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jì)80年代,中國歷史博物館(中國國家博物館前身)入藏了一批清末重臣孫毓汶后人所捐贈的中國古代繪畫。筆者曾就其中一幅沈周《桃花書屋圖》進行考證,發(fā)現(xiàn)該畫作在流傳過程中出現(xiàn)過多種版本。①研究過程中,筆者發(fā)現(xiàn)孫毓汶于1897年在信札中提到了沈周包括《桃花書屋圖》(現(xiàn)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的兩幅作品,其中另一幅為《灣東草堂圖》,此圖與《桃花書屋圖》的創(chuàng)作時間相去不遠。根據(jù)文獻記載, 《灣東草堂圖》為沈周中年佳作之一,曾被明清之際多位重要藏家收藏。根據(jù)文獻與流傳版本的對比,筆者發(fā)現(xiàn)<灣東草堂圖》在流傳過程中也出現(xiàn)過多種版本,且真?zhèn)位究杀?,這與《桃花書屋圖》的流傳過程極其相似,也為研究明代書畫作偽方法提供了新的證據(jù)。②筆者藉此分享部分前期研究成果,敬請方家指正。
一、傳世本沈周《灣東草堂圖》流傳考
《灣東草堂圖》,紙本,設(shè)色,縱156、橫63厘米,系明代中期“吳門四家”之首的沈周(1427 - 1509)所作,為其中年巨幅佳作之一(圖1),現(xiàn)為私人收藏。③圖右上沈周自題楷書“灣東草堂”四字,左上有行書自題詩二百余字(圖2):
愛子別業(yè)灣之東,去家僅在百步中,蔽門遮屋樹未大.矮檐但見麻芃芃。頻年一意耽詩酒,翻然改與耕夫耦,赤腳馌飯走細(xì)塍,戴笠牽牛映新柳。時人喃喃譏子愚:阿翁盡有高明居,何致妻子嫌側(cè)陋,何信兄弟饕錙銖?從人自說渠自好,力田養(yǎng)親殊有道,強于遠宦竊斗升,手種長腰使親飽。力田養(yǎng)親樂已多,兄弟妻子如予何?我與題詩解嘲(罵),④門外雨來蛙滿河。
德韞賢弟有供伏臘儃粥田百畝,近為小屋啜間以課童子之。耕居之鄉(xiāng),有不知務(wù)本者嘲之,予作是詩附于丑圖,俾揭屋壁,庸解嘲者。乙未夏五沈周題。
鈐朱文方印“啟南”。圖右下角鈐白文方印“石田”。
此《灣東草堂圖》屬沈周巨幅畫作之一,所繪乃明代文人畫中最為常見的山水高士題材。圖下近處山腳之下見茅屋二間,一高士端坐堂上,正展卷觀讀。正堂一側(cè)有廂房一間,屋內(nèi)有二侍者似忙于炊事。茅舍周圍立有竹籬,籬外有翠竹綠樹環(huán)繞,庭前溪水潺潺,山石點綴,高低掩映,頗有趣味。遠處危峰聳立,層巒疊嶂,盡染青翠;深遠處峰巒隱約再起,其間觀一瀑布飛流直下。此圖為二段式構(gòu)圖,采“高遠”“深遠”之法,山石、霧靄與茅屋、樹木布置精巧,系典型的文人繪畫。圖中山石皴擦細(xì)膩,“披麻皴”法及遠山“礬頭”,系宗五代董源、巨然之法,且兼元黃公望之意(圖3)。
據(jù)沈氏自題可知,此《灣東草堂圖》所繪乃沈周之弟沈(王卜)?所居“灣東草堂”,作于乙未夏(1475),沈周時49歲(虛歲)。整圖筆風(fēng)細(xì)密,是典型“細(xì)沈”風(fēng)格,與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沈周《桃花書屋圖》(1470年所繪)(圖4)同為二段式構(gòu)圖,遠山與近景布局相似,筆墨趣意相仿,且創(chuàng)作年代相去不遠,是沈氏中年畫作之風(fēng)格。
沈(王卜),⑤字德韞,又字文仲,乃沈周伯父沈貞(一名貞吉)之次子。⑥沈(王卜)曾在沈枟作《為惟德作山水圖》軸⑦右上題詩一首: “筆底青山寫罷時,送君歸去我題詩。水鄉(xiāng)莫道無秋色,也有黃花照酒卮。沈臥?!贝嗽姙槟壳八娚颍ㄍ醪罚┪ㄒ荒E(圖5)。
在《灣東草堂圖》中沈周題詩明確地指出“何信兄弟饕錙銖”一句明確指出沈貞子嗣間曾因某些金錢問題產(chǎn)生分歧,因而導(dǎo)致了“翻然改與耕夫耦”的分家事件。成化十四年(1478),沈貞三子沈豐云開館教書,也發(fā)生在相去<灣東草堂圖》所繪不遠的三年之中。陳正宏曾撰文詳述沈貞三子的這場分家風(fēng)波,而事件最終又以數(shù)年后三人和好收場。⑧
沈周亦在稿本《石田稿》“乙未”年段落記錄了此首題詩,名為《灣東草堂為堂弟(王卜)賦》,該則文字也是關(guān)于此畫的最早文字著錄,錄文于此:
愛子別業(yè)灣之東,去家僅在百步中,蔽門遮屋樹未大,矮檐但見麻芃芃。頻年一意耽詩酒,翻然改與耕夫偶,赤腳馌飯走細(xì)塍,戴笠牽牛映新柳。時人喃喃譏子愚:阿翁盡有高明居。何致妻子嫌側(cè)陋,何信兄弟專錙銖?從人自說渠自好,力田養(yǎng)親殊有道,強于遠宦竊升斗,手種長腰使親飽。力田養(yǎng)親樂已多,兄弟妻子如予何。我與題詩解嘲罵,門外雨來蛙滿河。⑨(圖6)
稿本《石田稿》中此詩與畫作中略有出入,其中畫作中“翻然改與耕夫耦”中的“耦”在稿本<石田稿》中記作“偶”, “何信兄弟饕錙銖”中的“饕”記作“?!?。稿本《石田稿》收錄了沈周23歲至57歲(1449 - 1483)之間的詩文,皆為沈周所作。⑩從詩稿筆跡來看,有兩種較為固定的字體,且均比較工整,因此有學(xué)者推斷目前所見稿本《石田稿》為沈周57歲之后不遠的時間內(nèi)抄寫并校改的,應(yīng)為刊印所作。(11)因此,此二字出入可理解為沈周為刊印詩集而進行的字句推敲。
《灣東草堂圖》共有鑒藏印凡8方。圖右下鈐朱文方印“懷遠堂印”、朱文方印“吳下阿彌”(邵彌)。圖左下鈐白文方印“大興元伯章氏口口珍藏圖書”、白文方印“卞口績印”、(12)朱文方印“萊山真賞”(孫毓汶)。圖右上鈐朱文方印“御賜經(jīng)德秉哲”(孫毓汶)、朱文方印“江鄉(xiāng)深處”、朱文方印“懷麓”。(13)
繼稿本《石田稿》之后,張丑在其所撰《清河書畫舫》卷六下中記載了此圖:
欽生示余陳惟允《慈母手中線》小幅……又沈啟南《灣東草堂》巨幅,系盛年筆,在翁《有竹莊圖》之上。(14)
此段文字說明《灣東草堂圖》并非張丑所藏,而是從他人處獲觀。
而在《清河書畫舫》卷十二下,張丑又詳細(xì)記錄了此畫題跋內(nèi)容:
沈啟南《灣東草堂》巨幅,系盛年筆,在翁《有竹莊圖》之上。
白石翁《灣東草堂圖》并題。
《灣東草堂》(行書圖右上角)
愛子別業(yè)灣之東,去家僅在百步中,蔽門遮屋樹未大,矮檐但見麻芃芃。頻年一意耽詩酒,翻然改與耕夫耦,赤腳馌飯走細(xì)塍,戴笠牽牛映新柳。時人喃喃譏子愚:阿翁盡有高明居。何致妻子嫌仄陋,何信兄弟饕錙銖?從人自說渠自好,力田養(yǎng)親殊有道,強于遠宦竊斗升,手種長腰使親飽。力田養(yǎng)親樂已多,兄弟妻子如予何,我與題詩解嘲罵,門外雨來蛙滿河。
德韞賢弟有供伏臘儃粥田百畝,近為小屋啜閑@以課童子之。耕居之鄉(xiāng),有不務(wù)本者嘲之,予作是詩附于丑圖,俾揭屋壁,庸解嘲者。乙未夏五沈周題(行草書左角上)。(16)
由張丑此二則記錄,對比今日流傳《灣東草堂圖》之題跋,內(nèi)容一致,應(yīng)為同一件作品。張丑評價此幅作品乃沈周盛年時所作,畫作整體水平高于其另一名作《有竹莊圖》。
張丑之后,應(yīng)是邵彌得到了此畫,依據(jù)為畫中的“吳下阿彌”朱文方印。邵彌(約1597 - 1642(17)),本名高,字彌高,約在30歲前后,更名為彌,又字僧彌,號瓜疇、彌遠,號灌園叟、青門隱人、瓜疇老人、芬陀居士、中充居士,長洲(今江蘇蘇州)人,擅山水,遠學(xué)荊浩、關(guān)仝,近取法元人,略參馬遠、夏圭筆意,吳偉業(yè)稱其為“畫中九友”之一,著有《頤堂集》。其早年繪畫老師為沈顥,(18)而沈顥繪畫師沈周,屬吳門一派,因此可知邵彌繪畫遠承沈周。邵彌好古,喜收藏,以書畫的潤資收購了大量文物,如書畫、印章、青銅、藥爐、茗具等。(19)根據(jù)“吳下阿彌”之印,又可推斷此《灣東草堂圖》應(yīng)是其更名之后所收,即1627年之后所收。又因邵彌卒于1642年,故此畫入藏邵僧之手不晚于1642年。
邵彌之后,此畫被卞永譽著錄在其1682年成書的《式古堂書畫考》當(dāng)中,錄文如下:
白石翁《灣東草堂圖》并題(紙本,中掛幅,長四尺余,闊二尺,淺色竹籬茅舍,背枕崇巒,前臨溪水。柳梧竹柏,參差交蔭中一客攤書,小童二煑茗,想見灣東一境,不啻杜老浣花,陶氏南村也。筆墨辣秀,洵足移情。)
灣東草堂(行書圖右角上)
愛子別業(yè)灣之東,去家僅在百步中,敝門遮屋樹未大,矮檐但見麻芃芃。頻年一意耽詩酒,翻然改與耕夫耦,赤腳馌飯走細(xì)塍,戴笠牽牛映新柳。時人喃喃譏子愚:阿翁盡有高明居,何致妻子嫌仄陋,何信兄弟饕錙銖?從人自說渠自好,力田養(yǎng)親殊有道,強于遠宦竊斗升,手種長腰使親飽。力田養(yǎng)親樂已多,兄弟妻子如予何,我與題詩解嘲罵,門外雨來蛙滿河。
德韞賢弟有供伏臘儃粥田百畝,近為小屋啜間以課童子之。耕居之鄉(xiāng),有不務(wù)本者嘲之,予作是詩附于丑圖,俾揭屋壁,庸解嘲者。乙未夏五沈周題(行草書左角上)。
外錄:
《書畫舫》云:沈啟南《灣東草堂》,巨幅.系盛年筆,在翁《有竹莊圖》之上。(20)
此則記載詳記了畫作尺寸“長四尺余,闊二尺”,與傳世之作尺寸相符,應(yīng)為同一畫作。
卞氏之后,清吳升在其《大觀錄》中又記載了此幅圖:
沈石田《灣東草堂圖》
(白羅紋,紙本,長四尺,闊二尺。竹梧茆舍,柳柏交蔭,崇巒設(shè)色輕潤,純仿巨然亦公中年作,可置神品。)
《灣東草堂圖》(行書圖右角上)
愛子別業(yè)灣之東,去家僅在百步中,蔽門遮屋樹未大,矮檐但見麻芃芃。頻年一意耽詩酒,翻然改與耕夫耦,赤腳磕飯走細(xì)塍,戴笠牽牛映新柳。時人喃喃譏子愚:阿翁盡有高明居,何致妻子嫌側(cè)陋,何信兄弟饕錙銖?從人自說渠自好,力田養(yǎng)親殊有道,強于遠宦竊斗升,手種長腰使親飽。力田養(yǎng)親樂已多,兄弟妻子如予何,我與題詩解嘲罵,門外雨來蛙滿河。
德韞賢弟有供伏臘儃粥田百畝,近為小屋畦間以課童子之。耕居之鄉(xiāng),有不務(wù)本者嘲之,予作是詩附于丑圖,俾揭屋壁,庸解嘲者。乙未夏五沈周題。(21)
吳升所錄內(nèi)容與流傳畫作內(nèi)容一致,只畫作最后一段中“小屋啜間”印為“小屋畦間”,兩詞語義相仿,或為刊刻者理解不同所致用字不同。(22)吳升《大觀錄>成書于1712年,因此可推《灣東草堂圖>于1712年前為吳升所見。(23)
之后,清梁章鉅(1775 - 1849)所著《退庵詩存》中有一首以沈周為題材的七言詩,其中小字注釋中提到了《灣東草堂圖》:
……課耕自起啜閑廬,百步灣東德不孤。務(wù)本自應(yīng)勝詩酒,解嘲真壓《竹莊圖》。(沈石田《灣東草堂》軸自題云:“德韞弟為小屋啜間,居以課耕,為不知務(wù)本者所嘲,乃作詩并圖以解之?!l年一意耽詩酒,翻然改與耕夫耦’詩中句也。”)……(24)
從梁章鉅提到的“百步灣東”可知其所提到的《灣東草堂圖》與傳世本《灣東草堂圖》一脈相承。 《退庵詩存》所錄詩作為梁氏清嘉慶三年(1798)至道光十六年(1836)年間所創(chuàng)作,(25)故可知此圖于1836年前被梁章鉅所知?!皞魇辣尽钡奈墨I著錄止于《退庵詩存》,根據(jù)畫作上“御賜經(jīng)德秉哲”與“萊山真賞”兩方印,并對比中國國家博物館藏孫氏舊藏書畫鈐印,可知此圖正是與《桃花書屋圖》一同收藏于孫府的那幅《灣東草堂圖》(圖7-圖9)。
孫毓汶在其1897年的信札中曾提到了沈周這幅《灣東草堂圖》:
……石田畫,四十歲以前皆細(xì)筆,以后始變而為粗,此見《清河書畫舫》……弟有此翁《桃花書屋》《灣東草堂》兩真跡,皆見著錄??诳谑撬氖艢q之作,其時字體仍圓潤,未盡變黃,迨晚歲變黃后,畫愈神而字益壞矣。(26)
因此,也證實了此圖在1897年以前已入藏孫府。
二、李日華所錄《灣東草堂圖》版本問題
而在查閱關(guān)于沈周《灣東草堂圖》相關(guān)文獻的過程中,筆者還發(fā)現(xiàn)了另一版本的沈周《灣東草堂圖》,由明李日華在其1630年成書的《六研齋二筆》當(dāng)中著錄(下簡稱“李本”):
沈石田《灣東草堂圖》,酣濃蓊郁,純法董源,有題句云:
愛子別業(yè)灣之東,去家僅在一里中,蔽門遮屋樹未大,矮檐但見麻芃芃。頻年一意耽詩酒,翻然改與耕夫偶,赤腳馌飯走細(xì)塍,戴笠牽牛映新柳。時人喃喃笑子愚:阿翁盡有高明居,何至妻子嫌側(cè)陋,何信兄弟專錙銖?從人自說渠自好,力田養(yǎng)親殊有道,強于遠宦竊升斗,手種長腰使親飽。力田養(yǎng)親樂已多,兄弟妻子如予何,我與題詩解嘲罵,門外雨來蛙滿河。成化壬辰五月二日為德韞弟作。沈周。
石翁此詩真率樸直如家常話,不作一毫綺語味,其意德韞者乃不和于俗,而力田自好者,翁之所深與也。吳江有一種長腰米,作飯粒大而香,食之益人精氣。德韞所營以養(yǎng)親者,賢哉。(27)
與“傳世本”不同的是,“李本”沈氏自題首句將“百步”改作“一里”;詩文第三句“翻然改與耕夫耦”的“耦”作“偶”;詩文第六句“何信兄弟饕錙銖”的“饕”作“?!保袄畋尽焙髢商幣c《石田稿》中用字一致。另,詩文第八句“竊斗升”記作“竊升斗”,疑為訛誤。同時, “李本”沈周自題缺少沈周描述沈(王卜)生活處境的文字。而與傳世本<灣東草堂圖》(下簡稱“傳世本”)最不同的是,沈周在此的落款年代為“成化壬辰五月二日”(1472),此與傳世之作的創(chuàng)作年代有著根本的區(qū)別,早于傳世畫作創(chuàng)作年代3年,同時也比《石田稿》中《灣東草堂為堂弟(王卜)賦>一詩創(chuàng)作年代早3年。
李日華在錄沈詩之后還對此作加以評論,稱沈氏題詩率真,其弟不和于俗,還對詩中“長腰米”進行了詳解,應(yīng)是賞閱此圖后所發(fā)感慨。
后清孫岳頒等編著《佩文齋書畫譜》中,也著錄了“李本”《灣東草堂圖》,內(nèi)容與《六研齋二筆》中一致。該則著錄后還標(biāo)注了“六研齋二筆”的字樣,應(yīng)是抄自《六研齋二筆》而不是編者親眼所見。
“李本”自《佩文齋書畫譜》之后再無其他著錄。
三、關(guān)于《灣東草堂圖》的其他著錄
除了“傳世本”與“李本”《灣東草堂圖>兩幅畫作,我們?nèi)匀荒軌蚩闯雒髑逯H還有其他鑒賞家欣賞過《灣東草堂圖》,因著錄文字過于簡單,故版本無從考證,但這些信息足以證明《灣東草堂圖》在收藏圈中的重要地位。
如,明汪石可玉1643年成書的《珊瑚網(wǎng)》中提到:“石田自題畫卷(此與《灣東草堂》得之吳江周氏)?!保?8)汪氏雖未錄<灣東草堂圖》畫作信息,卻提供了畫作的流傳線索?!渡汉骶W(wǎng)》所記書畫均為汪氏舊藏,雖不知此《灣東草堂圖》是“傳世本”還是“李本”,但可知在汪氏收藏之前,至少經(jīng)歷了“吳江周氏”一次易手。
清顧復(fù)在其1692年成書的《平生壯觀》一書中提到:
《灣東草堂》,紙中幅,淺絳色。皴法北苑,不作虛翕,而神氣勃勃,早年筆,故小字尚不脫二沈法。為弟德韞畫,上自題七言古詩。(29)
該書為顧復(fù)平生所觀書畫名作,隨筆記之。
清安岐在其1742年成書《墨緣匯觀錄》之中著錄:“沈周《灣東草堂圖》(紙本,淡色兼水墨,中掛幅,右首題“灣東草堂”四字,左首自題詩跋)?!保?0)此書中絕大部分為安氏藏品,此所提《灣東草堂圖》或曾為安氏收藏。
四、 “傳世本”與“李日華本”真?zhèn)慰急?/p>
沈周現(xiàn)存著作共有13種,其中詩集6種,按成書年代前至后分別為稿本《石田稿>、明弘治十六年(1503)黃淮集義堂刻本《石田稿》3卷、明正德安國刻本(1504)《石田詩選》10卷、明萬歷四十三年(1615)陳仁錫刻本《石田先生集》不分卷、明崇禎十七年(1644)瞿式耜刻本《石田先生詩鈔》8卷、俞憲《盛明百家詩>本(明嘉靖隆慶年間刊刻)《沈石田集》1卷。(31)其中《石田先生集》與《沈石田集>二詩集中未收錄《灣東草堂為堂弟(王卜)賦》 一詩。其他4種詩集所收該詩有3個版本,第一種版本為稿本《石田稿>題目作《灣東草堂為堂弟(王卜)賦》,詩首句用“百步”一詞;第二種版本為刻本《石田稿》題目作《灣東草堂為堂弟(王卜)賦》,詩首句用“一里”一詞;第三種版本為刻本《石田詩選》《石田先生詩鈔》題目作《灣東草堂為弟(王卜)賦》,詩首句用“一里”一詞。(32)綜合成書順序,基本可以看出該詩文本上的變遷。最早成書的稿本《石田稿》保留了詩作最初的版本,其次成書的刻本(石田稿》將詩句中的“百步”改作“一里”,而未改其弟名。隨后成書的《石田詩選>保留了刻本《石田稿》中對詩句的改動并將“堂弟”改為“弟”,其名“(王卜)”改為“樸”,之后的刻本均沿用此修改。
刻本《石田稿》由沈周弟子黃淮裒集、 《石田詩選>由沈周好友華汝德匯編,且此兩種詩集成書時沈周仍在世,故從稿本到刊印過程中,沈周很有可能參與《灣東草堂為堂弟(王卜)賦》 一詩的校正工作。沈周百年后成書的詩集均沿用《石田詩選》中《灣東草堂為弟樸賦》所用版本。
通過沈周不同版本詩集的比較,再結(jié)合“傳世本”題詩及各家對《灣東草堂圖>的著錄所記錄的詩作內(nèi)容的差異, “傳世本”與“李本”的真?zhèn)渭纯梢荒苛巳弧?/p>
第一, “傳世本”沈氏題詩首句采用“百步”一詞,與稿本《石田稿》 一致。而“李本”沈氏題詩首句采用“一里”一詞,與《石田詩選>所用詞匯一致。結(jié)合詩集的出版順序,可知“李本”所繪時間一定晚于“傳世本”。
第二,現(xiàn)可知稿本《石田稿》中編排在“乙未(1475)”的《補題繼南<桃花書屋圖>》一詩,與現(xiàn)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沈周《桃花書屋圖>畫作之上的題詩內(nèi)容及落款時間一致,證明此手稿中的書畫題詩在編排年代與其畫作之上的題詩年代能夠?qū)?yīng)。而“李本”題詩落款創(chuàng)作年代為成化壬辰(1472)比稿本《石田稿》中詩作年代(1475)早了3年,顯然有悖稿本《石田稿》的編排順序。
通過以上兩點分析,“李本”創(chuàng)作年代應(yīng)晚于1475年(稿本《石田稿》詩作編年),甚至應(yīng)晚于1503年(刻本《石田稿>成書年代),而其上題詩落款又是1472年,顯然自相矛盾,故“李本”定為偽作。由于《六研齋二筆》成書于1630年,李日華所著錄《灣東草堂圖>定在此前繪制完畢,故此“李本”作偽的依據(jù)應(yīng)是刻本《石田稿》或《石田詩選》。
“李本”為偽作確鑿,筆者認(rèn)為作偽者就是以廣為流傳的沈周詩集的刻本為依據(jù)進行創(chuàng)作。由于其繪畫技術(shù)嫻熟,因而能騙過李日華的法眼,但因其落款時未加考證,最終在落款年代上露出馬腳。根據(jù)各著錄年代可知, “李本”作偽年代應(yīng)不早于刻本《石田稿》成書年代1503年,且不晚于《六研齋二筆》成書年代1630年,為明中晚期的偽本。
筆者以時間為序,排列沈周《灣東草堂圖》相關(guān)事件,梳理“傳世本”與“李本”的流傳脈絡(luò),以供學(xué)人參考(表一)。
由上我們即可梳理出一條較為明晰的關(guān)于沈周《灣東草堂圖》的流傳線索。沈周于1475年繪《灣東草堂圖》贈予堂弟沈(王卜)。在之后的20余年中,沈周將圖中的七言詩錄于手稿當(dāng)中,其中或?qū)Υ嗽娺M行了個別字詞的修改,將“百步”改為“一里”, “饕”改為“?!钡?。1503年至1504年,沈周弟子黃淮與好友華汝德集其詩若干刊刻了《石田稿》《石田詩選》,并廣為流傳。在刻本詩集流行的同時,沈周手稿《石田稿》則成為珍貴的文物被沈周的弟子文徵明及后世藏家收藏,在其影印出版之前世人難得一見。而明末作偽者比照刻本《石田稿》《石田詩選》創(chuàng)作出的《灣東草堂圖》被李日華認(rèn)定為真跡,或許李氏辨?zhèn)蔚囊罁?jù)也源于此二詩集。
五、余論
從《灣東草堂圖》的流傳可以看出,沈周相關(guān)詩集的刊刻與流傳為作偽者提供了重要依據(jù),同時也為后世鑒藏家的辨?zhèn)卧黾恿穗y度。在李日華之前,只有張丑在《清河書畫舫>中對《灣東草堂圖》進行過著錄,并言《灣東草堂圖》為沈周“盛年筆”,畫品在其《有竹莊圖>之上,奠定了Ⅸ灣東草堂圖》的價值。而《清河書畫舫》著錄內(nèi)容實則與李日華所藏內(nèi)容相左,并不是同一年所畫,但李日華并未因此將手中畫作判定為偽作(抑或李日華根本沒有查閱《清河書畫舫》)。反之,若李氏以刻本《石田稿》《石田詩選》為辨?zhèn)我罁?jù),則可自信地將自藏本認(rèn)定為“真跡”。然稿本〈石田稿》雖最接近沈周早年作品原貌并存有幫助藏家去偽存真的信息,但因其更高的文物與藝術(shù)價值很快就成為后世藏家秘不示人的珍品,世人很難一睹真容。因此,李日華等鑒藏家也很難借助稿本《石田稿>的內(nèi)容為沈周畫作辨?zhèn)巍?/p>
沈周作為吳門四家之首,其畫作一直受到明代以降收藏家的青睞,同時作偽者也深諳這種市場偏好,制造出眾多偽作漁利。更有傳言稱沈周晚年曾在回收自己畫作時誤把偽作當(dāng)真跡收入囊中。(33)由此可見,李日華的“走眼”也就不足為奇了。
而明代書畫市場的作偽并不只有編造、抄襲如此簡單的做法。參與作偽的人員成分復(fù)雜,不僅有古董商、門生、親戚等,更有畫家本人。一方面,沈周在世時,托名沈周的偽作就數(shù)不勝數(shù),甚至前文提到的其侄兒沈枟都在作偽者之列。(34)另一方面,沈周作為明代文人的道德榜樣,對前來乞畫者處之泰然,也對眾多臨摹偽作不以為意,甚至為其題跋鈐印,彰顯其為人的溫和與豁達。而這一行為則客觀加重了沈周偽作的泛濫。(35)待到沈周的學(xué)生文徵明時代, “代筆”“模仿”“作偽”之風(fēng)到達頂峰,眾人皆仿文徵明,一定程度上遏制了“吳門畫派”的創(chuàng)新能力,或也成為晚明該畫派衰弱的重要原因之一。
書畫版本真?zhèn)慰急嬉恢币詠矶际侵袊糯L畫研究的重要環(huán)節(jié)。由于明代出版業(yè)發(fā)達,且明代詩畫結(jié)合創(chuàng)作成為風(fēng)尚,這讓文獻對照考證作為書畫辨?zhèn)蔚氖侄纬蔀榭赡?,此方法也成為“辨畫風(fēng)”之外的另一有效辨?zhèn)问侄巍T诖嘶A(chǔ)上,若能發(fā)現(xiàn)更多類似的“多胞胎”案例記錄,或可為我們還原出一個明代書畫流通的生態(tài)圖景。
注釋:
①李雪、于成龍《沈周(桃花書屋圖)流傳考略》, 《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6年2月,第144 - 157頁。
②于成龍、翟勝利在本文寫作過程中提出了寶貴的修改意見,特此致謝。同時,感謝北京保利國際拍賣有限公司鄒德馨、孟兆波為本研究提供寶貴資料。
③2007年保利秋季拍賣中國古代書畫專場2856號拍品。
④“罵”字殘,根據(jù)稿本《石田稿》補全。
⑤《石田稿》中《灣東草堂為堂弟(王卜)賦》以及《為惟德作山水軸》中沈(王卜)題詩中作“(王卜)”。 《石田詩選》中《灣東草堂為弟樸賦》作“樸”,疑為華汝德編撰時所改。因傳《石田稿》為沈周手稿,《為惟德作山水軸》中題詩為沈(王卜)本人所寫,故“(王卜)”為名可信。明李日華《味水軒日記》卷二(民國嘉業(yè)堂叢書本)中所錄: “(王卜),字書,音樸,未成器也。德韞其字,與枟皆陶庵子?!?/p>
⑥陳正宏《被大師遮蔽的畫家——重讀沈周(石田稿)稿本札記》, 《蘇州文博論叢》,2012年,第129頁。
⑦傳此圖為沈周所繪,陳正宏分析此畫時,認(rèn)為此圖若為沈周所作,則沈氏各兄弟的題詩輩分稱謂有沖突,經(jīng)論證此圖為沈枟所繪,可信。
⑧由于本文篇幅所限,關(guān)于詩文斷句、詳細(xì)釋讀及后世詩集版本考證,筆者將另撰文說明。
⑨【明】沈周《石田稿》,影印《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333冊,第428頁。
⑩王榮民《北京圖書館珍藏的沈周手稿(石田稿)考述》, 《北京圖書館館刊》,1997年第2期,第74頁。
(11)陳正宏與吳剛毅均認(rèn)為稿本《石田稿》為刊印所作,較為可信。但吳剛毅認(rèn)為此稿本并非沈周親筆所書,姑備一說。
(12)筆者研究過程中未能親睹畫作,尹光華在《先生之風(fēng)山高水長——沈周及其(灣東草堂圖)考》一文中釋讀為“卞永績印”。
(13)“懷麓”一章疑為李東陽所鈴。李東陽(1447 - 1516),字賓之,號西涯、壽邨逸叟,湖廣茶陵人,家有懷麓堂,著有《懷麓堂詩話》《懷麓堂集》《燕對錄》《東祀錄》。李東陽或因沈周摯友吳寬得緣與沈周相識,后有《石城雪樵圖為李侍郎世賢賦》《題沈啟南畫二絕》等書畫往來,并有《書沈石田詩稿后》給予沈周詩畫高度評價。
(14)【明】張丑《清河書畫舫》卷六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藝術(shù)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1 7冊,第241、242頁。
(15)書中刊印為“間”,但“閑”與“間”在古文中相同,因此在此作“間”。
(16)【明】張丑《清河書畫舫》卷十二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藝術(shù)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1 冊,第497、498頁。
(17)徐邦達《邵彌生卒年歲考訂》,《歷代書畫家傳記考辨》,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5年,第47 - 49頁。徐邦達根據(jù)故宮博物院藏《設(shè)色山水小卷》中吳拭題跋“辛巳僧彌畫是卷,壬午沒世”得出邵彌卒于明崇禎十五年壬午(1642),可信。陸林在《晚明書畫家邵彌生年新說》中,從邵彌同鄉(xiāng)人金圣嘆對邵彌畫作的題跋和相關(guān)史料,認(rèn)為邵彌生年約在1598年,推翻了《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1594年與《辭?!?592年的說法。而吳斌在《翁方綱藏邵彌(山水卷)及邵彌生卒考》中根據(jù)翁方綱藏一幅邵彌《山水卷》中的卷尾題跋中,楊補跋“僧彌僅長余二齡”,又考訂楊補生年為1598年,從而利用古人紀(jì)年推定邵彌生年為1597年,結(jié)合陸林2005年文章的考訂,此1597年可信。而其根據(jù)方夏、楊補跋尾推算的邵彌卒年為1645年,而徐邦逸考訂依據(jù)題跋有具體紀(jì)年,因此徐氏考訂邵彌卒年更為可信。
(18)鄭威《邵彌的生平及其繪畫藝術(shù)概述》,《上海博物館集刊》1990年11月,第42頁。 《吳越所見書畫錄》卷五邵彌所作《六景六題冊》中徐波跋: “畫學(xué)一派,本于沈石天,而有出藍之譽……”,按沈石天,即沈顥,字朗倩,長洲人。工山水,取法沈周。
(19)鄭威《邵彌的生平及其繪畫藝術(shù)概述》,《上海博物館集刊》,1 990年1 0月,第41頁。
(20)【清】卞永譽《式古堂書畫考》卷五十五,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藝術(shù)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29冊,第590、591頁。
(21)【清】吳升《大觀錄》沈唐文仇四家名畫卷二十,影印《續(xù)修四庫全書·子部·藝術(shù)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 066冊,第820頁。
(22)謝巍《中國畫學(xué)著作考錄》,上海書畫出版社。1998年,第475頁。書中??焙笱浴袄钍吓庞”居杏炑苈┳旨半y通讀之處,宜采今存別家抄本重校之”。此則著錄個別文字雖與原作有同義字替換現(xiàn)象,但不屬于訛誤之列,筆者將另文補釋。
(23)謝巍《中國畫學(xué)著作考錄》,上海書畫出版社。1998年,第474頁。書中根據(jù)王挾序文考訂該書成書于1712年。而筆者再次觀讀李祖年排印版《大觀錄》,王掞序文落款為“康熙癸巳仲夏”,應(yīng)為1713年。然吳升是否于1713年前的某年擲筆,未嘗可知。宋犖序文落款提到自己時年“七十有九”,其生于1634年,若按虛歲1712年,其79歲。因此或可推斷《大觀錄》成書于1712年。
(24)【清】梁章鉅《退庵詩存》卷二十二,影印《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 499冊,第640頁。
(25)蔡瑩涓《梁章鉅研究》,福建師范大學(xué)中國古代文學(xué)博士論文,2009年,第50頁。
(26)2011年,北京翰海拍賣古籍善本專場0454號拍品《孫毓汶信札》,共十四開,信箋印有“廿十三年,丁酉”底紋,應(yīng)為清光緒二十三年,即1 897年所書。因此,此沈周《灣東草堂》至遲于1 897年已入藏孫家。
(27)【明】李日華《六研齋二筆》卷二,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67冊,第608頁。
(28)【明】汪珂玉《珊瑚網(wǎng)》,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藝術(shù)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18冊,第724頁。
(29)【清】顧復(fù)《平生壯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568頁。
(30)【清】安岐《墨緣匯觀錄》卷四名畫下,影印《續(xù)修四庫全書·子部·藝術(shù)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067冊,第375頁。
(31)湯志波《沈周著作考》,《圖書館理論與實踐》2012年第8期,第29 -31頁。
(32)【明】沈周著,張修齡、韓星嬰點?!渡蛑芗罚虾9偶霭嫔?,201 5年。
(33)【清】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藝術(shù)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26冊,第36頁。
(34)陳正宏《被大師遮蔽的畫家——重讀沈周(石田稿)稿本札記》,《蘇州文博論叢》,2012年,第130頁。沈周《題沈才叔畫為謝江軍》(沈才叔即沈耘)中提到沈橒仿作沈周畫后,又仿其筆跡寫了兩段小字題跋的事實。
(35)【明】王鏊《震澤集》卷二十九志銘,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藝術(shù)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256冊,第440 - 441頁。 “先生高致絕人,而和易近物……或作贗作求題以售,亦樂然應(yīng)之?!?/p>
(責(zé)任編輯:李紅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