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利利
2012年,我大學畢業(yè),進入一家企業(yè),開始了車間里的游蕩時光。焊接車間嘈雜無比,哪怕戴上靜音耳塞,巨大的聲響也能讓你腦殼生疼神經(jīng)衰弱。那段時間我最期待的就是每天5點下班打卡,然后走出公司大門,和同事一起去街對面的自動售貨機買罐冰鎮(zhèn)雪碧。有天快下班時,同事被天車刮到,血從臉頰流下,情景駭人。同事卻認為問題不大,不過蹭破了一點頭皮,簡單包扎即可。我送他去診所,一路上人們都看著我倆。在經(jīng)過自動售貨機時,他停了下來,要我請他喝雪碧。他喝了一大口,然后感慨地說,真爽啊,這才是人過的日子。我看著滿臉是血的同事,忽然覺得孤單,覺得人生的期待不該只有雪碧,還應該有點別的。過了沒多久,我就開始寫小說,無所謂成功失敗,只是想抵御平庸和漫長,過上一點兒精神生活。這樣除了在白天期待冰鎮(zhèn)雪碧,在夜里我也有了期待。
這篇《暮色下的小紅帽》是在七個夜里寫成的。我在夜里寫作,在白天疑惑,像小紅帽這樣的人到底值不值得書寫:小紅帽學歷不高,經(jīng)濟窘迫,黑夜里四處漫游;她見解雖有趣,但也談不上深刻,無非是一個不如意的“民間哲學家”;她企圖用走馬燈式的感情來遺忘過去,但又每每沉湎于一己的感傷中;她玩世不恭又自憐自艾,將自私深藏,對別人并無真正的愛與同情。但小紅帽身上仍有打動我的地方,那就是她渴望一種精神生活,這點讓我堅持寫了下去。
她在精神生活上的追求讓人發(fā)笑。她不斷挑揀著一個個名詞,企圖用這些名詞來闡明生活的某種秩序。這是典型的民間哲學家的思維特征,對于“大道至簡”的曲解,渴望一勞永逸的思想實驗。因此,她用“重寫”“上下文”等等這樣的詞語來解釋生活時,不像哲學家的思考,倒更像是小學生造句:只是把一個個詞語嵌入句子里。小紅帽是善于偽裝的,說話真真假假,感情虛虛實實,小說中的人物只有她無名無姓,只留下外號,不愿以真名示人。當她笨拙地將詞語嵌入句子里時,才流露出自己真實的渴望:她期待某個詞語具有點石成金的力量,讓生活有序,易于理解,并且有意義;同時她更希望就像在句子里嵌入一個名詞一樣,她也能嵌入生活中,嵌入黑夜里,從此不再四處游蕩。
如此,小紅帽身上有一些英雄的意味,正如荒誕的堂·吉訶德。加繆說:“這種人和生活的分離、演員和布景的分離,正是荒誕感。”小紅帽與她的布景分離,她的布景應當是煙熏火燎的小日子,是精打細算背后的一地雞毛,然而她固執(zhí)地想要表演出精神生活的純粹和高潔。這是小紅帽的分離,也是她的逃離。嫁入豪門或是彩票中獎,這才是她的舞臺布景下該做的白日夢,但她不愿白日飛升,不愿雞犬升天,只想在黑夜里苦苦思索,讓自己的心魂在某一瞬間起飛。
小說是在深夜里寫作的,小說的大部分情節(jié)也都發(fā)生在夜里。寫作這一職業(yè)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黑夜。屬于黑夜的職業(yè)有限,寫作算是較為體面的一種。在夜里,光影聲色都從這個世界脫落,只剩內(nèi)心的潮汐起伏,寫作的人用一個個詞語為世界重新賦形,讓光充盈,讓生機勃發(fā)。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我與小紅帽自始至終心意相通,我和她都在努力過一種精神生活,都希望手中緊握著的詞語能在黑夜閃閃發(fā)亮。
貝克萊和馬勒伯朗士都認為,萬事萬物皆起源于上帝的意識,而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則說:“一切都從制造商的意識而來?!蔽覀?nèi)缃裨馐芴嗌唐返臄D壓,我們?yōu)樯唐匪鼑?,陽光下它們無處不在,熠熠生輝;它們占據(jù)我們的感官,贏得我們的贊美;它們按照我們的需求生產(chǎn),卻最終構成了我們自身的尺度。總會有人指著這些告訴我們,每個人都應當快樂起來,孤獨的人是可恥的。但這個世界上也總有那么一小撮人,他們剝離炫目的色彩,屏蔽嘈雜的聲音,他們站在高樓霓虹之下,卻懷黍離之情,仿佛滿目荒煙蔓草。他們都是小紅帽,都是午夜之子,不以孤獨為恥。
小說的開頭和結尾重疊,都是小紅帽獨坐在房間里抽著煙,聽一曲肖邦,窗外暮色蒼茫。夜之將至,一切輝煌都轉(zhuǎn)身離去,小紅帽將再度走進黑夜漫游,如勇士出征,如孩童嬉戲。
不是所有的作家都屬于黑夜,托爾斯泰、海明威這樣通體發(fā)光的作家顯然屬于白天,白晝的作家們是阿波羅的使者,個個孔武有力,棱角分明,輝煌燦爛。黑夜屬于卡夫卡、博爾赫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們是狄奧尼索斯的信徒。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在《卡拉馬佐夫兄弟》里這樣說:“像少女一樣歡笑,像殉道士一樣思考?!睔g笑與思考都是黑夜的氣質(zhì)。小紅帽的思考不可能像殉道士深刻,但她在思索中變得莊嚴。我更希望她除了思考也能發(fā)出少女一樣的歡笑。笑,是不及物動詞,是不承諾果實的花朵,但我仍希望她在夜里笑,她的微笑一定鮮艷如花朵,醒目如白骨。
我或許可以給出另一個結局:小紅帽坐在沙發(fā)上抽煙,窗外暮色蒼茫,夜晚猝然降臨,仿佛幼鳥墜地而死。小紅帽熄滅了煙頭,走出海拉爾的那家小賓館,走進了黑夜。在深夜的曠野上,寒冷的風從遠處的草原吹來。她忽然聽到有人在喊她的真名,于是微笑著跑了起來。正如雨露只要呼喊出種子的名字,種子便會從地下冒出頭來,有人喊了她的真名,她也從黑夜里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