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明
泊湖這輩子
一座湖被一條土路一分為二。
左邊是流動的魚、水草、波光云影,右邊是闊大的菜園,幾個螞蟻一樣釘在田畦中間的村人。這是一座湖陰陽的兩面,或者晨昏的衍生。磨盤大的日頭總是從湖面上躍起,就像塵世的籮筐里裝的本來多是空氣,在人心中卻是月光似的銀器。日頭一晃,東一晃,西一晃,身子蒿草一樣歪斜,就晃到了右邊的田畦。日升日落,中間僅隔著一條土路,湖就過了一生。一條土路像一根碩大的針,把湖和田縫在一起。我在土路上走,腳印就是針跡,雨絲就是麻線。我見證了一座湖的滄桑。
水鳥是騎著浪花來的。笨頭笨腦的烏雞,站在一根葦稈上,稚拙得令人生氣,復(fù)又一頭潛進(jìn)水里。初夏的風(fēng)刮出骨縫子的野性。這是湖的童年。鯽魚、青魚、鳊魚,在使勁往湖里游。湖就是一個老村子,魚們在村口會遇見打招呼的水草。有時候,湖里的白云被落日和風(fēng)染紅了一些,吹亂了一些,我相信,這是人間的灶在生煙做飯。而那灶間很快會被魚捅出升騰的火焰——古老的猩紅夕光掛在波紋的樹枝上。
當(dāng)一座湖活到八十歲、一百歲,它仍是生猛的搖櫓少年,盡管湖風(fēng)一年年地吹,但分量并未減少什么。所以人在浩大浩蕩浩渺的湖面前,完全不值一提。人在湖面上撐篙,行船,湖在人腳下謙遜低伏,風(fēng)平浪靜,這不證明湖的怯弱。一座湖的美德就是死死地守著魚們。湖的路,比村子的路超出好幾百米,即使拖拉機(jī)、卡車、飛機(jī)那么大的魚在湖里散步,也不會有一張網(wǎng)對魚張開。這是湖的寬容。人有人性,狗有狗性,而湖有寬厚的湖性。
湖里好多年沒有炊煙,炊煙都跑到湖岸上與人比鄰。許多許多年前,湖里一定有無數(shù)的煙火,忙碌的魚扛著一肩麥種或蕎種,在湖地上種麥或種蕎,日出而作日落不息。每一個水泡都是魚們吐出的字母,無數(shù)個水泡就是勞動的歌謠小調(diào)。后來魚遷徙到了岸上,比如現(xiàn)在的這個叫壬辰占的村子?;钤诖遄拥聂~漸漸褪鱗,尾巴分出兩腳,雙鰭化作雙手,它心中的水草蘗變成莊稼——大豆、花生、小麥、水稻,以及村子的石磨、月色、遍地的霜雪、人糞雞屎,還有低岡上的墳?zāi)梗h蕩的靈魂。它承載的重量已經(jīng)是一個村子的重量。作為魚,它慢慢邁著老槐樹的步態(tài)。作為人,它邁著蟲子的步態(tài)。它早已丟掉了悲傷,因?yàn)楸瘋呀?jīng)在戰(zhàn)爭中用完。很多年前,朱元璋與陳友諒在這座湖一帶水戰(zhàn)。壬辰年,朱元璋占領(lǐng)這個村子,取名為壬辰占。悲傷就是這樣,因?yàn)橐粓鰺o所謂誰對誰錯的戰(zhàn)爭而消減——那時候,湖看著村子,村子看著湖,彼此和睦相處,沒有比戰(zhàn)爭更大的壞事了。如今隔湖相望,那些曾經(jīng)的同一族群依然在艱難地呼吸,焦灼而絕望—— 一座湖越來越小,被沙洲和灘涂分割,被圍湖造田的機(jī)器切割,被垃圾和茂密的葦草閹割。湖還是湖,卻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大湖。仿佛戰(zhàn)爭并沒有消逝——它以另一種更慘烈的方式還魂。湖越來越小,越來越像一個個大池塘,碎片似的嵌在土地上。另一邊的村子,村人在一路假裝安詳?shù)匕尾?,在摘大棚里的反季?jié)蔬菜,在和農(nóng)藥、化肥較勁。更多的則是無邊的荒野,被偶爾經(jīng)過的雞鴨占據(jù)。只有魚知道,當(dāng)它兩手空空從村子里游回湖中,恢復(fù)魚的樣貌,湖水就動了一下。嬰兒一樣動了一下。
更多的魚準(zhǔn)備從壬辰占村撤退,一條土路成了關(guān)卡。如果可能,魚們還想往太湖縣的湖里走一走,往宿松縣的湖里走一走。幾個縣的湖連在一起,那是魚們心中的大湖,興許比天還大。后來魚們發(fā)現(xiàn),即使野雁一季季地飛,它們也不是同一片天空,即使自己興沖沖走一輩子,壬辰占村活著的還是人的姿勢,而不是魚的悲喜。
有人在村路上殺魚,有人提著網(wǎng),似乎是要登上篷船,突突突向湖中開去。變成了人的魚,并沒有遲疑片刻。
這是可怕的事。這又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
現(xiàn)在那條待宰的魚,看到沿湖的高灘和沙洲蘆葦叢生,看到丘岡上松林、楓香、麻櫟混雜,一片幾十畝,或幾百畝。那些圩區(qū)的楓楊、柳樹、刺槐,都可能是它的眠床。然后它看見了無數(shù)白白胖胖的棉花,簇?fù)沓娠w舞的棉被,又軟又暖。
魚的心事就是湖的心事。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魚已經(jīng)沒時間想明白。
這座湖叫泊湖。它擱在望江縣的西南部。望江,對面就是長江。一座湖的一生就是像魚一樣往長江里奔。所謂湖,就是一條大江的往生或前世。所謂魚,湖就是它安魂安心的原鄉(xiāng)。
山色如茶
皖南青陽,其東南諸峰,林壑尤美。晨起見諸峰如飛帚掃天,山色如石臺禪茶霧里青。仰觀天地之大,而山何其小,人何其渺,幾葉六安瓜片而已。
上午登臨九華后山,山色漸沸。峰名滴翠,仿佛吾鄉(xiāng)的高山野茶岳西翠蘭,又如一盞時光浸潤的碧螺春,被僧人用天空的罐罐熬著。寺名翠峰,寺里僧人仿佛不是念經(jīng),而是日夜熬茶,五次三番,把熬的茶從罐罐里倒進(jìn)倒出,直至湯色滴翠。茶味則像寺前一畦畦低矮闊袍灰茶樹,蒼老苦厚。滴翠峰就是夏天那樣葳蕤的湯色,峰頂如壺蓋。我們數(shù)十人在寺門左首的走廊上吃應(yīng)季黃瓜,脆嫩可口。又吃昔陽薄餅,香脆喜人。山西昔陽,住持僧的老家。我們都在一壺茶的茶蓋下過老茶癮。呷一口,苦香濃烈。陽光濃烈。一個山寺,曾是華嚴(yán)大道場。如今數(shù)個小僧。設(shè)想數(shù)個小僧遠(yuǎn)離前山幾百寺的喧嚷,一路念經(jīng),天晴澆菜,坐廬聽雨,仿如在一路清洗茶漬。滴翠峰峰上有風(fēng),翠峰寺簇新如壺,后山僻,因此高出了凡間幾尺。
下午坐在古鎮(zhèn)陵陽的老橋上,樹影斑駁,人影斑駁,碑記斑駁。王祥夫老師一襲紅褲精神,水運(yùn)憲老師黑色短褲精悍。都是活成了精的自在風(fēng)雅,心生親切。河風(fēng)自帶江南茉莉花茶的溫軟。近處的桃樹,楓楊蔥蘢,碩大的倒影歷歷在水,還有馬頭墻、后窗、碎花的窗簾、晾曬的被褥、鐵匠鋪、剃頭鋪招牌的影,一團(tuán)團(tuán)安化黑茶似的堆疊在河中。青山遠(yuǎn)來,投影水中如扇面,如蒲團(tuán),如僧人趺坐。兩岸陽光明麗,橋下水聲汩汩,一河碎銀婆娑。一河蕩蕩泱泱的墨汁。一個黃山毛峰般苗條的男人,妄圖踏石濯足,溯洄游之,卻“撲通”一聲,河水像一杯被熱湯迅疾沖開的黃大茶,將男人的半身打濕。就這樣。就這樣悠閑著,我抬眼看過去,一村子晃動的人影,山色云影兀自變化,近前的日子就這樣自足安閑。仿佛是另一種禪意,天地大茶壺,是不需顯山露水的安閑。
身姿如壺,身子如茶。天色如洗,山色如洗。四季在變,晨昏婉轉(zhuǎn)。我心逍遙,心里有通幽曲徑,曲徑通幽處,青陽山色深。漸漸天色蒼茫,山色如歸鳥。歸了。
雪意
每一座山都是一個巨大的時空集市,浩浩湯湯,裸石、深谷、瀑布、奇松,大鯢、白冠長尾雉、貓頭鷹,樸樹、白櫟、樟樹、楓香、金桂……或舉,或立,或臥,或俯,或仰,或削,或虬,或高,或矮……它們掛在天地之間,彼此相安無事,視若無睹,熙熙攘攘,忽然喧嘩,忽然安靜。
雪后初山。初山有初心,新生兒睜眼般的欣欣,奇妙。
在黃尾遇雪,在明堂山遇雪,在司空山遇雪。處處是雪,雪上有鳥爪印。我對竹峰說,雪是無字書,《雪天的書》就是中國畫的留白。雪將時空集市的所有抹掉,留白。
雪后木屋,宜有紅泥小爐一只。
兩三粒游人,在野。
司空圖
司空圖不是司空圖。春山空,夏山空,秋山空空,冬山空空了??丈讲灰娙?,不見慧可,不見李白。不見司空圖,司空圖在唐代,老頭手握《二十四詩品》,胸大肌老了,就流動老莊氣,玄氣。一部《詩品》掛在烏桕和楓樹上,如今碧桃滿枝。
綠杉野屋,是李白住過的。富貴冷灰。一千三百年前,他是逃亡客,避永王亂。
更早,一千五百年前的僧人慧可,竹杖芒鞋。山路崎嶇,冷雨、枯草、荊棘、石階和巉巖。但山月圓滿,晴雪窈窕,俯拾即是。他亦是逃亡客,避法難。
歸地即是司空。司空山。
蒼林流泉,霞蔚云蒸,恍如衣缽之地,慧可一眼就愛上了它。李白臨門脧一眼,也愛上了它。
緣分使一切從此開始不同。他們幾近皸裂的肉體重新被山風(fēng)縫合,點(diǎn)燃了儲藏在松脂里的激情,還將點(diǎn)燃一個個晨昏。高潮需要鋪墊、前奏,坐破苔衣的司空山,籍籍無名的司空山,先后被兩只瘦削之手推向世界?!芭尽保缤麑?shí)熟透、墜落,歷史的回音響在二祖寺的晨鐘和木魚聲里。
朝飲露,暮饕霞,十曝烈日,心懷謹(jǐn)藏一份土、幾粒粟。迎風(fēng)一吹,那粟在苦黃的泥土中掙命扎下,在無水的巖縫中吹彈走馬。泥中粟活成山民,巖中粟修成大佛。這是慧可之慧,象外之象。
筑室松下,脫帽寫詩。倒酒既盡,杖藜行歌:“南風(fēng)昔不競,豪圣思經(jīng)綸。劉琨與祖逖,起舞雞鳴晨。雖有匡濟(jì)心,終為樂禍人。我則異于是,潛光皖水濱。卜筑司空原,北將天柱鄰。雪霽萬里月,云開九江春。俟乎泰階平,然后托微身。傾家事金鼎,年貌可長新。所愿得此道,終然保清真。弄景奔日馭,攀星戲河津。一隨王喬去,長年玉天賓?!保ā侗艿厮究赵詰选罚粝肷莩蓿瑑?nèi)心卻血漬斑斑。司空,斯空,空自消融在這中國式的廣袤河山。這是李白之傷,言外之意。
自山門而上,有山寨遺址若干。曾經(jīng)的兵戎養(yǎng)肥野花無數(shù)。野花無辜,兀自深紅。野花野趣十足,但無人知,登臨意。
山景如《詩品》,雄渾、沖淡、纖秾、沉著、高古、典雅、洗練、勁健、綺麗、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縝密、疏野、清奇、委曲、悲慨、飄逸、曠達(dá)、流動。月出東斗,好風(fēng)相從;白云初晴,幽鳥相逐;天地與立,走云連風(fēng);風(fēng)云變態(tài),花草精神;花覆茅檐,疏雨相過。一幅司空圖,一個司空圖。司空山下問童子,童子遙指天上云。
一朵朵云白。東一朵白,西一朵白。東倒西歪的白。李太白的白。
夕陽在山,夕陽如金黃珠丸跳動在西山。日落將至,忽然悲傷。
回看山下二祖寺,黃墻紅瓦。紅瓦之下,張好好曾喂一條流浪小黑狗。另一條大狗似耍流氓,欲撲倒小黑狗。一逐一逃,大狗蹦蹦跳,小狗嗷嗷叫,恍若青梅竹馬。
行止如幼童玩鬧,叫聲如嬰兒初啼,溢出人間生氣。
我跟著吼了幾嗓。
暗藏星辰一卷
白鷺在田疇上飛逐,遼遠(yuǎn)而空寂?!鞍“ 薄鞍∨栋 ?,叫聲拍打著單季水稻的葉尖。也許在每個清晨,也許像這樣的無數(shù)個上午,叫聲從水稻的內(nèi)部出發(fā),以同一個速度向上攀升。陽光的能見度清晰得像一串水晶珠鏈,橫亙在霍山、舒城、岳西三個縣份之間。
一只蒼鷹在起伏的山巒上散步,一棵木梓毛筆一樣插在田疇邊沿,一百棵,一萬棵,無數(shù)棵,蘸著大地之水寫出層層的梯田:野茶翠綠得令人生出絕望。
皖西之地,大別山麓,卻有皖南春山般的奇崛。
青天如碗。一只倒扣的青花大瓷碗,盛滿外鄉(xiāng)的云朵,雨水,燒荒人的影,燒瓷人的腳跡,豺狼、野豬跑來跑去的靈魂,以及,孤傲的雷電。雷電因不討人喜而孤傲。在群山之間,一條發(fā)白的溪流裙帶一樣牽扯向遠(yuǎn)古,這是人間的畫作。這是無名者留在二胡里的婉轉(zhuǎn),或許還有笛音,民間永逸的藝術(shù)。黑笛中間的那幾個蒼涼的孔,里面有紅鯉魚流出的月光之淚。
這是黃尾鎮(zhèn)馬元組,一頭白羊停駐的水墨馬元。
青天之下,一個不大的老村。
恰是天晴好,人間的灶間生煙了!一位中年主婦在低頭洗菜。凜冽的山泉水從后山綿綿而來,沿著斜架的半爿長竹筒,流入池里。這泉聲不是嘩嘩、唰唰。只是簌簌地,不緊不慢,不疾不徐,有如僧人翻經(jīng)遺下的天籟。灶間則是蒼發(fā)老婦,用火鉗夾一團(tuán)松毛往灶膛里慢騰騰地捅,捅……火勢就從灶膛向外蔓延,映照得老婦的皺臉生出紅暈的波浪?;饎轁u小,一明一暗,老婦的臉就在這半明半暗之間浮沉,仿佛幾十年的歲月,仿佛群山夕照,又仿佛朝陽熙起,雨露萌生,一忽兒,仿佛一輩子似的悠長。
馬元在枝上筑巢。喜鵲巢,麻雀巢,斑鳩巢,白頭翁巢,白鵝和灰鴨集在樹底,一只蘆花雞咯咯咯,池塘里游動麻溜苗條的野魚,烏桕慢慢結(jié)出黑籽,還有野花野草,肥得葳蕤。遂想起《詩經(jīng)》句:
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
一派淳情爽朗真璞。
或許江河的那種急促勁兒,不合馬元的道法。
入目的,全是二十世紀(jì)五十至八十年代的老房子,無一棟磚混、鋼構(gòu)新樓。三三兩兩的老屋,均依山而建,散落在坡邊,遠(yuǎn)看像一些橫躺著的白豆。老墻厚實(shí),估計(jì)一尺多厚,整座房屋沒用一塊磚、石,純靠木板夾起黏實(shí)泥土一層層夯成。當(dāng)年,夫妻父子兄弟姐妹到地里拉土坷垃,擔(dān)水和泥,鋤泥脫坯、打夯、壘墻、上房笆,方才建成這種厚扎、冬暖夏涼的房子。
斜對面的牛草山懸垂下一匹清亮的水。
中年人生,易得悲欣交集。已不是瀑,是一汪瀑下緩流的溪,含蓄溫靜聲氣韻雅。
馬元是個僻遠(yuǎn)、自成體系的微型王國,時間走得特別緩慢。走了這么久,還是半下午。碗里我存有靛藍(lán)的星辰一卷,尚未打開,尚未給它以智慧的命名。一只獾子像大王巡山,在等待日落將這片野地慢慢覆蓋。那時候,野樹林里會驚飛幾聲鳥鳴,琴弦般的柔光穿過薄如蟬翼的暮晚。月亮升起。月亮像金紅的水缸一樣升起。水色漾動,一天變得尤其神秘而歡愉。
責(zé)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