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朵
凌晨三四點鐘的時候,小蘭忽然醒了。
蚊帳里一片漆黑。一聲長長的火車汽笛的鳴叫從村子?xùn)|面?zhèn)鱽怼鼜拇迩f上空飄過,從水田、桑林和茶地的上空飄過,再往西,一座大山把它擋住了,它折回來——當它又一次傳進小蘭的耳朵,聲音像被誰削走了一塊,嗚……這一聲火車的號叫比先前的那一聲要柔弱得多,聽起來像是從大山深處發(fā)出來的。
小蘭認為山腰里也建了一條鐵路。每次小蘭提起這事,大人們都搖頭否認,他們說鐵路在村子的東面呢,山里沒有鐵路。白天小蘭被大人們說服了,到了晚上,她又斷定自己是對的。她想,可能是芒萁叢或者金櫻子和桃金娘的枝子把鐵路遮蓋起來了吧。
小蘭翻了個身,她摸了摸旁邊,草席子是溫的,母親不在床上。母親去哪兒了?小蘭有點兒心慌。她支起身子叫了聲:“媽媽。”
樓下的燈亮著,微弱的光線順著木頭樓梯爬上來,在將要接近樓板的地方,那縷光線像被一把刀斬斷了一樣,刀子把小蘭眼前的世界分成了黑黃兩半。
小蘭又躺下來,她想,母親會在樓下干什么呢?這樣一想,她睡不著了。
7歲的小蘭已經(jīng)心事重重。有一次她半夜醒來,突然想到母親會死,她想到有一天母親會消失,這個世界上會再也沒有母親。天哪!她想,原來活著是這樣的,原來還得面對這么一個可怕的誰也解決不了的難題。那一刻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她震驚、惱怒,有一種被生活欺騙了的感覺。她每天在田野上奔跑,采覆盆子,剪馬蘭頭,捉螢火蟲。玻璃上結(jié)出霜花的時候,她就開始盼著下雪;冬雪化盡,她又等著遠處的山腰變成粉色——那是桃花開了,春天又到了。
小蘭以為生活是一塊填色板,那里有永遠填不完的空白,她只管往里填充就行——現(xiàn)在她知道了,她突然想到,有一天世界上會沒有母親……恐懼、焦慮、壓抑一齊朝小蘭涌來,她側(cè)過身,猛地抱住了熟睡中的母親的手臂。
“阿二?!蹦赣H在樓下叫喚小蘭父親的名字。不知道是由于夜晚的空氣過于濃稠,還是黑暗對聲音的吸納,明明就是樓上樓下,小蘭覺得母親的聲音像是發(fā)自遙遠的另一個世界。
隔壁床上的父親被叫醒了,他翻身起來,窸窸窣窣穿衣,提褲子,皮帶的金屬扣發(fā)出叮叮的聲音。小蘭想,糟糕,真的出事了。
房間里又出現(xiàn)了小蘭熟悉的味道。那是安靜的冬夜里的味道:時鐘嘀嗒嘀嗒走動,雪子沙沙沙飄落在瓦礫上,村頭傳來幾聲狗吠和火車的一記長鳴。那樣的夜晚,小蘭總覺得大伙兒離她很遠,大伙兒離她的家很遠,她是多么孤單??!
小蘭豎起耳朵,她聽到母親語速飛快,正在向父親陳述一件事情。父親沒有說話,他在“喲嗬,喲嗬”吆喝豬圈里的豬,同時還有棒子打在豬背上的聲音。
隨后,父親和母親開始爭論,緊接著大門吱嘎一聲,父親出門了,屋子里又恢復(fù)了寂靜。小蘭聽著母親的腳步聲從房間挪到走廊,廚房的門被推開,燈吧嗒打亮,鍋鏟發(fā)出叮當聲,銅瓢沉入水缸,碰到缸壁的時候它又咚的一下,水嘩啦啦入鍋,灶膛里麥秸稈噼里啪啦響起來。
十分鐘后,小蘭聽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大門哐當打開,一個陌生的嗓音開始說話。
那個人聲音粗魯,一會兒清嗓子,一會兒打哈欠。他問了一個什么問題,父親在旁邊低聲回答,然后,母親也加入他們的隊伍。霎時,凳子碰撞聲、鍋勺落地聲、腳步聲亂成一團。
小蘭終于躺不住了。等她扶著樓梯邊的欄桿慢慢下樓,外面的喧囂聲已經(jīng)停下來。
大門敞開著,那個聲音粗魯?shù)募一锖孟褡吡?。屋里光線昏暗,桌子邊只剩下父親、母親和一個平時很少來家的伯伯。
母親兩眼紅腫,看見小蘭,她驚訝地問:“你怎么起來了?還早著呢,快回去睡?!?/p>
小蘭搖搖頭,她踮起腳尖朝豬圈里看了看,里面的豬不見了。她在團匾里找到了四只豬腿、幾刀白肉。
伯伯在磚窯里做事,父親請他來是為了商量豬肉的去處。
母親說:“昨晚就不對勁兒,半夜不放心,起來看看,已經(jīng)不行了。血放得還算及時,內(nèi)臟也扔了,最好的一點兒肉想必還能吃。快出欄的一頭豬,總不能就這么沒影兒了?!?/p>
伯伯說:“白天我去問問,食堂總要買肉的?!?/p>
父親說:“你就說肉是白的,是好肉?!?/p>
天快亮了,母親讓伯伯留下來吃早飯。她提起刀子割一塊肉,小蘭站在旁邊,她想,現(xiàn)在可以盡情多割一些了。
灶膛里的火重新點燃,肥肉吱吱冒油,屋子里香氣撲鼻。母親煮了一鍋掛面,面湯紅彤彤的,上面漂著青蒜葉。
小蘭哧溜哧溜地吃,她說:“面條真好吃,很久都沒有吃到這么好吃的面條了?!边@時候,她看到母親在抹眼淚,她的心沉下來。
到了晚上,伯伯又來了。伯伯來的時候,小蘭站在門檻兒上,看到伯伯面帶愧色,她的心又一下揪緊了。
伯伯坐的還是早上那把椅子,父親坐在他對面,母親立在灶前,她要趕在夜深之前把團匾里的豬肉熬成豬油。父親特意換了一只大瓦數(shù)的燈泡,屋里的光線變得像白天一樣明亮,讓小蘭有一種過年的錯覺。
不一會兒,熬成焦黃色的油渣兒裝在大海碗里端上了桌,同時端上的還有一碟醬油。伯伯和父親沉默著,一口一口地喝著黃酒。
母親說:“有什么辦法呢?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彼f這句話的時候臉上又有了笑容。不過她轉(zhuǎn)身時那聲輕輕的嘆息,小蘭還是聽到了。
小蘭的心情已經(jīng)不像白天那么沉重了。“一切都會過去的。”她想。這是小蘭的經(jīng)驗。她小小年紀就已經(jīng)知道,只要給點兒時間,心事也會像果實一樣熟透,熟透的果實會從樹上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