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精金
摘要:白居易的閑適詩滲透著中國傳統(tǒng)儒釋道文化孕育出的獨特審美意蘊和休閑思想,富有意趣和哲思。文章將由“小風景”這一全新視角切入對白居易的閑適詩歌研究,借鑒園林美學概念,剖析白居易詩歌中典型而普遍的“小風景”寫作觀,并闡述白居易詳實細致的景物描寫所折射出來的文化意蘊,及其鮮明而又獨特的審美體驗。
關鍵詞:白居易;閑適詩;風景觀;審美價值
中圖分類號:I207.5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2177(2019)06-0022-05
0 引言
白居易的寫景詩主要集中于閑適詩中。白居易一生創(chuàng)作近3000首詩歌,其中諷喻詩有172首,除卻感傷詩及不成系統(tǒng)的雜律詩外,閑適詩就有216首之多,僅從數量上來說,閑適詩就要大大多于諷喻詩。于情于理,作為后世讀者的我們都不該忽視這一現象。
詩歌歷經兩千年的發(fā)展歷程,到唐朝被推向頂峰,取得了無與倫比的藝術成就。在藝術成就方面尤以盛唐為甚。盛唐詩壇涌現出來的天才巨匠們用他們如花的妙筆描摹情狀,形容性靈。從題材、格式、語言、意象、情感、境界……來說,大略早已被眾體皆擅的盛唐詩人囊括筆端。那么對于中唐詩人來說,如何擺脫盛唐詩人們的風格,做到不落窠臼,推陳出新,也正是他們的追求方向。以白居易為代表的中唐詩人們的不斷求索創(chuàng)新正是對于盛唐高峰的一種突。
1 中國風景詩的傳統(tǒng)及流變
中國詩歌的風格往往隱而不露,含蓄雋永,詩歌內在的情感往往需要借助外在物象展現,這在客觀上就將抒情與寫景牢牢地聯系了起來。詩人借助對山川風月的描畫,表達心中所思所感。將潛藏在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感動形之于文、發(fā)而為詩,這就是中國詩最重要的特征。實際上,早在上古時期就產生了《卿云歌》這類描寫自然物象(祥云)的佳構。但這僅是散篇佚文,未成體系。等到《詩經》編纂成功,這才誕生了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詩歌總集,也是第一部風景詩的集大成著作。詩經中各類花草植被、山川河流、鳥獸蟲魚,歷來是詩家興致所在?!对娊洝分械膼矍椤⒄魇?、贈別、懷人、諷喻之作無不發(fā)生于一定的自然環(huán)境中。無論是初秋清晨薄霧籠罩的河畔,還是交交苦鳴于樹叢的黃鳥,無論是去時的依依楊柳,還是歸途的霏霏雨雪,都與自然風景密不可分,顯示出一種天然質樸之美。然而,對于先秦勞動人民來說,他們對于自然審美的發(fā)現單純停留在混沌懵懂狀態(tài),沒有進行更一步的藝術加工和內蘊挖掘,人與景依舊是全然獨立,主客二分的。到了屈原寫作的楚辭,開創(chuàng)了香草美人的手法,以花草喻人,以眾芳之姿類比人之高潔情性,第一次將人與外部自然風景聯系起來,著重于內在人格的風標,形成了一定的格局,雖然還沒有達到相合相融的地步,但對于先秦風景詩來說,已經是極大的進步了。
兩漢以來,由于繁瑣的經學考據和讖緯神學的不良影響,寫景詩處在低谷階段,即便如此,清新質樸的樂府民歌也流露有庚續(xù)先秦的風貌。魏晉時期,政治上的黑暗與社會的混亂使得玄學的影響日漸顯露,考槃隱逸之風盛行,文人名士雅好清談,托意玄虛。在玄學的感召和啟迪下,文人們開始了玄言詩的大量創(chuàng)作。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文人們發(fā)現過分地注重說理和外在形式就會使得詩歌本身寡淡無味,千篇一律,變得機械死板?;谖膶W的內部發(fā)展演變規(guī)律,詩歌創(chuàng)作就開始了題材層面上的過渡和置換。文人將目光投向自然山水,山水本乎自然,承載著大道軌跡,領略山水就成了一種體道悟玄的絕佳方式?!袄锨f超然沖虛的人生境界,成為文人的一種群體性實踐行為”。文人為了貼近自然,一方面秉持‘以玄對山水’的審美態(tài)度,身體力行地游玩,醉心于渾樸幽姿之山水,一時間遨游之風盛行;另一方面則直接表現在他們的文學實踐中。原先文人熱衷于玄言詩的創(chuàng)作,現在詩歌中的景物成分則越發(fā)增多,江南的山水勝地給了文人極大的寬慰,更進一步促進了文人對山水之美的發(fā)現。山水開始成為獨立的審美對象,自此山水詩應運而生。曹操發(fā)其端,謝靈運揚其波,將山水詩第一次清晰完整的展現于文學史的舞臺上,山水從狹小偏僻的角落緩緩走向舞臺中央,一躍成為時代的主角。
在經歷了漢末以及魏晉南北朝那種亂離之世的探索與鋪墊,唐王朝邁著清新剛健的步伐登上歷史舞臺,它以橫掃一切陳腐老舊、建立新秩序的決心與志氣雄視百代,截斷眾流,巍然屹立在詩國之巔。初、盛唐風景詩承接魏晉六朝余韻,但在表現上視野則更開闊,境界也更層深,藝術也更高超,因而成就也更大。李杜王孟四家作為風景詩寫作的大家,春蘭秋菊,各有千秋。雖才情稟賦、藝術技法、審美習性、個人遭際有殊,但在寫景詩的氣韻上卻有著驚人的一致性,將盛世風采表現得更集中、更具體、更細致。盛唐詩人較之小家碧玉的“翡翠蘭苕”,仿佛更偏愛“掣鯨碧海”這種氣勢雄渾之景。即便是對于小巧的花草樹木的描寫,也充滿著時代新興的生機和朝氣。盛唐之音的背后寄寓著深厚的時代內容,時代的新氣象成就了文學的新氣象。嚴羽所言“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笨芍^是精到的概括。
2 白居易的“小風景”詩
2.1 中唐詩壇的分野流變
盛唐詩歌珠玉在前,如何進行翻新乃至超越是擺在每一位中唐詩人面前亟待解決的難題。所幸的是中唐詩人沒有辜負時代的期許,在經歷了大歷年間的中衰和過渡時期,元和成為唐詩發(fā)展的又一高峰。這一時期流派分立,名家迭出。“詩到元和體變新”就突出表現了唐詩嬗變過程中“元和”這一時期的特殊地位,而“變新”也成為詩人們擺脫盛唐詩歌風習傳統(tǒng)的法寶。不沿循舊法,大膽創(chuàng)新,多元發(fā)展,才能賦予藝術創(chuàng)作以新鮮的養(yǎng)料,使得藝術創(chuàng)作能夠健康長久。
2.2 白居易的遭際與創(chuàng)作轉向
白居易二十七歲登進士科,此后仕途相對平順。白居易性格耿直率性,富有傳統(tǒng)儒家知識分子殺身成仁的政治風范。他對混亂朝綱的權臣充滿厭惡,對于深受經濟壓迫和戰(zhàn)亂苦痛的普通民眾則充滿同情。縱觀白居易生平,元和十年(公元815年)是白居易一生仕宦生涯的轉捩點。這一年,白居易因丁母憂去職返鄉(xiāng),服闋三載回京。這一年的六月三日凌晨,當朝宰相武元衡上朝遇刺,一時間人心惶惶。白居易因越制上疏,要求緝拿兇犯,觸怒權貴,以“不孝”這一莫須有之罪被貶出長安,左遷江州司馬。謫居江州的三年半,是白居易人生觀與價值觀的重要轉折期,也是白居易創(chuàng)作經歷的一個重大分界線。作為終身服膺于儒家思想的庶族知識分子,在遭遇“忠而見謗”的無端戕害后,白居易面臨著精神家園的失落。史書記載了他這時期的心路歷程:“宦情衰落,無意于出處,唯以逍遙自得,吟詠性情為事”。也正是在江州,白居易慢慢確立了自己守志藏道,隨遇而安的處世態(tài)度。從此開始開始了閑適詩歌的大量創(chuàng)作。
2.3 白居易“小風景”詩的藝術內涵
2.3.1 白居易寫景詩的小大之辨
愛好闊大之風景或者細微之風景,作為兩種不同的審美取向,是傳統(tǒng)的陽剛與陰柔兩種美學范式的展現,也反映出時代文化心理的變化,并沒有高下尊卑之分。我們不妨將盛唐詩壇的天才歌手李白和白居易做一個對比,正如《莊子·逍遙游》“小大之辨”所預示的那樣,李白選擇了扶搖直上九萬里的鯤鵬,而白居易則選擇了這兩種傾向的后一種,認可“高鵬低鷃各逍遙”(《喜楊六侍御同宿》)的狀態(tài),更加趨于保守。這既是不同時代的影響,也是詩人之間不同的氣質稟賦所造就的。
因此,與以李白、杜甫為代表的盛唐詩人偏愛宏偉巨大的物象不同,以白居易為代表的中唐詩人群體更愛細致微小的景物。一是“宏大的變調”,一是“新穎的異響”,也是詩歌發(fā)展的自然選擇。正是在這種情形下,白居易開始了他詩歌的新變歷程,也最終孕育出唐詩的新意境和新面貌。
2.3.2 “小風景”的對鏡寫真——“中隱”觀之藝術闡釋
白居易說過自己“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閑適詩,獨善之義也。”這就很能說明白居易心中最為重要的兩種人生模式:達兼濟,窮獨善。在遭遇了政治人生的重大挫折后,開始詠拙、誦慵,由“兼濟之志”轉向“獨善之義”。白居易閑適詩作中大量描寫“小風景”的背后,正是其“中隱”觀的折射。他開始把自己的注意力聚焦于日常生活細微具體的變化上。他后期的人生在樂天知命、知足保和,保持內心清明的平靜中度過。58歲分司東都洛陽,隱居香山寺的經歷,使得白居易在自然中進一步厘清社會變化和個人存在的關系。這期間他公余閑暇或休沐之時常寄情詩酒,徜徉于山水自然,過著半在朝堂半在野的“吏隱”生活。
白居易選擇的中隱主要是因為它既能避免從政的是非牽扯又有豐厚優(yōu)渥的收入待遇,物質的富足與精神的獨立兼而有之。白居易的中隱觀主要建構在對傳統(tǒng)休閑審美訴求的基礎上,是對古來隱士文化的一種創(chuàng)新發(fā)揚。中國傳統(tǒng)的觀念認為,隱居的狀態(tài)往往源于一種對廟堂政治的回避,對社會職責的不合作,亦或是對家庭倫理關系的超越。但白居易的所謂“中隱”,卻并非不理政事,也不是與社會脫節(jié),而是身在朝堂政治中卻心隱于玄冥物化之境界,上下有道,進退有階,仕宦與修心并行不悖,達到“致身吉且安”之果效。他可以隨時從喧囂紛擾的濁濁世俗中回返思想寧靜的心靈家園,進行自我拯救,這是介乎小隱與大隱的折衷之法,亦是對自我修身功夫的一種更高要求,體現出白居易的人生智慧。
2.3.3 “小風景”詩的內涵:以小見大
以一葉落,昭天下之秋,以一微塵,展無邊溪山,以層云幾點,表萬千波浪,以一月圓,顯宇宙之廣袤,以一草木,示天地之大化精神,這是中國傳統(tǒng)藝術領域的重要貢獻。一朵浪花可知海洋浩淼,一拳石可見群山巍峨,微小的自然物可以昭示宇宙天地的玄奧,中國文化當中的見微知著給了白居易風景詩歌寫作以無盡的智慧啟發(fā)。
白居易尤為偏愛小池、齋舍、竹窗、亭臺等小巧的風物風景,并多次出現在其筆下。以《白居易集》(顧學頡點校。中華書局1979年)篇目索引佐證,其中以“小”字為詩題之作就有:《小童薛陽陶吹某某歌》《小庭亦有月》《小庭寒月寄夢得》《小舫》《小歲日對酒吟錢湖州所寄詩》《小宅》《小池二首》《小臺》《小臺晚坐憶夢得》《小橋柳》《小曲新詞二首》《小院酒醒》《小閣閑坐》等。這與他生平愛好營造園林宅院有關,不管處境如何,他都盡可能使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舒適和美觀:“所至處必筑居”,在退居渭村時“構亭臺”,被貶江州時造“草堂”,卜居洛陽時興致勃勃地指揮手下“栽松滿后院,種柳蔭前墀”。他在造園詩中就表達了園池不在大,在于適意抒懷的功能預設。認為流連小池小景可以獲得更加豐富的審美意蘊,他可以在此回歸情感天性的自由與內心安適的心靈狀態(tài)。
閑意不在遠,小亭方丈間。(《病假中南亭閑望》);有意不在大,湛湛方丈馀。(《小池二首》);愛君新小池,池色無人知。見底月明夜,無波風定時。忽看不似水,一泊稀琉璃。(《崔十八新池》);
白居易詩中單以“池”為詩頭的題目就有三十余處。實際上,“小池”一詞有著豐富的語義內涵,可將其拆分來看。一是在“小”,小池的小是客觀事實,卻因詩人無限的想象力令其內涵顯得更加豐富,納萬象于一隅,容至美于方寸,可謂池小意豐,別有洞天。這是對于中國傳統(tǒng)的園林造景法的借鑒學習,在小小天地間營造出無限的境界,于有限的形式中表現無限的心靈空間,大大拓展了其原本具有的表現義,展露出東方文化中特有的“以小見大”的美學智慧。二在“池”,小池里的水并非與外界聯通的活水,而是拘囿于一方天地的止水。止水澄清,堪為鏡鑒,止水疏淡,比喻君子之交,止水因而成了詩人精神涵養(yǎng)和文化意識的象征物。在追求心靈自由逍遙的同時賦予額外的人文精神滋養(yǎng),對人的精神素養(yǎng)起到了重要作用。
詩人故意封閉空間,人為的隔開景區(qū),使得小池形成獨立的生命單元,但又與周圍泉石竹樹有著緊密的聯系。日本學者赤井益久在其所著的《中唐文人之文藝及其世界》中就著重描寫了白居易以“竹窗”和“小池”為中心的小風景觀。由白居易的閑適詩出發(fā),指出白詩中由風景來表白“閑居”中的環(huán)境和這種環(huán)境中的精神和感情的交融的普遍性,這種由小的文學風景構筑起來的“詩人自己的世界特區(qū)”,目的是為了達到“以小觀大,則天下之理盡矣”的藝術效果,這也正是白居易閑適詩中淡泊平和、清曠隱逸之審美風格的絕妙體現。白居易不遺余力的醉心于舒適精致的庭院修建,在內容和形式上又能達到高度的和諧統(tǒng)一。順應自然造化,在精微處追求廣大,于有限中追尋無限。清澹蕩漾的小池,池邊綿延的亭臺水榭,參差錯落的小山疊石,輔之以藤蘿嘉樹,花窗曲徑,襟帶環(huán)映,迤邐不盡,將審美視角無限延展,構成和諧圓融的整體,產生出超越于園林小風景自身的悠遠的審美體驗。園林成了詩人生命的寄托,詩人在其中構筑了自己精神的樂園,他可以獨賞園林之趣,遠離世俗塵囂,在仕與隱中尋找平衡點,在散懷山水、寄情林泉中安放自己的塵心,自得天機之清妙。
2.3.4 白居易“小風景”詩的儒風、道意與禪機
白居易十分推崇陶淵明,和陶一樣,皆十分注重個人情性的抒發(fā)和把握。陶淵明平生不解音律,常演無弦琴以抒個人情性,此為琴上之趣也,又嗜好讀書,“不求甚解”,此為讀書之趣也。故白居易常在詩中描寫讀書彈琴之景來吟詠舒張內心的審美體驗,以期獲得內心的暢快與心靈的解脫。他說“況此松齋下,一琴數帙書。書不求甚解,琴聊以自娛”(《松齋自題》)、“有書有酒,有歌有弦”(《池上篇》)。一方面效法陶淵明讀書彈琴的日常行為做派,更為重要的則是在琴音和書香中尋求與古人內在精神的契合。他在《清夜琴興》描繪了自己靜夜空林中彈琴的體驗:“月出鳥棲盡,寂然坐空林。是時心境閑,可以彈素琴。清泠由木性,恬澹隨人心。心積和平氣,木應正始音。響馀群動息,曲罷秋夜深。正聲感元化,天地清沉沉”。在萬籟俱寂的夜晚,群鳥棲息,月色皎潔,詩人心平氣和地獨坐林木間,彈起一張素琴,陶然于格古韻高的旋律,仿佛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一種舒緩和諧的氛圍浮動充盈,天地仿佛都沉浸在那一種安逸舒暢,閑曠雅淡的韻味中。此詩與王維《竹里館》可謂同工異曲,卻又能獨具神采,頗見詩人之慧心。琴音與詩文交融,共同構成白居易陶冶情操的消閑方式。體現了處于典型的士大夫階層的詩人對儒家詩樂文化發(fā)自心靈的熱愛與追尋。
作為傳統(tǒng)的進士及第的儒家文人,白居易多次表現出愿為百姓發(fā)聲的愿望:“唯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保ò拙右住都奶粕罚┥弦詮V朝廷正聽,下以表民生關懷。希望通過針砭時弊、關懷民瘼,達到“美刺”的目的。但在遭遇元和十年(公元815年)的一場無妄之災后,白居易的思想開始轉向??v然他內心深處留有儒家思想深刻的烙印,但是面對淹蹇仕途的殘酷,他還是選擇了改變。他選擇“棲心釋梵,浪跡老莊”(白居易《病中詩十五首并序》),在佛道之間來往穿梭,尋求自在逍遙、超脫世俗的法門。
白居易是道家精神的踐行者,也是禪宗思想的忠實擁躉,在他的詩中處處洋溢著道釋情懷。如:
亦莫戀此身,亦莫厭此身。此身何足戀?萬劫煩惱根。此身何足厭?一聚虛空塵。無戀亦無厭,始是逍遙人。(《逍遙詠》)
身著居士衣,手把南華篇。終來此山住,永謝區(qū)中緣。(《游悟真寺詩》)
空腹一盞粥,饑食有余味。南檐半床日,暖臥因成睡。錦袍擁兩膝,竹幾支雙臂。從旦直至昏,身心一無事。(《閑居》)
從穿衣到飲食,從讀書到出游,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對于白居易來說,絕非冗余的累贅,而是其修身養(yǎng)性的絕佳方式。白居易并不排斥物質生活,而是提倡物質與精神的統(tǒng)一。他的高明之處也正是在描寫衣食住行等日?,嵤轮?,踐行他那一套生活美學,將他自由超脫的人生境界,率情任性、放任無拘的精神追求,真實的投注到自我生命意志和自然欲求中。達到身體與心靈的雙重愉悅,寄寓生命情懷。
白居易喜愛游山玩水、交游唱和、飲酒賦詩、彈琴繪畫,他自稱“凡觀寺丘墅有泉石花竹者,靡不游;人家有美酒、鳴琴者,靡不過;有圖書、歌舞者,靡不觀”(《醉吟先生傳》)。可以說他動用了一切手段來使自己的生活充滿快意樂趣,去留無礙,隨緣自適,盡情地享受世俗之樂。在山水登臨,杯酒光影中放飛身心,暢敘幽情。
步月憐清景,眠松愛綠蔭。早年詩思苦,晚年道情深。夜學禪多坐,秋牽興暫吟。悠然兩事外,無處更留心。(《閑詠》)
面對鮮明純凈的自然風光,詩人以自然之眼觀之,以自然之美思之、悟之,以心關懷外物風景,再由外在的風景投射到內心世界,一種活潑潑的禪意躍然眼前。詩人把內在的生命情感投射到外部山水,人與山水風景彼攝互蕩,渾然一體。引發(fā)一種內心的欣賞、認可、和體悟,從而達到一種物我兩忘、“觸目皆菩提”的審美之境,在平凡的生活中達到審美的提升。
3 白居易“小風景”詩的流響及現代價值
白居易無論是生前還是身后,都在詩壇上獲有極高的地位。唐宣宗不僅高度稱他為“詩仙”,盛贊其詩歌成就璧坐璣馳,光彩奪目。也從側面表現出白居易詩歌風行海內外,就連番邦之人都能吟詠欣賞的巨大影響力。明人則評價其影響“唐詩人生素享名之盛,無如白香山?!睂嶋H上,白居易對后世造成的影響,主要集中于兩個方面。一是淺近平易的語言風格和遂性淡泊的詩歌情調;一是吟玩性情的“中隱”思想和知足保和的生活態(tài)度。因與后世文人心理有相似之處,故而后者影響更為廣泛和深刻。
從中唐到晚唐的歷史,唐王朝國力日益衰微,江河日下,氣息奄奄,黨錮之亂與地方藩鎮(zhèn)割據甚囂塵上,文人們用世之志消磨殆盡,在社會的底層掙扎著生活。寒門士子進退無門,白居易的中隱策略,為失意的晚唐士人們如何應對仕途的得失成敗提供了很好的效法范式。皮日休、陸龜蒙詩歌中就常有林泉池沼、詩酒逸樂等閑暇之詠,著力表現出俗世生活中的樂趣,就是對白居易創(chuàng)作思想的典型效法。
生活百事,看似繁碎瑣屑,但白居易偏能自出機杼,多方面描述生活常見事物,在日?;镜纳罘矫姘l(fā)現美,描摹美,可謂開宋詩日常性描寫之先導。南唐的徐鉉、徐鍇,再到宋初的李至、李昉、王禹偁等,無一不是受到白居易“小風景”寫作觀的影響,還因此形成了“白體詩派”。北宋大文學家蘇軾就是白居易的忠實擁躉。兩人仕途經歷庶幾似之,東坡視其為精神上的知己,在宦謫生涯中同白居易一樣學會體悟生活的幸福美好,保持樂觀豁達的人生態(tài)度,笑對蒼茫。蘇軾貶至杭州擔任通判時所作《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我本無家更安住,故鄉(xiāng)無此好湖山?!蔽磭L不能看做是對白居易中隱思想的致敬。而自宋后,白居易詩歌影響雖非一直熱烈,但是代不乏人,這種影響是一以貫之,持續(xù)不斷的。
統(tǒng)觀唐代詩人詩歌,李白是謫仙,杜甫是圣哲,孟浩然是隱士,王維是佛陀,他們是閃爍在詩唐天空上的耀眼明星,下面充盈著無數人瞻仰和崇敬的目光??伤麄冸x人間始終那么遠,有一層看不清的隔膜,使人無法親近和觸摸。而白居易在佳構如林的詩人中間顯得是那么親切自然,縱覽白居易一生的經歷與創(chuàng)作,幼年困苦的生活,使得他對于勞苦大眾富有深沉深的關懷,一系列的政治打擊讓他逐步看清了現實,開始前后詩風的轉向,經歷殘酷生活的百般磨礪之后,以苦難熔鑄出純凈自然的生活心態(tài),他實現了對自我的超越,這正是一個普通人奮斗成長的故事。
乾坤廣大,草木青青,他的品質與情懷從來不曾消卻,對于細微的一草一木充滿依舊憐惜與同情,對于人世間平凡的生活,仍葆有著殷殷的關切與悲憫,仍然充滿發(fā)自肺腑的珍惜與熱愛。認清生活的真相,卻依然執(zhí)著的愛著它,不求宦達顯貴,只是安靜的享受生活里的閑適溫柔。處在喧囂迷亂的世界中,白居易寫景詩歌的審美精神給我們看見了另外一種可能。保持一種篤定安閑的心境,知足而常樂。從生活的點點滴滴中發(fā)現樂趣,享受生活本真之美。這正是拯救精神貧瘠、信仰缺失的現代人焦慮迷惘的一味良藥。我想,這就是白居易所給予我們的現代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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