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
本篇延續(xù)《關隘亡魂》的情節(jié):
大約三周前,由巫師行會把守了數(shù)千年的梅拉切許隘口,在一支源源不息的僵尸大軍沖擊下陷落了。其中一具尸體便是科瑞恩,吉安史神的拳首、無敵之手的大將軍、強大的惡魔召喚師,以及永恒的帕拉克·塔克帝國皇帝的忠誠奴仆。他發(fā)現(xiàn)自己也身處這群死尸之中。死靈法師黎本把他和無數(shù)尸體一起召喚回人間,在他們短暫相處期間,科瑞恩把她看作某種意義上的朋友。她對巫師抱有深切的憤怒和仇恨,對此他深有同感;但發(fā)覺自己成了一具游尸后,他暗生不滿。黎本發(fā)號施令時,所有死者——包括科瑞恩——都會無條件服從。他希望殺了她之后,能讓自己重歸塵土。但事情正好相反,他獲得了自由。
他發(fā)現(xiàn),自由本身就是一種詛咒。
碩大的雪花紛紛飛舞,落在傾倒在地的累累枯樹上,積了幾英寸深。只有極少數(shù)雪花安然下落,絕大多數(shù)完全不顧自然規(guī)律,正忙著左右盤旋或螺旋上升??迫鸲鞴诚蚯白?,在不斷加深的積雪中艱難前行。在山谷里,雪一直積到他的胸口,讓他只能緩慢地往前爬。不過到了山頂上,積雪只沒過膝蓋了。無論山頂還是山谷,能見度都一樣糟糕。他已經(jīng)接連一個多星期沒望見過12英尺之外的景象了。
科瑞恩最后一次看到生命跡象,是一具被啃噬掉一半的熊的尸體,那頭熊一定是從冬眠的洞穴中被拖出來的。自從他跌跌撞撞地走過那幾截杵在雪地里、被啃得七零八落的碩大殘肢之后,抬眼所見,只有枯樹和永恒的慘白??迫鸲鳠o法體會那具巨大的動物殘肢到底經(jīng)歷過怎樣的慘劇,但確實讓人悲傷。
血紅的冰柱掛在撕裂的灰色皮毛上。即使在這大雪紛飛的純白世界里,白骨依然突兀挺立,與殘破尸體形成鮮明對比。被這樣的景象所感動,可真是奇怪。他開始納悶,自己衰老的外表是否會在別人心里激起類似的情感。看來很有可能。
風撕扯著科瑞恩,想要從他腐朽的身軀上刮走長袍。他感覺不到寒冷。這是死亡帶來的為數(shù)不多的好處之一。曾幾何時,被束縛在長袍上的惡魔菲爾會為它的主人帶來溫暖。這個古老惡魔正在迅速消弭,有那么幾回,當科瑞恩想要與它交流時,它只發(fā)出單調的咕嚕聲。他擔心,他的下一場戰(zhàn)斗將是最后一場。
黎本——殺了她是個錯誤嗎?在當時,殺掉她似乎是唯一的選擇。從她把他召喚回人間的那一刻起,他一直在避免做選擇。在經(jīng)歷了漫長一生的權勢和責任之后擁抱死亡,似乎是脫下了強加在自己身上的枷鎖。然后,當他被迫采取最終行動時,他的選擇,注定了他將拖著腐朽之身永存下去。
他那腐爛的尸體,將成為他的監(jiān)獄。
科瑞恩在雪地里艱難跋涉著,思維一片混亂。
一萬年來,無數(shù)場戰(zhàn)爭在梅拉切許隘口肆虐。這片狹長的山地連接著南北兩個大陸。誰控制了關隘,誰就控制了兩個大陸之間的一切貿(mào)易。一萬年來尸骨累累,若是掘開隘口的地面,會發(fā)現(xiàn)下面滿坑滿谷的尸體。梅拉切許隘口,就是一座又長又淺的巨大墳墓。死靈法師黎本把他們?nèi)紗拘蚜?,用這支亡魂大軍,對抗現(xiàn)今統(tǒng)治著隘口的巫師們。
想到巫師,科瑞嗯哼了一聲。他憎惡他們那一套污穢而輕浮的混沌魔法。力量應該是有代價的,要承擔一定的責任。在他那個時代,他們不過是些害蟲,受制于惡魔召喚師。然而現(xiàn)在,據(jù)黎本所說,惡魔召喚師早已消失,褪色成了一個遠古神話。
時代易改,但人性難移。他記起了自己曾經(jīng)的身份,自己的本性。
科瑞恩——吉安史神的拳首、無敵之手的大將軍、永恒的帕拉克·塔克帝國皇帝的忠誠奴仆——接受命令,去攻占隘口。他失敗了。他甚至不知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當黎本把他和無數(shù)死尸一起復活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個陌生的世界,這個世界早已遺忘了他、遺忘了他的皇帝、遺忘了他那貪婪而瘋狂的神靈,就連永恒的帕拉克·塔克帝國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永恒也不過如此?!笨迫鸲鞒璧K他前進的永恒積雪說。死徑向四面八方分岔開,處處都通向冰封的世界。在夏天,這樣的旅行已經(jīng)很危險了。在冬天則無異于自殺——至少對那些未曾死過一回的人來說。
在科瑞恩身后的某個地方,一個巫師和一個法師正追蹤而來。他希望他們能感覺到寒冷,但有法師在,這似乎不太可能。那些污穢的巫師,似乎總能避開世界拋向他們的最壞的厄運。
術士堇恩雖然還不到十六歲,卻老態(tài)畢現(xiàn),身心交瘁。她正帶路向北前行,不斷融化掉擋在他們面前的積雪,以驚人的速度消耗著自己的生命之力。每走一里格,她就會衰老一天。為了讓主人舒適地趕路,她正以生命之力施法。除非雪自動讓路,等他們抵達隘口北端時,她會老上一年。
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年邁巫師提穆瑞朗跟在她身后。老巫師抱怨著寒冷,拖著腳慢騰騰地挪動,仿佛根本沒必要匆忙趕路。
混蛋,堇恩默默詛咒著。
他們正追蹤著那個亡靈,向北行進。
那個巫師無疑把術士堇恩當作了自己的寵物。他右肩上扛著一個袋子,腰間掛著一把長劍。這是一把用古代金屬鍛造的劍,是當今的鐵匠們根本無法企及的魔劍。這個倒霉得掉渣的老混蛋根本不懂該怎么耍弄魔劍。堇恩從他拿劍的模樣就能看出來,舞來晃去,橫豎不定。
這可不是普通的劍,而是提穆瑞朗正在追蹤的那個亡靈的佩劍——無哀之劍。據(jù)提穆瑞朗所說,它是幾千年前由帕拉克·塔克皇帝制作的,束縛在劍刃上的惡魔名叫吾埃,一個可怕惡魔,擁有巨大魔力。
當提穆瑞朗傾盡自己所知的巫術搗鼓這把劍時,堇恩一直在旁邊觀察,可他啥都沒搞明白。對她而言,老巫師的小小挫敗是悲慘生活中一抹難得的亮色。
最后,提穆瑞朗聲稱吾埃已經(jīng)消亡。然后他試圖摧毀這把武器??伤巨k不到,不管他用什么巫術對付它,刀刃上連一絲劃痕都沒留下。那個惡魔可能正潛伏在劍中,這太可怕了,簡直無法想象??吹轿讕熢谝惶熘畠?nèi)失敗兩次,這大大超出了堇恩的期望。
“該死的死靈法師?!碧崮氯鹄枢洁熘汛訌募缟纤β?,砰的一聲砸在凍結的地面上。
袋子里有什么東西發(fā)出了低沉的咕嚕聲。
“閉嘴,”巫師吼道,“不然就把你燒成灰。”他把袋子甩到肩上,又慢吞吞地走了起來。
堇恩沒有理會巫師的抱怨,而是聽著他那一瘸一拐的腳步聲。沒人知道他是怎么受的傷。有人說,那是一場魔法的戰(zhàn)斗,傷口無法治愈。絕大多數(shù)人認為,他保留那個傷口是為了提醒自己,免得忘記過去的某個錯誤。這不重要。她只知道那個混蛋在拖后腿,在以可怕的速度揮霍著她的生命。
堇恩回頭看了看。如果提穆瑞朗能穿厚一點,她就不會這么快把自己累垮了。但他只穿了一條黑棉褲,一件紅綢薄衫。她覺得提穆瑞朗似乎根本不在乎這鬼天氣。更糟糕的是,堇恩為了適應當?shù)氐暮洌┥狭撕裰氐难蛎L袍,此刻正大汗淋漓。
“腳上長瘡的雜種?!陛蓝鬣絿伭艘宦?。
“什么?”
“我說這個亡靈是個腿腳很快的雜種。身為一個死人,他走得也太快了。”提穆瑞朗的脾氣好比浸了油的羊皮紙。一個字沒說對,就會瞬間火冒三丈。
“等我了結了他,他自然會慢下來的?!?/p>
“我們?yōu)槭裁匆匪??”當他們離開德雷迪大草原去追蹤那個神秘的亡靈時,提穆瑞朗一直保持著令人起疑的沉默。
“有債必討?!碧崮氯鹄收f,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堇恩藏起自己的不滿。這該死的巫師說起話來總像打啞謎。一個直截了當?shù)幕卮鸷茈y嗎?她決定用僅有的一項消遣來打發(fā)時間。挑撥提穆瑞朗的脾氣是一場危險的游戲,但除此之外無事可干。
“他是誰?”她問道。
提穆瑞朗一瘸一拐地向前走著,眼睛盯著地面?!八且恢乓丫玫能婈牭拇髮④?。一個已經(jīng)被遺忘的皇帝的臣仆。一個早已湮滅的神靈的崇拜者?!?/p>
“哦?!陛蓝魑⑿Φ溃耙粋€過時的人?!碧崮氯鹄蕸]搭理她。該死,法師心想,他居然沒有動怒。于是她又來了一句,“既然他也死了,那的的確確是過時了?!?/p>
“顯然還過時得不夠。那個該死的礙手礙腳的死靈法師,也不好好打聽一下地底下都埋著誰,就召喚起整個地區(qū)的所有亡魂,誰會那么蠻干?我們得花十年時間才能重新奪回梅拉切許隘口?!?/p>
堇恩強忍著笑,努力引誘巫師繼續(xù)說話?!澳敲凑f來,如果死亡也不能……”
提穆瑞朗懊惱地哼了一聲,好像跟這個消耗生命之力為他供暖的女人說話,有失身份似的。“我們會讓他粉身碎骨,挫骨揚灰。再把灰燼撒遍全世界?!闭f完便一聲不響地艱難挪動著。
堇恩的腿開始疼了起來。見鬼,渾身都疼?!拔业谋?,是七十歲老人的背?!彼舐暠г沟?。
“嗯,我已經(jīng)三千多歲了,腰背依然挺好。別抱怨了?!碧崮氯鹄视窒蚯斑~了幾步,繼續(xù)說道,“還有,也別說其他廢話了?!?/p>
“為什么你認為他在往南走?”堇恩問道,繼續(xù)試探著自己的命運和提穆瑞朗的脾氣。
“安靜?!?/p>
“我敢打賭,在我們找到他的行蹤,把他趕向北方之前,他正朝著帕爾塔基行進?!?/p>
“閉嘴?!?/p>
“我敢打賭,他一定以為自己到了北方大陸,就能躲開巫師行會的追殺?!?/p>
提穆瑞朗生氣地哼了一聲?!斑@個世界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可不認為他能搞明白。”
堇恩背對著提穆瑞朗,咧嘴一笑。這是一次小小的勝利。可她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這個沉默寡言的巫師拖進一連串惱人的攀談中。
她浪費了更多的生命之力融化前方的積雪,溫暖了周圍的空氣。提穆瑞朗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就在不久之前,堇恩還可以用她的法術把這個巫師打垮。那一天已一去不返,她已經(jīng)消耗了太多生命,錯失了良機。這是術士們的不幸:等他們恍然大悟,終于搞明白巫師們對自己的仇視和輕蔑時,已經(jīng)太晚了。
堇恩怒視著不斷加深的積雪?!拔乙挥袡C會,就該殺了那個混蛋?!彼吐曊f。
“什么?”提穆瑞朗問道。
這家伙的聽覺真是靈敏得可怕?!拔覀円挥袡C會,就該殺了那個混蛋?!陛蓝骰仡^喊道。
科瑞恩站在齊腰深的雪地里。雪塊粘在他的袍子上,又濕又重。他腳步遲緩,仿佛一個垂死之人在掙扎爬行。在他面前,從梅拉切許隘口分出六條岔路。其中一條通向北部大陸。剩下的無論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條。一千年前,當他還是皇帝麾下惡魔軍隊的大將軍時,他會對這樣的難題付之一笑。只要擲一下骰子,或者拋一枚硬幣,他就能知曉該走哪條路。他那位渴求靈魂獻祭的吉安史大神,經(jīng)常在看似隨機的場合中傳達旨諭,指引他的奴仆。
“現(xiàn)在,”科瑞恩向著天空問道,“有什么建議嗎?吉安史大神?喂?我現(xiàn)在可沒有硬幣可拋,也沒有骰子可擲。”
風輕聲嗚咽,拂過隘口。
科瑞恩看看這條路,又望望那條,想找到某些蛛絲馬跡,到底哪條路才能把他帶到北方大陸?積雪,枯樹,石頭……所有的岔路都一模一樣。盡管他當時并沒有領悟,但在他身為大將軍的那幾個世紀里,自主選擇其實一直都只是一種幻覺?,F(xiàn)在死亡使他獲得了自由,科瑞恩卻發(fā)現(xiàn)自己在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做出任何真正的決定。殺死黎本的時候,他以為那是唯一的選擇。真相就像一只啄著死尸眼球的烏鴉一樣,啄得他心煩意亂。他曾以為,殺死黎本就能終止讓他醒來的咒語。他原以為能重歸塵土。
可她死了,他卻依然活著。
他殺她,是為了以后不必再有做選擇的苦惱嗎?
自從三周前,他的尸體從地下爬出來之后,他做過什么真正自主的選擇嗎?
他想不起來。
當他仍然在為自己“還活著”而驚訝時,那種奇怪的境況讓他恍然若失。再加上沒什么更好的去處,他只好盲目地跟隨著黎本。不時生一次氣,讓他仿佛有了生命和意志。之前還能在復仇的需求和茫然無聊之間搖擺不定,自從黎本死后,他就再也沒有任何感覺了。
也不是完全沒有,他糾正自己。在看到熊尸的那一刻,他感到了悲傷。
科瑞恩無意識地摸了摸他那綁扎著皮繩的脊椎,黎本雇來的幫手把那里敲斷了,后來又被黎本修復。他是想念她了,還是只想找個人聊聊?當然,他并沒有和她說過多少話,她甚至完全不了解科瑞恩在世時的那些重大事件。
他的時代和他本人一樣,都已經(jīng)消逝了。
科瑞恩轉過身,看著雪地中那條他奮力趟過留下的凌亂痕跡。巫師肯定就在后面。他能在巫師追上自己之前找到隘口的北面出口嗎?他有這個意愿嗎?逃跑并不合他的心意,但他手無寸鐵。只有虛弱的遠古惡魔菲爾仍在服侍他。巫師一出手就能干掉菲爾。
白骨嶙峋的拳頭緊握又松開,有些顫抖??迫鸲饔忠淮蜗M约翰]有丟棄無哀之劍。不管當時的理由有多么正當,丟棄它都愚蠢透頂。即使被束縛在劍上的惡魔吾埃已經(jīng)消亡,劍到底是劍。
有利刃幫忙時,協(xié)商和談判總是很容易。這個可怕的想法讓科瑞恩吃了一驚。這是他生前的見解和策略,這記憶包含著一種生命的氣息。白骨嶙峋的雙手不再渴望去握那不可企及的劍柄。往日的驕傲讓他挺了挺用皮繩綁扎起來的脊梁。然后他又泄了氣。
“要是在這里等那個巫師?!笨迫鸲鲗輼浜捅涞氖^說,“他一定會殺掉我的?!?/p>
又是一個能夠終結所有選擇的選擇。
無事可干的科瑞恩開始在雪地上踩出一塊大致呈圓形的平地。在純粹習慣的驅使之下,他把圈子踩得和數(shù)個世紀前他受訓的地方,帕拉克·塔克的搏擊場一樣大。當然他明白,這里不會發(fā)生戰(zhàn)斗,更不會有漫長的鏖戰(zhàn)。巫師要么一看到他就把他燒成灰燼,要么會用某種巫術囚禁奴役他。當然,如果巫師非常蠢,膽敢靠近自己,科瑞恩就會伺機殺了他。最好不要太指望那種偶發(fā)事件。
科瑞恩專心地踩著積雪。時間悄無聲息地溜走了,他邁著沉重的步子,低著頭,聚精會神地轉著圈。當他終于完成,抬頭一看,太陽已經(jīng)下山,巫師卻還沒出現(xiàn)。他聳了聳肩,坐在圈子中央,等待著。
至少,他的屁股感覺不到寒冷。
疲憊不堪的堇恩癱坐在一棵傾倒的枯樹上,怒視著提穆瑞朗。這個娃娃臉巫師正在一朵小火焰旁轉來晃去。他把紅綢薄衫的袖子卷到了肘部,免得在做早飯時弄臟。這家伙一邊攪拌著煎雞蛋,一邊心滿意足地哼著小曲。
堇恩恨死他了。
“其實你完全可以自己生火?!彼p聲說。
提穆瑞朗聳了聳肩,一言不發(fā),他的注意力還放在雞蛋上。
“我念誦的每一句咒語都會消耗生命。魔法會耗盡術士的——”
“這種事我早就知道了,你要是再不住嘴,我的雞蛋可就要燒煳了?!?/p>
“那你為什么不自己生火?為什么要把我的生命浪費在你的煎雞蛋上?”
巫師悶哼一聲,把雞蛋從火里移了出來。“我們跟蹤的那個人很危險??赡苡袛?shù)百個惡魔在服侍他。面對他時我必須全力以赴。如果凍得渾身發(fā)抖,哆哆嗦嗦,我可能會念錯咒語。只要念錯一個秘傳音節(jié),我們兩個都得死。甚至更糟。”提穆瑞朗皺了一會兒眉,把煎雞蛋潑進了火里?!拔覜]胃口了?!?/p>
堇恩盯著火,看著雞蛋在里面嘶嘶作響,燒成焦炭。我現(xiàn)在就該宰了他,她暗想,用上所有殘存的生命之力,應該是可以的。堇恩把眼睛從火上抬起來,看向提穆瑞朗,他正一瘸一拐地去撿那個從德雷迪大草原一路帶到這里的袋子。只要能迸發(fā)一股強大的法力,就能把周圍山上上千噸的雪和冰吹到一起,填滿這個山谷。這樣能殺了他嗎?還是說這個混蛋能逃脫?活了三千年的老巫師,可難殺得很。
“別磨磨蹭蹭的。”提穆瑞朗厲聲說道,一聲悶哼,把袋子甩到了肩上,“她都開始發(fā)臭了。”
堇恩瞥了一眼袋子。“如果我不用搞得那么暖和,寒冷就能——”
“我討厭寒冷?!蔽讕熤噶酥改菞l他們一路追蹤的足跡,“開路吧?!?/p>
堇恩閉著眼睛又坐了一會兒,猶豫不定。也許提穆瑞朗意識到了她的不安,但他不動聲色。她嘆了口氣,站起身來繼續(xù)追蹤。如果幸運的話,那具神秘的游尸說不定能打敗巫師。但這可能性不大,惡魔只存在于傳說中,一個普通的亡靈又如何對付得了提穆瑞朗這樣的老巫師呢?
“別走得太快,”提穆瑞朗厲聲說,“我的腿疼?!?/p>
堇恩在前開路,提穆瑞朗跟隨在后,山谷中一片死寂,唯一的響動,是他那條瘸腿的拖拽聲,和她那迅速衰老的肺部發(fā)出的越來越沉重的喘息聲。深深的積雪吞噬了所有聲音,埋沒了一切聲響,悶住了最具沖擊力的噪音。
她本來有機會宰了他的。
提穆瑞朗望著術士那駝著的背。雖然在過去幾年里,他拼命消耗著她的生命之力,但堇恩仍然很危險。如果她爆發(fā)出所有殘存的生命之力,拼死一擊,依然可能殺了他。這是一場危險的游戲,但危險能使人保持敏銳,只有最敏銳的人,才能在巫師行會殘酷的政治斗爭中幸存下來。堇恩每消耗一分法力,提穆瑞朗就能節(jié)省一分巫力。雖然巫術不像法術那樣會反噬術士,但巫師收集和儲存巫力并非易事。一個巫師冥想百年,所積蓄的巫力,只需幾分鐘的激烈戰(zhàn)斗就會消耗殆盡。
提穆瑞朗氣惱地歪了歪嘴。他加快腳步,往前趕了幾步。
“堇恩,”他喊道,“等一下,我覺得我應該向你道歉?!?/p>
堇嗯哼了一聲,轉過身來。“那么剩下的路,由你來融化積雪嗎?”她嘲諷道。
提穆瑞朗點點頭,一瘸一拐挪近幾步。“是的,我覺得這樣公平些?!?/p>
堇恩瞪大了眼。“公平些?這他媽的叫公平?”她哈哈大笑,“公平的話,就應該——”提穆瑞朗的刀刺入她柔軟的下巴,刺進了她的大腦,截斷了她的思緒。
“公平的話,本就不該讓你開路?!碧崮氯鹄收f,“但如果從無不平,也就沒什么公平可言了,對吧?”他拔出刀,輕輕推了她一把。
堇恩緩緩仰倒在地,躺在那塊耗費了寶貴的生命之力才清理干凈的土地上,不停抽搐著。提穆瑞朗一直盯著她,直到抽搐停止。他在術士的袍子上擦了擦沾滿鮮血的手。不費一點苦心積蓄的巫力,就除掉了堇恩,他很是高興。
他再一次把袋子甩到肩上,運起巫力,整個人懸空在雪地數(shù)尺之上,一股溫暖的空氣騰了起來,像繭一樣包裹著他,載著他朝宿敵快速飛去。
他必將報仇雪恨。
科瑞恩一動不動地坐在雪地里,直到厭倦極了才站起身來。他們怎么會落后那么遠?自己已經(jīng)是一具僵尸,在厚厚的雪地里一步一步地捱,他們肯定沒這么磨蹭。他花了一個小時,尋找一件可用作武器的東西,終于找到一根粗壯的樹枝,又笑著把它扔到一邊。難道掄起樹枝,猛砸巫師的腦袋,就能打倒他?簡直可笑至極。最好還是帶著某種尊嚴,直面死亡。
尊嚴——那是什么玩意兒?如果是在生前,科瑞恩會賭咒發(fā)誓自己的生活是有尊嚴的,莊重而認真。身為無敵之手的大將軍,統(tǒng)帥著吉安史神的神圣軍隊,他占據(jù)著那個權力頂峰長達三百年之久。那就是尊嚴嗎?尊嚴是一種行為,還是別人對你的看法?以一種特殊的方式面對死亡,就能獲得尊嚴嗎?他在乎嗎?作為一具腐爛的尸體,在永生中似乎找不到任何意義。
“自由是一種詛咒?!笨迫鸲鬣馈;叵肫饋恚l(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一個地位尊崇的奴仆。他遵從命令去殺戮,去碾碎,僅此而已。不需要做決定,只需聽從別人的吩咐。
現(xiàn)在,又該是誰來告訴他該怎么做呢?
“在我擁有選擇權之前,生活可容易多了?!笨迫鸲髡f。
“我想我能幫你。”
科瑞恩吃了一驚,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十幾碼外一個年輕人正盯著他看。毫無疑問,就是那個巫師。他年輕的面容可不是個好兆頭。
科瑞恩笑了,笑聲沙啞漏氣。“你嚇了我一跳?!?/p>
巫師看上去極其自信。他的肩上隨意甩著一個袋子,腰間掛著一把帶鞘的劍。科瑞恩認出了劍柄的圓頭,竭力抑制住涌上心頭的希望和渴求。
“這很好笑嗎?”提穆瑞朗盯著游尸,只要它膽敢輕舉妄動,他就會讓它炸個粉身碎骨。他一直夢想著這一幕,希望能完美達成。
“有感覺可真好。哪怕只是片刻。”科瑞恩答道。
巫師咕噥著,掃視著被踩平的雪地,尋找著必定潛藏其中的某個陷阱。他什么都沒找到?!耙俏易哌^這片清理得很平整的空地,是不是會掉進一個插滿尖棍的陷阱?”
科瑞恩笑了,透過爛出洞的臉頰,可以看到他那發(fā)黑的牙齦、松動的牙齒和條條縷縷的肌腱?!昂弥饕狻N艺嫦M约耗芟氲??!彼噶酥钙降刂車?,“沒有鏟子。沒有任何工具。就連把棍子削尖都辦不到?!?/p>
“你的那些惡魔呢?嗯?就不能命令某個污穢的奴仆替你挖坑嗎?”提穆瑞朗伸手一揮,一股熱浪涌過地面,瞬間蒸發(fā)了積雪,也使亡靈頭骨上僅剩的幾縷枯發(fā)頃刻卷了起來。積雪之下的地面非常堅實。未動手腳。
“我并沒有什么惡魔奴仆。”一個小小的謊言,科瑞恩暗想,但不必擔心某個敏感的自尊心。他探尋過菲爾,它已經(jīng)氣若游絲,但仍然被束縛在他的長袍上。
巫師一瘸一拐地向前走了幾步?!霸谶^去的兩千七百年里,我一直在感受著某種東西。我想和你一起分享?!?/p>
科瑞恩毫無反應地看著他。如果這副呆樣能讓他產(chǎn)生一種虛假的安全感……虛假的?這個巫師認為自己只要稍微動一下手指,就能把科瑞恩炸成灰燼,這難道也是虛假的嗎?也許他能稍加刺激,讓對方犯下一個粗心的錯誤。“你一路追蹤我,就是為了和我分享你的某種感受?在我那個時代,巫師就是出了名的滿嘴謊話??磥碛行顩r,似乎至今都沒什么改觀?!?/p>
“是痛苦。”巫師咆哮道,“我想和你分享一下這三千年來的痛苦。”他一甩手,把袋子甩落在兩人之間的凍土之上。袋子著地時,發(fā)出一聲低沉的悶哼。“我等今天,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彼筮诌值匕纬鰺o哀之劍。
“啊,”科瑞恩說,“你帶來了我的劍?!?/p>
“我?guī)淼氖悄愕乃榔??!?/p>
科瑞恩伸出一根白骨嶙峋的手指,輕叩了一下他那根裸露在外、皮條包扎的脊椎。“你遲到了。”
年輕人拖著腳走近幾步。“雖然遲到,總好過缺席?!彼肿煲恍Γ案纱嗬涞乃劳?,很難讓正義得到充分聲張。我設想了一種更有……想象力,更能雪我心頭之恨的方式?!?/p>
“心頭之恨?”科瑞恩驚訝地問。他完全不記得這個長著娃娃臉的巫師。他嘲弄地微微鞠了一躬,“請問我到底做了什么,惹來你這么多年的怨恨?”
“你一定記得。”
“抱歉?!?/p>
“我是提穆瑞朗?!?/p>
科瑞恩聳了聳肩。
巫師指著自己的瘸腿。“是你砍傷了我的腿,用你這把骯臟的劍,”他舉起無哀之劍。“這把魔劍造成的創(chuàng)傷永遠無法愈合。三千年來我一直——”
“據(jù)我所知,兩千七百年更確切。”
“——在磨煉技藝,但這個傷口一直折磨著我。我戰(zhàn)勝了死亡和衰老,我戰(zhàn)勝了所有疾病和傳染病。我已做到了真正的永生,但我每走一步路,都痛苦萬分?!?/p>
“被無哀之劍擊傷的人,一般都沒法活命。你應該慶幸自己還活著。”
提穆瑞朗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現(xiàn)在我要把你斬首,把你的腦袋帶回帕爾塔基,你會成為第二個會說話的獎杯?!?/p>
“第二個?”
巫師走上前,踢了一下地上的袋子。一個腐爛的腦袋滾了出來,滾落到科瑞恩的腳邊。一雙渾濁慘白的腐眼瞪著他。是黎本,那個死靈法師。
“很高興再次見到你。”科瑞恩真誠說道。
“混蛋。”她蠕著嘴唇。由于沒有肺來送氣,她發(fā)不出聲音。
“也許我會把你們兩個擺在同一個架子上?!碧崮氯鹄收f,“你們可以相互陪伴?!?/p>
科瑞恩沒有理睬他,低頭看向黎本腐爛的臉?!昂鼙笟⒘四?。但我以為你死了,我就能跟著死去。你必須放下對巫師的仇恨?!彼嘈α艘幌拢斑@很不健康?!?/p>
黎本盯著他,眨了眨凝著寒霜的睫毛,無聲地蠕動嘴唇,科瑞恩點點頭?!拔讕?,”他大聲說,“我覺得她想要和你說點什么。”他伸腳輕輕撥了一下腦袋,黎本的臉又轉向了巫師。
死靈法師的嘴動了動,但提穆瑞朗聽不清她在說什么。他一邊防備著花招,一邊走近了幾步。如果科瑞恩敢有什么異動,他會立刻把他燒成灰燼,獎杯什么的都他媽見鬼去吧。
黎本張開嘴,露出滿口白牙?!拔乙梦ㄒ豢尚械霓k法來打敗你?!彼f著,卻只發(fā)出一連串輔音,鬧出了一陣咯吱咔嚓的動靜?!拔宜懒?,但我仍然是那個喚醒他的死靈法師?!彼w快地瞥了一眼科瑞恩,“你解脫了,可悲的亡靈。”
提穆瑞朗目瞪口呆地看著科瑞恩癱倒在地,仿佛一個斷了線的木偶。他清楚地聽到,當亡靈跌落在冰冷的地上時,一根裸露在外的肋骨咔嚓一聲斷裂,“不對,”他拼命搖頭,不愿接受現(xiàn)實?!安恍?!”
死靈法師瞪著一雙瘋狂而慘白渾濁的眼睛,死盯著他,無聲大笑起來。
“你這個戀尸的臭婊子!”提穆瑞朗尖叫著跳上前去,掄起無哀之劍,砸向她那冰冷的腦袋。劍輕輕一擊,削掉了一只耳朵,但并沒有造成什么真正的傷害。黎本那古怪的大笑更加狂亂了,提穆瑞朗語無倫次地尖叫著,劈砍那顆敢于嘲笑他的冰冷腦袋。劍一次又一次落下去,但幾乎每一次都砍偏了,震得頭顱在結冰的地面上不斷蹦躥。最后,腐肉上留下了幾道長長的裂口,暴露在外的骨頭上也被敲出一些凹痕。
死靈法師仍然大笑不止。
提穆瑞朗又是狠狠一掄,劍卻只在腦袋上一磕,便重重砸在堅硬的地上。劍柄從他麻木的手指間滑落,這該死的廢鐵!他怒吼一聲,追上滾動的腦袋,抬起一只腳,靴子狠狠踩在死靈法師的臉上。她的下巴碎了,大笑終于停了下來。
“哈!”提穆瑞朗尖叫著,腳底再次用勁,踏碎了眼眶骨,一只眼珠從眼窩里耷拉出來?!艾F(xiàn)在該輪到誰笑了,婊子?”
“我想,該輪到我了。”
提穆瑞朗猛地轉身,舉起一只手,正要釋放那洶涌澎湃的混沌巫力,科瑞恩就把無哀之劍刺進了他的胸口。劍刃輕易刺穿了薄薄的綢緞衣服,刺破皮膚,切斷了骨頭。
提穆瑞朗呆立在當場。他悶哼一聲,伸手抓向——
科瑞恩翻轉劍柄,從巫師的胸膛上拔出無哀之劍。一股鮮血噴涌而出,空氣隨之激蕩。活人和骷髏面面相覷,眼睛和眼窩對視著。
科瑞恩看著巫師眼中的生氣逐漸黯淡。提穆瑞朗奮力舉起手臂,想要拼死一擊,但奄奄一息的身體卻背叛了他??迫鸲鲙缀跸M艹晒Α?/p>
來啊,為我結束這一切。帶走這些惱人的選擇。
提穆瑞朗癱倒在黎本那一顆被蹂躪得傷痕累累的頭顱旁。科瑞恩毫無感覺——沒有解脫,也沒有勝利。
黎本破裂的下巴上綻開了一個破碎的笑容。她試著說話,但就連那種輕微的咔嚓聲也發(fā)不出來了。
科瑞恩彎腰抓住黎本的頭發(fā),拎起了她的頭顱。“你看起來有點糟?!彼f。
她向他吐出舌頭。舌頭也變得血肉模糊。
“我會盡力幫你修整一下。”科瑞恩說,“這是我欠你的?!?他對著這顆傷痕累累的腦笑了一下,突然感到有些愉快,“這倒是個不錯的計劃?!?/p>
他從巫師衣服上抽下絲線和麻繩,補了補黎本破損的頭顱。此刻,她的下巴牢牢地掛在了正確的位置。他甚至成功地把那只眼珠塞回了眼窩,盡管要是她往下看或向左看,眼珠又會掉下來??迫鸲鞅P腿坐在冰凍的地上,欣賞著自己的作品。
“以后,”他說,“等你的眼珠完全爛掉,問題就小多了?!?/p>
“你可真會安慰人?!崩璞距閯又彀停犉饋砀袷恰傲乒⊥蹮帷?。
科瑞恩聳了聳肩,指了指自己那包扎著皮繩的脊椎骨?!叭藗兯坪蹩偰苓m應各種變化,”他瞥了一眼無哀之劍。巫師一死,他就把劍扔在了尸體旁?!斑@把劍削骨頭就像切黃油一樣,卻一點都沒傷著你的腦袋。”他迷惑不解地搖了搖頭?!靶〗?,初次見面時我還有點懷疑呢,但現(xiàn)在我確信了。你的腦子確實鈍得厲害?!?/p>
黎本的嘴唇動了動?!鞍酥弧!?/p>
“白癡?”
黎本開始咔嚓咔嚓地說話,科瑞恩靠近她,使勁地聽著?!澳莻€惡魔沒有死,”她說,“我的咒語把它召喚回來了,和當時其他尸體一樣。吾埃是不死的,不受束縛的,自由的——和你一樣,能夠自己做選擇。它只是還沒想好自己想要什么?!?/p>
科瑞恩扭頭盯著劍。吾埃還活著嗎?之前的渴望,又開始隱隱發(fā)作。無哀之劍在手,他可以……不,不是復活,他糾正自己,而是成為不死之身。但一想到那個惡魔能隨心所欲、為所欲為,他那暴露在外的脊椎骨就一陣哆嗦。
“太好了?!彼行┳猿暗叵?。仍然感覺得到強烈的恐懼,比起什么都感覺不到,總要強一點。
但他沒那么確定了,也許毫無感覺是種幸運。
“我本想把劍留在這里?!彼嬖V黎本的腦袋,“我打算去北方。離那些巫師越遠越好?!彼酒鹕韥?,走到魔劍掉落的地方,“但把它留在這里大概不行。”他伸腳輕輕踢了一下劍身,“不,我應該把它帶在身邊?!?/p>
這是真的嗎?我是在保護某個無辜的鬼魂,還是在執(zhí)著于過去?他跪在凍結的地上,膝蓋毫無知覺。他伸手去抓那把劍,趁手的重量,仿佛一位熟悉的老友。但無哀之劍所到之處,總會帶來暴力。甚至死亡。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這樣的存在早就絕跡了?!笨迫鸲鬏p聲對劍說,“我們可以一起……”他只說了這么半句。他們能做什么?推翻巫師行會?帶來戰(zhàn)爭和死亡?目的是什么呢?
他不得不承認,一想到要打倒那些污穢的巫師,他心里就生起一股強烈的渴求。為了再次有感覺,到底該付出些什么?
也許值得付出一切。
“你還能控制那群堵在梅拉切許隘口上的尸體嗎?”他問,聽到她嘶聲稱是。
科瑞恩費了一點工夫,才從提穆瑞朗的尸體上取下劍鞘。他站起身,端正雙肩,挺直后背,轉身面向黎本。“計劃變了。”他說著,插劍入鞘。
黎本發(fā)出一陣咔嚓咔嚓的雜音,但離得太遠,聽不清她在說什么。他大步走上前,抄起她的腦袋。
“那么,你考慮過下一步要去哪兒嗎?”科瑞恩問道,“我想往南走,前往帕拉克·塔克。我猜現(xiàn)在他們管那兒叫帕爾塔基。你想和我一起去嗎,還是另有計劃?”
黎本只是怔怔地盯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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