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柳金
走古驛道,最好的方式是脫去鞋襪,光腳而行,讓腳掌在滑亮的鵝卵石上摩擦。唯有如此,才能使一雙帶著浮塵和嘈雜的腳在遠古時光面前保持謙遜與敬意。腳,本能是走路,而古驛道,給所有當(dāng)代的腳提供了教科書式的范本。但沒有多少腳還記得這樣一條垂垂老矣的路,從歷史縱深處發(fā)端,盤桓于青山綠水間,被來來往往起繭的腳掌打磨成閃光的項鏈,卻湮沒在當(dāng)代無數(shù)水泥路、柏油路、高速路、鐵路、輕軌交織的密網(wǎng)中。
正因為這些一條比一條快速的路,讓原本用來行走的腳享受著現(xiàn)代文明過于膨脹的優(yōu)待,而減少了與地面摩擦的機會,以致人為地消解了腳的物理性,使它變得柔弱、輕浮、乖戾,甚至面目模糊。得感謝幾位朋友,在一次回鄉(xiāng)時陪我走了一段古驛道,讓我重新找回行走對于腳的意義。
在這里,山嶺是動態(tài)的,一道梁接著一道梁,綿延不絕,遝岡復(fù)嶺。古驛道隨山勢逶迤前行,如一條長長的項鏈被誰用力拋出,該拐彎時拐彎,該上坡時上坡,極少裁彎取直或避重逐輕,顯得率性自然。雙腳踏上路面的鵝卵石和碎石,我看到一片瑩瑩亮光。那天陽光刺眼,大火球帶著炫耀掛在頭頂,而照射在鵝卵石上的光束卻是那么柔和,像一面鏡子反照出山光水色與遠去歲月的影子。我探下腰,伸手摩挲著比拳頭大的石塊,光滑如緞,明潔若眸。與之對視,許是可以看見來自歲月深處的身影和履痕的。我乃俗人,遠未臻此境界,但看著這一路鋪排開去的石子,腳步便不敢有絲毫的隨意,蓄著勁,挺直腰桿,把自己裝作是一個擔(dān)鹽販煤的挑夫。但腳步一點都真實不起來,踩在石子上既不沉穩(wěn),也不貼。是的,隔,明顯隔了,究竟隔了什么?也許是年代,也許是處境。說穿了,隔的還不就是“真實”!這是極難裝扮的,即使帶了千般愁苦萬般不幸,也一定與當(dāng)年為生計為前程甘當(dāng)赤腳大仙或磨破鞋底的現(xiàn)實,有著不可逾越的距離。
這條名為十二肩嶺的古驛道,據(jù)說建于明嘉靖三十五年(1556),是打通江西與粵東北梅州的交通命脈?;涄M兩省交界處山高林密,險隘重重,往南為廣東梅州平遠,朝北為江西尋烏,一道貫?zāi)媳?,一腳跨兩省。而這條十二肩嶺古驛道,在位于梅州興寧大坪鎮(zhèn)金坑村與羅崗鎮(zhèn)福勝村之間,往北走可通平遠直抵江西。關(guān)于它的真實身世,我無從考據(jù),也無須去故紙堆里苦心孤詣?wù)覍ぷ糇C。古往今來,這段驛道被來往行人視為畏途,挑夫肩擔(dān)重負(fù)翻越此山梁,要換肩十二次,故名。
我當(dāng)然不能真正體味到挑夫翻山越嶺的苦累,想必是深入骨髓的。雙腳鉚足了勁,腿肚子上的肌肉硬邦邦地鼓著,上身穿一件背心,抑或干脆光著膀子,腹肌、胸肌結(jié)實如鐵,發(fā)出古銅色的光澤。一手緊握擔(dān)繩,一手撐著扁擔(dān)一端,肩膀被壓得紅通通的,如一塊燒紅的烙鐵。換肩時,歇下?lián)?,換另一只肩膀。也有不駐足,直接放慢腳步換肩的。扁擔(dān)從左肩向右肩挪移,搭著的左手往右后方用力,右手撐起扁擔(dān)另一端,著力點迅速轉(zhuǎn)移到右肩。這一連串的動作要利索,不能含糊,當(dāng)然需足夠的氣勁撐著。若是右肩換左肩,反其道而行之便可。
有鳥鳴蟲唱傳來,清麗,婉約,夾雜著山間草木的氣息。這聲音一定是擦著草尖和樹葉之間的縫隙彈跳過來的,我似乎看到了毛蕨、芒萁、小蓬草、銀膠菊、藿香薊、婆婆針、斑地錦和松木、樟樹、杉樹、楮樹的影子。山風(fēng)不知從哪個方向徐來,仿若在身上涂了一層清涼油。諦聽著這凝寂的靜,鳥鳴蟲唱成了一種反襯,安靜便被放大無數(shù)倍。我分明聽到了匆遽的腳步聲,每一步都沉穩(wěn)而焦慮,像一塊石頭落在另一塊石頭上。他們肩擔(dān)重荷,全身的力道都傾注于雙腳,赤腳或鞋底從鵝卵石上走過,步步有聲,用腳丈量出一個浸染汗水的遠方。要是幾個人前后而行,腳步聲想必是錯落有致的,彼此間形成了一種應(yīng)和與較勁。實在太累時,會在樹蔭或茶亭里小憩,喝口水,吃點干糧,有酒癮的興許還會抿一小口酒,即興唱幾首客家山歌。茶亭里有茶水和仙人粄,花點小錢,買一碗滴了蜂蜜的仙人粄,嘬一口,那真叫個爽!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話匣子哪還能藏得住,邊喝茶邊講掌故,扯閑篇,嘮大嗑,越說越遠,無止無休,高至廟堂天街,低至閭巷草野。打趣,謾罵,互懟,村里的破事,家里的活計,心里的苦悶,一股腦兒往出倒,哪管他天皇老子。得趕時辰呢,斷不能閑嗑半天誤了正事,到頭來吃虧的還不是自家?
眼睛便落在籮筐里,重又挑起擔(dān)子,邁開腳步往北走去。從興寧往江西去的,多挑白鹽、紅糖、日雜或干貨,這些物資都為當(dāng)時的江西所匱乏。要是從江西方向來的,挑的多是干蘑菇、竹篾等。江西多大山,盛產(chǎn)蘑菇、苗竹和木材,興寧的農(nóng)用籮筐、簸籮、畚箕等竹器所用之竹篾,多從江西運來。而木材,一般走水路運抵。興寧大坪金坑村煤炭資源豐富,古驛道少不了有挑煤的,據(jù)說煤挑至興寧城居多,挑至江西較少,因江西遍山木柴,煤炭當(dāng)然沒有鹽、糖等物資受歡迎。
這條連接江西和廣東的十二肩嶺古驛道,成了粵贛兩省商貿(mào)交易和政令傳遞的要沖。嘉靖二十九年(1550)任興寧知縣的江西廬陵人氏黃國奎,正是走這條驛道赴興寧履任的。翻開《興寧縣志》“明清民國興寧縣令名錄”,明代共有十三任知縣是江西人氏。他們?nèi)缛舨蛔咚罚嗤窘?jīng)這條古驛道往返于粵贛兩地。
從明嘉靖年至近代的三百多年間,多少販夫走卒、引車賣漿、政客商賈從十二肩嶺古驛道走過,窮人以腳丈量,富商車馬代步,無數(shù)的腳印和車痕,將一顆顆鵝卵石打磨成了珍珠,其蜿蜒狀恰似一條盤桓山間的珍珠項鏈。這是歷史饋贈給這方山水最貴重的禮物,貨真價實的手工打造版,也是唯一的珍藏限量版。后人從這一顆顆晶瑩的珍珠里,讀出的是前人關(guān)于行走的血淚史,他們或為稻粱謀,或為走親訪友,或為膏腴世爵,或為頂戴花翎,三教九流,各懷心事,都從這數(shù)不盡的鵝卵石上踏足而過。多少年后,這些鵝卵石并沒有刪除歷史記錄,清晰地照見了行走的腳步和身影。
我忽然想起曾祖父、祖父也是走過這條十二肩嶺古驛道的。祖父生前多次提起,大概十九世紀(jì)四十年代前后,曾祖父遠在江西定南一個叫細(xì)坳圩的地方開旅館,生意還過得去。據(jù)說那里商貿(mào)繁榮,不少興寧人聚集經(jīng)商。待曾祖父的兩個兒子成人后,祖父從老家趕往細(xì)坳圩開縫紉店,叔公后來也在那兒開起中藥鋪。而十二肩嶺,是他們從老家到謀生地的必經(jīng)之路。小本生意,聊以養(yǎng)家糊口,坐馬車是不敢奢望的,全靠雙腳行走。聽祖父說,走三天三夜才能抵達。當(dāng)然不是空手來去,免不了要肩挑手提。若從老家出發(fā),想必是要挑點米谷雜糧的;要是從細(xì)坳圩回家,也得帶點日用品、衣料或特產(chǎn),曾祖母領(lǐng)著一家老小在村里深耕細(xì)作,稼穡艱難與家事蕪雜足以累垮一個女人。幾乎是曉行夜宿,遇上刮風(fēng)下雨,白天的行走便如負(fù)重軛,要是夜晚星夜交輝,趁夜趕路也屬常事。
我查了一下高德地圖,從老家到江西定南約二百三十公里,這是高速路計程。高德地圖是不可能計算出古驛道里程的,這條在網(wǎng)絡(luò)數(shù)據(jù)中失聯(lián)的道路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去計量,那就是雙腳!我無法知曉曾祖父、祖父、叔公走完古驛道抵達江西定南時,腳會不會腫脹或起血泡,至少雙腳渾無知覺,沉重得如同兩根廢墟上的木柱。
有機會,我是要沿這條古驛道走去江西定南細(xì)坳圩的。曾祖父的旅館、祖父的縫紉店、叔公的中藥鋪早已煙消云散,就連具體的位置,也成了無解之謎。這不要緊,終點只是方向的確立,而我要體味的,是先祖?zhèn)冏哌^的這條三天三夜才能走完的古驛道。
我生于斯長于斯的羅營村于十年前舉村遷移,總是有很多物事讓我不斷回望,從村前橫穿而過的古驛道,多處被亂草雜木覆蓋。它與十二肩嶺古驛道一脈貫通,彼此相距的五六公里路段早年已被水泥道替代。村前的這條驛道卻完整地保存了下來,長約兩公里,一直通往興寧城方向。河邊懸崖處建有寺廟,廟側(cè)為天然國泰巖,草木繁茂,水流潺潺,風(fēng)景奇麗。時任興寧知縣黃國奎乃江西廬陵人,到興寧上任曾經(jīng)此驛道,對國泰巖贊不絕口。據(jù)嘉靖《興寧縣志》記載:“(縣北)四十里曰國泰巖……嘉靖庚戌年(1550)十月,邑令國奎履任,道經(jīng)巖下,一登亟稱奇勝。”
去年春節(jié)回鄉(xiāng)時,我從搬遷至合水水庫之畔的移民村出發(fā),帶著女兒、侄子、侄女回了一趟村。車停在村前,徒步朝古驛道走去。孩子們興致很高,放開步子,像幾只出籠的家雀。他們幾乎很少走路,上學(xué)放學(xué)坐車,回到樓下乘電梯,外出當(dāng)然也以車代步。讓腳回歸行走,這是所有人的一種本能,會萌生久違的欣喜。就像山雀看見藍天,自會婉轉(zhuǎn)鳴叫兩聲。尤其是現(xiàn)代人,走路的機會少,能自由地行走何嘗不是一種幸福。我為孩子們感到愧疚,這當(dāng)然不是我的錯,也不是時代的錯。在什么都強調(diào)速度的當(dāng)下,是有必要讓一些步伐慢下來的,比如孩子,至少使他們懂得行走對于腳的意義,不能讓腳成為一種擺設(shè)和道具。
帶他們行走古驛道,我原以為會遭到異口同聲的拒絕,沒想到一個個都滿口答應(yīng)。后來我想,他們對古驛道是懷著好奇心的,假若帶他們?nèi)ビ螛穲龌蚵糜味燃俅?,也許毫無感覺。而古驛道,在他們的生命辭典里是完全陌生的新詞,強烈地刺激了他們的生命體驗。
腳下的鵝卵石,多年無人行走,依然光可照人。大年初一,陽光正好,把孩子們的身影拉得長長的。他們只是好奇地往前走,甩著小手,或跑,或雀躍,開心得無與倫比,卻渾然不知曾經(jīng)有多少來來往往的各色人從這條古驛道上肩挑背扛地走過,包括他們的高祖父、曾祖父、祖父也留下風(fēng)塵仆仆的身影。
大概走了半個鐘,孩子們?nèi)撊ネ馓?,汗水爬滿了臉。前面芒草掩路,我找了廢棄的竹竿試圖開道,但芒草長得比人還高,終不敵它們的集體力量,手背被劃下幾道血痕,只能望著對面的寺廟和國泰巖興嘆。
不知道這些草有沒有前世,如果有,是不是曾經(jīng)在驛道上行走的人們。即使時代已疏遠了古驛道,但他們以另外一種形式留存了下來,在驛道上守望著一種遠去的精神。
我撿拾起一顆驛道上的小鵝卵石,緊緊攥在手里,孩子問:“你要把這石頭帶回家嗎?”
我說:“嗯,你們的高祖父、曾祖父曾經(jīng)在這些石頭上走過,三天三夜才能走到他們謀生的地方!”
孩子們俯身撫摸著比拳頭大的石塊,在新年的陽光下照見了稚嫩的臉。他們也許不能讀懂一部漸行漸遠的歷史,也不知道為什么古驛道上的鵝卵石是被時代遺忘的珍珠。但行走,能讓他們找到走進歷史的最好入口。
我脫了鞋襪,赤著腳,踩在光滑的鵝卵石上,一陣觸電感從趾尖沿著雙腳經(jīng)絡(luò)通向周身。那一刻,我看到山巒、溪流、草木、飛鳥有了重重疊疊的影子,風(fēng)乍起,影子們邁開腳,紛紛沓沓地走在古驛道上。我側(cè)了側(cè)身,為那些趕路的靈魂讓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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