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琳
好了,我要開始講啦,寶寶。你聽好: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關(guān)于世界末日的故事。
不行不行,我重講一次。
這是一個關(guān)于世界終結(jié)的童話故事。
不行,這個也不行。對不起,我的乖女兒。我不擅長講故事。
不管怎么說,這個世界也不算是終結(jié)了。它只是變得不一樣了。
西邊通往城里的高速公路上堆滿了廢舊汽車。盡管,要繞過這些車十分困難,還得時不時下車去關(guān)上擋路的車門,或把一些車挪走。但瑪麗亞依舊開著輛笨重的現(xiàn)代車努力前行。不過最終,她還是被迫停了下來。目光所及之處,一排排廢車綿延不絕,在希臘北部烈日的無情炙烤下,閃爍著尾燈。甚至有些車,發(fā)動機還運轉(zhuǎn)著,或輕聲轟鳴,或輕吐煙霧。
路上連個人影都沒有。她不知道這些車上的人原本打算去哪兒,為什么非進(jìn)城不可。他們是不是想回去尋找家人,就像她一樣?還是他們覺得城里更安全些?
一群鳥從頭頂飛過,在高速公路上投下轉(zhuǎn)瞬即逝的掠影。她甚至來不及抬頭看清是什么鳥。也許是害怕親近人類的烏鴉,也許是另一種善于掩藏身形的鳥兒。不要想象他已經(jīng)變成那群鳥兒中的一員了,她告訴自己,不要想,不要想。
她熄了火,手撫上圓鼓鼓的肚子,額頭抵在方向盤上。她深吸一口氣,然后吐出來,聽著車窗外鳥兒的聲音——振翅聲,啁啾聲,還有它們的歌聲,無處不在,無孔不入。
“振作起來!”她大聲說。但她立刻后悔了,輕撫自己鼓起的肚子?!皩Σ黄穑瑢殞?,”她說,“沒事的。會沒事的。我們會找到他,寶寶。我們肯定能找到他?!?/p>
她轉(zhuǎn)頭看向自己的父親。他坐在后排,茫然地盯著前方,眼神呆滯。他的皮膚正在剝落,每喘一口氣,肺部都會發(fā)出口哨般的聲響。
“我要下車了,爸爸?!彼f,“我得去找個可以住的地方,找點吃的喝的。我很快就回來,好不好?”
老人轉(zhuǎn)過頭——動作緩慢且疲憊。有那么一會兒,她以為他會好好看她一眼,然而他沒有。他的眼神越過了她,看著她后面的什么東西。他抬起一只手臂,心不在焉地抓著脖子上新長出來的一團(tuán)白色茸毛。
她看了他一眼,又轉(zhuǎn)頭面向車窗。外面還是沒人,只有飛鳥和柏油路上升騰的熱氣。出發(fā)前,她打開汽車儀表板上的小柜,拿出一只新口罩,換掉了現(xiàn)在戴的這只——為了以防萬一。
棲息在樹梢和頭頂電線上的鳥群嘰嘰喳喳叫個不停,車外的世界一片嘈雜。她環(huán)顧四周,想知道自己在哪兒。手機有沒有信號,那玩意兒早就消失了——暴亂失控的時候,政府切斷了通信網(wǎng)絡(luò),緊接著電網(wǎng)也癱瘓了。等到暴亂終于平息,卻再也沒有人去恢復(fù)這些了。
她看了一眼屏幕上西莫斯的照片,然后收起手機。多么快啊,這一切都分崩離析了。她望著遠(yuǎn)處陽光下的高速路想。一轉(zhuǎn)眼的工夫,我們的手機、電腦和汽車全都靜默無聲了。
瑪麗亞看見了那座修建了好幾年卻一直沒能完工的國家高速公路橋?,F(xiàn)在看來也只能爛尾了。近年來,這座城市迅速擴張,進(jìn)城的車輛越來越多,本來還指望它能有助于緩解交通堵塞。她離市中心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離家還很遠(yuǎn),但在橋的另一邊,可以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城市的邊緣。說不定一個小時就能走到,只要身體允許。
她把背包甩到肩上,輕輕揉了揉肚子。
“我們走吧,寶寶?!彼f。盡管心中恐慌不已,一遍遍地告誡自己這樣太危險,但她還是把恐懼強壓下來。就像她在這次的路途中一直做的那樣。“我們走吧。”
這片區(qū)域和她在雅典與塞薩洛尼基之間見過的那些小鎮(zhèn)一樣荒無人煙。這里的人們肯定早就逃離了這座城市。對于發(fā)生的事,他們比首都的人接受得更快,或許是因為這些地方流傳著更多民間傳說,以及許多迷信的人。
但瘟疫肆虐至此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
她沿主街走著,盯著頭頂盤旋的鳥兒。這里較為偏遠(yuǎn),在瘟疫爆發(fā)前都少有居民愿意停留?,旣悂喣芸吹介T窗緊閉的商店:倒閉破產(chǎn),關(guān)門大吉;還有一些破舊的建筑,色彩剝落,墻體倒塌;沒了車牌的汽車,在災(zāi)難中被拋棄。她路過的地方有一群大雁正在一個垃圾堆里翻找食物。它們停下來看了她一會兒,審視著她,小圓珠子一樣的眼睛里閃著捉摸不透的光。
一陣似曾相識的砰砰聲混著翅膀撲扇的聲音打斷了她和大雁們的交流。大雁回去繼續(xù)覓食了。又傳來兩聲撞擊,隔著二樓的前窗,她看到兩只鴿子。它們猛地撞在玻璃上,發(fā)出聲響,然后飛開,再一次撲向玻璃。又瘋狂,又絕望。她向那棟樓跑去,希望門沒上鎖。
公寓里布滿灰塵,光線昏暗——所有窗簾都被拉上了。借著手機電筒的光,她穿過走廊,被一塊蓋著白布的鏡子嚇了一跳。要么就是這家最近有人過世,要么就是住在這里的人不愿意看見自己的新模樣。
客廳里堆滿了舊家具和老舊的小物件:一張綠色天鵝絨沙發(fā),兩個座位都塌陷了;每一件家具的表面上都蓋著手工編織的花布;插著塑料花的花瓶;瓷質(zhì)小雕像。這里真像她祖父母的家——要是沒有地上這些剝落的條狀皮膚、四散的人體組織和骨頭的話。沙發(fā)的天鵝絨上掉滿了鳥羽和絨毛,咖啡桌上全是鳥糞。
那臺笨重的電視機上放著一張照片,上面一對老夫妻微笑著相擁?,F(xiàn)在正拼命撞向陽臺窗戶的就是這兩個人嗎?可能是吧,不過她把這種想法從腦海中趕了出去。一看到她,兩只鳥就停在了木窗欄上。她想知道它們是否明白她為什么來這兒。
在接近兩只鳥前,瑪麗亞用手按在口罩上,捂住口鼻。這樣不安全,她心中的警報又響了,這樣不安全。她打開陽臺窗戶,退了回來。兩只鳥從窗欄上飛下來,在客廳里并肩飛舞,一圈、兩圈、三圈,然后飛了出去。這是在說再見嗎?她跟著鳥兒走上陽臺,看著它們飛遠(yuǎn)。
太陽落下去了。她很快就該回去了,雖然什么有用的東西都沒找到。她倚在欄桿上,環(huán)顧四周,尋找著超市和便利店。這些地方大都被其他人洗劫過了,但她還是能找到些需要的東西。人們沒有足夠時間把所有東西帶走。她目前最緊缺的是干凈的瓶裝水。不過每個人都會先搶水,因為人們大都懷疑是流動的水源傳播了這場瘟疫,畢竟擴散速度實在太快。另一些人則認(rèn)為這是一種詛咒,或者說是對人類代代相傳的某些罪行的終極懲罰。不過誰知道呢。
她注意到前面似乎有什么動靜。兩個街區(qū)外,一個穿兜帽戴面罩的身影正站在街上看著她。那是防毒面罩嗎?她的心跳漏了一拍,肚子里的寶寶用力踢了一下,讓她倒吸一口涼氣。
“嘿!”她一喘過氣就大喊起來,但那個身影已經(jīng)轉(zhuǎn)過了街角,一句話也沒說就消失了。
很快,瑪麗亞在幾個街區(qū)外發(fā)現(xiàn)了一家超市。
她小心翼翼地接近。超市往往是危機四伏的地方,就算是已被洗劫一空也一樣。人們會像被淡水吸引的動物一樣,絡(luò)繹不絕地涌過來。
瑪麗亞躲在停車場里的一輛卡車后面,花了幾分鐘觀察這棟建筑。她脖子后有種刺痛感,仿佛有人在盯著她。不過附近一個人影都沒有,不管是健康的還是被感染的,沒人進(jìn)出這里。樓里一片漆黑??赡苡腥瞬卦诶锩妫珱]辦法確定。她必須碰碰運氣。
她拿過一輛手推車,朝里面走去。
門口有打斗過的痕跡。地板上有血。還有一個女人的手提包,包帶被割斷了,里面的東西掉了出來。沒看到這個女人。
究竟是瘟疫把我們變成了這樣,還是我們一貫如此?她想?,旣悂喭浦滞栖嚱?jīng)過這片血泊,想找找貨架上還有沒有剩下什么有用的東西。水是最要緊的。還有罐頭食品、蠟燭、電池……什么都行。
手推車裝了個半滿,再放上之前在老夫婦公寓里找到的東西,她推著手推車回到了車?yán)?。她父親還在她離開時的那個位置,依舊茫然地望向昏暗的燈光。
她打開后座的門,坐了進(jìn)去。
“嘿,爸爸,”她說著,從口袋里拿出一根谷物棒來給他,“想不想吃點東西?”
老人緩慢地眨了眨眼,但沒有轉(zhuǎn)頭看她。他眼里有東西引起了瑪麗亞的注意,她打開車頂燈仔細(xì)瞧了瞧。
瑪麗亞坐到父親身邊,臉湊得很近,能聞到父親身上的霉味。他身上熟悉的氣味中混合了一些新的味道,聞起來像灰塵和動物。
她盯著他的左眼看。剛剛沒看清的東西現(xiàn)在完全清楚了:他的虹膜變大了。一片新的墨黑色取代了他眼中原本的綠色,就像浮油在湖中蔓延開來。當(dāng)然,這種事她之前見過。父親臉上的一雙黑眼讓他看起來陌生極了,她還從來沒有這么靠近、這么仔細(xì)地觀察過這種轉(zhuǎn)變,也不曾了解過瘟疫發(fā)生時每個階段不可思議的細(xì)節(jié)。
“你還好嗎,爸爸?”她問,“你還認(rèn)得我嗎?你還記得什么事嗎?”她等待著,盡管知道他不會回答,“你還記得媽媽嗎?”她停了一下,“只記得你養(yǎng)的鳥了?”又停了一下,“你現(xiàn)在開心嗎,爸爸?”她輕聲問,“是不是比之前更快樂了?”
她父親吸了一口氣,然后吐出一聲長長的,口哨般的嘆息。
瑪麗亞往后退,慢慢下了車。谷物棒還握在手里,她撕開包裝紙吃掉了。希望它真和包裝上寫的一樣,有那么多營養(yǎng)成分,她想。她把超市手推車移到了車的另一邊,打開車門。
“爸爸,你能出來嗎?求你了。”她試著問,明知他不會有任何反應(yīng)。
見他不回答,她便用胳膊摟住他的軀干,把他從車?yán)锿狭顺鰜怼K茌p,這重量差點令她驚嘆出聲;就好像他身體的密度已不存在,骨頭全都掏空了。抬起他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不該這么容易的,她想,不該這么容易的。她在那里站了一會兒,懷里抱著父親,老人輕得像只鳥兒,也陌生得像只鳥兒。然后她把他放進(jìn)了手推車,回到了那間公寓。
等他們到那里的時候,老人的皮膚開始如長條般脫落,露出鳥的血肉來,上面覆蓋著最柔軟的絨毛。
天很黑。她把手推車放在大門口,抱著爸爸走上樓去。接著她把沙發(fā)清理干凈,輕輕把老人放在柔軟的坐墊上,害怕稍微用力就會折斷他的骨頭。
瑪麗亞選了后面的一個小房間。里面有張單人床,放著手工縫制的被子。床頭有張照片,里面是一個微笑的小男孩,背景是田園風(fēng)光——這是一張學(xué)生時期的照片,這孩子可能早就長大了。她還記得自己學(xué)生時的照片;她父母在成長過程中也都拍過這樣的照片。她用手電筒照照男孩的臉:寬額頭,細(xì)長鼻。你現(xiàn)在也變成鳥了嗎?她想問他。你變成哪種鳥了呢?
那么,接下來的故事是這樣的,寶寶: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年輕的女王。她是一位善良的女王,要去王國的另一邊拜訪一位魔法師。她懷孕了,希望這位魔法師能幫幫忙,讓她的孩子一生下來就健健康康,不會被雙親的罪孽所連累。誰知到了最后,這一切竟然都無關(guān)緊要了。因為當(dāng)女王離開的時候,一場瘟疫降臨在她的國度,這場不可思議的瘟疫幾乎把所有的臣民都變成了鳥兒。女王不知如何是好。她回到城堡尋找留在那里的丈夫。自從瘟疫爆發(fā)以來,兩人一直沒有見過面。
女王帶著她的父親,也就是老國王,他們是一起去拜訪魔法師的。她把他放在超市的手推車?yán)铮驗樗×?,她不知道還能把他放在哪兒。
對不起,寶寶。我真的不會編故事。我們改天晚上再試試,好不好?
到了早上,父親眼里已經(jīng)沒有眼白了,他的鼻子也變得又長又硬,像一只簡陋的鳥喙。她小心翼翼地接近他——她曾見過處于這個階段的人,知道他們此時極具攻擊性。被抓傷或被咬傷肯定會感染,但她父親并沒有表現(xiàn)出要傷害她的意圖。他任由瑪麗亞從沙發(fā)上抬起自己,抱下樓梯,覆滿羽毛的細(xì)瘦雙臂松松垮垮地?fù)г谂畠翰弊由稀?/p>
她把他放進(jìn)手推車,連同水、電池、手電筒和干糧一起,朝市中心走去。
越靠近市中心,街上就越是擠滿了朝著各個方向的廢棄車輛。破壞的痕跡也更為明顯;被燒毀的建筑,有的還在微弱的火勢中嘎吱作響,空氣中有股明顯的煙味。這味道刺痛了她的鼻孔,讓她呼吸困難。這里的鳥兒也更多了——在街上走的,在頭上飛的,在電線上坐著的,它們都一動不動,低頭凝視著她,時不時發(fā)出一連串的鳥鳴?,旣悂喛纯此母赣H,他蜷縮在手推車?yán)?,一聲不吭,喘著粗氣。她是不是該害怕這些鳥呢?是不是該害怕父親呢?她回頭盯著棲息在頭頂某處陽臺上的一群烏鴉,想起了很多關(guān)于烏鴉群體的詞語。一群烏鴉,烏合之眾,烏鴉議會,烏鴉殺手,烏鴉部落,還有她最喜歡的:會講故事的烏鴉們。
“看什么看?”她沖這些烏鴉喊道,“你們他媽的到底想怎么樣?”
它們沖她呱呱直叫,然后憤怒地飛走了。
這時,她看見了一扇窗戶里有一個女人。那女人正望著街對面的什么東西,兩只手掌緊貼著玻璃,皮膚上長滿黑色的羽毛。一開始,瑪麗亞以為那人和父親一樣,只是在望著什么不存在的東西,但她順著女人的目光看去,發(fā)現(xiàn)那邊有一所學(xué)校。
她推著手推車走過去,來到學(xué)校的院墻旁?,F(xiàn)在她能聽到了,瘋狂的振翅聲,小小的身體撲向窗戶的聲音。
“待在這兒?!彼龑Ω赣H說,仿佛他會忽然起身離開一樣,就像他在她兒時的夢里那樣飛走。也許很快了。但不是現(xiàn)在。“我會想辦法把它們放出來。”
她繞到校舍前,卻發(fā)現(xiàn)入口被鐵鏈從外面鎖了起來。有人把這些孩子鎖在里面了。她呆站著思索了幾秒,有人把孩子們都鎖在里面了。他們以為自己在做什么?說不定是想保孩子們的安全吧。希望是這樣。
她繞著街區(qū)走,想找個能打破玻璃的東西。一座建筑工地旁有一堆磚塊,正好能派上用場。她裝滿了背包,手里拿著一塊磚,繞回學(xué)校。轉(zhuǎn)過街角時,她忽然僵住了。
之前見過的那個戴面罩的人站在她的手推車旁邊,手里拿著一個裝得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正看著瑪麗亞的父親。
“別傷害他!”瑪麗亞喊道。她的手指攥緊了磚塊。
戴面罩的人看了看她,又看向?qū)W校的窗戶,把袋子在空中掄了幾圈,砸向那扇窗,打碎了玻璃。
一群燕子沖出窗外。一個班級的學(xué)生們?nèi)兂闪撕诎紫嚅g的鳥兒,飛向天空。
瑪麗亞收回目光時,那個戴面罩的身影已經(jīng)不見了。
瑪麗亞一直步行,直到腳走腫了,再也推不動手推車。天氣還暖和,一個空車庫就夠她過夜了。她想到那些鳥兒們——尤其是雛鳥,小小的知更鳥和鷦鷯們。它們中有多少能在即將到來的冬天里幸存下來呢?
她把裝著父親的手推車推到墻邊,用紙板箱給自己弄了個容身之所。逐漸墜入夢鄉(xiāng)的時候,她聽到父親的呼吸聲變得越來越陌生。
她夢到了西莫斯。他站在一個寬闊的湖邊,碧綠的湖水平靜無波。他背對著她,雙臂張開,就好像要飛起來。
“西莫?”她喊他,心臟隱隱作痛。
他沒有轉(zhuǎn)身。相反,他向前抬起頭,她也跟著抬頭。
悲鳴的天鵝在上空翱翔,朝著西邊的落日飛去。
“你也要加入它們嗎?”她問她那高大的、化為白天鵝的丈夫。
他沒有回答,而是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凄厲啼鳴,然后彎下膝蓋,曲起雙臂。
她在他起飛前醒了過來。
有人在翻動背包的聲響讓她驚醒。
瑪麗亞在肚子允許的情況下盡快從容身處跳出來,打開手機的手電筒。那個戴面罩的人正蹲在她的背包旁。是個女孩。她轉(zhuǎn)過頭看著瑪麗亞,一只戴著手套的手拿著瑪麗亞的孕檢超聲波圖,另一只手擋住眼前的光線。
“這是你的嗎?”女孩問。她的聲音被防毒面具蓋住了一些,但聽起來很年輕。她身形纖細(xì),肯定不超過十八歲。
瑪麗亞放下手機,這樣女孩就不會被光刺到眼?!皩Α!彼f。
“你懷孕多久了?”
瑪麗亞把手放在肚子上,無意識地保護(hù)著自己的孩子。她可以沖這個女孩尖叫,把她趕走,斥責(zé)她的偷盜行為。但是她沒有?!岸??!彼f,然后糾正了自己,“現(xiàn)在二十四周了。”
女孩點點頭,然后小心地把超聲波圖放進(jìn)背包,站了起來。她放下兜帽,伸出一只手。
“我叫埃琳娜?!彼f,“你可以叫我埃爾?!?/p>
瑪麗亞上前一步,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緊緊握住了埃爾的手。“我叫瑪麗亞。”她說,“一個最常見的名字?!?/p>
埃爾發(fā)出一聲低低的淺笑。
“你餓不餓?”瑪麗亞問,朝那些紙箱示意,“我可以勻一些吃的喝的給你,如果你要找的就是這些?!?/p>
埃爾又點了點頭,但什么也沒說。她走到瑪麗亞的容身處,盤腿坐在紙板上?,旣悂啅氖滞栖?yán)锬贸鰞蓧K糖和兩罐能量飲料,放在埃爾面前。
兩人都沉默著。埃爾把防毒面具掀開一點點,正好夠她啜一口飲料或塞一小塊食物到嘴里。她打量著瑪麗亞的父親。
每過一個小時,他都顯得越來越小,一點點拋棄過去的他,變成全新的自己。
“他怎么了?”埃爾問。
“幾天前被抓傷了。暴亂最嚴(yán)重的時候,我們當(dāng)時都在雅典,正拜訪一位嬰兒專家?!?/p>
“那你為什么還把他留在身邊?”
“他是我爸爸。”
快要變成鳥的老人慢慢轉(zhuǎn)過頭,仿佛在看她們。他的脖子上現(xiàn)在覆蓋著白色的羽毛,鼻子和下巴融合成了一個長長的橙色鳥喙?!拔矣X得他正在變成一只白鸛。這是他最喜歡的鳥?!倍嬲胝f的是,他需要遷徙才能度過冬天,穿過西邊的直布羅陀海峽,或者東邊的黎凡特海峽,去往氣候溫暖之地。但她什么也沒說。
“你覺得他能聽懂我們在說什么嗎?”
瑪麗亞喝著她的飲料,沉默了片刻。“我也不知道?!边^了一會兒她才說,“被感染第二天他就神志不清了。發(fā)燒倒是沒多久。等到退燒了,他就完全不說話了。我想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也不會維持太久?!?/p>
“他現(xiàn)在不是該完全變成鳥了嗎?”
瑪麗亞聳聳肩?!拔乙膊恢馈R苍S他是在努力抗?fàn)幇??!?/p>
“說不定只是老年人發(fā)病時間更長?!卑栒f。
“有可能?!?/p>
“有些人變得很快。就像那個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直播的時候在大家面前變成了海鷗。你看到了嗎?”
“每個人都看到了。所以雅典才會爆發(fā)騷亂。”瑪麗亞看了看父親。她不知道變成鳥兒的過程是不是越快越好,不知道在此過程中他會不會感到痛。
“很抱歉我翻了你的東西?!卑栒f,“但我不是想偷你的補給品,我是在找武器?!?/p>
瑪麗亞看著她,目光銳利。“想偷武器嗎?”
“不是的。我在想要不要離你遠(yuǎn)點?!?/p>
停頓了一會兒,瑪麗亞才重新開口?!澳闶沁@附近的人嗎?”她問,“你家里還有人嗎?”
埃爾望著地上一塊黑色地磚,沒有回答。
瑪麗亞的父親發(fā)出微弱的嘶鳴,碰撞著他的鳥喙。
“他這是在干什么?”埃爾問,“他發(fā)不出鳥鳴嗎?”她停頓了一下,聲音里帶著一絲難過,“我見過其他人,發(fā)病時發(fā)出的聲音就像夜鶯一樣動聽?!彼a充道。
“鸛是無聲的,或者說幾乎是無聲的,因為它們?nèi)鄙僖桓Q管?!爆旣悂喺f,“鳴管就是鳥類的發(fā)聲器官。就像人類的喉嚨一樣,不過鳥的鳴管在胸腔,而且有一對?!卑柨戳怂谎?。隔著防毒面具,瑪麗亞幾乎看不到這女孩的眼睛,不過她知道對方很困惑,“想象一下,要是有個人從嘴唇到肺部連著兩支長笛,他可以用一邊的肺吹奏一支長笛,還能壓縮另一邊的肺吹奏另一支。”
“你怎么知道這些的?你是生物學(xué)家嗎?”
瑪麗亞笑了。“不是。”她說,“但我爸爸是。他是鳥類學(xué)家。而我只是喜歡鳥而已?!?/p>
太陽從街對面的建筑上升起,陽光灑進(jìn)車庫里。
“我馬上就要走了。”瑪麗亞說,她站起身來。
埃爾點了點頭,也站起來。她看著街對面,一言不發(fā)。
“你要去哪兒?”瑪麗亞問。
埃爾聳了聳肩?!拔乙膊恢馈!彼f。
“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去哪兒?”
“回家。我想回去找我丈夫。我離開家的時候他很忙,所以我才會跟我爸爸一起去找嬰兒專家。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里?!?/p>
“你剛剛夢到的就是他吧?”埃爾問,“就是我驚醒你的那個時候?”
“你怎么知道?是我說夢話了嗎?”
埃爾猶豫了?!安皇堑?。”過了一會兒她說,“只不過你發(fā)出的聲音很像是夢到了某個你關(guān)心的人。一個不在身邊的人?!?/p>
她們走了很長時間,路上一句話都沒說。越靠近市中心,就遇到越多還沒完全轉(zhuǎn)變成鳥類的人。瑪麗亞對他們敬而遠(yuǎn)之,避免卷進(jìn)任何爭端。但她最擔(dān)心的還是那些表面上看不出羽毛,但實際上已經(jīng)被感染的人。時不時地,她們會看到一些死尸:被捅死的人,或者被砸破腦袋的人,尸體被遺棄在路邊,就好像他們什么也不是。好吧,并不是瘟疫把我們變成這樣的,她想,也許我們的本性就是如此。
埃爾打破了沉默。“所以你是一路從雅典走到這兒來的?那你肯定吃了不少苦?!彼穆曇衾飵е@嘆,但也帶著懷疑。
“不是,我有一輛車。其實也不止一輛——我在路上不得不換了好幾輛,真正步行的路只有其中一小段。”
埃爾的聲音里只剩下驚嘆。“那還是超厲害。”
瑪麗亞笑了。她轉(zhuǎn)頭看著這女孩。她的頭發(fā)又黑又亂,不過發(fā)梢卷成大波浪的形狀,很像自己的頭發(fā)。說不定在另一個世界,另一種生活里,她會是她的女兒呢。
“真希望能看見你的臉。”她說,“不過別把面罩摘下來!”她趕緊加上一句,“你有這個防毒面罩真是萬幸。畢竟我們還不知道這種病是怎么傳播的,也不知道它會怎么變異?!?/p>
埃爾沒回答。她用手梳了梳頭發(fā),解開一些纏著的卷發(fā)。她注視著周圍的建筑物,好像在掃描這片區(qū)域,尋找什么東西。
“話說回來,你這個是從哪找來的?”瑪麗亞問,“我說你的面罩?!?/p>
“我爸爸是個生存專家?!卑栒f。她看起來心不在焉。“我覺得這可能是一戰(zhàn)時的防毒面具吧,他是這么說的。我都不知道這玩意兒有沒有用?!?/p>
瑪麗亞深吸一口氣,正想說些安慰的話,埃爾卻拒絕了她的同情。“哦不,不是你想的那樣。小時候我爸就死了,那是好多年之前的事了。”
“明白了?!爆旣悂喺f,“那你媽媽呢?”
埃爾突然停住腳步。她看著左邊的一條小巷,非常平靜地說:“她不在我身邊。我是和叔叔一起長大的。十五歲的時候我就離開叔叔家出走了?!?/p>
瑪麗亞也停下了手推車,朝相同的方向望去?!霸趺戳??”她輕聲說。
“我叔叔的住處就在附近。”埃爾說。她抬起胳膊指著那條小巷?!澳沁叺诙l街?!彼行┆q豫,但最后還是說,“我想過去看看,”她瞥了瑪麗亞一眼,“你沒必要一起去。”
“我知道?!爆旣悂喺f,“不過我會跟你一起。”
未見其人,她們先聽到了鷹的叫聲。那鷹尖嘯著朝陽臺上的玻璃門猛撲過去。它的聲音嘶啞警覺,像一個嗓子啞了卻硬要擠出厲聲尖叫的人。
“那肯定是我叔叔。”埃爾說。
瑪麗亞把一只手搭在女孩肩上。埃爾沒有躲開。“我很遺憾?!爆旣悂喺f。
“沒什么可遺憾的?!卑柣卮鸬?。她直直站著,眼睛盯著那只鳥。
“我們要不要把他放出去?”瑪麗亞問。
埃爾花了點時間才把目光從那只尖叫的鳥身上移開?!安挥昧耍彼f,聲音很堅定,“他不是什么好人。就讓他那樣吧?!?/p>
瑪麗亞點了點頭?!昂鼙??!?/p>
“你已經(jīng)說過了?!卑柎驍嗨~步走開。接著她又轉(zhuǎn)向瑪麗亞,這一次聲音柔和了些,“走吧。這個街角以前有家藥店。我們該去那兒看看?!?/p>
藥店比起埃爾記憶中的要遠(yuǎn)一個街區(qū),但還在那里。大門緊鎖,有人打破了藥店的窗戶,在金屬百葉窗上開了個洞。這地方顯然也被洗劫過了,跟別的地兒沒什么兩樣。
埃爾小心翼翼地鉆過破窗,叫瑪麗亞跟上?,旣悂喸谀钦玖艘粫海]上雙眼,盡可能地深呼吸。她腦海中閃現(xiàn)出一幅往昔的畫面:她父親——比現(xiàn)在年輕很多——在湖邊淺灘涉水漫步,四周都是高高的黃色蘆葦。他想接近一只受了傷的鳥。那是一只折斷了腿的朱鷺,很可能是被一艘亂闖的摩托艇撞了。父親以前常說,人類事事都要染指,事事都要毀壞。湖里到處都是各種各樣的鳥:云雀、火烈鳥和鸛,它們很聒噪,真的很聒噪。她站在水邊,被那些聲響震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父親伸手抱起那只鳥,它甚至沒有扇動翅膀,一點抵抗的跡象也沒有。它只是瘸著腿,躺在他父親懷里。輕若無物又難掩傷痛。
瑪麗亞從背包里拿出一只手電筒,跟著埃爾走進(jìn)藥房。
這地方雖然被闖入過,但居然還有不少東西。埃爾正在貨架和抽屜里翻找時,瑪麗亞發(fā)出一聲驚叫,手電筒也掉在了地上。
埃爾沖出來,她的上衣已經(jīng)被當(dāng)袋子來用了,里面塞滿了小盒子?!霸趺戳??”她問。
瑪麗亞慢慢蹲到地上,撿起手電筒?!皠e說話?!彼吐曊f,“慢慢朝我走過來?!?/p>
緊接著就響起了嘶嘶聲和咔嗒聲?,旣悂営檬蛛娡舱盏搅苏⒅齻兊娜龔垐A臉上。那幾只貓頭鷹張開翅膀,動作一致地前后擺起了頭。它們的嘶鳴讓瑪麗亞脊背發(fā)涼,她的膝蓋快撐不住了。“我們必須離開這里了,”她說,“它們會攻擊我們?!?/p>
即便身處藥房的陰暗處,瑪麗亞也能發(fā)覺埃爾臉色蒼白?!昂玫模彼吐曊f,“好的,我們走吧。”
她們朝窗戶上的洞退去。埃爾先鉆出去,接著瑪麗亞也想辦法從那個洞退了出來,手電筒的光一直照在發(fā)出嘶嘶聲的貓頭鷹臉上。
她們離開那家藥店很遠(yuǎn),才又開口說話。
埃爾喘個不停?,旣悂喌浆F(xiàn)在才吐出了一直憋著的那口氣,從見到那些凝視著她的、仿佛來自異世界的面孔開始,她就已然無法呼吸。它們的黑眼睛似乎能洞穿她的皮膚。
“我的老天啊?!卑栒f。
“它們是倉鸮。”瑪麗亞說,“對待入侵者就是這個反應(yīng)。隨時都會攻擊?!?/p>
埃爾搖搖頭,然后突然大笑起來?!斑@怎么跟喪尸末日似的啊,”她說,笑得喘不過氣來,“只不過我們是變鳥末日。”
瑪麗亞也笑了笑,盡管她身上還能感到陣陣寒意。
等埃爾平靜下來,瑪麗亞問她都找到了些什么。
“哦,你會喜歡的?!卑栒f。她把裝在衣服里的東西都倒進(jìn)手推車。有布洛芬、抗生素、醫(yī)用酒精和紗布。她還故意賣個關(guān)子,停了一下才把一個盒子從口袋里掏出來?!绑@喜!”她說。
是產(chǎn)前維生素?,旣悂喡龑ψ约褐貜?fù)這句話,她的大腦在努力調(diào)節(jié)著這盒奢侈藥品帶來的不真實感,眼里盈滿淚水。
“給你?!迸⒄f,拿著維生素的手伸向她。
瑪麗亞沒有接過維生素,而是把女孩抱在了懷里,硬邦邦的防毒面具抵在她肩膀上。埃爾僵住了。不過很快,僵硬感消失了,埃爾也回抱住了她。
“謝謝你。”瑪麗亞說。
很快,這一天過去了,她們又要開始趕路。在她們頭頂,電線上,陽臺上,屋頂上,成千上萬的鳥兒注視著她們,它們的叫聲尖銳刺耳,它們的想法無從得知。
她們穩(wěn)步朝市中心走去,必要時才停下來休息,路上盡可能解救那些被困的鳥兒。瑪麗亞的父親幾乎已經(jīng)完全褪去了人類的外表,顯露出鳥的模樣來。雖然在瑪麗亞看來,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F(xiàn)在他正站在手推車?yán)?,一旦她們遇到的任何活物,他都會把鳥喙碰得咔嗒作響,發(fā)出威脅性的尖叫,好像在保護(hù)她們。夜鶯的鳴唱一直跟隨著他們,幾個小時都未曾散去。那歌聲悅耳動聽,只是還有點跑調(diào),仿佛它還在學(xué)習(xí),還在習(xí)慣它的新聲音。
“不跟你叔叔一起生活之后,你又去哪兒了?”從一座高速公路橋下面經(jīng)過的時候,瑪麗亞問埃爾,“你還那么小?!?/p>
埃爾花了點時間才回答。“有段時間我無家可歸。”她說,“這幅場面……”她用手臂做了個掃過一圈的動作,讓瑪麗亞看看他們四周的凄涼景象——死尸,喘著粗氣的半變形可憐蟲,坍塌的墻邊,全是鳥頭、鳥眼和不確定要飛向哪里的翅膀?!皩ξ襾碚f跟之前并沒什么兩樣。”她頓了一下,“然后我遇到了我愛的女孩,度過了一段非常快樂的時光,所以別可憐我。我是個幸運兒。她的名字叫艾里斯?!?/p>
“這個名字是彩虹的意思嗎?”
“是。”埃爾說,“就是彩虹的意思。”
“她怎么了?”
埃爾聳聳肩?!澳阌X得呢?”她面向瑪麗亞,眼睛藏在防毒面具后,就像鳥兒一樣難以琢磨,“她早就變成鳥了,變成了一只很小的鳥。云雀吧,我覺得是?!?/p>
“云雀是種鳴鳥?!爆旣悂嗇p聲說。
“是啊,”埃爾回答道,“我知道。”
瑪麗亞沒再說話。埃爾走在前面,加快了腳步,就好像要逃跑似的。不過她沒有。最后,她停下來,轉(zhuǎn)過身,再次面對瑪麗亞。
“我們很快就要到市中心了?!彼f。
“我知道。”
“快到你家了嗎?”
“快到了?!?/p>
埃爾看向別處。頭頂傳來一群八哥的低鳴?!澳阆肽钏麊?,你丈夫?”她問。
瑪麗亞用拇指撥弄著口袋里關(guān)機的手機。我想他想得心碎神傷,她本想這么說。但她只是點了點頭。
“我也想艾里斯?!卑栒f。
瑪麗亞抬頭看著鳥兒們,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飛起來時,就像一片片遮天蔽日的烏云?!拔抑馈!彼f。
沒多遠(yuǎn)了。到了市中心,個個街區(qū)的建筑都有被焚毀的痕跡。整個地方彌漫著燒焦輪胎的惡臭和煙味。瑪麗亞走得腿疼,雖然埃爾已經(jīng)替她推起了手推車。她靈活地操縱著手推車?yán)@過翻倒的垃圾桶和廢棄的汽車。有輛敞開的卡車上面裝滿了補給品——幾加侖的水和成堆的罐頭就這樣放在那里,像一個未付諸實施的想法。一條狗從他們面前經(jīng)過,嘴里銜著一只了無生氣的蒼鷺?,旣悂啘喩戆l(fā)抖。她頭重腳輕,臉頰發(fā)燙,就好像細(xì)微的芒刺穿透了她的皮膚。她停下來,倚靠在一輛汽車的外殼上,呼吸又急又淺,視線模糊了起來。
“嘿,”埃爾來到她身邊,輕聲問,“怎么了?”
瑪麗亞用手抵住胸口,試著阻止自己把所有東西一股腦吐出來。她的喉嚨發(fā)緊,不過還是把話說了出來?!耙撬辉诩伊嗽趺崔k?”她說,“要是我家被燒了,要是他……”她的聲音顫抖著。
女孩給了她一個迅速而堅定的擁抱?!皼]事的?!彼f,“你會沒事的。還有我呢?!?/p>
瑪麗亞任由她抱著,直到自己的呼吸再次平復(fù),視線也不再模糊。
夜鶯正唱著歌。
那棟樓還在,大門完好無損。埃爾試著去打開門。
“門鎖了?!彼⑿χf,“有人在這里防守過。”瑪麗亞激動的心臟怦怦直跳,又期待又害怕,隱隱抱有一絲希望。
瑪麗亞從背包里拿出鑰匙,打開了門。她們把手推車推進(jìn)門口,向三樓走去。
一切都還像她離開時那樣原封不動。窗簾敞開,屋內(nèi)干凈整潔。家里的氣息一如往常,回家的感覺也一如往常。但西莫斯不在。
他在冰箱上留了一張紙條,以前兩人也會這樣。仿佛這一切都發(fā)生在另一個時刻,這只是一件體現(xiàn)了夫妻倆甜蜜恩愛的證據(jù)。有時候這張紙條上會寫著:“早上好,我的小鳥”(是啊,他們居然這樣稱呼過彼此,明明有那么多昵稱可以叫,卻偏偏叫了這個),“記得扔掉垃圾”,后面跟著一顆歪歪扭扭的心形涂鴉。然而這張紙條上寫的卻是:
瑪麗亞,我的愛人,我的生命,
我要去趕第一班開往雅典的火車了。我要去找你。
如果你比我早到家,你要知道:我愛你,永遠(yuǎn)愛你,一直愛你。
西莫斯
這張紙條是十天前留下的,那會兒正是瘟疫開始出現(xiàn)一點點跡象的時候,也正是所有的一切正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分崩離析的時候。
十天里可能會發(fā)生很多事情。十天里真的發(fā)生了很多事情。
瑪麗亞把頭靠在冰箱門上。她曾經(jīng)想過會找不到西莫斯,永遠(yuǎn)都找不到西莫斯。她還以為自己會號啕大哭,但現(xiàn)在她能感覺到的只有空虛,那些鼓舞著她一路從雅典回到家里的動力此刻消失殆盡。
埃爾見她這副模樣,伸出一只手臂摟住她的肩膀。
“他不在這兒?!爆旣悂喺f。她把那張紙條遞給埃爾。
埃爾點了點頭?!皝戆桑彼f,“你需要休息?!?/p>
瑪麗亞不愿意再躺到他們的床上。相反,她癱倒在沙發(fā)上,陷入了毫無知覺的沉睡。
等她醒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埃爾不見了。
“埃爾?”她大喊,一陣恐慌從心底升起,讓她幾欲發(fā)狂。
“在隔壁呢!”女孩大聲回復(fù)道。
她在鄰居家的公寓里找到了埃爾,她正撫摸他們家的貓——這小東西以前是個威風(fēng)凜凜的毛絨團(tuán)子,現(xiàn)在卻連盆骨都凸出來了。貓咕嚕著,蹭著埃爾的小腿。
“我覺得它把它的主人們給吃了?!卑栒f,指著幾米外的一小堆羽毛和骨頭。
“那是阿納斯塔西夫婦。”瑪麗亞說,也蹲下來摸摸貓。
“我們要不要它放出去?”
瑪麗亞點點頭。她在廚房里找到了貓糧,在一個小盆里裝滿了新鮮的水?!拔覀兓厝グ伞!彼f,“我們明天早上再回來找點有用的東西,順便放貓出去?!?/p>
回到瑪麗亞的公寓,她們點燃壁爐,燒水洗澡,找出干凈衣服換上。然后瑪麗亞泡了茶,燒了一些土豆做飯。這是這么多天以來兩人吃上的第一頓熱飯。
“你跟你爸爸關(guān)系好嗎?”爐火快熄滅的時候,埃爾問道。
瑪麗亞揉了揉眼睛。“我們在盡力改善關(guān)系。”她說,“從小到大,我們的關(guān)系一直不太好。他和鳥相處的時間比和我們相處的時間多多了。有時候他很暴躁。他還出軌過好多次。我媽媽因此郁郁寡歡。她連一句遺言都沒留就撒手人寰了?!彼D了頓,“從那時起,我和爸爸就在努力改善關(guān)系,不過為時已晚。我愛我爸爸,但這點時間還不夠我原諒他。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會不會原諒他?!?/p>
“很抱歉。”埃爾說。自從她們見面以來,她第一次摘下防毒面具。她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在行將熄滅的爐火映照下閃閃發(fā)光。
“有時候我覺得這場變鳥瘟疫就是我們害的?!爆旣悂喺f,“是我們一家人的錯。就好像是我們說不出口的陰暗面感染了每一個人。”
埃爾看著她,目光神秘莫測。
“我知道這樣說很傻,”瑪麗亞說,“太自我中心了?!?/p>
“我不覺得傻。”埃爾說,“我以前還以為艾里斯就是地球上每一道彩虹的源頭呢。”
瑪麗亞笑了。“這是我聽過最甜蜜的情話了。”她說。
“自從她變成鳥之后,我就一直在尋找彩虹。我還從來沒這么渴望過一場雨。”
瑪麗亞湊過去,用手臂環(huán)住了埃爾。她們就這樣待著,看著壁爐里的余燼,看了很久。
好了,寶寶,來看看我編故事的功力有沒有進(jìn)步吧。
聽好了。我又要重新開始講了。你在聽嗎?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國王非常喜歡鳥兒,喜歡到他想要娶一只小鳥做他的新娘。于是他去見了天上的鳥之女王,求她把她的一個女兒許配給他。鳥之女王答應(yīng)了,但告訴他要付出代價。這代價就是國王必須把他的長女交給鳥之女王,以換取她出嫁的女兒。
歲月流逝,國王很喜歡他的鳥新娘,后來她生下了一個蛋,在蛋上面坐了很長時間,直到蛋孵出來,才肯讓國王靠近。從蛋里出來的是一個美麗的小女孩,有著完美的人類眼睛和柔軟的雙翅。國王知道他必須把這孩子交給鳥之女王,因為他承諾過了,但他的新娘卻懇求他不要把女兒送走。國王拗不過妻子,最后還是答應(yīng)了她的請求。他們給女兒取名瑪麗亞,這是一個最常見的名字,目的是為了讓鳥之女王更難找到她。鳥之女王一直都不知道國王違背了諾言,直到女孩長大成為女王,而國王成了老國王,連自己都照顧不了。鳥之女王非常憤怒,她詛咒整個王國,因為她被騙走了一個女兒。如果老國王不兌現(xiàn)他的承諾,她就會將他所有的臣民都變成鳥兒。
寶寶,這就是這個世界上有這么多鳥兒的原因了。
早上,她們喝了速溶咖啡,吃了早餐和維生素,還換了身新衣服。
“現(xiàn)在怎么辦?”埃爾問,看向窗外。
瑪麗亞沉默不語,往包里裝滿了必需品。
“我知道你想找到他……”埃爾剛一開口,瑪麗亞嚴(yán)肅地看了她一眼,她便停下了。話雖然沒說完,但意思已經(jīng)很清楚?!拔覀兙土粼谶@兒吧?!卑栒f。
“你想在這兒留多久都行?!爆旣悂喺f著,向窗外望去,“我得去找他。但我想先去一個很高的地方。一個能俯瞰這座城市的地方?!?/p>
埃爾過了一會兒才再次開口?!澳呛冒伞!彼f,“我們走吧。”
她們一路走向一座古老的城堡。很久以前,這些拜占庭式的城墻曾是這座城市的外沿。瑪麗亞的父親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一只白鸛。她沒辦法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只是專注地盯著他,專注到無暇顧及周圍的環(huán)境。她觀察著他白色腦袋上的橙色鳥喙,覆滿白羽的身體和烏黑絲滑的尾羽,還有他又長又細(xì)的腿。他的雙眼煥發(fā)出新的光彩,而且他花了越來越多的時間仰望天空。
你在看什么呢,爸爸?瑪麗亞心中默問,你腦子里在想些什么?
我爸爸是一只鸛,她想,他身上也沒有任何特點會讓人說:這只鳥跟世界上其他任何一只鳥都不一樣,這是一個人變成的鳥。
今天早上離開家的時候,埃爾沒有再戴上防毒面具。瑪麗亞問起來,她只是聳聳肩,這舉動嚇到了瑪麗亞,不過她沒有繼續(xù)追問。
她們站在古城墻前面的一個緩坡上,俯瞰著這座城市,瑪麗亞用手掌撫摸著自己腹部的弧度。她可以從這里一直看到海邊:無數(shù)不會再響起鐘聲的教堂、圣迪米特里奧斯醫(yī)院旁邊的公墓、混亂的多層建筑和老火車站、市港口的起重機——它們雖然是機器,但看起來就像鳥一樣,它們的“喙”低垂著接近水面。再往遠(yuǎn)處,在海的另一邊,她甚至可以認(rèn)出奧林匹斯山來,它的山頂永遠(yuǎn)覆蓋著積雪。
一群白鸛從市中心飛起來,拍打著強而有力的翅膀從她們頭頂飛過。
“你覺得它們會不會曾經(jīng)也是人類?這些鳥群,它們會不會全都是人?”埃爾問,“比如整個村子的人,或者整個社區(qū)的人,或者別的什么地方的人?還是說它們其實本來就是鳥,不是人變的?”
瑪麗亞伸手放在眼睛上方,避開升起的太陽,白鸛組成的V字隊形映入她的眼簾。一座空無一人的城市。一個振翅飛走的國家。“那又有什么兩樣呢?”
然后,當(dāng)那群白鸛快飛到墻邊時,她父親發(fā)出了一聲尖銳而沙啞的鳴叫,振翅飛了起來。他不確定地滑翔了一會兒,但緊接著就習(xí)慣了高度,飛得越來越高,直到追上其他白鸛,加入了隊列之中。它們朝西邊飛去,所有鸛一起,現(xiàn)在瑪麗亞的父親與其他任何一只都沒有絲毫差別了。
瑪利亞的喉嚨像打了結(jié)一樣。她用手掩住臉喘息。
“你還好嗎?”埃爾問。
瑪麗亞正要回答說不,她不太好,可這時有人從后面沖上來,撞倒了她。下巴撞到地面之前,她瞥見了那個男人全黑的眼睛。他把她轉(zhuǎn)過來按在地上,想把她背上的背包扯下來。她能聽到埃爾嘗試把那男人從她身上拉下來的聲音,她也想大喊大叫,但所有的空氣都從她肺里跑出去了。
然后是砰的一聲,男人從她身上滾了下去,他搖晃幾下,用一只長滿羽毛的手臂捂住頭側(cè)。
埃爾手里拿著一塊沾血的大石頭。那個男人轉(zhuǎn)身跑開了,她手里的石頭掉在地上。
埃爾沖到瑪麗亞身邊幫她站起來。
“我沒事?!爆旣悂喨嘀绨蛘f。
“不?!卑栒f。她的臉沒了血色,眼眶卻紅了,“不?!彼终f了一遍,抓著瑪麗亞的胳膊,輕輕轉(zhuǎn)過來,讓她能看到自己的手臂?!八懔耍彼f,“他抓傷你了。”
發(fā)熱像潮水一樣向她涌來,那感覺溫暖又柔和,幾乎是令人舒適的。熱度包裹著她每一寸身體,燒盡了她的恐懼,關(guān)停了她的警報。所以,她欣然迎接了這場熱病?;糜X中她回想起自己幼時的樣子,是她和父親一次難得的旅行,他鮮少在工作的時候帶上她。唱歌的野鴨子,茂盛的蘆葦,烏云遮蔽的天空,全是小蝌蚪和小魚苗的泥潭。新鮮的生命力在夏日里閃閃發(fā)光。熱病在與她交談;它的語言來自沙沙作響的樹葉,雨云和泛著泡沫的波濤。
埃爾一直守在她身邊。
“走啊,”瑪麗亞求她,“你快走,快走?!钡豢献摺?/p>
接著,她的肚子像是從里面被刺破了般,最可怕的是她很確定有什么離開了她的身體,再也不會回來了。她的兩腿之間有種暖暖的感覺。她坐起來,靠著城堡的墻壁往下看,手伸向腿間。她發(fā)現(xiàn)了細(xì)小的羽毛和血。
閉上雙眼,她仿佛看見西莫斯飛了起來。
開始退燒的時候,瑪麗亞把雙手舉到面前,她以為手上已經(jīng)長滿了羽毛,但手指還是原樣:她的皮膚,她的手腕,她的婚戒。
“我的手在發(fā)抖。”她說。
埃爾用自己的手握著她的,讓她不再發(fā)抖。
“沒事的?!彼f。
“你要怎么辦?”瑪麗亞問。
埃爾的眼睛濕潤了,里面布滿陰霾。你聞起來像朵云?,旣悂喯胝f。
“我也不知道,”埃爾說,“如果可以的話,我可能會回你家吧。住一陣子??纯茨侵回垥粫貋?。”
瑪麗亞笑了?!昂茫彼f,“好?!彼钠つw變軟了,骨頭也變輕了。她仿佛退化到了某種古老而未知的返祖狀態(tài)。
埃爾打了個響指,想吸引她的注意。“嘿,”她說,“自從我們相遇之后,你每天晚上都會講的那個童話故事,它的結(jié)局是什么?”
“我不知道?!碧炜瞻?,天空。
“別這樣,”埃爾說,“你把它講完吧?!?/p>
她的腦袋在天空中搖擺,她能從高處看見遠(yuǎn)處的地平線,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拔揖幉怀鰜怼!彼f。
“求你了?!卑枒┣蟮?,“我想聽?!?/p>
“我編不下去了?!爆旣悂喌吐曊f。
“試試好嗎?為了我?”
“好吧?!爆旣悂喺f。
“編一個好結(jié)局?!卑栒f。她的眼里滿是雨水。
“好。我試試。”
很久很久以后,老國王去世了,鳥之女王也飛走了,年輕的女王凋零死去,這里變成了一個沒有國王也沒有女王的國度?,F(xiàn)在,這里因為有最美麗的鳥兒而遠(yuǎn)近聞名。
她的肺部一陣劇痛,發(fā)出一陣悠長的哨聲。
住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很少。但有一個女孩,一個堅強的女孩,住在湖邊。她喜歡看云雀們每天早上飛走,每天晚上再飛回來。她很快樂,因為她每天都能看到這群活蹦亂跳的云雀。而當(dāng)云雀們不飛的時候,它們會唱起美妙的歌曲。于是有一天,女孩愛上了一只云雀。
云雀也愛著她。后來的一天,這只云雀給了她……
給了她一個吻。
女孩說:“我不知道原來云雀也可以親吻呀。”但她們可以,她們可以。
而云雀說:“你準(zhǔn)備好飛翔了嗎?”
雙唇已經(jīng)變成鳥喙,心中已經(jīng)有雙翅在揮舞。
然后她飛走了。接著就是我。
瑪麗亞的思緒變成一陣悅耳的鳥鳴。
【任編輯:吳玲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