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洲
天露出魚肚白,斧子搡醒橫在床尾的錘子,說:“起來!給哥買藥去!釘子愛死睡,針戳屁股幾個窟窿都不醒。”當地興“子化音”,說啥舌頭都帶個“子”。搡了三下,錘子睜眼,問:“買啥子藥?”“安眠藥!”“藥堂還沒開門呢!”“哦,到娘屋里找一顆子!”
娘屋里門關得嚴實,進不去。
沒找到藥,斧子一宿沒睡,回籠覺也睡不成了。
初三下學期,還差一個月畢業(yè),斧子突然想起一件事,心里毛著想去做。猶豫了一晚上,一大早,斧子趁娘出門買菜,從衣柜里拿出一沓毛殼紙和一堆長竹簽,把裁剪了的一個皮影子的身子插上人頭,白絨線連著能拐彎兒的一雙胳膊和腿。頂著放學后剛下山的昏黃夕陽,斧子急匆匆來到一條僻靜的小巷口。
像賣糖葫蘆的小老頭子,斧子半舉著皮影子在巷口走來轉去。
皮影子叫程咬金,唐朝瓦崗寨大寨主,手使一對板斧子。每次上戰(zhàn)場,他第一個沖鋒陷陣,一個鬧革命不怕死的主?!叭^”是他的絕招,將承受不起,非死即傷。三斧頭一過,如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子。但強大的敵人往往不會追趕,而是任由他去,因為無勁再追了。所以,程咬金總能在血雨腥風的戰(zhàn)場上撿回一條命來。
斧子喜歡程咬金,喜歡他的板斧子。在隔壁茶館給老板拉布風扇(那時沒空調,拉布風扇可以抵一張門票)的時候,戲班唱程咬金的角兒跟他鬧熟了,就把“程咬金”借給他使喚。他偷偷將“程咬金”帶回家做模子,自己制了一個“程咬金”——用游泳牌香煙包裝箱的硬紙殼做的,沒打上桐油,雖不透明亮閃,但一看倒是個皮影子,而且挺活泛生動的。
到了小巷口,斧子后悔當初沒向師傅借“薛仁貴”出來。那小子多帥,白袍小將,一個頂真真的白馬王子!
轉了一會子,小巷仍舊空落落的,沒一家發(fā)出吱吱扭扭開門的聲音。斧子記得劉美美就住在左手這邊第三家,她家門口有棵大楊樹,夏天,中午上學經過的時候,走到這兒感到特別涼快,踟踟躕躕總想多歇一會兒。有一次,他還真在樹下多歇了一會子。就是這個時候,劉美美吱扭一聲打開門從屋里走出來,跟著沖出一條小黃狗子,他臉一別,往回跑,狗追上來朝他小腿肚子順嘴咬了一口。劉美美尖叫一聲,趕緊跑來擼起他的褲腿子?!幸粔K狗牙印,紅了,沒破。劉美美直叫喚:“娘!快來呀!阿黃咬我同學啦!”一只白嫩的手在他腿肚上一個勁兒地揉,揉得他又想笑又想哭。
在巷口一直轉到夕暉散去,昏黃的巷燈初放,斧子正欲離去,巷里吱扭一聲,第三戶人家打開了大門。一個女人提著馬桶出來,對著屋里喊:“美美!你在家做作業(yè)??!娘上茅房去??!”
斧子踟躕幾步,走進巷子,見門掩著,頭往里別了一下,想把目光和聲音投放進去,忽然聽見劉美美哼出一句歌子,斧子也哼了一句,里面沒應,斧子心里馬上似吊了根鼓槌,怦怦地跳。他狠氣地看了看門兩邊,光光溜溜,沒一個綰子,倒有半頭斜身的銹釘子,沒釘帽,皮影子毛絨線往上一搭,溜了下來。門后就喊:“娘!門沒關!”斧子急忙轉身,匆匆又走向了巷口。
一個牽男孩的女人和他撞了個滿懷。
男孩盯著皮影子不走。
女人問:“皮影子賣嗎?”
“你要嗎?”
“多少錢?”
他笑笑,把皮影子遞到了男孩手里。
一天,錘子狡黠地對斧子說:“老哥子,那天我和釘子跟蹤你了?!薄案蓡幔颗挛覟榉亲鞔??”“看你在一個女同學家門口轉悠?!薄拔肄D悠干嗎?神經??!”“爹說你早春。”他臉紅了:“他胡咧!”釘子奸笑:“別不承認,娘可是給你洗過褲頭了!”
他笑著一拳揮過去,可誰也沒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