喊。聲音在房間里回蕩。

沒聽見汝窯的聲音,可能是太纖細了。我沒喊。頭暈得厲害,我喊不出來。我記憶的最后一個片段,是桌子突然高大了起來,椅子也突然高大起來。我意識到,自己倒在了地上。地毯的圖案是不規(guī)則的紅黑花朵,細看起來很臟,可是在貼下去的一剎那,那種感覺,真踏實,真舒服啊。

責任編輯 陳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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