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茂智
一
上官明打電話催我要錢的時候,我正在西邊大嶺趕馬。因沒有經(jīng)驗,又貪便宜,買來的兩匹馬都是矮腳馬。
這次騎馬上西邊大嶺的是一對情侶,很顯然是露水夫妻。這對男女騎到馬上,幾乎同時說,你這馬不會真的是馬吧?我說怎么不是,看這馬尾巴,看這鬃毛,看這張馬臉……女人從馬背上跳下來,說,騎這樣的馬我不如騎牛,不如走路,如果把騎馬的照片傳上朋友圈,別人會看笑話,會很丟人的!
男人下了馬也說,你看你的馬,一個從沒騎過馬的女人都能直接跳下來,這么矮的馬我還從來沒見過!
矮馬也是馬啊,你不能說馬的個子小就不能是馬!我爭辯說,你騎馬的目的,就是要馬把你馱到山上去,又不是為了別的什么!
那女的聽了,仿佛恍然大悟似的,對男人說:“騎馬不就是為了上山嗎?我實在走不動了,還是騎馬吧!”
男人說:“騎吧,騎吧,只是騎這樣的馬真的好沒面子!人家的馬可都是高頭大馬,威風(fēng)得很!”
我說:“這馬好,個子雖然矮小了點,但這馬肥壯,看這屁股,走路一扇一扇的,性感得很,要是這馬是女人,保準(zhǔn)逗你喜歡!”
男人咧嘴一笑,偏好被女人看見了。女人白了他一眼,就借機罵起我來,說:“你這趕馬的,什么意思,是挑唆我男人,說我跟這馬一樣,又黑又矮屁股大嗎?哼,不騎了,不騎了,什么東西嘛,花錢買氣受!就是一輩子不上這西邊大嶺,也不想受這樣的窩囊氣!”
女人把捏在手里的韁繩一甩,氣呼呼地往山上走。發(fā)現(xiàn)不對,就往回朝山下走。
男人顯然被女人搞暈了,不知到底是上山還是下山,就呆立著不動。女人走出去一大截后,發(fā)現(xiàn)男人沒跟著她,就朝他吼:“你怎么啦?莫不是真的嫌棄我,要另找一匹好馬!”
男人瞪了我一眼,很有些幸災(zāi)樂禍地對我說:“看,這下好了吧,你這趟生意,沒了!”
我無所謂!倒不是對生意黃了無所謂,是因為騎馬上山的人每天就那么多,這一趟客人不騎馬,下一趟客人肯定騎馬。反正我就兩匹馬,一天里不管客多客少,也就上午一個來回,下午一個來回,滿打滿算就兩趟生意。兩匹馬加上我,一天的腳力費也就四百塊錢,刨去飼料成本,也就賺點人和馬的辛苦費血汗錢。
還沒等到下一趟客人,剛才嚷著下山去的那個女人很快就折了回來。這一回,還是那女人走在前面,男人走在后面。女人走到我牽著的馬前面,半句話也不招呼,一個翻身就跨到了馬背上,然后很老到地雙腿一磕,嘴里蹦出一個字:“駕!”我手里的馬連帶韁繩都脫離了我,由那女人驅(qū)著往西邊大嶺的頂峰涼傘界而去。
男人好久才跟上來,氣喘吁吁的就像剛跟他那匹母馬交配過一樣。男人很笨拙地跨馬,兩次都沒有成功,嚇得我的馬圍著他轉(zhuǎn)了兩個圈圈。第三次的時候,我?guī)退拿ΓB拽帶托,生生地把他兩只腳搬到馬背上。我把韁繩交給他,他不接,要我?guī)退麪恐f萬一馬不聽使喚,把他摔下懸崖怎么得了。
他這么一說,我倒擔(dān)心起在前面跑馬的那個女人了。要是我的馬真的不聽使喚,把那女人摔下懸崖怎么得了!
這個時候我又恨起上官明那雜種來。之前,是他鼓動我,要我跟他一起趕馬上西邊大嶺賺錢的。說好一人牽一匹馬,把西邊大嶺的旅游做起來??烧l能想,上官明這雜種只趕了三天馬就撂了挑子,他借口去成都看女朋友,就把趕馬的事全托付給了我。這還不算,這雜種在微信上說,他要撤股,要我獨立經(jīng)營趕馬的生意。
我自然不答應(yīng),說這樣的生意一個人是做不來的,必須一人一馬,萬一出了安全事故,就是把自己殺了當(dāng)肉賣也賠不起。上官明說,不要想得那么嚴重,我們買的馬是小種馬,又不是上戰(zhàn)場的烈馬,你不看那馬又矮又胖,溫馴得像只綿羊,客人只會嫌馬慢、嫌馬溫馴老實,哪里會有什么安全事故!上官明又說,我們滿打滿算就兩匹馬,滿打滿算就每天兩趟生意,滿打滿算一天就四百塊錢,減除喂馬的成本,滿打滿算一個人就賺一百塊跑腿錢。同樣的道理,如果我把股份讓出來,把每天四百塊錢的生意讓給你一個人做,你一天就可以有兩百塊錢純收入,一個月就可以拿到六千塊錢了。上官明把收入的賬算完,生怕我不答應(yīng),就說,股份我先撤,股金暫時留在趕馬的項目上,等你賺了錢再把我名下的那一萬塊錢還我就行。
我只得按照他的安排,獨力接下這個趕馬的項目。
我已沒有回絕上官明的余地。我投資的這筆錢,是父母從他們的工資收入里省下來的。父親把錢交給我的時候,話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你讀大學(xué)的錢是我們應(yīng)該出的,現(xiàn)在你做生意的錢,我和你媽也只能出一次,從今往后,無論虧了還是賺了,你莫再向我提要錢的事,哪怕一分一毫!”
沒想到的是,我獨力接下趕馬這個事才兩天,上官明就打來電話催我要錢。他說,他在成都要給女朋友買一對戒指,兩人準(zhǔn)備結(jié)婚。
我沒有答應(yīng)他馬上還錢,只在電話里罵了他一句:“我靠,你這雜種!”我把話音盡量壓得很低,聲音輕得就像是對自己說的。
二
我明明知道上官明這雜種不靠譜,卻沒想到他真的這么不靠譜。大學(xué)期間,我們也一起做過一次生意,就是批發(fā)一些衍紙手工藝品到校園賣。起初我不為所動,說就那些花花綠綠的紙做的玩意,只有哄騙那些幼兒園的小姑娘花錢去買!但我最終屈服于上官明沒完沒了的勸說,還是拿了一千塊錢跟他合股,做了我人生的第一筆生意。
結(jié)局可想而知,上官明描繪的校園搶購風(fēng)一直沒有出現(xiàn)。那一陣子,校園里佩戴衍紙飾物的只有一個人。此人是人文學(xué)院一個大二女生,她的耳環(huán)、吊墜、項鏈、頭飾、手鐲,就連她手里的遮陽傘,無一樣不是衍紙產(chǎn)品。很顯然,她的這些衍紙飾品和用品,都來自我和上官明合股經(jīng)營的校園生意。
一年后,我問上官明生意賺錢沒有,上官明聳聳肩,雙手一攤,對我說:“公司破產(chǎn),血本無歸!”然后再也沒有下文。就在我們畢業(yè)離校的那個月,我發(fā)現(xiàn)那個一直佩戴衍紙飾物的女生,卻是上官明的女朋友。
大學(xué)畢業(yè),我跟上官明一起回到了風(fēng)城。
風(fēng)城的風(fēng)大是出了名的。一入冬,不僅風(fēng)大,而且奇冷。
回來那一段時間,我和上官明什么也不做,就是在家睡覺。父母對我說,你這樣不好,正是青春年少的好年華,大學(xué)剛畢業(yè)學(xué)了一身好本事,應(yīng)該有點作為才是!我說,我不是一直在等大有作為的機會嗎?我跟父母說,你們別看我每天睡懶覺,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不下二十家用人單位,還收集了三十多個人才招聘信息,包括符合條件的國家公務(wù)員、事業(yè)單位招考,我隨時準(zhǔn)備著去有一番大作為!
父母見我這樣說,也就不再吱聲。
父母就我一根獨苗,他們心里有底,最差最差我做一個徹頭徹尾的啃老族,憑他們一輩子積攢的家產(chǎn)和錢財,也足夠?qū)Ω段疫@一輩子了。何況他們知道我,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一路都是我自己考過來的,不像別人家的孩子那樣,從讀初中開始就找熟人拉關(guān)系走后門;也不像別人家的孩子那樣,父母費盡心思花了大錢送到省城學(xué)校去,還安排專人陪讀。我看似溫溫吞吞不長進不努力,其實每一個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我都自己跨過去,從來沒讓父母操過心。
半年過去,上官明突然給我打電話,叫我去廣場放風(fēng)箏。
說實話,這半年時間里,我對上官明一直回避著。我知道,他找我準(zhǔn)沒好事。
記得從學(xué)?;貋韮蓚€月的樣子,上官明到我家來,帶來了一塊匾。他知道我父親喜歡收藏一些舊物,對收藏古董很舍得花錢。果然,我父親對他帶來的匾額很有興趣。問起這塊匾額的來歷,上官明說這匾額是他們上官家族的,原來掛在老家的宗祠里,后來宗祠破敗,他父親早早就把匾額收到自己家里存放起來。前幾天有個開古董店的老板來到家里,出了兩千塊錢要買這塊匾,他父親就動了心,想把這塊匾賣了。上官明覺得祖宗留下的東西怎么說賣就賣呢,他勸說父親別急著賣,先找個行家看看。這樣,他就把匾?guī)У轿壹依飦?,請我父親幫忙估估價。
聽上官明這么一說,我父親自然很上心。里里外外看過一遍之后,父親告訴他說,這塊匾真的是一塊好匾,是清代的一塊進士匾。父親說,這種匾一般作為家族榮耀在宗祠里收藏,很少在市面上出現(xiàn),究竟值多少錢講不清。父親建議他帶回去,作為祖先傳下的寶物好好收藏,不能把祖宗傳下來的好東西賣了。
上官明說,這匾留不住了,他父親鐵了心要賣。
父親說,你父親要賣,那誰也沒辦法啦!
上官明對父親說:“叔叔,你是識貨之人,這匾與其賣給別人,不如你收了吧。古話講,寶刀贈英雄,紅粉送佳人,這匾只有在你這里,才不會辱沒了上官家族的先人!”
父親擺擺手說,這種家族里特有的寶物,他一概不收。
上官明一聽,急了,他說:“叔叔,看在我和少秋同學(xué)一場的分上,你把這狀元匾收了吧!價錢好說,那人出兩千,你就給一千五吧!”
父親見拗不過他,知道不收下這塊匾不行,就說:“我也給兩千吧,暫時把這匾存放在我這里,你們上官家什么時候要收回去,隨時來取就是。對了,我更正一下,這只是進士匾,不是你說的狀元匾,到時你可別訛我!”
上官明拿到父親給的兩千塊錢,私下里喜滋滋地對我說,這是他回風(fēng)城創(chuàng)業(yè)掘得的第一桶金。
父親拿到匾還是不放心,就去老街找到了上官明的父親。上官明的父親是個瘸子,在老街開了一家理發(fā)店。他聽到父親說的這個事,大驚,說這塊匾一直掛在老家的宗祠里,怎么就被人摘下來賣了?聽說是自己兒子賣的匾,理發(fā)匠狠聲罵道:“這小子想錢想瘋了,連祖宗的東西也敢偷了來賣,這個敗家子,真的氣死我了!”
事情清楚后,父親把匾退還給了上官師傅,還少收了理發(fā)匠五百塊錢。父親提醒我說,你這個同學(xué)有點問題,讀書人,連祖宗的進士匾都敢偷出來賣,你以后做事離他遠點。
一聽上官明竟然叫我去廣場放風(fēng)箏,我撲哧一笑,樂了。我在電話里說:“老夫聊發(fā)少年狂,你不會是真的返老還童了吧?”
他一笑,說:“我是少年啊,我一直就是少年??!少秋,莫非你真的老了?”
這雜種這個時候叫了我一聲名字——少秋,我愣了好一會,以為少秋是別人的名字。哈哈,這睡了大半年的,人真的睡糊涂了。這樣下去不行,還真得出去走走,去廣場放放風(fēng)箏。
到了廣場,上官明果然在放風(fēng)箏。
放風(fēng)箏的人還不少,一看他們的裝扮,我才知道這時候已是草長鶯飛的農(nóng)歷二月天了。
上官明放的風(fēng)箏是一只蜈蚣,身子很長,很壯碩。蜈蚣在空中飛得很高,扭動得也很招搖。
我去拿他手里的線軸,他不讓,努努嘴說:“去,你自己買!”
他努嘴的地方有一堆風(fēng)箏,旁邊有一塊牌子,上書:風(fēng)箏自選,每個20元。牌子上留有支付寶、微信二維碼,牌子下還放著一個裝錢的紙盒,里面有幾張花花綠綠的鈔票。
我沒帶現(xiàn)金,就用手機微信付了20元錢,拿了一個公雞模樣的風(fēng)箏。我選公雞的用意很清楚,就是要啄了上官明那個蜈蚣!
玩到傍晚的時候,上官明說請我吃晚飯。他走到那個風(fēng)箏攤子前,叫我把剩下的風(fēng)箏摟上,然后自己把紙盒里裝的錢全部收入囊中。
見我驚愕的樣子,上官明說,這是他回風(fēng)城做的第一筆生意。
靠,這雜種!我問他我付的錢收到了嗎?他搖搖手機說,收到了,謝謝你對我事業(yè)的大力支持!
我說,好吧,你誑我來買你的風(fēng)箏,我的錢你也敢收,嘿嘿,等下就放你的黑血!
上官明跟我一樣嘿嘿一笑,說:“沒問題,今天賺了百來塊錢,油燜大蝦隨你放開肚皮吃!”
剛走出廣場,上官明接了個電話。然后他跑上來對我說,對不起,家里來電話,說我姨媽來了,跟我說我工作的事。少秋,你放下,這餐飯記在我賬上,下次補上油燜大蝦!
這雜種,我把懷里抱著的風(fēng)箏一股腦兒塞給他,說:“靠,不是你姨媽來了,是你來了大姨媽吧!”
他訕笑著跟我揮揮手,抱著他的風(fēng)箏跑了。
沒過幾天,上官明又給我打電話。
我沒好氣地說,雜種,是又叫我去放風(fēng)箏吧?
他說,是,是去放風(fēng)箏。
我說我對放風(fēng)箏不感興趣,我喜歡放鴿子!
上官明哈哈大笑,說,少秋啊,你還記著上回的油燜大蝦啊!你放心,這一次,我們真的可以去吃油燜大蝦了!
我不想見他,就說我不在家,在碼頭鋪相親呢!
上官明笑了,說,少秋,沒辦法,你連撒謊都沒機會,告訴你吧,我就在你家樓下,聽——
“少秋!”這雜種真的大叫了一聲,果然就在我家樓下。
沒辦法,我只得從床上起來,跟他出去。
這一次,還真的又是去放風(fēng)箏!
不過這次放風(fēng)箏的地方變了,不是在廣場,而是在西邊大嶺的涼傘界。
三
涼傘界是西邊大嶺的主峰。
風(fēng)城四面環(huán)山,最高的山峰就是西邊大嶺上的涼傘界。對于風(fēng)城人來說,西邊大嶺有兩大奇觀,一是西邊大嶺秋天的山火,一是涼傘界上冬天的積雪。
一到秋天,西邊大嶺隔三岔五就會燃起山火。那山火在夜里燃得壯觀,就像嶺上盤旋著一條巨大的火龍。在沒有電視沒有手機沒有麻將賭博沒有更多娛樂項目的年代,風(fēng)城人就把看西邊大嶺的山火當(dāng)茶余飯后的消遣、娛樂。每到山火起的時候,政府也曾組織各單位去滅火,后來為了安全,組建了專業(yè)滅火隊。專業(yè)滅火隊上山救過幾次火,后來也不去了。為什么?因為這火救得沒價值!
西邊大嶺很奇怪,嶺上沒有一棵樹,全是雜草!住在山下的村民說,你們來救什么火啰,山上沒什么好東西,最多就是一兩只野兔。還有的村民更幽默,說,我們難得見到政府的人,什么時候想見了,就燃一把火,看你們跑來跑去救火,也算是看了個熱鬧!
西邊大嶺看起來很近,但風(fēng)城人真正上去過的沒幾個。后來,風(fēng)城有幾個攝影家上嶺拍了些照片回來,大家這才發(fā)現(xiàn),西邊大嶺的景色確實值得上山去看一看。除了嶺上的云海、峽谷,還有四季不一樣的風(fēng)光。春天,滿山紅杜鵑,形成一片迷人的花海;夏天,遍山的茅草蓬勃生長,綠油油的草甸上野花盛開;秋天,草葉枯黃,風(fēng)吹茅草四野蒼茫;冬天,白雪皚皚,登臨山頂,就像是置身雪域高原。從此,西邊大嶺就被好事者稱之為“風(fēng)城雪域,南國西藏”。手機微信風(fēng)行之后,經(jīng)常有人登臨涼傘界,在朋友圈展示西邊大嶺的美景,一時間西邊大嶺成為“網(wǎng)紅”,吸引了很多登山者遠足觀光。
我一直有去西邊大嶺登涼傘界的想法,但一直沒有付諸行動。這次上官明邀我,盡管我有些不情愿,但還是答應(yīng)了他。在風(fēng)城,也只有上官明這雜種跟我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一直是同學(xué)。除了他時不時對我耍點小心眼,別的也沒什么讓我對他感到特別討厭的。
我想象著在西邊大嶺遼闊無邊的草甸上放飛風(fēng)箏的情景。高天厚土,藍天白云,高山之巔,草色蒼茫,那絕對是一幅場面壯觀、畫面美好的圖景,欣賞它是一件很讓人激動的事情。
果然如我所想,在西邊大嶺上放風(fēng)箏真的爽極了!我迎風(fēng)向著涼傘界上飛奔,看著我放飛的公雞在晴空里昂首揚翅。很快,我就后悔了,覺得自己應(yīng)該帶一只金龍風(fēng)箏來。在這樣高遠、遼闊的天地間,只有騰云駕霧的龍才可般配。上官明帶的風(fēng)箏還是蜈蚣,可他一直沒有放飛。他站在山脊上一處懸崖邊,手撫那高過脖頸的茅草,突然唱起歌來,那是樸樹唱的《媽媽,我……》,也是上官明一直喜歡的一首歌——
不知道為什么不走
說不清留戀些什么
在這兒每天我除了衰老以外無事可做
昨晚我喝了許多酒
聽見我的生命燒著了
就這么呲呲地?zé)?/p>
就像要燒光了
在這個世界
我做什么
我問我自己到底能做些什么
媽媽,我惡心
在他們的世界
生活是這么舊
讓我總不快活
我活得不耐煩
可是又不想死……
我一直不喜歡這首歌。每當(dāng)上官明唱的時候,我就臭他,說這歌陰氣太重,就像墳?zāi)估镲h出來的。但這次,也許是因為環(huán)境變了,突然覺得這首歌非常好,有一種天荒地老的蒼涼,有一種向蒼天大地訴說的孤寂,還有一種要掏出心來看的執(zhí)拗、倔強……我突然覺得上官明唱歌的畫面很酷很帥,趕緊掏出手機啪啪啪給他拍照,連我的公雞飄到云端里也不管了。
我們的照片一發(fā)在朋友圈,點贊、詢問、轉(zhuǎn)發(fā)的人特別多。沒幾天,在西邊大嶺放風(fēng)箏很快成了風(fēng)城的時尚。
上官明在山腳下賣風(fēng)箏賺了一筆錢。幾天之后,他真的請我吃了一頓油燜大蝦。一人喝下三罐啤酒之后,上官明從對面移坐到我身邊,親兄弟一樣摟著我的肩說:“少秋啊,我們的機會來了,我們發(fā)財?shù)臋C會到了!”
他把自己打的如意算盤在我面前重新打了一遍。他說,我們買十匹好馬,自己拉一支馬幫,送登山的游客上涼傘界,一匹馬一次收一百元,一天兩趟,就是二百元。一天下來,十匹馬就是兩千元,除去成本,一天最少可以賺一千元,每人可以分紅五百元,一個月那就是一萬五千元,一年那是多少?啊呀,我的天……上官明一時算不出來,就拿出手機用計算機算了一下,然后一陣驚呼:哇,一十八萬啊,一年下來,一個人就可以分紅一十八萬!
不能不佩服上官明有很好的商業(yè)頭腦,點子多,這確實是一個讓人心動的發(fā)財項目。除了賺錢的誘惑,趕馬上山,擁有自己的馬幫,這種古典的新奇、古典的浪漫,想著就讓人激動。
那幾天,正好父母又在我面前嘮叨,說我工作的事,說我這么年輕應(yīng)該主動出去找點事做,不為賺錢,反正不讓自己閑著。父親說,人一閑下來,精神就沒了,會影響自己的前程的。母親也說,久臥成病,你這樣成天睡在床上,遲早會睡出病來,不如出去找點事做,賺錢多少無所謂,就當(dāng)是鍛煉身體,免得把好身體睡壞了。
因為有了好項目,我和上官明喝得大醉。原本是上官明請我的,最后我竟然又主動掏了錢。
上官明把我扶回家。趁他在場,我把與他合伙趕馬上西邊大嶺的事跟父母說了,要求父母拿錢投資支持我。父母果然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但他們建議,先試著來,不要一下子買十匹馬,最好一個人先買一匹馬試營業(yè),如果生意好再追加投資擴大規(guī)模。
父母的建議自然有道理,我也同意這么做。上官明有些遺憾,說規(guī)模小了,賺錢肯定慢肯定少。聽他說話的口氣,就知道他的豪氣已經(jīng)泄了一半。
但最終我們還是一人投資一萬塊錢,買了兩匹馬。
生意其實很可以。
遺憾的是馬匹的長相確實不行。畢竟上涼傘界的都是時尚男女,喜歡在朋友圈曬照片。按他們的理想,上山騎的馬一定是威武雄壯,男的騎在馬上像將軍騎士,女的騎在馬上像巾幗俠女。可我們的馬真的不行,又矮又胖,不會拍照的人曬出照片來,就像騎著一只溫馴的狼狗。
這事怪上官明。
原本我們可以買兩匹好馬的,可馬場的好馬沒有現(xiàn)成馴服的,需要給馴馬師留足時間。上官明覺得時間有點長,萬一我們謀劃的趕馬項目讓人搶了先,豈不錯失發(fā)財良機?上官明還擔(dān)心駿馬高大英武,性子烈,經(jīng)營起來容易出危險。按照他的意思,只得選了兩匹已經(jīng)馴好了的矮腳馬。馬場老板說,這種馬腳力好,負重吃苦又溫馴,最適合趕馬馱運。他還介紹說,這種本地馬曾經(jīng)是瀟賀古道上的功臣馬,馱鹽送米拉車都是好手。
雖然如此,但買回來投入運營后,這種馬還是輸在了形象上。游客一跨上馬就覺得掉份兒,為了攬下生意,我和上官明只得降價提供服務(wù),將原定單程一趟一百元改為五十元。一天趕馬下來,我和上官明比馬還要勞累。其實,那兩匹馬真的不錯,腳力好,耐力也好,再勞累再辛苦都沒有怨言,當(dāng)我和上官明走下山來,連一口湯都喝不下去的時候,這兩匹馬不論草料好壞都一把攪進嘴里大嚼。一天辛苦下來,每人手里能拿到兩百塊錢,我多少有點安慰。但上官明接受不了,價錢上的打折和馬匹數(shù)量上的不足,讓實際的收入與當(dāng)初設(shè)定的預(yù)期形成巨大落差,這讓上官明很是沮喪。
最終,他決定不干了,把合資買馬的股份轉(zhuǎn)給我,還催著我趕緊把錢給他,他要在成都跟女朋友買結(jié)婚戒指。
據(jù)說他女朋友很有錢。哼,這雜種!
四
這一次我沒有那么老實,沒有很聽話地把買馬的錢給到上官明。
盡管他在電話那頭火急火燎地叫嚷,要我趕緊付錢給他,但我不急。我說,你知道我沒錢。我說,你知道馬幫開業(yè)沒幾天,生意又不好。我說,你把我拉下水,然后一拍屁股走人,有你這樣的合伙人嗎?說完,我把電話掐了。
上官明哪里聽得進我的話,不依不饒地又把電話打過來。
他說,少秋,我知道你有錢!
我說,我沒錢,我真的沒錢!
上官明說,少秋,我知道你沒錢,可你爸媽有錢!
我說,我爸我媽也沒錢,他們沒當(dāng)官,沒當(dāng)老板,哪里來的錢?即使有點錢,那錢也已經(jīng)拿給我買馬了!
上官明說,別廢話,他們不可能沒錢!你爸你媽都是拿工資的!
我說,我爸我媽那點工資可憐得很,哪有你家開店鋪的收入高啰!
上官明突然惱怒起來,很氣憤地說,少秋,你他媽的少諷刺我好不好!我家開的哪門子店鋪,不就是我爸開了一個剃頭鋪嗎。哼,你這是笑話我爸是個瘸子不是?他是挑不動剃頭挑子,實在沒辦法才從鄉(xiāng)里來到風(fēng)城開了這個剃頭鋪。
上官明說著說著話里有了哭音。他說,你曉得我爸有多不容易嗎?你曉得我們理個發(fā)多少錢我爸給人剃個頭多少錢嗎?我們理發(fā)最少三十塊,他給人剃個頭才五塊——少秋,我們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都是同學(xué),是多年的朋友加兄弟,你一點不念同學(xué)情分,你一點不像朋友那么仗義,你一點不像兄弟那么厚道!你看你,我爸就活成這個樣子了,你還說我家是開店鋪的!哼,少秋,不管怎么樣,你得想辦法把我們合伙買馬的錢還給我,我急著用,要是我到手的女朋友飛了,我,我……我跟你沒完!嘿,到時別怪我不念同學(xué)情分!!說罷,上官明狠勁地把電話摁了。
正在我心上心下決定給錢還是不給錢給他的時候,上官明又打來電話。我賭氣不接,后來電話響得多了,我還是接了。
接電話的時候,我已經(jīng)決定再跟父母開個口,把錢付給上官明。
電話接通,上官明在那頭說,少秋,我突然感覺我很對不起你,我不應(yīng)該把你逼得那樣狠。他說,我也知道趕馬幫這事是因為我急于求成頭腦簡單,很不負責(zé)地把你拉下水,很不負責(zé)地把你害慘了?,F(xiàn)在我又急于擺脫自己,把這個燙手的山芋塞給你然后一走了之。像我這樣的同學(xué)像我這樣的朋友像我這樣的兄弟,也只有你少秋能接納我包容我,也只有你少秋能一次次地原諒我支持我。放心,少秋,我會好起來的,茍富貴,勿相忘,有一天我發(fā)達了,我會加倍償還你報答你,真的,少秋,你相信我!
我聽得一頭霧水。我在電話里對上官明說,上官明,你這話莫名其妙嘛,你是喝醉了還是突然燒壞了腦子?我怕他再啰里啰唆無邊際地說下去,就喊了他一句,說:“上官明,你這雜種,你那買馬錢我明天就轉(zhuǎn)給你!”
上官明笑了,假惺惺地說:“哈哈,這么急啊,少秋,你不是說沒錢嗎?”
我沒好氣地說:“我家有錢!剛才我問了我爸,他和你爸合伙把你的那塊狀元匾賣了,賺了十八萬!”
上官明知道我是在誆他,嘿嘿一笑,說:“其實你爸很有眼光,也很有錢的,畢竟是機關(guān)公務(wù)員,畢竟是拿國家工資的嘛——嘿嘿,說實話,我就是想多敲點你爸的錢,他比我爸剃頭來的錢容易!”
五
與上官明錢貨兩訖,沒有他再來煩我,我一心一意在西邊大嶺趕馬。
后來發(fā)現(xiàn),趕馬的日子其實很快活的。每天一早,把馬趕到山腳下,把牽馬繩往樹上一系,就由馬兒在草坡上啃草吃。自己找一塊干凈石板坐著,等草坡上的露水干了,還可以四仰八叉地躺著睡個好覺,只等著客人來找你趕馬。沒幾天,我就聯(lián)系上了山腳下一戶人家,連人帶馬租住在他家里,這樣省得起早貪黑,把馬趕來趕去。這家人都去南方打工了,家里就一個老頭和一只脫了毛的老狗。我給他每月三百塊錢,他給了我一間房、一個閑置不用的豬圈。我把馬關(guān)在豬圈里,老頭晚上睡不著,還義務(wù)給我當(dāng)馬倌,給馬喂草料。老人多年孤身一人,連說話的人都找不到。我住進來后,偌大的院落明顯有了生氣,他自然也就開心起來。
我在住的墻壁上直接打了馬幫的廣告。廣告其實很簡單,就寫“騎馬上嶺”,然后留下我的手機號碼。時令剛好入夏,天氣暖和,上嶺的人比往日來得早,這樣把時間摳緊,一天我可以多趕一趟,多賺二百塊錢。
上嶺的路其實比較寬,之前附近的村民上山砍柴燒炭,開了一條可以通板車的公路。只是到了山頂,因為沒有樹,板車道就斷了。最難走的也就是這一段,漫山都是茅草,茅草開花的季節(jié),山頂一片雪白,就像冬天蓋了一層冰雪一樣。嶺上只有一條羊腸小道,風(fēng)把茅草吹起來的時候,很難找到路的影子。這時候,我的兩匹矮腳馬就派上了用場。馬可以找到路,即便沒有路,它也可以安全地把人馱到?jīng)鰝憬缟先ァ?/p>
從山下看,西邊大嶺并不陡峻,高高大大地橫臥在天邊。但一旦登臨到山頂,它卻顯示出雄偉、壯闊的面目來。到了山脊,山的輪廓、山的線條都出來了。山脊兩邊都是懸崖,因為茅草的覆蓋,你看不出懸崖的陡峻和峽谷的幽深。一旦走到懸崖邊,你會陡然驚出一身大汗來,疑心自己被峽谷里的某種東西吸引著,自己會像一片羽毛向著草色翻卷的峽谷深處飄去……到了山頂?shù)娜耍徽撃信枷矚g扯開嗓子吆喝幾聲,若是朝著峽谷喊,會在峽谷深處引起回聲,回聲傳得很遠。若是朝著東邊,聲音自然就被一陣風(fēng)刮跑了。但東邊的視野特別開闊,向遠處看,是層層疊疊的山;往近處看,山下不遠就是已經(jīng)很有些規(guī)模的風(fēng)城。人們習(xí)慣在這里去尋找自己住的位置,或某個樓盤的公寓,或自己下榻的某個酒店賓館。
當(dāng)然,到嶺上的男女一般都喜歡拍照,在最好看的背景里擺出各種自認為最好看的姿勢,然后很快把照片發(fā)在朋友圈,讓能夠看到的人都知道自己到了西邊大嶺,到了涼傘界。
寂寞無聊或者拿到錢開心的時候,我也會在山上吼幾嗓子。我特別想吼那種野腔野調(diào)的、讓別人聽起來很會撩妹的那種山歌??上也粫N乙蚕氤瞎倜鞒哪鞘讟銟涞母?,但我更不會。我搜腸刮肚,最后胡亂吼唱了一首《黃土高坡》的舊歌: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
大風(fēng)從坡上刮過
不管是西北風(fēng)還是東南風(fēng)
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沒想到,山上的男人女人都喜歡我吼的歌,覺得這聲音在空曠遼闊的西邊大嶺上,就像一部西部大片的背景音樂。有游客建議我穿一身藏袍,他們覺得到了西邊大嶺有點像到了青藏高原的感覺。我說,等冬天吧,當(dāng)積雪蓋滿山頂?shù)臅r候,那時這里就真的是四季冰雪覆蓋的青藏高原了。也有的建議我穿一身羊皮襖,再在頭上扎一條羊白肚手巾,手里捏一根旱煙袋,牽著馬,那活脫脫就是到了大西北的黃土高原了。
我還真的被他們的建議激動得好幾天沒睡好,覺得這樣做下去,馬幫的生意一定會非常火爆。
他們建議我要做的只適合在秋冬季節(jié),目前剛開始的夏季,走路都恨不得打個赤膊,無論藏袍也好羊皮襖也好,顯然都不行。
沒過多久,出了一件事,我被關(guān)進拘留所兩個星期,我剛剛打開局面、慢慢開始喜歡的馬幫生意差點畫上了句號。
六
還是因為上官明!
那天我剛睡下,就接到他打來的電話。他很急切地要求我趕快到清風(fēng)客棧來,他有件很重要的事需要我?guī)兔Α?/p>
我本能地感知,上官明這個時候打電話找我,絕對沒有好事!我本想拒絕,但他生怕我拒絕,明確告訴我,也許這是他這輩子最后求我?guī)退龅囊患铝恕?/p>
見他說得如此急切、如此懇切,我只能去見他。
見我答應(yīng)了,上官明很高興。隨后他在電話里補充說,來的時候,你牽上我那匹馬——我那匹馬比你那匹要好!
牽馬去見他?上官明是瘋了嗎?當(dāng)初一起趕馬時,他的那匹馬是比我的好,因為是他先選的。去清風(fēng)客棧,干嗎要牽馬去呢?我可以打車去??!上官明說,叫你牽馬就牽馬嘛,有用!
既然已經(jīng)答應(yīng)去見他,答應(yīng)最后去幫他做一件事,我也只能再聽他一回,黑夜里牽了馬去赴他的會。
清風(fēng)客棧是風(fēng)城很有情調(diào)的旅游客棧??蜅T诔菛|老街,由風(fēng)城最早的一座西式洋樓改建而成。據(jù)說這座洋樓是民國時風(fēng)城一個大人物回鄉(xiāng)專門建造的。這個大人物離開風(fēng)城后,總共回了兩次,這棟樓他也僅是住了一次??蜅R驗檫h離新城區(qū),因為有文化情調(diào),自然曲高和寡,生意很是清淡。我不知道上官明叫我牽馬到這里來是何用意,我想會不會與他之前說的在成都與女朋友買結(jié)婚戒指有關(guān)呢?莫非他的女朋友也到了風(fēng)城?這一想,似乎有些對路。老街,清風(fēng)客棧,騎馬……這符合有文藝范的年輕女性那種懷舊情懷。讀書時,上官明的女朋友就喜歡佩戴清雅的衍紙飾品,那種古典美女的范兒讓我都感到心動。
我騎著馬走到老街的時候,街區(qū)里的人都已睡了。馬蹄踏在青石板上,聲音很是清脆,在狹長的街巷里還有回聲。
正當(dāng)我像一個獨行俠那樣在老街游走的時候,前面昏黃的燈影里閃出來一個人。那人向我招招手,然后雙手攏成個小喇叭對我喊:“少秋,我在這!”
我驅(qū)馬上去,一看,還真是上官明!
上官明抓住我的韁繩,喜滋滋地說:“這輩子,就你靠得住!”他把我拉下馬,自己跨了上去。他騎著馬往前走了一小段,又折回來。馬蹄聲真的很好聽。我突發(fā)靈感,要是在老街也放上幾匹馬,估計租馬騎的客人也會有,生意也會很好。
上官明走到我面前,下了馬。他拍了拍馬的脖子,說:“少秋,幾天不見,你把馬侍弄得很好了,生意一定不錯?!?/p>
我沒好氣地說:“還勉強吧,就差沒把馬殺了還你的錢!”
上官明笑笑,說:“沒事,以后會越來越好的?!?/p>
我說:“閑話少說,講你的正事吧,要我?guī)湍阕鍪裁磯氖拢俊?/p>
上官明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說:“少秋,看來我的壞形象已經(jīng)刻在你心里很深了!唉,沒辦法,不是生活所迫,哪敢為難朋友!放心,就這一次了,我會很快翻身,很快風(fēng)光、自由起來!”
他牽著馬,在前面領(lǐng)著我走。穿過一個小巷,我們來到一個四面圍了高墻的院落,借著門樓下的路燈,我看見門樓的牌匾上寫著“清風(fēng)客?!彼膫€字。奇怪的是,過門樓時,上官明把我拉著跟他一起躲在馬的身后,然后順著圍墻來到客棧的后院。圍墻上爬滿了藤蘿,讓人覺得圍墻長得很高。上官明停住腳步,示意我保持安靜,他伸手扒開幾根藤蘿,后院的圍墻出現(xiàn)一個小門。他輕輕一推,門無聲地開了。上官明把馬系在門邊的石墩子上,自己走了進去,跟著招手叫我也進去。
我突然有一種做賊的預(yù)感。
果然,上官明發(fā)話了。他站在圍墻的陰影里,指著前面那棟三層小樓有燈光的那個房間,說:“少秋,看見那個房間了吧,等會房間的燈一熄滅,我就把一個箱子放下來,你把箱子放在馬上,送到我爸的店鋪,一切就萬事大吉了!”
我問:“那箱子是誰的?”
上官明說:“箱子是我的呀!”
我說:“既然是你的箱子,為什么不可以光明正大地帶走,非要這樣偷偷摸摸地叫我來給你拿呀?上官明,你知道,不明不白的事我是不會做的,特別是這種偷雞摸狗的事!”
上官明笑笑說:“少秋,你誤會了!——行,還是跟你說明白吧。這次我是剛從成都回來,我的女朋友也跟著來了。因為結(jié)婚的事,我們吵架了……我發(fā)現(xiàn)她有很多毛病,我不想跟她結(jié)婚了!可她……她現(xiàn)在不想讓我離開,不準(zhǔn)我?guī)|西走!我只有請你幫忙,趁她睡著了,你把我的東西帶走,然后我再想辦法脫身。少秋,就這么個事,就這么簡單!真的,你相信我,我不會……真的,那個箱子絕對是我的!是我的!”
說罷,他拍了拍我的肩,然后就朝那棟樓走過去。
我像傻子一樣,一直盯著那盞亮著的燈,腦子里很空洞地想象著那個房間里的人和事。
燈熄滅。窗戶打開,一根繩索綁著一個行李箱緩緩落下。
我按照上官明交代的,把箱子接了。我惦量了一下,箱子不是很重,不像是我臆想的裝著肢解了的尸體的那種重量。我提著箱子,走出那個古意森森的院落。然后,騎著馬,像個古代的響馬、俠客,彎腰走過那滿是藤蘿的高墻……
第二天中午,我剛從西邊大嶺趕馬下來,兩個等在那里的人一左一右走到我面前。我以為是租馬的,還沒等我開口,兩人亮出證件,對我說:“對不起,請跟我們走一趟!”
“咔嚓”一聲,我生平第一次戴上了手銬。
七
在拘留所里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我牽馬去馱的那個箱子是上官明女朋友的,箱子里面有十二萬元現(xiàn)金。
他女朋友叫牛惜玉,一個成都姑娘,就是我和上官明在成都讀書時,買我們衍紙飾品的那個女同學(xué)。牛惜玉這次來,并不是要跟上官明結(jié)婚,而是帶了這筆錢,跟上官明合伙買馬,在西邊大嶺建一個大的馬幫。牛惜玉醒來時,發(fā)現(xiàn)箱子不見了,上官明帶著她趕緊報警。
案情一點不復(fù)雜,破案也很容易。辦案的民警從后院留下的馬蹄印很快找到了我。老街街巷里安裝的那些監(jiān)控也發(fā)現(xiàn)了跟我在一起的上官明。
上官明在我之前就進了拘留所。
我很遠看了他一眼。他也看到了我。他朝我笑了笑,努了努嘴。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三個月后,我從拘留所出來,一早來接我的竟是牛惜玉。她牽著兩匹馬,是我馬幫里的那兩匹馬,馬脖子上系了兩個嶄新的銅鈴,有些瘦,但明顯矯健多了。沒想到在風(fēng)城見到牛惜玉。她身材高挑,膚色白嫩,面容姣好,是一個典型的四川美女。她告訴我,作為案件當(dāng)事人,她有責(zé)任為我洗白冤情。為了我盡快出來,她費了很大的勁。這件事其實與我無關(guān),完全是上官明起了貪心,要謀她帶來的買馬錢,而我跟她一樣都被他蒙騙,毫無防備走進了他的圈套。
我說我是有防備的,但我還是被他又一次坑了。
“幸虧有我!”牛惜玉朝我抿嘴一笑。她告訴我,她把我的馬照料得很好。她堅持每天趕馬上山,生意一直沒有落下。
牛惜玉見我一臉疑惑,又是抿嘴一笑。她說,她是因為喜歡趕馬這個事才到風(fēng)城的。她在上官明的朋友圈里見過我的照片,說我趕馬上山的樣子很帥,很迷人。
因為謀財偷盜,上官明估計會判幾年。我問牛惜玉,你會等他嗎?
牛惜玉很堅決,說:“我不會等他!這樣的人,眼里只有錢,從來沒有真心待過人,我怎么還會等他!”
牛惜玉接著說:“我不等他,但我一樣會留在風(fēng)城!”
我很疑惑,拿眼睛看她。
牛惜玉用她美麗的眼睛迎接我。她說:“我知道你的事!其實你才是真正熱愛趕馬的人!”她問我,她想留在風(fēng)城,跟我一起在西邊大嶺趕馬,可以嗎?歡迎嗎?
我用行動回答了她。我扶她上馬,兩個人一人騎一匹,慢慢悠悠走過風(fēng)城繁華的街道,直往西邊大嶺而去。
那天,我們沒有接單做生意,兩個人騎著馬直接上了涼傘界。
在涼傘界上,牛惜玉跟我說了很多她的事。她說她是彝族人,家在四川涼山州,祖輩父輩都是趕馬人。她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留在成都,在一家旅行社當(dāng)導(dǎo)游。她喜歡游歷山川,她的夢想是擁有一家自己的旅游公司。南方的山嶺,溫潤秀氣,草木蒼翠,她比較喜歡。她告訴我,她用自己帶來的錢訂購了十匹好馬,這些馬下個星期就會到。她要我趕緊去注冊一家旅游公司,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把馬幫的生意做起來。
我問她,這家公司由誰負責(zé)?
牛惜玉用手指在我額上戳了一下,說:“明知故問,公司老總自然是你啰!”
我望著她,心里暗自決定由她擔(dān)任老總。此時,太陽西落,霞光透過云彩灑滿丘崗。我們沐浴金色的晚霞,直看到太陽慢慢移向天邊。
該下山了!我站了起來。
牛惜玉沒有動。我伸出手,她一把抓住,我用力拉她的時候,她的身子輕飄飄地到了我的懷里。
我把自己的初吻給了她。那一刻,世界像是突然為我們拉上了一道喜慶的帷幕,鋪天蓋地都是一片玫瑰紅。時光瞬間凝固。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涼風(fēng)讓我清醒過來,暮色四合,真的該下山了。
我告訴牛惜玉,這是我的初吻。她用閃爍著淚光的眼睛看著我,點了點頭。我問她,上官明那雜種碰了你沒有?她白了我一眼,飛身上馬。馬蹄聲里,她留給我一串笑聲,也留給我一句話:“傻瓜,等結(jié)婚上了床,你就知道啦!”
我自然聽出了她話里的自豪。我心里一喜,也跟著飛身上馬。騎在馬上,我竟然有點心疼上官明,這雜種,唯一的好就是幫我把這么一個好女人從成都帶過來。
風(fēng)吹茅草,滿眼蒼茫。我望著牛惜玉奔跑的身影,催馬前行。此刻,我想起了古人寫的詞句:“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馬鈴叮當(dāng),一路留下的卻是我和牛惜玉幸福的笑聲。
責(zé)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