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春季可以用來形容一次艱險而獲新生的歷程,可以看成一個人困厄之后步入的坦途。它給人一種希望,連同欲望,一起瘋狂地生長。經(jīng)過一冬封存的植物,在漸生暖氣的土壤里,各自緊密經(jīng)營,相繼綻開花朵,像無數(shù)張開的嘴。沒有哪一種植物可以占盡春光,卻都在盡力伸展,沒有矜持,更缺少謙讓,如果是挨得很近的兩種植物,它們對空間的爭取就更不肯落后。春日不免太艷俗了,那么多打開著的花,如同無數(shù)喋喋不休的嘴——“紅杏枝頭春意鬧”,如果從另一個角度看,也是文人對于這種無序的亂哄哄的場景的一種討嫌。整個春日就是在濃艷中度過的,不管你樂意不樂意,睜眼就可以觸及。當(dāng)然,這種集體的張開是由節(jié)氣造成的,根植于地,頭頂于天,只能如此。明人袁中道無奈地說:“造物天然,色色皆新;春風(fēng)吹而百草生,陽和至而萬卉芳哉!”試想,整個天氣、地氣如此,植物不能無動于衷,甚至連枯木也迸發(fā)新芽。我十三歲的時候,人人緊張起來。中學(xué)關(guān)門,讓我無學(xué)可上。街上都是鬧革命的人,他們是工廠里的工人,行政單位的公職人員,他們不在廠里干活,不在單位上班,卻都在街上,戴著紅袖章,喊著口號,讓人覺得很有號召力。少年的我無書可念,也就成日閑暇,家里成分不算好,也就加入不了紅衛(wèi)兵。在城市里洶洶的人流里,安坐不下來,還是想著往外跑,融入時代潮流里。其實,那時以我的生活經(jīng)驗根本難以判斷發(fā)生了什么,朝哪個方向發(fā)展,但時代的潮水把人沖撞得搖搖晃晃,少有能站得住的腳跟。我有個同學(xué)的父親真算得上有自己腳跟的人,他很有技巧地和兒子談話,讓兒子接受他另一個方向的引導(dǎo)——把他送到一位精通英語的老文人那里,去學(xué)習(xí)當(dāng)時與時代格格不入的另一種語言。小伙伴們在街頭沖沖殺殺的隊伍里,再也沒有他的身影,他在另外一個世界里開始另一種生活。十年之后,形勢發(fā)生驚人之變,他操著熟練的英語考上一所名校,而后生活、事業(yè)狀態(tài)越來越好,而那些小伙伴大都沒有這么幸運。他的經(jīng)歷解釋了一個道理,于無聲處自行其是,不荒擲自己的時光和精力,才是最實在的事。天下有不多的事與我有關(guān),而更多的事是與我無關(guān)的,既認(rèn)定無關(guān),盡可置之不理。
我到寺院里找人,會看到一條巨大的木魚,平掛在回廊上,雕工粗獷,兩眼圓睜。讓每個走過的人都能看到,可見不是信手。最可靠的說法是出家人不可懈怠,必似魚終日警醒,勤于修煉。的確,魚是畢生睜眼的,半夜起來,金龍魚閑雅地穿行于池里,睜眼看明滅的世界。沒有一個人看到魚閉眼,即便在死魚面前。用一雙睜眼的魚來勸勉人的修行,一個人出家了,這個世界可以不必留戀了,而要見的是佛主、佛經(jīng),見與佛有關(guān)的對象。但很多的時候,僧人都是閉眼的,在大量的誦經(jīng)時間里,他們必須合上雙眼,看起來十分專注。香客來來往往,衣著華麗,如花似玉,睜開看了還是會使人分心。依照我練功的體驗,一個人閉眼時內(nèi)心還更紛繁,前生后世的影像紛來眼前,讓人一時收不住,還好張開了,它們馬上不見了。通常認(rèn)為眼睛的設(shè)置就是為了觀察這個世界,不管這個世界最終如何變化,都會被張開的眼睛記錄。眼睜睜地看著——這是對眼睛最真切的描寫,在遇到自己需要重視的對象時,眼睛的狀態(tài)就是如此。張開的眼睛把內(nèi)心的隱秘泄露出來,甚至看得忘乎所以而失態(tài),失去了平日的矜持和莊重??墒牵芏喾矫媸侨说难劬μ骄坎坏降?,徒睜雙眼而無奈,甚至細微的感覺還不如一個瞎子。這也使人對張開的雙眼有了一些懷疑,覺得它只在表層游移,滑了過去。有一個人深夜陪一個瞎子回家,在黑暗里上了那架顫巍巍的木質(zhì)樓梯,然后進入黑乎乎的房間。他覺得自己有雙眼,卻不如一個瞎子在黑暗中靈活。他靈活地給客人倒開水拿點心,還快步跑進里屋把收藏的一個東西拿出來讓他撫摸,又到陽臺搬出一個小盆景要送給他。瞎子的房間沒有燈,因為他很多年不需要燈了??腿瞬挥缮龈锌?,瞎子除了眼睛是閉合的,其他部分,卻比常人更充分地張開了。
李老在冬日的午后總會在那個陽光充足的地方坐著。他對我說不想午睡,被窩還沒暖和又得起來了。我說你盡管睡到傍晚也沒人打攪你,起來時家里也把晚飯做好了,吃了正好有精神看看電視——現(xiàn)在,家里人都隨你。他不聽我的,靜靜被陽光包裹著,不久就舒服地閉上眼睛張開嘴,好像入睡。李老的職業(yè)是牙醫(yī),開個私人診所,他的工作就是拔牙,其余做得不算好。他說他幾十年的時光都是面對無數(shù)張嘴,平日閉合著,他讓它們張開,不是要它們說話,而是讓它們不說話,他借助張開的口徑,觀看里邊的復(fù)雜形勢,很快明白要用幾號工具,把那顆讓人痛不欲生的蛀牙拔出來。手上功夫是他謀生的資本,準(zhǔn)確,迅疾,沒有一個人質(zhì)疑他拔得這么快,電光石火一般,收費又不便宜。他在張開的嘴里度過整個白日,他經(jīng)常說的就是“張開點,再張開點,好!”有些人張開嘴又愛說話,李老挺煩他的,這樣影響了他手上功夫的施展。老客戶不少,鄰里,朋友,還有一些陌生人,在拔第一顆牙之后對他產(chǎn)生了信任,嘴里一有情況就來,覺得李老應(yīng)該負(fù)責(zé)這張嘴里的事兒。李老有些吃驚,他們這些人嘴里的牙齒越來越少了,時光推移,他總是把這些堅硬的牙齒由嘴內(nèi)移到嘴外,往往在拔出一顆壞牙時,他會松開鉗子,讓它“當(dāng)”的一聲掉在瓷盤上,有點像影視里從肉體取出一顆帶血的彈頭,一定要讓它發(fā)出鏗鏘之聲,這時真是太開心了。李老在他們張開的嘴里看到了鮮紅的舌頭,彈性的肥厚的,但與牙齒的硬度不可相比,有時舌齒之爭,傷痕總是在舌上。到了晚年,堅硬的牙齒漸漸不安坐在嘴里了,舌頭卻依然完好靈動。李老自以為他最了解嘴內(nèi)的秘密,沒有誰會像他這樣,閱盡無數(shù)張開的嘴,且不言語。他學(xué)拔牙純是一時之念,想不到既能謀生,也能養(yǎng)生,拔牙時的凝神靜慮,收視反聽,使他內(nèi)氣充盈,聚于指腕。天朗氣清的時候,護工各自推著自己的主人來到老年醫(yī)院場子里曬太陽,遲暮的人對著陽光一律閉著雙眼,而嘴都不由自主地張著,他們想說什么,或者想問什么,卻沒有聲音從這個洞口發(fā)出——人生最終都是如此,有許多瑣細的交代,有許多疑問沒弄清楚,我母親就是如此,我只是聽到了風(fēng)拂過的聲音。
我小時候有個習(xí)慣,白日里也喜歡把老家的大門關(guān)上——當(dāng)時的院子大門是用杉木棍子釘起來的,簡直就是古人說的柴扉,外面看得到里面,里面也看透了外面,但關(guān)起來會有一種安全感。里邊的大門,我也喜歡關(guān)上,使人在里邊安心不少??墒嵌炭倳哌^來打開,說大白天關(guān)門閉戶好像家里沒人了,不妥。那時門雖設(shè)而常開,孩童這家進那家出,張開的前門、后門給了他們奔跑的便利。門的張開,我以為危險來時一點抵擋的時間都沒有——我小時候覺得人是沒有什么安全感的,尤其暗夜,地大人稀,黑色像一只巨大的口袋,人被套在里邊,茫然無助。到了我十三歲那年,二姨反過來叮囑我要把門都關(guān)起來,閂好,因為大革命來了。她在敞開著的灶口,把一本本古舊書化為灰燼,這些紙張煮了不少日子的開水和飯菜,風(fēng)一吹過,紙灰若蝶而翩躚——對于灰燼,就是神仙也沒辦法查出什么來。后來,人們對于門的作用還是沿著我小時候的思路走的——門是用來關(guān)的。每一個人進入家門后,最先就把厚重的門關(guān)上,門洞大開的人家畢竟很少,有的偶爾打開,外人也可以看到主人巧妙地設(shè)計了一個玄關(guān)擋擋,不讓人看到里邊的動靜,抵擋處可以是一個長腳的花架,一道若隱若現(xiàn)的紗簾,一張線條簡明的博古架。為了反窺外面,在大門上還裝了一個貓眼,此時就知己知彼了。我很高興,每一個人更重視自己的隱私了,這對自己的肉體、精神都是一種負(fù)責(zé),為自己活著。電話的普及,我覺得一個好處就是預(yù)告,從而尊重了別人。要到對方家中拜訪,必先電話聯(lián)系,如果主人樂意、歡迎,這扇門在拜訪者到來時會如期打開?,F(xiàn)在的老家,家家的門都關(guān)著,即使里邊有人,小兒與小兒不游戲,大人與大人不串門。我走在老家的巷子里,不見一人。
一家小學(xué)遷到我家后面的一個空間里,舊日冷僻之氣一掃而光——學(xué)校在哪里,生意在哪里,這話已被屢次印證。鄰里紛紛破壁,或托管所,或文房四寶,或小吃美食,上課放學(xué),道途充塞。像我家這般一天到晚閉門是掙不到錢的,反倒要感受嘈雜。店鋪的門都大開著,所謂開張就是如此,學(xué)生是不竭之源,一些學(xué)生走了,又一些學(xué)生來了,進進出出沒完沒了,都在消耗著他們低價購入的劣質(zhì)品。學(xué)校的聲名也撐大了教師的膽,在自己的房子里,買上課桌椅,文房四寶,她只稍稍暗示一下,來學(xué)的學(xué)生就擠破腦袋,于是請人來教,自己當(dāng)老板。我父親母親擅長語文教學(xué),尤其父親可謂權(quán)威,我也只見到他們閉門備課、改作業(yè),從未課外再行補課一舉。他們覺得該教的都在課堂上教完了,補課決無必要,那些時間應(yīng)該讓他們?nèi)ヴ[騰去游戲,因為政府給了老師薪水,學(xué)生父母繳納了費用,接下來就是教者用心教,學(xué)者用心學(xué),就是這么一種十分簡單不過的關(guān)系。我的整個小學(xué)階段都與老師產(chǎn)生不了密切關(guān)系,我覺得沒這個必要,師生之間還是要有一個距離,盡管我還當(dāng)了學(xué)校少先隊的大隊學(xué)習(xí)委員,但我在路上遠遠見到老師來,我還是要躲開著走,同時我也很不喜歡他們家訪,家訪使人緊張,有的老師前腳才走,后腳我就聽到了張三因皮肉痛楚發(fā)出的哭聲。我更傾心于舊日的私塾之教,私塾先生各有各的講章,各有各的問學(xué)傾向,門戶自立,互不相干。家長送子女進私塾,絕對地信服,子女挨了戒尺的,掌心通紅,家長也絕不會上門理論,如此明理便給了為師的很寬松的權(quán)利。私塾先生除了古板和酸腐一些,似乎沒有太多可以挑剔。魯迅為塾師壽懷鑒的造像可以窺見萬千塾師之一斑,他只講圣賢,若學(xué)生問他:“怪哉這蟲是怎么一回事?”他是不屑回答的,而他激情洋溢地朗讀:“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可以想見他飛揚的眉目神情,讓人迷醉到如今。私塾關(guān)門了,世上再無壽懷鑒。
這次回家見到土地宮,不由大吃一驚,簡直是一個大工程了。現(xiàn)在沒有哪個單位、個人愿意阻止它的拓展,任它膨脹開來。它旁邊的那些房舍是如何讓位的,我覺得比政府拆遷所費的手段要少得多——誰也不愿意在看不見的神明面前理直氣壯地討價還價,反而顯示出一種謙卑和恭敬,覺得騰地方給神明是自己的一種福報,不禁暗喜。當(dāng)年上學(xué)放學(xué),土地宮是必經(jīng)之路徑,它如此之小,就是一個小小的神龕,一個香爐,幾縷香煙裊裊起來。同學(xué)中有人撿起石塊朝神龕上砸,時間久了灰頭土臉殘損破敗。到我六年級時,造反的紅衛(wèi)兵來了,一出手,土地宮就消失了。偶爾也會有幾炷香插在地上,肯定是哪個香客趁天時已晚來此訴求留下的,敬神如神在,即使夷為平地,這個地點也是要使人生敬畏之情的——我們常說的遺址、舊址,也就是說它非同一般,有靈魂在里邊。過了些年,人們又大膽地在言行上表達對神明的崇仰,跪他拜他。并付之于行動,如野火過盡的野草,萌芽長葉,縱橫延伸,重塑宮門,建造宮殿,油彩絢爛,五色成章,讓土地神真正像個神,端坐于殿中供人禮拜。我對空間的認(rèn)識往往停留在適用即可之上,神仙也是要戒驕奢的,清人李漁就論述過,“土木之事,最忌奢靡”,不要讓人給寵壞了。后來進了宮門,才覺得土地宮的擴大是有緣由的——供奉的神明已經(jīng)是一串名單了,除了玉皇大帝、如來、觀世音,余下的是一些將軍、真人、王爺……一個進香的人來,跪下、磕頭,眾神明保佑他,是否更顯得威力無限。沒有誰阻止宮殿的延伸,神明因為看不到而更見力量——許多這方面的傳說使人毛骨悚然,即便不信,也應(yīng)該敬之,然后遠之,先秦的哲人就表達了這種相處的玄機。神仙不是終日在天上飛的,他也要有安歇之地,因此人有這樣的義務(wù),為他們忙碌,也是為自己平安。土地宮一天到晚都敞開著,守宮人只是象征性的管理,不必?fù)?dān)心里邊的物品遺失——往這方面動心思已經(jīng)是罪過了。殿內(nèi)燈光昏黃,它的效果是增加了神秘的氣氛,使人謹(jǐn)重。我想起那個抓起石頭砸向土地宮的同學(xué),這么多年了,不知安好。
我到老家的日子,白露已經(jīng)過去一段了,自家的一棵龍眼樹枝頭還停留著幾串沉甸甸的果實,在秋陽下閃動著咖啡色的光澤。我借助梯子,爬上墻頭,抄起那根修長的竹竿,它的頂端張開了嘴,正是天成的叉子。這棵龍眼樹是自己生長起來的,在人們不經(jīng)意的幾十年里越長越大,如果不是前幾年建造房舍堆了許多垃圾,它會更具有活力和姿致。它的果實少汁,甘甜,肉厚且脆,是龍眼中的精品。我給莊蜜兒一小串,一小時后她發(fā)短信來,說龍眼已在公共汽車上品嘗完畢,從龍眼枝里爬出一只螞蟻,她就把它留在車上了。后來我想起這只螞蟻——它原先在老家的樹上,卻隨著我信手采摘的枝葉被帶到了飛快行駛的公共汽車上,永遠回不到熟悉的樹上去了——偶然成了必然,許多事情的發(fā)展,在我看來好像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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