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車多年來致力于小說創(chuàng)作,在寫作中他不斷嘗試,努力摒棄主流小說寫作雷同與虛假的特點,塑造自身獨特風格。閱讀其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在他的小說中,現(xiàn)實體驗與幻想是相輔相成的,他通過對日常生活經(jīng)驗的多樣化處理和升華,尋覓到連接“現(xiàn)實”與“幻想”的通道,并嘗試用不同的文體與敘述方式來完成幻想對現(xiàn)實的加工,最終在對深刻的思考中為讀者展示出現(xiàn)實社會蘊含的精神危機和人文困惑。而由此出發(fā)研究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其塑造了許多內涵簡單,個性模糊的小人物,通過表現(xiàn)其日常卻荒誕的行徑,解剖人的存在本質與人性弱點;同時用變幻不定的視點與開放式的文本結構,映射出光怪陸離的現(xiàn)實奇情,暴露出社會的失序與異化;最后用陌生化的語言嘗試,在現(xiàn)實與幻想中制造距離,使讀者逃離日常的機械重復,在距離中感受到文本的虛構性與消解性,最終完成對日常生活的反思。所以,最終其文本呈現(xiàn)出人物的模糊化與荒誕化、敘事視角的多樣化、文學話語的陌生化等特點,為讀者帶來新鮮的文學體驗。
一、人物的模糊化與荒誕化
木子車的小說現(xiàn)實與幻想交融,呈現(xiàn)出后現(xiàn)代主義風格,而后現(xiàn)代小說的特點之一便是主題的淡化和人物形象的模糊與荒誕。而對他的訪談也證實了這一點,訪談中他談到:“既然要講章法,小說的一切要素和技藝都不可或缺,只是沒有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那樣相對集中而已。但并不是說,人物一定得塑造。限于篇幅,人物可以是模糊的?!惫识谀咀榆嚨男≌f中,人物身份都相對含糊,他并沒有用大量筆墨介紹小說人物的背景,外貌與性格,通常只是通過對話與人物內心獨白構筑情節(jié)。同時,他還書寫了這些人物可以稱得上奇情的真實人生冷暖,呈現(xiàn)出其荒誕而混亂的精神世界,從人物在現(xiàn)實中的掙扎與幻想中的超脫中挖掘出人性幽微。
《我們的公園》便是呈現(xiàn)人物模糊性的代表作品。本文的主要人物只有兩位:“我”與“他”。文章并沒有確切交代“我”的外表、性格、出身背景,從后文中讀者可以推斷“,我”或許是一個小偷,一直跟蹤“他”并試圖偷竊“他”的黑色公文包。但“我”與“他”的形象并不清晰,讀者可以在文本中找到蛛絲馬跡來做出判斷,卻始終無法勾勒出人物清晰的面貌。關于“我”與“他”的信息,主要來源于“我”的內心獨白,這種獨白帶有強烈的主觀性與不確定性,尤其是對“他”的描寫,除了可以確定他是“一個謝頂?shù)闹心昴凶印?,擁有一個不知道裝了何物的黑色公文包。其他由“我”猜測幻想的信息均是模糊不清的?!八偸且粋€人在公園里溜達,他的這一嗜好的確有點像我,但直覺告訴我他卻不是我的同行。”“我想,難道他不需要工作么?瞧他年紀,大概也已經(jīng)成家了吧,至少還得養(yǎng)家啊?難道是吃軟飯的!可瞧他那樣兒又不像,除非哪個富婆腦殘。”“當然,也許還存在另外一種情況:他已經(jīng)積攢了一筆錢,足夠維持一段時間的花銷,暫時不用去工作,不用去看老板那盛氣凌人的臉色。但很快他的這種可能性也被我否定(至少是懷疑),只需看看他那心事重重的傻逼樣兒即可?!薄暗€是禁不住在心里思索: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甚至荒唐地懷疑他是一個同性戀者?!边@些模棱兩可的推斷讓人物始終蒙著一層面紗,人與人的關系便呈現(xiàn)出疏遠隔離的特點。同時,文本中作者對人物身份的態(tài)度也并不明朗,也沒有對人物之間的關系做出明確的限定與劃分,這也加劇了人物的模糊性,對作家完成幻想與現(xiàn)實融合寫作起到了促進作用。
而荒誕性人物則體現(xiàn)在他的多個文本中,《數(shù)學家》中的張六一是一個“彩票迷”,但他沉迷彩票的出發(fā)點卻與大多數(shù)人不同。由于從小對數(shù)字敏感且數(shù)學成績出類拔萃,他立志做一名數(shù)學家,但現(xiàn)實生活的磋磨讓他終究只能在買彩票中觸碰到兒時夢想的影子。他日復一日用數(shù)學運算的方法推算彩票號碼,像破譯密碼一般揣測數(shù)字,“以致有時都忘了他這是在賭博?!痹谕扑阒兴@得了票友的尊重與欣賞,這滿足了他從現(xiàn)實生活中得不到的自尊心,使他終日沉迷在幻想之中,完全忽視了現(xiàn)實生活,由此造成與家人的巨大矛盾,最終在一個雪天“連鞋子也沒顧得上穿走出家門,走下樓,走到大街上,走在去尋死的雪地里,最終就成為了一名交警,一名打坐的和尚,或者一名阻礙交通秩序的神經(jīng)病?!薄洱埖膫魅恕分械睦畋?,作為一個前師范院校歷史專業(yè)的高材生,畢業(yè)后游手好閑,在嘗試許多小生意無果后沉迷賭博,后來又經(jīng)營了一家彩票店,生活過得很是糊涂。在他父親死后,他又繼承了他父親的喪葬行業(yè)工作,頭一單生意便是自己父親的喪事,賺的錢來自于自己的母親,這不得不說是一種諷刺。還有《天衣無縫》中的進城務工卻心思不定的小歡、獲得押鈔員工作卻最終走向犯罪搶劫道路的鐵頭、個性狠辣的李剛、愛占小便宜的墩子......他們似乎只能按照既定的軌跡行走,木子車將其放入生活的洪流中,通過對其命運嬗變的觀察,表現(xiàn)出個人復雜晦澀的心靈潛流。作者試圖做的,是從這些魍魎靈魂荒誕的行為中解剖人的存在本質與人性弱點,這對于其實現(xiàn)幻想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的共筑有很大幫助。
二、敘事視角的多樣化
敘事視角是指敘事主體觀察和講述敘述內容的特定角度,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敘事視角的選擇至關重要,作家通常根據(jù)具體文本的寫作需要選擇并調整敘事視角。作品表現(xiàn)力的強弱與主題思想的深淺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它的影響,同時它還引導著讀者的閱讀視野,限定了讀者對作品的認知程度和其在情感與理性上對文本的態(tài)度。在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作家們越來越傾向于用多變的視角呈現(xiàn)文本,木子車也是如此?;孟肱c現(xiàn)實結合寫作必須打破傳統(tǒng)小說的形式,用更加多樣化的敘事視角敘述故事,反映生活。木子車通過多種不同視角在文本中的精心設置和巧妙控制來安排情節(jié)的發(fā)展,同時引導讀者進入文本,得到更深刻的內心體驗。
為了更好地劃分敘事視角,需要先引入熱奈特的“聚焦”概念。其設定了三種“聚焦”概念“:零聚焦”、“內聚焦”和“外聚焦”?!傲憔劢埂辈幌薅ㄒ暯牵ǔ1憩F(xiàn)為全知全能視角“;內聚焦”是用特定故事人物視角敘述;“外聚焦”則是敘述者從外部出發(fā)進行敘述。而木子車的小說為了呈現(xiàn)出多樣化敘事視角,時而采用單一聚焦模式,時而采用多種聚焦模式,敘述者時而視野局限,時而全知全能,這也使得他的小說姿態(tài)多元?!陡赣H》通過馬六的視角表現(xiàn)了其瑣碎的生活景象和發(fā)生在其與父親間發(fā)生的一系列沖突,還引發(fā)了馬六對“老”的思索;《我們的公園》通過“我”的視角描繪了發(fā)生在公園的人事圖景,敘述了“我”試圖偷竊“他”公文包的前后事件,間雜著我對生活的幻想與哲學思考,這顯示出單一“內聚焦”的特色,敘述者讓位于故事人物,可以讓讀者更為直接深入地感受文本?!短煲聼o縫》作為一部中篇小說,聚焦較為復雜。小說講述了一起復雜的“案中案”。在案件發(fā)生發(fā)展的過程中,各路人馬紛紛上臺,按照各自軌跡行事思考,從此處可以看到“內聚焦”的特點,但這些最終又統(tǒng)攝在敘述者的客觀敘述之下,是為“零聚焦”。這些不同聚焦方式的結合使得作品呈現(xiàn)出紛繁的魅力。敘述者可以從任意角度出發(fā)觀察敘述對象,不僅在客觀上掌握了人物的言行舉止,切換表現(xiàn)不同人物的行動,還在主觀上深入了人物內心,表現(xiàn)出其思想活動。楊一坤對案件的調查以及他的內心思考、李剛和墩子犯下的搶劫案和殺人案、鐵頭和丁老大謀劃并實施的押鈔車搶劫、小歡與鐵頭的愛情、小歡內心的情感與糾結......作者將小說人物經(jīng)歷的一切并同其內心活動娓娓道來,時而還表現(xiàn)出一些對人物的評價,多樣化的聚焦方式加強了作品的表現(xiàn)效果。
多樣化的敘事視角不僅表現(xiàn)在多種聚焦模式,還表現(xiàn)在不同敘事人稱的轉換之中。小說中的敘述人稱并不是簡單的幾個代詞,它象征著一種敘事格局的確立,關系著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對話方式,木子車對于不同人稱的轉換非常自如,他通過許世人稱的變化帶動了敘事視角的轉換?!段覀兊墓珗@》《龍的傳人》都是第一人稱敘事,由“我”來講述自己的故事,這種敘述是私人化的,夾雜著人物的情感,更容易帶動讀者的情緒,感染讀者。它傳達了人物對于事件的真實、直觀的體驗,敘述者與讀者之間的距離被縮短。《我們的公園》中,讀者不僅通過第一視角直觀感受到一個“小偷”內心的復雜與糾結,還意外了解到其生活的苦衷和對孩子的溫情,還有其對于精神世界的追求,這都是其他視角無法觸及的深層情感體驗。《龍的傳人》通過“我”的視角描寫了“李奔”令人遺憾的生活面貌,同時引出自身生活糾葛,在第一人稱的敘述中,挖掘人物的所思所感,更為真實確切地表現(xiàn)小說主體。《數(shù)學家》、《父親》、《天衣無縫》都是第三人稱敘事,此時敘事者不局限于小說中各個人物的視角,其用冷靜客觀的筆調敘述情節(jié),拉開了讀者與文本之間的距離。木子車的小說通過多個人物的視角,串聯(lián)起現(xiàn)實荒誕的故事,作者穿梭在被敘述對象之間,既可以從外部對于其進行觀察,又可以從內部對其進行審視。從“數(shù)學家”張六一對彩票的沉迷,到馬六在生活中與父親的摩擦,到楊一坤、小歡、鐵頭、李剛、墩子等人圍繞“案中案”發(fā)生的愛恨糾纏,第三人稱毫無障礙地對人物的現(xiàn)實生活與心理活動進行描全面描寫,最終表現(xiàn)出其對世界的把握,引導讀者進行思考。
三、文學話語的陌生化
木子車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清晰的現(xiàn)實生活軌跡,但同時我們也能發(fā)現(xiàn)他將幻想成分悄悄融入其中,這些幻想源于現(xiàn)實生活卻偶爾脫離日常經(jīng)驗,與現(xiàn)實相映成輝。為了表現(xiàn)這種特色,他一向很重視個體體驗的陌生感,認為不可敷衍了事,而這也具體表現(xiàn)在其對語言的陌生化中。陌生化“就是為了喚起人對生活的感受,使人感受到事物,使石頭顯示出石頭般的質地?!彼B接著日常經(jīng)驗與文學經(jīng)驗,通過改造人們熟悉的語言修辭和敘事技巧,使原本習以為常的事物變得陌生,使文本的感悟難度增高,使文本感悟時間延長,讓讀者與文本有了審美的距離。木子車的小說也采用了這種手法,他通過陌生化的語言和復雜化的形式設置,讓讀者在更深刻的感悟中體驗到文本的深層內涵,讓現(xiàn)實在文字的轉換中產(chǎn)生出感覺的延伸。其對文本的淬煉讓日常經(jīng)驗轉化為藝術經(jīng)驗,其小說也因此最終完成對現(xiàn)實機械重復的反思和超脫,建立起現(xiàn)實與幻想的通道。
木子車的作品通常指向內化于現(xiàn)實中的瑣碎生活,無論是“中藥味”、“蔬菜摩擦聲”、“陽光”、“目光”、“街”,還是“回憶”“恐懼”,都指向日復一日的現(xiàn)實,它們具有普通、日常、機械的特點,通常無需多加解釋與說明,木子車卻刻意用一種形象的比喻對其進行表現(xiàn),是通過文學語言的修辭對人們習以為常的事物進行陌生化處理,喚起讀者對無味現(xiàn)實的審視和感知。在《父親》中,作者形容中藥的味道“像一記重拳,將他擊退了回來”;表現(xiàn)馬六的精神壓力時他又寫道:“父親人為地打亂了時空,捎帶著也把馬六給卷了進去。馬六突然就覺得嗓子眼堵得慌,胸膛也感到憋得緊緊的,似乎充滿了氣體?!睂戱R六“腦子里用篦子篦似的正在回憶著推銷藥品的推銷員的甜言蜜語和危言聳聽?!睂懯卟说哪Σ谅曄瘛半s亂的蠶啃食桑葉的聲音?!痹凇段覀兊墓珗@》中,作者寫男子奔跑時其背包“仿佛一個測速計,也隨之搖擺得愈發(fā)地快了起來。”寫暗淡的陽光:“午后的陽光較之前兩天蔫了許多,淋了雨的太陽大概也會感冒吧?!痹凇稊?shù)學家》中,作者寫張六一渙散的目光“軟塌塌的,像是攔腰被人砍了一刀似的,搖搖欲墜?!睂懰膶に雷藙荨跋駛€打坐的和尚似的”,他“盤腿坐在雪地上,微闔雙目,超然事外,神思悠遠?!苯痪陀浾邔λ囊?guī)勸動作在別人看來“像他們是在燒香拜佛”;寫張六一老婆怒氣沖沖的走路姿勢,“簡直像是子彈一樣射進來的,速度快得連時間都停止了,有張六一微張成橢圓形、一動也不動的嘴巴為證。不過,倒也符合愛因斯坦的理論?!痹凇短煲聼o縫》中,作者寫楊一坤一閃而過的念頭“像一尾魚晃了晃,又徑自消失了。”寫秀水街魚龍混雜,地勢曲折,像一條蜈蚣;寫李剛猥瑣的眼光像“掃描儀似的,仿佛在鑒別她秀色可餐的臉蛋的真?zhèn)嗡频?。”寫“天上人間”老板文帥的告誡“像馬路上的紅綠燈時刻都在提醒著過馬路的他。”木子車通過這些獨特的比喻中建構出“復雜”的文本用以抵抗日常經(jīng)驗的機械,這使得其文本產(chǎn)生出趣味盎然的閱讀效果,讓讀者重新審視機械化的日常生活并從中超脫。
復雜的文本形式設置也是木子車小說敘述話語陌生化的重要特征。以《數(shù)學家》為例:木子車在文本中通過主人公“張六一”在兩段不同時空的行為片段的串聯(lián)交叉排列來表現(xiàn)小說情節(jié),并在段落前標明“(前)”與“(后)”借以區(qū)別這兩段不同的時空。這種出人意料的形式設置,將“張六一”沉迷彩票的前因后果以及人物的背景化為“(前)”穿插在其被老婆打罵并因此尋死的“(后)”過程里,讓其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張六一”在尋死的同時,其對彩票不同尋常的迷戀行為也解開了謎題。這種并置有些同步播報的況味,讀者初讀會有些困惑,但細細品味卻又會被這樣的文字游戲營造出的獨特閱讀體驗吸引。這種文本形式不同于普通敘述話語,其在文本的變形中脫離了機械現(xiàn)實的控制。
作者簡介:王俊,女,漢族,陜西渭南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2017級碩士研究生在讀,專業(y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方向: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