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
一
大同博物館外觀是一條龍的造型,昭示龍城大同。在參觀之前,我查證了一些有關(guān)這座博物館的相關(guān)資料。建筑分為四層四個展廳,通過對異型建筑空間的升騰動態(tài)進行典型刻畫,將大同的歷史文化融入其中,并吸收大同自然地貌——火山群與龍壁文化和云岡石窟空間演化的文化元素,雕塑了這條騰飛的巨龍。
我走進博物館時時間還早,幾乎沒有游客,展廳安靜得仿佛瞬間走進了陵寢,玻璃櫥窗和巨幅照片靜默無語,我仿佛穿越時空回到鮮卑王朝。
現(xiàn)在我看到的,是出土于大同西郊元墓的影青瓷枕。瓷枕是長方形,整體鏤空,雕刻出一座玲瓏剔透的宮殿。枕面為云形,是宮殿的穹頂;宮殿四壁垂花,下墜瓔珞,周圍有闌干。枕中是廣寒宮,嫦娥凝波流盼,殿前有一只玉兔在搗藥,周圍環(huán)繞嬌俏的侍女,人物栩栩如生,亦紋動蕩如水,這枕頭恍若仙境,不知何等人物才能枕它人夢。
我也驚異于一具遼代的琉璃棺,華美而迷離,棺身上有牡丹、萱草、菊花、海棠,通體金碧輝煌。我想這應(yīng)該是一個貴族少婦的棺槨……我走過一列列金銀的、青銅的、陶瓷的器物,看著看著忽然有點厭倦,我想這也許是審美疲勞。但也不一定,可能是這幾天對歷史的認知有了新的領(lǐng)悟。
真正的歷史,其實已永遠隨時間長河逝去,一旦被打撈到人間,就不一定真實了,甚至壓根不是歷史了。研究的目的和意義,大家都明白,但事實上的操作與它的本意未必一致。我所理解的歷史,與歷史研究機構(gòu)的學(xué)者們眼中的歷史必定不是一回事;與政治舞臺上像小姑娘一樣被任意梳妝的歷史,也必定不一樣。這些遺址或文物,一旦來到人間,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同樣,當我離開這座輝煌的博物館,離開遙遠的歷史所擁有的永恒之孤獨,重新步人繁華世界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贗品……
大同曾經(jīng)是北魏京城、遼金陪都;它又是軍事要塞、佛教圣地;它還是多民族大融合的區(qū)域,同時也是晉蒙冀商貿(mào)集結(jié)流通地,它因此具有獨特的無窮的魅力,堪稱中國古建之博物志。它的古城墻高大墩實,望樓環(huán)列;護城河溝寬水深,廟宇高大宏偉,府衙氣象莊嚴,民居錯落有致,影壁比比皆是,商鋪云集,牌樓林立,包羅了從北魏到唐、宋、明、清各個時代的不同氣質(zhì)。古城墻是我喜愛的地方,它比平遙的城墻更雄偉開闊,走進去是步行街,人流熙攘。鱗次櫛比的商鋪間時有美女出沒,大同美女兼有四川美女的膚色、江南美女的容貌、東北美女的身材,可謂集大成者。
大同美女確實值得驕傲,她們的美貌可是實打?qū)嵉?。李漁、姚靈犀這些花叢老手都點評過大同女人的漂亮和風情。而自古以來流傳的民諺更能說明問題:“山西舊有四絕:大同婆娘,蔚州城墻,宣府教場,朔州營房”。當然如果說大同遍地是美女,那肯定是吹牛,美女倘若有那么多,就談不上以稀為貴了;但是大同女人的美麗指數(shù)確實很高。照我看來大同美女之所以舉世公認,并不完全在于顏值,而是骨子里的風情。由于地理環(huán)境以及民族混血的原因,她們普遍身形窈窕,頭頸修長,動作利落有范,一望而知是有強大靈魂的生物,不是南方那種弱柳扶風的妹子,也有別于高大健美的山東妞、東北妞;她們是吃著塞外的牛羊,喝著火辣的燒刀子長大的,做事做人都生猛剽悍,與之匹配的就是天下皆知的風流:“去過大同渾源州,回家個個把妻休”。她們的愛與恨,都是如此勾魂攝魄。
二
晚飯是一定要去小吃店里吃的,這附近有好多家特色攤點,以羊肉和面食為主。我們最愛吃的還是酒店附近的孫記包子,飯菜惠而美味,每天中午和晚上都人滿為患,真是生意興隆。因為它的消費范圍很廣,從幾塊到幾百都可以,飯菜有特色,我驚訝大同在晉菜風味之外,巧妙地吸納了蒙族的肉食精髓,自成派系。我默默坐在人群中,聽著這些素不相識的人喧嘩笑語,看他們來來去去,獨自吃著美味的羊肉包子,這些包子雪白的皮下有未知的內(nèi)容,像愛情的出現(xiàn),在你最饑渴的時候,不經(jīng)意間劈面相逢。
我往前走的時候,他們沒跟上,我走過紅燈籠懸掛的影樓前,在街邊買了一串哈密瓜塊,我一邊看著街道,一邊喝著一杯冰鎮(zhèn)檸檬水。街邊有個抱著吉他的年輕人在唱,唱完《回到拉薩》,又唱《花房姑娘》,有人駐足,也有人投給他一兩塊的零錢,他閉著眼,有一種自我沉醉的意思。這時我在想什么呢?我是作為看客、聽眾,還是精神世界的領(lǐng)略者,來聽這些懷舊的旋律,還是這旋律在侵略我的精神世界呢?
在一家民俗特產(chǎn)的店鋪我看到布老虎和繡花枕套,都是粗放大氣的北方扎花風格,大紅大綠的配色,有俗世的艷麗。許多古城都有步行街,都有集中的民俗表演,這種形式一般在晚上出現(xiàn)。我喜歡這種民族的、民間的藝術(shù)展示,西南地區(qū)的篝火晚會和北部高原的說唱專場同樣令我著迷。而在大同,出人意料的是——它是一場露天電影。只是一瞬的不適,我迅速恢復(fù)了興趣:我想起小時候,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在家鄉(xiāng)的打谷場上看《新龍門客?!返耐隆h去的年少時光與此刻的繁華古城,都如同張曼玉裙下的客棧一樣銷魂。我甚至聽到了觱篥的演奏。這是一種遠古的樂器,這種聲音蒼涼,極具表現(xiàn)力的羌管,會使任何一個人的心靈變得遼闊,我靜心體會著馬背民族那種久遠的豪情:在大同,在民族混合的陰山之下,在羊肉、胡風和黃沙混合的色香味中,在閃亮的大銀幕上方,我再次享受了一場陌生又熟悉的童年,回到了1993年?;蛘哒f,是我的行走遺忘了疲倦的紅塵,我是一個不需要流年的人。
透過銀幕,抬頭望去,月亮成了一個不規(guī)則的土黃色物體,像一個脆皮火燒,像一塊我今天在博物館看到的生銹的銅幣,像我剛才路過的一頂帳篷……它什么都像,就是不像月亮了。生死之后,所有心事都無人知曉,所有情意都無人認識,唯有那銀幕上變幻的流光,在不厭其煩地叫嚷。
夜深了。我仿佛聞到了北魏的氣息,電影終于落幕,可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我拖著步子緩慢地挪移在人流稀少的街道,我想我的腳一定打泡了,否則為什么這么疼?在一座花壇邊的長椅前我決定歇息一會兒,決定想一些心事,但我一屁股坐下,思緒就像午夜的出租車,迅速呼嘯而去。
我永遠來不及想什么人,這是我此生的宿命。
我也永遠無法再去愛什么人,這一個人的長夜,注定天下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