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雅
妹妹又來電話,催促淑華去幫忙,淑華沒主意。
博洛尼亞,一部迷你電梯,一把銅鑰匙,淑華能想到的就這兩樣。
電梯是傳菜用的,如家用烤箱那般大小,里面用不銹鋼包著,頂部嵌著一盞亮晶晶的小燈泡。飯館老板站在柜臺后面,身后是頂?shù)教旎ǖ木乒?,左手邊就是那部小電梯。廚師做好了菜,按一下按鈕,菜就上來了。老板取出來,放在柜臺上。電梯下去或者上來的時候,幾根細鋼絲纜繩由輪軸帶動著上下移動,和那些兩道門的老式電梯一樣。電梯下去的時候,這個地方是空的,有一道木門左右推拉。小門板上是一幅油畫風(fēng)景,畫著很寬的邊框,關(guān)著的時候,乍一看,以為掛著一幅畫。
銅鑰匙是妹妹家里的,她們住的那棟小二層,租了好幾年了。類似的長柄銅鑰匙,她們姐妹小時候在鄉(xiāng)下奶奶家見過,現(xiàn)在咱們這里,除了在新嶄嶄的復(fù)古家具上能看到,沒人用了。
那是她第一次出遠門,妹妹再三邀請的。家林沒去,讓她和佳佳去了,匆忙來回??彀?,三年都過去了。
三年里,又搬走幾家。晚上,一個人走在院子里,還有點兒怕,尤其是到防空洞口的時候。淑華家在最后一棟,挨著防空洞。這個防空洞是早年“深挖洞、廣積糧”那陣子修的,早就租給外地人養(yǎng)蘑菇了。
淑華試探家林,讓家林一起去,家林干干脆脆答應(yīng)了。淑華不敢相信。這太意外了。家林愿意,她倒猶豫了。這個年齡,把孩子扔下,自己出去打工,圖什么呢?他倆可不是那愛旅游的,幾十年不動都不嫌煩。
猶豫歸猶豫,妹妹再來問時,她說兩人一起去。妹妹怕他倆反悔,很快就寄來了雇傭文件。按照妹妹的指點,淑華整理了一大袋資料,找了代辦公司,代辦公司把資料送去大使館。比預(yù)想快,資料直接按地址返回家里,來回不過十來天。快遞不上樓,淑華接到電話去門房取的。往回走的路上,淑華想,也許沒過,不會這么容易。小心拆開大信封,兩本護照,打開來看,簽證大印清清楚楚蓋在那兒,成了!淑華木然。
她一邊做著準(zhǔn)備,一邊也等著家林哪一天突然變卦??杉伊肿灶欁砸?guī)整東西,根本沒有動搖的跡象。
淑華幾十天來用心做飯,直到最后一天早晨,都沒忘記給家林烤焦黃的小包子。包子是現(xiàn)蒸的,她五點就起來了。包子出鍋,放進烤箱,她給惠蘭打了個電話,叫她過來,順便把鑰匙收著。
淑華不想把房子租出去。住了三十多年的地方,和人長在一起了。幾次說這樓是危樓,要拆,但最后都沒有消息了。家林總說,這個樓,質(zhì)量比新蓋的還好。
這樓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他們的師傅住了五六年,九十年代初他們這批學(xué)徒就搬進來了。為了搬進來,他們倆趕緊領(lǐng)了結(jié)婚證。結(jié)婚不到一年,生了佳佳。前兩年社區(qū)給換了上下水和暖氣管道,還給衛(wèi)生間重新做了防水。拆是不可能了,淑華倒踏實了。
淑華前幾天就把冰箱里的干貨拿出來裝在袋子里了,兩大包?;ń肥撬突萏m一起到附近運輸公司的院子里摘的。那個院子也荒了,那兩排花椒樹是當(dāng)時住家種的,花椒不偷懶,年年結(jié)。她們“自己的”廠子,她們反而進不去,早就賣給老板了,那廠院里有棵山楂樹,出了名的。半袋面粉,一袋米,一箱蘋果,和那兩大包東西,都放在門口,一會兒讓惠蘭帶回去。
惠蘭住在前面臨街一棟的二層,樓比他們的新。無論新舊,院子里的幾棟樓都沒有電梯。
吃完早餐,惠蘭搶著洗碗,淑華不讓。淑華自己弄停當(dāng)了,兩人從飯廳進了客廳,家林已經(jīng)泡好了一壺茶。陽光從陽臺上照進來,灑了一屋子的金黃,綠蘿看上去十分精神。所有的家具都擦過了?;萏m前幾天來過,問長問短的,生怕他們忘了什么,他們?nèi)齻€一起檢點過,能想到的都帶上了。
三人各自捧著一杯茶,到了這會兒,沒話了。家林電話叫了老李,說讓他來給惠蘭搬些小東西。他對惠蘭說,鞋柜上那條煙是給老李的。家林沒跟老李說今天走。他怕來送,送了又不知說什么好。
淑華對家林的安排很滿意。叫老李好,這樣一來,惠蘭就不用跟著去車站了。
惠蘭把他們送下樓,穿過院子,送到大門口,車還沒來,淑華就催她快回去,怕老李上樓進不了門。
不高不低的惠蘭站在大門口,衣著整潔,藏著白發(fā)的頭發(fā)燙著,挽了一個髻兒,挽得不高也不低,像所有這個年齡的女人一樣,她的小腹微微鼓起。淑華在出租車上,看著惠蘭,讓她回去;家林也看著惠蘭,招了招手,然后看著前面的路,就不吭聲了。
一直到車站,上了機場大巴;到了機場,過安檢、找登機口、等飛機的時候,他倆都小心翼翼地不開口。一直到飛機上,空姐開始例行公事講解安全事項,他們才各自在心里出了口氣。似乎,剛才三個多小時如果一說話,就走不成了。
今天真好,一路順利。
嗯。順利!
淑華說了一句,家林答了一句。在飛機上,他倆都不敢相信,這就走了?
他們先到北京,在北京過一夜,從北京轉(zhuǎn)機到米蘭,再從米蘭到博洛尼亞。在北京的那一夜,他倆就開始失眠。旅館是航空公司指定的,一個軍隊招待所改的,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要不是第二天有小巴來接,他倆得愁死。到了米蘭,妹妹花錢請的人在機場等他們,和他們一起搭大巴來到市區(qū),住在火車站旁邊一個東歐人開的旅館,大堂昏暗,房間也昏暗,兩張晃晃悠悠的小床,兩人都不敢翻身,生怕影響了對方。兩個人其實都沒睡著。第二天,那人又來幫著買了火車票,把他們送上火車。他倆千恩萬謝的。
在博洛尼亞,日子顯得很慢。半年之后,好像已經(jīng)習(xí)慣這地方了,至少,街景再也不能讓他們有新鮮感了,長廊、騎樓,無盡的長廊、無盡的騎樓……
下午,淑華三點就從住處來了,她清掃地面,擦了桌子,坐在靠近柜臺的位置,望著那部小電梯。
剛才來的路上,惠蘭電話里說燕子回來了。
“燕子問呢,她不相信你倆去那么遠,我說這還有假?她又打電話給佳佳,佳佳說了她都不信,放下電話跟我說,我姨和我叔不像能跑的人,咋一下子就出國了,說走就走了?年輕時候都不出去,這會兒出去能行不?你看,她比我都操心,比你們佳佳都操心……”
“是呀,燕子替我們操著心!我們都好……你咋樣?”
“好,都好。房子你放心。綠蘿移出來了一盆,長得好?!?/p>
“交給你有啥不放心的!你把自己照顧好,有啥事情給老李打電話,這么多年的熟人……”
“知道。昨天還叫他幫忙抬雙良……”
“雙良回去啦?”
“回去了。馮嫂從老家回來啦?!?/p>
……
淑華想,要是惠蘭有錢,早就搬出院子住進電梯房了。單就為了馮雙良,她也會要個有電梯的房子。淑華不能確切地明白惠蘭與馮雙良之間的情誼,但從一開始,也就是馮雙良十多年前因車禍高位截癱之后,惠蘭忙前忙后,她就斷定惠蘭真不是一般人。惠蘭平時就不怕閑言碎語,遇到了事情就更不在乎了。但惠蘭也不是那種大大咧咧男人一般的女人。淑華不知道惠蘭那不在乎和拿準(zhǔn)了主意的沉穩(wěn)勁兒是哪來的。
惠蘭在第二個孩子幾歲時就離了婚,沒過兩年認識了馮雙良,他們來往了一陣,惹了些口舌。直到馮雙良出了事,人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想著,這惠蘭可是白惦記了,畢竟是別人家的。都說可惜,可惜好好的一個男人眨眼成了殘疾人,可惜惠蘭這下再沒盼頭,拖著兩個孩子,又有這一段是非,名聲壞了。這一對男女的事情讓同齡人心情復(fù)雜了一陣子。無論是當(dāng)初嫉妒的嫌惡的還是等著看笑話的,面對這樣的大災(zāi)禍,心情都不大平靜。
淑華兩口子,當(dāng)初是嫌惡過的,淑華在家林面前、家林在淑華面前,都表示了不屑。兩人至少在言語上是一致的:像什么話嘛,馮雙良有家有口的,唉,這個惠蘭也是……怎么想的呢?
可惠蘭竟然叫家林去吃飯,陪馮雙良喝酒。家林不能不去,淑華也不好攔著。這樣,至少在說話間,淑華和家林就不好說什么了?;萏m時不時來他們家坐一坐,淑華自然會問問雙良的消息,這是惠蘭喜歡的話題。
眾人沒有想到的是,惠蘭為了馮雙良的種種忙活,一直持續(xù)了這么多年,兩個女兒先后上大學(xué)、談戀愛,現(xiàn)在,老大都要出嫁了……種種事由都不能打亂她對馮雙良的照顧和安排。在淑華眼里,惠蘭已然成了難得的有情有義的人。眾人后來提到惠蘭時,再不主動提起馮雙良了,似乎忘記了這個人和這件事的存在。但如果遇到惠蘭開口,需要幫個忙什么的,人們,至少周圍幾個朋友,沒的說。他們幫得誠心誠意。
暗地里,男人羨慕雙良有一個為他傾心的女子,女人,羨慕惠蘭有個令她可以義無反顧的男人。他們需要惠蘭,惠蘭和雙良的故事,讓他們覺得自己也不同一般了。他們有些外人難以覺察的優(yōu)越感,說不清是道德上的,還是格調(diào)上的。好像,他們也跟著惠蘭與雙良有了非同一般的情義,在這樣一個講究實際好處的時代,他們覺得自己似乎與外界勢利的氣息有了一種分別,不愿意從這種分別里脫身出去。
在淑華和家林之間,隱隱約約的,惠蘭是個禁忌。這個禁忌是暗地里的,若有若無的。至少淑華沒有明確想過這件事,更沒有提過。家林就更不會提了。
淑華想走的時候,她指望著家林說,不,想都別想。家林卻說,行,去吧。淑華還沒有想清楚為什么自己想離開,為什么家林愿意走,她的內(nèi)心卻先脫離于她的意識高興起來,她深深地松了口氣。
她常打電話回去,問候惠蘭,不主動提到雙良。馮嫂是什么時候第一次把雙良送到惠蘭這里的?不記得了,這次是回江蘇老家,上次是出去旅游……這個馮嫂,她是個啥心情?惠蘭又是個啥心情?淑華想不明白,反正,在別人看來要翻天的事,到惠蘭那兒,都能給平息了,無聲無息地平息下去。
夏天生意不大好,大學(xué)生們晚睡晚起,四處游玩,中國孩子基本上都不會好好吃飯,冷飲和冰激凌都能當(dāng)一餐,晚上聚在酒吧喝酒,來飯館的就少了。客人是些中老年的??停?椭杏幸话攵际且獯罄?,他們愛點糖醋排骨和糖醋魚。妹夫是廚師,妹夫還帶來了一道西北的甜食,八寶飯。有個叫尤里的六十多歲的男人,最愛這道,還要配一個沙拉和魚罐頭。魚罐頭很膩,又不像中國的豆豉鯪魚,至少是咸的,尤里吃的是浸在蒸餾水里的原味罐頭,沒有味道。淑華覺得這樣搭配沒味道,但尤里就是這樣一個習(xí)慣。尤里常在午飯快結(jié)束時來。他坐在客廳最里面靠窗的那個位置,攤開餐巾,表情認真地等著上菜。他點了菜就不說話了,八寶飯一上來,等著秀華放白糖上去,在白糖上澆白酒、點燃,“呼”,火苗躥起來,藍色包裹著黃色?;鹈绾芸煜?,白糖溶化,酒精味彌漫在空氣里。秀華每次點火之前,看他一眼,意思是,小心點兒,他點頭示意了,她才動作。本地人大部分愛打扮,穿得齊齊整整的,尤里就屬于這種齊整的人,每次都像剛從理發(fā)店出來的。老板、老板娘、廚師、淑華都感激這個人,他準(zhǔn)時出現(xiàn),讓飯館有種穩(wěn)定的氣息。
不知道是不是長廊遮擋了視線,淑華總覺得他們在山坳里,可其實山還遠著呢。佳佳問過這邊的情形,淑華對佳佳說,你不要想了,來了你能寂寞死,小孩子們就知道喝酒,女孩子抽煙的也多!佳佳這半年選修了意大利語,淑華不反對,但她從心里不想讓孩子來,她也不知道是沒碰到好學(xué)的孩子還是好學(xué)的孩子都沒出來,總覺得替那些父母擔(dān)憂。再說啦,佳佳的那個男朋友,人怪老實的。一畢業(yè),就是她這個當(dāng)媽的不催,人家男孩子家里也該催了。她希望佳佳早點成家。
淑華想和家林說說話。
“哎,剛才惠蘭打電話來了?!?/p>
“哦?!?/p>
“說馮嫂回來了,把雙良接走了?!?/p>
“哦。”
她又東拉西扯了幾句,不肯掛,問:
“哎,你說……馮嫂咋就愛把雙良放在惠蘭家呢這兩年?”
“……我哪知道?掛了!”家林一鍵掛了電話。
淑華把手機裝在圍裙前面的口袋里,下到地下室,去廚房干活了。地下室很大,燈光明亮,照得橘色的瓷磚亮閃閃的。她喜歡這樣的老房子,地下室的天花都老高老高。她洗好了菜放在一邊,開始整理冰箱。老板還開著一個小超市,五點以前妹妹就和老板娘一起整理貨物。家林不愿意到飯館干,淑華根本不敢勉強他。妹妹就給家林找了送貨的鐘點活,家林天生方位感強,幾趟下來就摸熟了路線。家林喜歡這活,不用多廢話,工資也不比飯館少。簽證是飯館老板給出的打工證明,所以,家林要白給小超市送貨,對此他完全沒意見。
放下手機,家林站在陽臺上抽了支煙。淑華的妹妹和妹夫住一樓,他們住二樓,在這個陽臺上可以做好多事情,他還專門支了個案板,隔三岔五就坐在這里包餃子、做面食,做好才拿到樓下去。剛開始,他包餃子是有想法的。好幾次,淑華到家前的幾分鐘他開始煮水,淑華一進門他就下餃子,他想著,等淑華一吃完飯,他要認真跟她提,說他們這樣下去不行,這樣的日子沒意思,要回去。但是,每次開口之前,他又猶豫,覺得還是再好好想想,自己為啥待不踏實。睡一晚,第二天,他一坐在這安靜的陽臺上,看著遠處靜靜的塔樓、房頂,偶爾走過的一兩個行人,想到淑華正對著那部迷你電梯認真工作,想到自己開著車去拉貨送箱子,沒有誰怠慢他也沒有誰跟他特別客氣……他也找不到有需要特別抱怨的。老婆在這里,老婆比以前還勤快,孩子隔三岔五跟他視頻,比在國內(nèi)時殷勤多了,比幾個月幾個月不打電話回家好多了。他本來就不愛說話,不愛熱鬧,也不覺得在這里特別冷清。他從來不指望人家對他熱情,誰會對一個外鄉(xiāng)人、一個異族特別熱情呢?他又不會笑臉迎人,一個不討喜的人,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街上還有偶爾對他點頭微笑的,他覺得不能挑剔人家什么。他其實也不怕寂寞,在工廠上夜班的時候,對著大車間里的升降機,一坐就是四五個小時,到最后都怕人聲了,后來,調(diào)到小機床旁邊干,旁邊有人說話他反而還不太習(xí)慣了。
家林時不時也給李工打個電話,都有微信,都不愛用,還是打電話自然些。李工上周還說,隔壁院子里的老陳死了,放學(xué)時間,老陳老婆準(zhǔn)備催他去接孫子,一看,人倒在地上,他在網(wǎng)上正跟人下棋,人家還催他,該你啦,怎么不走啦?在嗎?……
想來想去,不喜歡這里的唯一理由,無非不是本地人。那些小酒館又不是他的天下。他也沒有泡吧的習(xí)慣,他和朋友都是喝大酒。但是這幾年,他除了在家看電視,有時去打個沒輸贏的麻將,并沒有什么事值得痛飲。
其實惠蘭下午也給家林打電話了。惠蘭打電話,他從來不說,不是不想讓淑華知道,是不想主動提惠蘭,惠蘭說的跟她說給淑華的沒有兩樣,只少不多,而且還更客氣一些。
他們?nèi)齻€是一起進工廠的,惠蘭是最早出來的,改行到醫(yī)院收費了,淑華改行當(dāng)了會計,只有他一直干到工廠破產(chǎn)。在最有經(jīng)驗和最熱愛工作的時候,工廠被兼并。人家請他當(dāng)師傅,培訓(xùn)年輕人,他試了試,對那些外地來的管理層是一萬個不適應(yīng),挨到可以提前退休的年齡,就趕緊回家了。他覺得不走的話,人家不僅把他等同于機器,還是破舊機器,他伺候不了那些人。小年輕說的那些話,用的那些個詞,他也不愛聽,他也不愿意去培訓(xùn)那些孩子。那些孩子和他們年輕時候不同,對師傅不敬重。他沒有到外地找工廠,他聽“逃回來”的李工說,沒意思,太沒意思了……
退休后,他跟著別人去干活兒,搞過裝修,修過機器,看到工友一個個兒都變得計較起來,寧愿閑著都不愿接工價低的活兒。開始,自己還想說,低就低,干活是享受。慢慢地,他也變懶惰了,低價也不肯接了,想著有退休工資,為啥要去干呢,不干了,窮日子慢慢過吧。這么一來,他就真成了朋友中的窮人,舊房子,舊家具,沒法為孩子在大城市買房子……淑華知道他的感覺。淑華總是說,這日子越過越踏實了,才不愿意亂動呢,這院子多好!說,你看早晨起來,太陽就曬到床上了,一曬一上午,比那見不著光的高樓好多了……可是,淑華為啥就想出來呢?人總得有點兒改變,挪挪地方也是好的。何必要違拗淑華?她又沒有過分要求。
前思后想,讓他覺得在這個前半輩子八竿子打不著的博洛尼亞也沒那么不好。也不見得有多難,畢竟還有親戚在這里呢。
家林抽了三支煙,他從四季果的盆子里拔出插在土里的小鏟子,把煙蒂埋好,輕輕拍了幾下。
他從陽臺角落的箱子里拿出一盞臺燈把玩。
他慶幸自己會畫圖,慶幸?guī)н^淑華的那個老會計師陳叔,在《跟我學(xué)》剛開始播出的時候,自己刻油印教材給他們這些小年輕——那時他們多年輕呀,十八九歲,讓他們以八十年代年輕人特有的熱情,學(xué)了點兒英語,他才能帶著一本《杜登英語詞典》出來。照理說,意大利人又不講英語,可他走時沒有理由地悄悄帶了出來,現(xiàn)在派上用場了。這里有工廠,他沒事兒就去人家工廠周邊轉(zhuǎn)悠,那熟悉的機油味道讓他情緒跳動。
他觀察那些下班的人,看到他們?nèi)ヒ粋€酒吧,終于,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讓人眼花繚亂,既陌生又親切的地方。輪軸,扳手,老式小機床、小車床,老縫紉機,老自行車,人們在里頭玩兒,拿自己做出來的東西互相交換,花幾歐元可以坐一下午。他實在是太羨慕啦。他叫上會幾句意大利語的妹夫,讓他在館子關(guān)門后陪著去了一次,自己又獨自去了幾次。他拿出詞典,指著燈頭、燈桿,又指著電線、開關(guān)、燈座,老板一看就明白了,插圖明明白白的,人還有不明白人的時候嗎?為什么一定要語言呢?他拿著一堆意料之外的東西,幾個下午就把臺燈車出來了。燈座是有機玻璃的,他就著材料裁成平行四邊形。燈桿是四個不銹鋼的小酒盅,兩兩相扣,中間鉆了眼,電線從里面穿進去。燈罩是用X光片裁的,里面噴了稀釋三倍的丙烯顏料,淡橘色,外面也是同樣的顏色。這個燈罩費了點兒勁。老板還幫他想辦法定型,裁好的八片,要滾出一定的弧度,然后用軟銅漆線固定出一個合適的罩子。還有開關(guān),開關(guān)也是不銹鋼的,老板特意讓人給他縫了一個特別小的皮套,以防推動時漏電。這讓家林想起來自己小時候和妹妹在家里玩臺燈,被電線漏電嚇得靈魂出竅的瞬間。
這樣做手工活的樂趣,在家里是永遠不會有的。
“買一個行了,花不了多少錢,費那勁干啥?”十多年前,同伴就這么說了,動手做東西,叫人笑話??筛贻p的時候,他們都動手做過東西。從家具到炊具、花瓶、相冊,家林可沒少送朋友東西。那種白鐵皮折出來四個角,利用細鐵絲穿起來固定兩片玻璃的墻上鏡框,曾有一段時間,是非常時髦的東西,完全把父輩用的木鏡框比下去了。他沒上大學(xué),上大學(xué)的同學(xué)個個都愛找他,覺得他手藝好又肯幫忙。
元旦那天,淑華說妹妹把春節(jié)往返機票訂好了。
開始兩天還沒感覺,到了第三天,家林就坐不住了,他又開始跑那個手藝人聚集的地方。每次去都把想要的東西記在一個小本子上,在哪放著、幾成新、旁邊是啥,記得清清楚楚。連跑了三次,他才跟老板要東西。老板給他讓了價,他用了小車床,把錢又花在老板那兒了,他車了五個煙斗,三個彎斗的,兩個直身的。他是看了好幾家舊貨店才琢磨出來的。他知道朋友里沒人用,這就是個紀念。他還背著淑華干了件大事。
這事還是淑華起的頭。秋天的時候,飯館那部小電梯壞了,淑華聽妹夫說,在這里,叫人不好叫,工人兩天后來才看,等修好可能得一個星期。手藝人在各家輪流干活,古舊的東西又多,沒那么快。淑華想,說不定家林行。她先沒說,下班前給家林打了個電話,讓家林來接她。家林看了電梯,根本就不是大事,細鋼纜沒問題,一個輪軸裂了,把鋼纜卡在里面,只要拿一個微型的千斤頂,橫向把鋼纜別開,騰出一點兒空余,再用電鉆在輪軸上摩擦切割,稍有空隙,就可以把鋼纜拿出來了。第二天,家林把電梯給倒騰好了,連原先咔啦咔啦的聲音都沒了。他換了一個軸承,試了下,沒問題,又檢查其他幾個,給關(guān)鍵部位上了機油,還檢查了開關(guān)。他暗地里佩服人家工藝好。他把軸承拿去給那“雜貨店”老板看,老板在紙上寫了1920,意思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牌子。家林起初還不信,老板拿來了幾乎一模一樣的東西,他就信了。修好了電梯,他就多了點信心著手他的大事情。屈指一算,二月底過年,兩個月時間,夠了。
兩個月來,家林打電話和李工商量、琢磨,利用空閑時間畫圖,找東西……動身前一星期,他把搜羅來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規(guī)整好,裝了箱。淑華不在家時,他仔仔細細用木板釘了個箱子。家林問妹夫箱子怎么運回去,妹夫說貨運慢,到了省城,還得等,麻煩,不如跟人走;跟人走貴,省事。家林后悔沒提早考慮托運的事,貴就貴,也顧不上心疼了。聽說托運的行李機場一般不看,可是家林不放心,又把釘死的箱子撬開,把釘子起干凈,用合頁在箱蓋一半處弄了個翻蓋,上了把小鎖。
淑華忙呀,買東西,向妹妹取經(jīng),啥好帶,啥不能帶……一點點買回來,一點點打包,那么一個節(jié)儉的人,買起東西來,誰也不愿意落下,心意要到。家林就只管他自己的那個箱子,淑華好奇不過,問那些東西有啥用,家林說,有大用。兩個人一天也沒閑下來,直折騰到走的當(dāng)夜。
到機場,淑華跟著妹妹忙著找值機柜臺,家林四下里找打封條的。打好了封條,托運行李時,他心里直緊張,辦托運的小姐盯著箱子看了半天,他心直跳,腦門上汗都快出來了。他怕有閃失,突然想起來有發(fā)票,就在他大衣內(nèi)口袋里!他把發(fā)票連帶清單遞過去,手都有點兒抖。那張清單,每個物件都有編號。人家掃了一眼,又還給他,讓箱子從傳送帶上過去了。托運花了大價錢。過安檢時,他還在興奮,興奮得都忘了穿大衣,淑華幫他拿了。家林心情特別好,感激淑華沒為托運費嘮叨。
行李是直掛終點的,到了北京、到了省城,當(dāng)家林在傳送帶上看到那個箱子的時候,他終于把心放下了。這是第二天了,他奇怪自己不覺得累。當(dāng)晚六點多到了小城,下了車,打出租到家,惠蘭已經(jīng)在家里等著了。前三天惠蘭就開始打掃衛(wèi)生,開窗換氣,擦了又擦,掃了又掃,無可挑剔。一坐到自己做的沙發(fā)上,把手放在磨得溜光的木扶手上,家林的心徹底放下了,人也一下子累得不行了,他趕緊摸出煙來,走到陽臺點上。淑華興奮得不行,四下里看著不知想說點兒啥,由著惠蘭在廚房里忙;花椒辣椒在油鍋里嗞啦嗞啦響,香味飄過來,她覺得真到家了。
一個星期后,大年二十九,佳佳也回來啦,淑華和家林一起到大門口接的,晚上吃了飯,娘兒倆說話說到十二點多。好不容易勸佳佳睡了,淑華又忙了一會兒。初五一過,佳佳男朋友父母要來,她得趕緊準(zhǔn)備。雖說在外面吃飯,家里也不能不備著。回來后這幾天她天天忙,惠蘭過來幾趟送吃的,饅頭是蒸好的,餃子是包好的,菜都切好了端過來,她直感嘆,回來好啊,回來多好!不愛串門的家林,一吃完飯就出去,天不黑不回來,淑華也不管他跑哪兒去啦。反正,不是老李給他打電話,就是他給老李打電話,淑華還以為約著打麻將去了。
忙到上了床,她剛要說話,家林說,我得跟你說個事兒。
啥事?
我和老李,給惠蘭……嗯,給雙良,裝了個電梯,你明天一塊兒去看看?
電梯?
嗯,簡易的,扶梯……
淑華變了臉,坐起來。她不能明白,她必須現(xiàn)在去看看,到底搞了什么鬼?這幾天惠蘭送飯送得勤,她都沒往別處想,必須去看看怎么回事。
淑華飛快地穿上衣服,家林趕緊穿衣下床,拉住她:明天、明天!明天一早帶你去看!
誰要你帶?我不認路???我給惠蘭打電話,現(xiàn)在就打!
你別打,雙良在。
他跑到惠蘭家干啥?大過年的,神經(jīng)病,都是神經(jīng)??!馮嫂神經(jīng),惠蘭神經(jīng),你們都神經(jīng)!
你別激動……在大殿里你怎么說的?不是說要多做好事?
好事!親家要來,你跑去裝電梯……你本事大,還跑去給人家先裝!
先裝?啥叫先裝?咱家不需要嘛!
大殿,是博洛尼亞中心廣場上那座修了幾百年還沒有徹底完工的大教堂。圣誕節(jié)的時候,他倆跟著妹夫一家去看,敲鐘,合唱,有樂隊,有藏起來的琴(管風(fēng)琴),不知怎么的,他也感覺莊嚴起來,閉著眼睛不敢睜開,神父禱告的時候,淑華也低著頭念。出來以后,他問淑華叨念什么,淑華說,要永遠不做壞事,盡量多做好事。他說,那不是雷鋒嗎?
不一樣。
有啥不一樣?
反正不一樣。
淑華才沒心思想什么大殿里說了啥,她連襪子都沒穿就套上棉鞋,噔噔噔下了樓。家林趕緊跟上,拉住她的衣服說,我陪你去。
淑華走得太急,差點絆了一跤。
你慢點兒,黑天半夜的!
——家林沒想到淑華反應(yīng)這么大。
到了惠蘭家樓下,他把手機上的光筒打開,他走到樓梯口,在墻上找到一個盒子,打開,按了一下按鈕?;萏m聽到有節(jié)奏的響動,一個東西就順著樓梯斜著滑下來了,是把座椅,靠著樓梯扶手滑下來的。還沒等她看清楚,家林又按了一下按鈕,座椅又上去了。家林一步三級地跟上去,又按了惠蘭家門口的按鈕,座椅又下來了。
淑華用手摸著這把椅子,皮坐墊,木靠背,一邊有扶手??勘成嫌邪踩珟В鴫|還可以打上去。她驚呆了,她用手摸著冰涼的鐵滑竿,是三角鐵,纜繩就在三角鐵下面,緊繃繃的。三角鐵幾米長,當(dāng)然不是家林拿回來的。家林拿回來的是一把椅子和配件,還拿回來了型號合適的滑輪。
能人!真是能人!
淑華說。她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贊嘆。
老李是能人。固定鋼纜不容易,試了幾次。為了這個,老李專門去學(xué)修電梯了,咱們回來之前,他就把三角鐵固定好了,鋼纜也上上去了,這幾天就幫我擺弄這把椅子和電控。雙良今天下午也試過了。
淑華無話可說。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伸手去拉家林,家林問:手這么熱?氣的啦?
我有啥可氣的?
急的啦?
淑華不知說啥好。
他倆拉著手往回走,商量著細節(jié),有沒有人亂按,有沒有小孩子搗亂?家林說,這些老李自然會上心,咱們時間不多,不用管,再說了,雙良是啥人?他主意多著呢。
惠蘭主意更多。她都不跟我說一聲。
我讓她先別說的。
她聽你的嘛,你倆都商量好了……
家林拉著淑華,看了看四周,沒有幾家亮著燈了。幾棵梧桐掛著稀稀拉拉的葉子在風(fēng)里抖。他家的燈也暗暗的,然而看得到窗簾上漂亮的圖案。秀華會收拾。
躺在床上,熄了燈。家林用腳鉤著淑華的腳,淑華就讓他暖著。淑華問,你不想去了吧?……不去就不去了。
去!為啥不去?
明年,你得搬個房子回來?
不會,啥也不搬了,嫌累。
……
早晨五點多的時候,淑華醒了一次,一翻身又睡著了。家林早醒了,躺在自己家床上,真踏實,他想……過幾年回來,也和老李開一個小機械作坊,叫車間,不叫“吧”。這事,應(yīng)付了初五,就和老李商量。
責(zé)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