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哲珠
最后一位顧客走出咖啡店,羅豐關上門的那一刻,突然感覺咖啡店從未有過的安靜,他轉(zhuǎn)過身,店里所有的員工都在,圍坐在最中間那張桌子邊,羅立城,羅文浩,羅綺玲,羅俏敏,都微低著頭,沉思著什么。羅豐過去坐下,也微低下頭,默默良久。此時已近凌晨一點,沒人提起下班。羅俏敏起身沏茶,羅綺玲過去幫忙,很快端來五杯茶,茶的熱氣在幾個人面前安靜地繚繞。
近三年了,好快。羅俏敏突然說,好像不久前咖啡店剛開張。
羅俏敏的話像某種發(fā)酵因子,幾個人的記憶面團一樣醒過來。小品味咖啡店三年前開張那天是元旦,金岸廣場每年最熱鬧的日子之一,咖啡店成了熱鬧里的關注點,這是鎮(zhèn)上第一家咖啡店。他們五個人都是在開店時就來的,身著周末妮購買的工作服,迎接第一批走進店里的客人,客人們的好奇和周末妮的熱情感染了他們,這五個年輕人忍不住有了那么點激動,他們原本只當作換份工作,對他們來說,咖啡店只是一個新的工作地點,有新的工作內(nèi)容。他們沒想到那點激動會保存在某處,變成回憶,順著歲月的線爬蔓回來。
羅豐喝了口茶,起身在咖啡店內(nèi)慢慢繞行,手撫著身邊的桌子或椅子,突然有種說不清的痛感與不舍。他一向排斥這種痛感與不舍,盡力避免的。其他幾個人的目光先追著羅豐走,接著四下環(huán)顧,好像要從咖啡店的角落找出遺失的貴重物品。
羅立城喜歡說一句話,公私分明。他很明確,工作的地方屬于公的,該呆的時候呆,不該呆的時候絕對不多呆,該工作的時間和任務會完成,工作地點和工作時間不會投入私人感情,不會涉及私人生活。
羅立城這個觀點也是咖啡店五個員工的觀點,成為他們不成文的規(guī)矩。但不知不覺間,這個規(guī)矩破了,不知什么時候起,輪班的時間到了,不急著下班,會在咖啡店里再呆一呆,沒事閑坐閑聊,有事幫忙。一年多前,他們養(yǎng)成了習慣,每星期有那么一兩天,早上開店前,需要上班的不需要上班的都聚在店里,羅俏敏和羅綺玲給每人沏杯茶,或圍坐一起聊聊,或各自找個角落喝茶、發(fā)呆??Х鹊旰鸵郧肮ぷ鞯牡胤接辛藚^(qū)別,上班和生活界限不是那么分明了,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們有些恐慌,但慢慢地習慣了,誰也沒有點破,就這么保持下來。
他們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日子和習慣都變成某種固定,他們挺喜歡固定的,直到幾個月前那件事打破了這個固定。那件事給了他們狠狠一擊,不過慢慢緩過勁后,他們發(fā)現(xiàn)那一擊也讓這種習慣變得更加穩(wěn)固,甚至有某種儀式感,但都沒想到那個中年男人的到來將粉碎這種習慣和生活。
那個中年男人進咖啡店的時候還很早,五個人正好都在,各自捧著一杯茶,靜靜地享受顧客到來前的安靜。羅俏敏先看見他,微笑著迎上去,將他領到一張桌邊,他要了杯咖啡,卻并不坐下,在店內(nèi)繞來繞去,四下察看,像個挑剔的驗收員。五個人的目光隨著他,他沖他們點點頭,坐下。
中年男人說自己姓陳,今天專門過來看看他的店,幾個月后,小品味咖啡店就是他的了。兩天前,原先的店主何建榮將這家店轉(zhuǎn)讓給他,還允許他依然用小品味咖啡店這個名字,用原來的招牌,用原來的經(jīng)營模式,但有一個要求,得再等三個月,轉(zhuǎn)讓日期寫的是三個月后,原來的店主還讓他來轉(zhuǎn)告,這幾個月小品味咖啡店讓五個員工自主經(jīng)營,進貨收入之類的事再與他無關。
這店確實不錯。陳老板滿意地點點頭,地點好,店面足夠大,裝修也還很新,又有品味,在鎮(zhèn)上有點口碑,等幾個月值。
最初的驚愕之后,羅豐先打了何建榮的手機,已成空號。跟陳老板打聽何建榮的聯(lián)系方式,陳老板聳聳肩,說他倒是知道,但何建榮特別交代過,不能把新的手機號告訴他們。
何建榮是有意的。
他什么意思,店轉(zhuǎn)讓了也不吱一聲。羅立城立起身,沖陳老板揚高聲音,好像他是何建榮。
這是何老板特別交代的。陳老板大度地攤開雙手,他很理解這群年輕人的驚訝,也覺得何建榮有點怪。
陳老板很快走了,讓這群年輕人自己慢慢消化這個消息。
何建榮還為那件事傷心,是在賭氣吧。羅俏敏先打破漫長的沉默。
羅綺玲嘆口氣,那件事他肯定很難過去,可這樣賭氣也太……
他們只敢提那件事,不敢提那個人,羅豐走到角落,將自己蜷在椅子上,背對著其他四人,他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覺得這話題最好先止住。
過了良久,羅俏敏說,現(xiàn)在何建榮還轉(zhuǎn)不過彎,緩緩再找他吧。
何建榮那個人心重,他們那個年齡的人都激烈。羅綺玲贊同羅俏敏,說,等他這陣沖動過了再說吧。
羅立城和羅文浩也開始覺得事情沒那么嚴重了。羅文浩甚至說,到時聯(lián)系了何建榮,也就交割一些事情,他不想再經(jīng)營小品味咖啡店也正常,我們換個老板也跟以前差不多。
沒錯,換個老板也是這份工作。羅立城覺得有道理,陳老板剛剛透露過,要繼續(xù)經(jīng)營小品味咖啡店,連招牌和裝修都不改的,也就是說,他們的工作實際上沒變,老板變了而已。
只是,和何建榮合作幾年了,他不單是我們的老板,還算很好的朋友了。羅俏敏輕嘆,他也算性情中人,這次才會這樣。
羅綺玲環(huán)顧著咖啡店,再次強調(diào),反正咖啡店沒變,我們的工作還是一樣。
這句話讓幾個人釋懷了。他們不得不承認,已經(jīng)舍不得小品味咖啡店了,這家店慢慢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這是他們畢業(yè)后第一次想在一個地方呆住,并驚奇地發(fā)現(xiàn),小品味咖啡店已經(jīng)成為他們生活中很穩(wěn)定的東西。
羅豐起身轉(zhuǎn)向其他四個人,說,是,小品味咖啡店不能變。
三年前一個下午,羅豐突然接到周末妮的電話,說她在鎮(zhèn)上。
羅豐急切地追問,末妮,你回來了?在哪?以后……
周末妮截住羅豐的話,讓他到香茗茶舍見面。那是他們以前經(jīng)常去的地方,茶和點心都挺不錯,也不貴。
掛電話之前,周末妮加了一句,難得聽到你這么上心,剛剛問得這么急,倒是挺新奇的。
羅豐還想問什么,周末妮說她已經(jīng)在茶舍等著了,就斷了通話。
去香茗茶舍的路上,羅豐一直猜測著周末妮找自己做什么,會說些什么,他應該怎樣回應。見到周末妮時,羅豐有些意外,她沖他點點頭,又客氣又陌生,表面看起來沒什么變化,但又好像完全不一樣了。周末妮給他端了一杯茶,指指點心,說,很久沒來吃了,這家還是不錯。
周末妮做點心的手藝很好,對點心的口味要求挺高的,整個鎮(zhèn)上也就對這家的點心還說幾句好話,找到這家店后,鎮(zhèn)上其他茶店、奶茶店她幾乎再沒去過。因為這樣,羅豐也很少再去別的地方。
我也很久沒來了。羅豐說,他靜靜看著周末妮。他和周末妮一年沒有聯(lián)系了,接到周末妮的電話時,羅豐的手心有些發(fā)燙,喉頭有些發(fā)干,潛意識里希望周末妮說點什么。
還在你爸媽的食館幫忙嗎?周末妮問。
羅豐點點頭。
沒想過換份工作?周末妮問。她記得羅豐很不情愿在父母的食館幫忙的,抱怨整日被父母管著,抱怨接近大排檔式的食館油煙滿天,讓人發(fā)膩。
也就是份工作,也找不到多滿意的。羅豐說,鎮(zhèn)上還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再說,工作也差不多就那樣,混著嘛,也沒多大的差別。
周末妮細細嚼著點心,直直看著羅豐,你還是沒變,不過這樣倒過得挺舒坦的。
你是回老家,順便到鎮(zhèn)上走走?羅豐終于忍不住問。
這次我是專門來鎮(zhèn)上的,周末妮說,想讓你換份工作。
周末妮提到想在鎮(zhèn)上開家咖啡店,將會是鎮(zhèn)上第一家咖啡店,好好經(jīng)營,開成鎮(zhèn)上某種標志,至少要很多人提起咖啡店就知道,甚至在以后成為鎮(zhèn)上一些人的記憶,變成他們的情懷……
周末妮滔滔不絕,直到她意識到羅豐安靜極了,她停下來,問羅豐有什么意見。
挺不錯的。羅豐點點頭。
羅豐不咸不淡的態(tài)度讓周末妮生氣。
挺不錯是什么意思,你能不能有點反應。周末妮說,咖啡店開了以后,你來打理,也算份事業(yè)吧。
我覺得這個想法挺可行的。羅豐說,不要太高端的,比奶茶店又好一些,鎮(zhèn)上的年輕人應該會喜歡的,可以做下來。如果你真想開,我就過來做,反正家里那份活我也不太想干了。
羅豐,不單是一份活的事,我剛剛說了,要開成這鎮(zhèn)子上的一個標志,要經(jīng)營出樣子,要把這件事真正做成。周末妮上身前傾,熱切地看著羅豐,我要的不是能做下來這么簡單。
別擔心,只要你想做,我答應去咖啡店工作。羅豐沖周末妮笑笑。
周末妮長長呼了口氣,一只手撐著腦袋。良久,她抬起臉,對羅豐說,我是想跟你一起做件事,算是我們的事。
羅豐一陣欣喜,他明白周末妮的意思,她不是面上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淡,但他覺得周末妮把事情想復雜了,她還是跟以前一樣,總會想得太多。有不少事羅豐覺得完全無所謂,周末妮卻自己給自己套架子,她總能從一些簡單的事里扯出很多彎繞,把自己纏住。比如周末妮對自己名字的在意,羅豐就覺得很沒必要。
周末妮有三個姐姐,當年,她父母想要男丁想得發(fā)癡了,四處求醫(yī)問藥,求神拜佛。周末妮出生的時候,父母很無奈,給了她末妮這個名字,希望她是最末一個妮子。果然,周末妮之后,母親生了男丁,還是雙胞胎。周末妮說,在她之前,父母經(jīng)歷過長長的失望,在她之后,又經(jīng)歷了極大的欣喜,她卡在中間,是沒被看見的那一個。她認為自己從小就是被忽略的,迷迷糊糊地就那么長起來了,一切隨她去的意思,就算她犯了錯,只要不是太大,家里也懶得管的,有時,她甚至覺得自己是透明的,家里有個她沒個她都一樣。周末妮不止一次跟羅豐談起這些,每次一談起情緒就變得很低落,那些憂傷的情緒像軟泥,她一陷進去就要很久才能爬出來。
羅豐想辦法安慰周末妮,想把她從憂傷的沼澤里拉出來,但他很難理解她,所以周末妮總覺得他的安慰不痛不癢。羅豐有一個姐姐、一個哥哥,都比他大好幾歲,在他們看來,羅豐跟他們不是同一個時代的人。從小他覺得家里幾雙眼睛只盯著他,繞著他,他巴不得家里能對他不理不睬,任他做自己想做的就好。他們不讓,直到現(xiàn)在,他們還是不放心羅豐,覺得羅豐不懂事,心太大,得他們替他安排什么。
但這些羅豐不敢告訴周末妮,說了她會更覺得他們之間距離大,她一直就認為他們之間有代溝。她老是在意這些,這些在意把她壓得喘不過氣。羅豐說,干嘛總給自己找不自在,原本不是好好的嗎。
你不明白。周末妮說。目光里的憂傷讓羅豐不敢直視。
那天下午,周末妮就把開咖啡店的事跟羅豐說定了,看得出這事她已經(jīng)想了很久,連店面選址方向都初步確定了,就在金岸廣場附近找,她對鎮(zhèn)子太熟了,心里早有點底。打電話給羅豐之前,自己已經(jīng)去金岸廣場看過,很巧,有一家時裝店和一家鞋店都貼著轉(zhuǎn)讓字樣,鋪面都挺大的,地點也不錯,估計是受網(wǎng)購影響,開不下去了,對鋪面的事,周末妮覺得已經(jīng)有好幾成把握。和羅豐談過后,她又交代羅豐再去找些人,他在鎮(zhèn)上有不少同學,羅豐表示這不算難,換份工作他們不會猶豫太久,反正原來的工作也不怎么樣。
羅豐希望周末妮再說點別的什么,但直到分開,周末妮都沒再多提什么。羅豐后悔剛剛周末妮說到希望兩人一起做件事時,他沒反應過來,他錯過了一個機會。
周末妮說她得再回城一趟,和她的朋友再具體談談咖啡店的事,再把他帶過來實地看看,咖啡店是他幫忙投資的。
羅豐想問問周末妮那個朋友的事,周末妮已經(jīng)走到包廂門口,沖羅豐招招手,還是又客氣又陌生。
開咖啡店是受何建榮的啟發(fā),但一開始周末妮提到這個想法時,何建榮覺得沒多大必要。
不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累。何建榮攬著周末妮的肩。周末妮的肩很單薄,周末妮自己繃得太緊了。
周末妮在一家西點店當?shù)觊L,那家西點店挺大型挺高端的,周末妮的工資算不錯的了,再說他也會再給她一些生活費,讓她多寄點回家或自己存著,她只要把日子過舒服就成,就算周末妮沒工作,他照樣會把她照顧好。可周末妮總覺得那是給別人打工,在城市這么多年,她一直是個打工者,但她很討厭打工者這個稱呼,每每電視上報紙上贊揚打工者為這個城市做出的貢獻,她就覺得這個城市更加虛偽,每每看到什么官員在節(jié)日慰問打工者,給打工者送米送油并擺姿勢拍照,她就有種打人的沖動。周末妮不停地跟何建榮叨叨,想要有自己的事業(yè)。
開咖啡店就算自己的事業(yè)了?和周末妮商量開咖啡店時,何建榮半開玩笑地問,這種“事業(yè)”其實不難,現(xiàn)在很多大學生畢業(yè)后自己創(chuàng)業(yè),跟家里要點錢,就可以開個小店什么的。
事業(yè)當然還談不上,可至少可以任自己安排。周末妮很認真,而且不是隨便開個小店,我要開出點樣子來,隨便弄個小店蹲著,開不長,也算不上什么事業(yè)。
周末妮一認真,何建榮也認真了。周末妮想開咖啡店是合理的,他在這個城市里有三家咖啡店,都經(jīng)營得不錯,他經(jīng)常帶周末妮到那些咖啡店轉(zhuǎn),她看得多了,有了想法也有了底,想讓他帶帶她,這都很正常。問題是,周末妮想回到鳳林鎮(zhèn)開咖啡店,據(jù)她所說,自二十歲高中畢業(yè)進城后,中間除在小鎮(zhèn)呆過一年,其他時間她都是在城里過的,現(xiàn)在他也在城里,她回小鎮(zhèn)開咖啡店做什么?而且,那是個極普通的小鎮(zhèn),根本不適合開咖啡店。
你怕在城里開店投資太大?何建榮說,你別操心,這個由我來,你負責管好店就成。
這咖啡店必須在小鎮(zhèn)開。周末妮很堅決,小鎮(zhèn)以前沒有咖啡店,以后就有了,由我開頭。
周末妮住在一個偏僻的小村里,很小的時候她就從村里人的口中聽到小鎮(zhèn),小鎮(zhèn)是多么繁華高級的地方,鎮(zhèn)上人過的日子就是好日子的樣子。她十歲才得到上鎮(zhèn)子的機會,鎮(zhèn)子對她來說就是另一個世界,回來后,她很長一段時間回不過神,夢里全是鎮(zhèn)子的樣子。村里外出的人掙了錢,在鎮(zhèn)子建一幢兩層的小樓,搬到鎮(zhèn)子上住,就成了村子里有出息的人,全村人都要高看許多的。
末妮,你現(xiàn)在還看重這些?何建榮說,那個鎮(zhèn)子你還看得上?你已經(jīng)在城里呆了這么長時間,你知道鎮(zhèn)子是怎樣的。
我知道,但我就想在鎮(zhèn)上開第一家咖啡店。周末妮很固執(zhí)。她的意思是,就算在城里掙很多錢,也不算她想要的事業(yè),她要的事業(yè)包含很多東西,有不少跟她的情緒有關。她跟何建榮述說的時候很混亂,為無法準確表達自己的意思而著急。何建榮攬住她,輕拍著她的肩,低聲而沉穩(wěn)地說,明白,我都明白。何建榮一這樣,周末妮就想哭,撒嬌一樣哭一場,又覺得很安心,她閉上眼睛,說要大睡一場。
何建榮說周末妮既然決定在鳳林鎮(zhèn)開咖啡店,他尊重她,但她不能帶著情緒開店,生意不能被情感推著走,仍得有思路。表面上看,鳳林鎮(zhèn)那樣的地方開咖啡店不適合,但再不適合也能找到路,有時說不定會有更特別的路徑,就看有沒有想法了。
幾天后,周末妮帶來了她的想法:鳳林鎮(zhèn)的消費水平確實不算高,但小鎮(zhèn)有很多年輕人,他們很向往大城市的生活,很喜歡模仿城市,從生活方式到消費方式,從發(fā)型到服飾,等等。很多時候模仿得不倫不類,但他們自得其樂,變成小鎮(zhèn)的潮流,所以,他們會想到咖啡店坐坐,喝點咖啡的。不過,不能跟大城市的咖啡店一樣,咖啡不必太高端,點心也可以革新,可以弄一些小鎮(zhèn)傳統(tǒng)的小點心。
想法不錯嘛。何建榮拍拍周末妮的腦門,這一年有長進。
你說認真的?周末妮看著何建榮。何建榮對人要求很嚴的,他對著她就像大人對著孩子,有縱容,但正經(jīng)承認她很少。
你的想法確實可行,我都沒想到的。何建榮沖周末妮微笑。那種微笑讓周末妮又一陣恍惚,她在他的微笑里變小了變?nèi)趿?。何建榮只比周末妮長十歲,可他總給周末妮某種父輩的錯覺,對這種錯覺,她有時很著迷,有時又很恐慌。
何建榮讓周末妮先別急,他帶她去幾個朋友那里跑了一趟。那幾個朋友都是住在小鎮(zhèn)上的,有很普通的小鎮(zhèn)子,也有因為被政府列為開發(fā)區(qū)而經(jīng)濟很好的鎮(zhèn)子,還有旅游鎮(zhèn)。一路上,他似乎沒什么目的,只是走著玩著隨口借問著小鎮(zhèn)的情況,周末妮要談什么,他只讓她好好逛好好玩?;貋砗螅稚暇W(wǎng)查資料,給一些朋友打電話,周末妮發(fā)現(xiàn),都跟鎮(zhèn)子有關。
這事可以開始,做得對頭會很好。何建榮給了周末妮這樣的結(jié)論。周末妮抱住了他,低聲說,謝謝。
我不喜歡你跟我說這個。何建榮說,這么久,還改不了你客氣的習慣,我到底要怎么做?
周末妮知道這時候該把何建榮抱得更緊一點,該把臉埋在他的胸口,但不知為什么,她做不到,她的擁抱很生硬,連她自己都感覺到了,她覺得對不起何建榮,越這樣想她越悲傷。
何建榮分析了,有不少普通的小鎮(zhèn)還沒有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咖啡店,這是一塊可以開發(fā)的空間,周末妮說得對,小鎮(zhèn)青年喜歡追趕大城市的潮流,咖啡店只要開起來,只要價格合適,氛圍對他們口味,會受小鎮(zhèn)青年歡迎的。不能照大城市的咖啡店,要開屬于小鎮(zhèn)青年的咖啡店,西方小鎮(zhèn)的咖啡店都是很有風情很有特點的。當然,這個要求高了點,不過這個思路是要有的。
我們的何老師又在講課啦。周末妮半開玩笑地說。何建榮的分析讓她越來越踏實,在鳳林鎮(zhèn)開咖啡店的事因為他的分析變得更加靠譜,她說幾乎看見咖啡店開得有聲有色了。
要有點野心。何建榮說,事情要想遠一些,不單單是跑回鳳林鎮(zhèn)開一個咖啡店,可以考慮開成小鎮(zhèn)系列的咖啡店,開成一個品牌——沒錯!這是新思路,中國小鎮(zhèn)的咖啡店品牌,代表小鎮(zhèn)青年的品味和追求,末妮,你讓我打開了思路。
就叫小品味咖啡店吧。周末妮雙手一拍,屬于小鎮(zhèn)青年的小品味。
何建榮將周末妮抱起轉(zhuǎn)了半圈,周末妮大笑起來,但突然斂了笑容。
這計劃算是決定了,現(xiàn)實的問題立即到眼前了,關于資金的。周末妮的工資雖然不低,但多寄回家給雙胞胎弟弟添湊學費了,吃住幾乎都是何建榮負責,自己每月存一點,積了一筆,本來覺得不算少,但離開咖啡店——特別是還想開得像樣些——還是有點距離。
本來我想投資的,但你想要自己的咖啡店,只能你自己投資。何建榮立即明白周末妮笑容消失的原因。
所以得你投資。何建榮說,資金都在這里,應該夠。何建榮將一張卡放在周末妮面前,這個品牌如果做起來了,以后我也想入股做連鎖店呢。
周末妮看著何建榮。
投資人是周末妮,何建榮說,跟別人沒關系。
周末妮動了動嘴唇,何建榮舉起手,能不能不要再說那兩個字,我是真不喜歡聽它們從你嘴里出來。
幾天后,周末妮將卡放在何建榮面前,還是你投資,店由我打理,我可以全權決定咖啡店的經(jīng)營方式和收支,這樣店就算是我的了,當然,需要你的技術支持,無條件支持。如果真要我投資,這些就是我借的,要算利息。
末妮,我不知你這是什么意思。何建榮說。
周末妮說,我不是假清高,平日吃的用的住的我沒客氣過,可是這件事我想這么做。
末妮,你到底在躲避什么?何建榮扳住周末妮的肩,想找到她的目光,找不到。近一年來,他得到了周末妮的人,幾乎參與了周末妮所有的生活,可周末妮總藏著一角,那一角的周末妮應該是最真實的,可離他最遠。
周末妮也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一年多前離開小鎮(zhèn)的時候,她以為自己很清晰很堅決,可跟何建榮在一起后,她卻越來越弄不明白自己了,她一方面享受著何建榮給的一切,另一方面忍不住想逃開。
咖啡店的事說定了,咖啡店由何建榮投資,周末妮全權打理,名義上咖啡店是周末妮的,其實資金運作都是由何建榮負責。何建榮和周末妮回了一趟鳳林鎮(zhèn),看中金岸廣場南角一間店鋪,店面一百多平米,有兩層。何建榮很滿意,干脆買了下來,想直接給周末妮。周末妮的意思是,等咖啡店有起色了,掙到足夠的錢,再從何建榮手里盤下來。
咖啡店裝修時,周末妮就一直跟著。裝修之前,周末妮讓羅豐談談想法,并讓他去問問他那個年齡段的朋友,有什么好建議,有什么要求。羅豐覺得既然何建榮是開咖啡店的,照他的意思就成了,或許請人設計更直接,不必多操心。周末妮說咖啡店要面對的是小鎮(zhèn)青年,羅豐和他的朋友們最有發(fā)言權了。羅豐說沒什么意見,只要干凈,別太吵就成,沒多大所謂,他那些朋友跟他一樣。周末妮不滿,說他是懶得動腦,他又說自己和小鎮(zhèn)上的朋友幾乎沒去過咖啡店,沒有發(fā)言權。周末妮讓他們想象,想象中喜歡的咖啡店是什么樣的。羅豐覺得奇怪,這也可以想象,有什么好想象的,難不成他畫一張漫畫給她?
周末妮自我調(diào)侃,看看我,還是這么不現(xiàn)實,早該知道不能指望羅大公子的。
羅豐沒應話,不知為什么,周末妮提到指望兩個字,讓他有莫名的壓力,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周末妮只能自己跟進裝修的事情。其間,何建榮來了幾次,和周末妮一起察看裝修進度,商討裝修風格。羅豐看著他們在未裝修好的咖啡店走來走去,四下看顧,或坐在紙板上,對著一堆圖紙,頭湊著頭說什么,胸口和目光都有些酸,但他沒法像何建榮那樣,對裝修提什么建議或幫什么忙,他只想畫漫畫,關在房間里畫個夠是最舒坦的。
周末妮讓他先把朋友找好,咖啡店裝修完成立即開業(yè)。
這些你總有辦法做的吧。周末妮說。
羅豐點點頭,我說過了,找?guī)讉€員工沒問題的。
不是簡單地找員工,是找一起把小品味咖啡店經(jīng)營好的人。周末妮說。
周末妮又把事情想深了。羅豐想。
跟何建榮見面的次數(shù)不多,但羅豐感覺得到,他也是喜歡把事情想很深的人,想得比周末妮更深。
羅豐決定找自己那幫同學。
羅豐最先找的是羅俏敏。羅俏敏大學畢業(yè)后在城市呆了一年多,當過酒店工作人員,進過好幾家工廠,說實在不喜歡城市,城里根本沒地方種她喜歡的小植物,她租住的地方又暗小窄,連一些室內(nèi)植物都養(yǎng)不住。后來回了小鎮(zhèn),在鎮(zhèn)上的超市當銷售員,這份工作她也做得很勉強,但離家近,可以住在家里,家里的窗臺陽臺都光線充足,空間充足,她很快將整個家養(yǎng)得綠意盎然。羅豐知道她會愿意將工作換到咖啡店的。
羅俏敏很快點了頭,咖啡店在鎮(zhèn)上,她仍可以養(yǎng)她的小植物,特別是種類繁多,形態(tài)可愛的多肉。羅俏敏提到了羅綺玲,她和羅綺玲走得比較近,說羅綺玲會來咖啡店的。
綺玲不是一直在做服裝么?還做得挺好的。羅豐不太確定。羅綺玲畢業(yè)后一直跟服裝打交道,自己還開過服裝店,這應該是她比較有底比較熟悉的行業(yè)了,會放棄原來的工作到咖啡店當服務員么?
畢業(yè)后,羅綺玲跟家里人要了點錢,在鎮(zhèn)上開了家服裝店,先賣女裝,后又賣童裝,都做得不太好,便把店轉(zhuǎn)出去,自己只當個員工,拿工資,說這樣好,不用太操心。
綺玲不是很喜歡服裝。羅俏敏說,她只是剛好做了那一行,就那么做下去,只要能讓她剪紙就好了,讓她來咖啡店跟我做伴,她會很高興的——我跟她說一聲就成。
羅豐開始找男的,心里已經(jīng)定了羅文浩。他跟羅文浩經(jīng)常有聯(lián)系,羅文浩上個月又跟羅豐抱怨自己的工作。羅文浩畢業(yè)后也在城里呆了一年,說城里那些公司把他打游戲的時間和精力都榨干了,回了小鎮(zhèn)。通過一個親戚介紹,進了小鎮(zhèn)一家公司,那是小鎮(zhèn)最像樣的公司之一,家里為之慶幸,羅文浩卻覺得是從一個籠子進了另一個籠子。
每天得起得比雞早,晚上游戲都打得不痛快,就怕上班爬不起身。羅文浩沖羅豐搖頭,要弄一堆方案,那些方案看了頭暈,每天坐在一個格子里,我覺得自己就像罐頭魚——把自己的活力都悶掉了。
羅豐提到咖啡店的時候,羅文浩想也沒想就答應下來。羅豐倒有些驚訝,問他用不用跟家里人商量一下,羅文浩擺擺手,是我工作,又不是他們,他們也不指望我的工資,我要怎樣是我的事??Х鹊瓴挥媚敲丛玳_門,又比公司浪漫,不用坐在一個格子里,這是羅文浩喜歡的。
這樣一來,加上羅豐自己有四個人了,羅豐覺得可以了。但那天幾個人湊一起去吃燒烤,想順便談一下咖啡店的事,碰上了另一個同學羅立城。提起咖啡店的事,羅立城竟很感興趣,怪羅豐他們漏掉了他這個老同學,也想加入。
你可是在政府部門上班的,會舍得那份工作?羅豐半是調(diào)侃半認真地說。
羅立城家里有個當鎮(zhèn)長的親戚,一畢業(yè)家里人就托那個親戚把他安排到鎮(zhèn)政府了,雖然是臨時工,但家里人相信只要好好守著,總有一天他有機會變成體制內(nèi)的人,體制內(nèi)代表某種保險。只要政府有一點招聘信息,家里人就讓他去考,只可惜羅立城無心考試。他說在政府部門呆了這么長時間,早明白了,像他這種小蝦米不適合那種地方的,沒法像家里人期望的那樣混出頭。他早厭煩了文件、資料和紅印章,厭煩了被那些自以為是的官員呼來喝去,在那種地方,連喜歡雕刻這件事也不能讓人知道,會讓人覺得怪,會有人教訓他不務正業(yè)。
我不想要什么似錦的前程,反正也不會有的。羅立城說,羅豐,讓你那個朋友的咖啡店收留我吧,我們幾個一塊工作,挺有趣的。
于是,五個人湊到了一起。
羅豐將這幾個人的情況跟周末妮說時,周末妮很高興,說,都好年輕,我看這個咖啡店也會很年輕的,有這樣一群有活力的年輕人。
羅豐覺得,應該叫一群失敗者更準確一些。他突然覺得有點對不起周末妮,他們恐怕跟周末妮想象的不一樣。他不太喜歡周末妮叫他們年輕人。在他面前,周末妮很在意年齡,又時不時要提醒羅豐的年輕。周末妮比羅豐長八歲,她認定自己跟羅豐是不同年代的人,思考問題的方式完全不一樣。對年齡差距羅豐沒多大感覺也從不在意,但兩人對世界的看法,處理事情的方式確實很不一樣,這讓羅豐一直很沒底。
咖啡店裝修完成,周末妮與何建榮回城購置各種設備、桌椅、擺設、貨品……臨走前,周末妮見了羅豐,讓他帶著那幾個同學先做好準備。羅豐點點頭,但他不知道有什么需要準備的。關于咖啡和點心的制作,何建榮說會從城里帶兩個師傅過來,在小品味咖啡店呆一段時間, 將他們幾個帶上手。他們幾個人只有等,等周末妮與何建榮將人和東西帶回來,他們會按安排做事情的。
當然,這些羅豐沒有跟周末妮說,他怕看到周末妮眼里的失望。
周末妮和何建榮他們回來后,開始布置咖啡店,羅豐他們幾個則跟著何建榮帶來的兩個師傅學制咖啡和做點心的技藝。周末妮認為開業(yè)是極重要的,要羅豐他們幾個想想有什么點子,羅豐說鎮(zhèn)上的店面開張,無非就是弄兩排花籃,或裝飾些氣球打打禮花,最隆重的便是請舞獅隊來熱鬧一下。周末妮覺得這些不但無效,而且俗套。
你們就給我們的小品味咖啡店想出這些開張方式?周末妮問羅豐。
羅豐說開張那天也就熱鬧一陣子,不定就對咖啡店以后的生意有什么影響,沒必要太麻煩。
麻煩?周末妮聳聳肩,直接說,你們是懶得想。
周末妮自己想。
周末妮讓羅豐他們組建一個小品味群,把自己的朋友同學盡量拉進去,再請朋友和同學去拉其他人,讓他們設計創(chuàng)意傳單,到鎮(zhèn)上四處發(fā),甚至讓他們扮成某種卡通人物,站在金岸廣場招攬客人。周末妮的觀點是,讓盡可能多的人盡可能快地知道有個小品味咖啡店。
羅豐他們照著周末妮安排的做了,開張那天也很是熱鬧,羅豐他們覺得一切都很不錯,但周末妮總覺得羅豐他們熱情不足,活力不夠,他們是被動地被安排著,不是主動地向前沖,但她又挑不出什么毛病來。那幾天周末妮總有些悶悶的,對羅豐也沒有直接說,只委委婉婉地讓羅豐理解她的意思。
羅豐明白周末妮的意思,但不明白周末妮為什么會郁悶,小品味咖啡店一切挺順利的。從城里請來的兩個師傅帶著他們,手把手地教,他們學著,不算多么出色,但上手挺快的,不少東西可以拿得出手了。開業(yè)后,咖啡店的客流量也還不錯,周末妮和何建榮的思路是對的,消費比普通的奶茶店高,又不高得讓人不舒服,咖啡店的環(huán)境也很好,和小品味這個名字很合拍。
一切都上正軌了,比想象中的還快。
但周末妮不滿意,她嘴上沒怎么說,但羅豐很清晰地感覺到了。羅豐想跟周末妮說,他真希望她放松一點,但他找不到開口的路徑。她在咖啡店內(nèi)走來走去的,想找點什么忙,事實上不用,羅豐他們幾人完全忙得過來——事先說好了,開頭幾個月,五個人不輪班,每天從咖啡店開門一直跟到打烊,跟兩個師傅學手藝,熟悉咖啡店經(jīng)營的整個流程——沒有客人的時候,周末妮就坐在最角落的桌子邊,或沉思著什么,或在紙上寫寫畫畫的,羅豐知道,那個時候,周末妮是在想象咖啡店的另一種樣子。
那天咖啡店打烊后,周末妮沒有走,羅豐也留下來,沏了兩杯茶,拿了兩份小點心。羅豐提到咖啡店算很順利的,周末妮笑笑,反問羅豐,順利是什么標準?過得去就算可以了是吧,其實,我挺羨慕你們的,心很大的一群人。
羅豐沉默了一會,說,也可能是不得不心大。
周末妮喝了一口茶,說茶不夠燙,溫溫的,挺像羅豐你的。
周末妮又在暗示他了,他沒有足夠的激情,什么都是淡淡的。這種淡讓周末妮覺得飄,沒底。
當年羅豐拉住周末妮的手時,周末妮疑惑不已,羅豐是受了什么刺激么,還是他們這一代的年輕人喜歡做些出格的事。她比羅豐長八歲,在她的眼里,羅豐是個大男孩,跟自己不同年代的人。羅豐說她觀點陳舊,他從沒感覺周末妮比他大,兩人不是年齡的問題,而是兩人愿不愿在一起的問題。
那時,你很勇敢。周末妮不止一次對羅豐說。
羅豐每次都只是抿抿嘴,算是反應。羅豐很想跟周末妮說那不是勇敢,是因為他真沒意識到年齡是問題,他無所謂,實話實說而已。他知道周末妮那句話后面還有一句隱語,但后來發(fā)現(xiàn)只是錯覺。
一年多以前,周末妮準備離開小鎮(zhèn),臨走時兩人在鎮(zhèn)郊一個小湖邊坐了大半天,羅豐又問了那句話,不能留下來?
周末妮轉(zhuǎn)臉看著羅豐,良久,她笑了,他問這句話的時候好像在問,你吃過了嗎?他就像眼前弱弱的光線,淡淡的,有亮,但感覺不到光芒和溫度,這是因為性格嗎?還是因為他們之間還沒有到綻放光芒的地步。
周末妮想了想,也再次問了那些她問過無數(shù)次的話,她問羅豐以后有什么打算,就這樣在父母的食館打工,以后把父母的攤子接過來嗎?羅豐搖搖頭,他不喜歡家里食館的活,沒想過接父母的那點小產(chǎn)業(yè)。那你自己的打算是什么?羅豐沒打算,他覺得走一步是一步,不必糾結(jié)太多的。就是這個走一步是一步讓周末妮不舒服,她跟他說如果確實沒想到別的路,其實接手父母的食館也不錯的,食館開了多年,有一定的顧客基礎,羅豐可以好好重新規(guī)劃一下,經(jīng)營出新意和特色,是一條正路。
我們怎么辦?這個問題最終還是出了口。
我們?羅豐看著周末妮,滿臉茫然的樣子。他的茫然讓她失望極了,她長長嘆了口氣,很后悔又問這個。
我想你留下來。羅豐說。
然后呢?周末妮問。
然后?羅豐再次茫然。他覺得這樣挺好的,和周末妮都在小鎮(zhèn)上,每天能見面。但周末妮總要想得很遠,把兩人間的問題弄得很沉重。
羅豐那聲疑惑的然后讓周末妮又一陣恐慌,和羅豐在一起,這種莫名的恐慌會時不時罩住她,弄得她喘不過氣。
羅豐想牽她的手,但沒說牽去哪里,怎么走,他只是說就這樣,走著吧。他說想跟她在一起,但她感覺不到話語里和目光里的亮光。
一年多過去了,羅豐還是這樣,像這杯溫茶。不,羅豐原本就是這樣,特別是這些日子的相處,周末妮發(fā)現(xiàn)不單是羅豐,他那幾個同學也和他一樣,在她的著急和激情里淡淡然的。
末妮,你該放松一些。羅豐對周末妮說。從認識周末妮以來,他就一直對她表達這種意思,他還想讓她明白,很多時繃著也沒用,緊一點松一點都差不多,生活中很難翻出什么大浪。在他看來,生活是一條縫,上面有塊硬板,想撞破探出頭或跳到上面一層去太難了,不過腳下也有塊硬板,一般情況下不會掉下去,會那么走著,馬馬虎虎過得去,算得上安穩(wěn)。
周末妮突然談起何建榮。
對羅豐來說,何建榮幾乎可以算父輩了,長他近二十歲。
周末妮談起何建榮怎樣調(diào)查,怎樣行動,和她一起做小品味咖啡店的計劃。
說實話,開始我也就是一股激情,對開咖啡店該怎么開一點底也沒有。周末妮雙手握著杯子,眼神迷離,但建榮把事情變實在了,他沒有虛話,拉著我一步一步做,等我回過神,事情準備得差不多了。
周末妮定定看著羅豐,羅豐永遠沒有這種行動力。羅豐喝著茶,不知有沒有理解周末妮的意思。
這幾天,何建榮又給小品味咖啡店想主意,搞一個主題活動,主題的名字好好琢磨一下,最好對小鎮(zhèn)上年輕人口味的,推出各種咖啡單品、點心、套餐,想一些好聽的名字,優(yōu)惠幅度可以大一點,吸引人來品嘗,這樣可以讓人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了解小品味咖啡店。
周末妮與何建榮的意思,羅豐他們五個員工都是年輕人,又都是在鎮(zhèn)上長大的,應該最了解鎮(zhèn)上年輕人的喜好和口味,這個活動由他們負責最合適。
羅豐說,其實客人來多了,自然會了解店里各種咖啡和點心……
你們想想這活動怎么做吧。周末妮截住羅豐。
好,你說怎么做,我們會照著做的。羅豐說。
周末妮猛地立起身,揚高聲音,這也是尊重我是吧!
羅豐垂下頭,周末妮雙手捂住臉,跌坐下去,她怎么就忍不住呢,這么久過去了,她以為自己早釋懷了。
那時,周末妮說她想回城,不是城里多好,是因為呆在小鎮(zhèn)沒底,她希望羅豐說點什么,做點什么,羅豐沒有,他說他明白周末妮的意思。走之前,周末妮問羅豐,你愿意我回城嗎?
羅豐想了想說,我尊重你。
當時,周末妮就是這么猛地立起身,身體發(fā)顫,聲音發(fā)顫,沖羅豐喊,好一個尊重,你現(xiàn)在倒知道尊重了,為什么不從一開始就尊重?
末妮,咖啡店慢慢進入正軌了,你多回城走走。何建榮在電話里說,一向克制的他突然有點抑制不住情緒,語調(diào)明顯地有些低落。他說認識周末妮后,周末妮還沒有一次離開這么久這么遠的,兩人完全是異地的相處模式。
周末妮喜歡呆在鳳林鎮(zhèn),有了小品味咖啡店,她呆得又高興又踏實,另一個是她還不放心咖啡店。她只跟何建榮透露第二個理由。
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會不相信羅豐?何建榮聲調(diào)有點怪,其他幾個人都是他的同學,會怎么樣,再說,咖啡店的貨和賬都是你在把握。
不是不放心這個,周末妮說,麻煩的是他們不上心。
什么意思?他們工作還得你看著?這都是什么人。何建榮警惕了,都才踏出社會多久,就這么滑了? `
我看著他們也不上心,我不是留下來盯他們,是盯著咖啡店,我怕自己不在,咖啡店會睡著。周末妮嘆道,不是你想的滑,要真是油滑倒還好——怎么說呢,他們像看破世情的老人,實際上什么都還沒懂,踏實倒是踏實,就是沒點精神頭。我也說不太明白,之前咖啡店裝修的時候,你接觸過,應該也知道一些的。
“我明白了?!焙谓s說。
兩天后,何建榮打來電話,說羅豐他們幾個那樣年輕,他不相信年輕人會沒有激情。
他們這群年輕人得有人把血氣引出來。何建榮說。他決定來給羅豐他們講一講,說是講座也好,說是培訓也好,甚至可以說接近某種心理輔導。何建榮剛創(chuàng)業(yè)那陣子經(jīng)常到處聽這種課,現(xiàn)在,他還會定期讓咖啡店的員工去培訓,當然,培訓的內(nèi)容主要是服務、銷售,偶爾也兼一些心理輔導。
小品味咖啡店打烊時,周末妮把咖啡店五個員工留下,何建榮安排他們圍坐成半圓,開始了他的“講座”。
何建榮先贊美羅豐他們幾個的年輕,在他看來,年輕代表更多的可能性,代表更多的資本。他講起他們那代人年輕的時候,充滿了激情,都懷揣著理想,而且大都是很有情懷的理想。何建榮講述了自己的青春,有過怎樣的夢想,盡管那些夢想現(xiàn)在看來不算太實際,甚至有些夸張,但年輕的他很用心地對待那些夢想,并用自己的方法去追逐了。他只是一個代表,他們那代人都是那樣的,現(xiàn)在很懷念那段時光,可以說是青春不悔的。
下面坐著的幾個人彼此望望,暗暗擠擠眼睛,羅文浩用力抿緊了嘴唇。事后,他對其他幾個人說他忍得很辛苦,才沒有笑出聲,說何建榮怎么從一個商人變成一個心靈導師了,熬心靈雞湯熬得那么歡,以為他們都是小孩么。
但何建榮自己激動了,他將自己帶回過去那段歲月,似乎那種狀態(tài)又回來了。
當然,不是說我們現(xiàn)在這年齡就沒有了理想,也有想做的事,只是更實際更符合自己,也更有計劃更堅定了。何建榮沖幾個年輕人揮著手,說咖啡店就是他目前想做好的事,能開出有特色的咖啡店已經(jīng)很了不起。
他們真是有夢想的一代。那天晚上,何建榮和周末妮離開后,羅俏敏說,她的話里滿是諷刺意味。
羅豐覺得很怪,像何建榮這種在城里和商場打滾這么多年的人,怎么還有這樣不現(xiàn)實的一面。
何建榮永遠無法知道,他那次激情四射的課只有周末妮真正在聽,但周末妮也不完全是聽內(nèi)容,她坐在桌邊,呆呆看著何建榮,又著迷又疑惑。和何建榮相處有段日子了,她清楚何建榮是何等地世故與精明,他在生意場多么會計算,但當他講起這些東西,簡直像換了個人,純粹得像從未踏足社會。周末妮不明白,這兩面在何建榮身上是怎么統(tǒng)一起來的。
何建榮說他們那代人太想“成功”,也舍得下力氣花心思,總想找點什么意義或掙點什么,他們很累,也經(jīng)過很多波折,但有些是有點小成就了,至少生活是上了一個臺階的。在這里,何建榮極委婉地提到自己,在城里有幾間咖啡店,都經(jīng)營得不錯,有幾個店面在出租,還有兩處位置不錯、平方數(shù)不算少的房子。他的同學也有不少的干出一番事業(yè)的,至少以后的生活是可以稍微任性一點,自由一點,算是有些自我安排空間的。何建榮表示,說這些是為了激勵年輕人。
你們這一代——特別是你們在小鎮(zhèn)長大的——幾乎沒吃過什么苦,生活一向平順。何建榮說,舒服習慣了,比起我們這代,對享受看重得多,這也是小品味咖啡店的契機……
等羅豐他們反應過來,才意識到何建榮的話題已經(jīng)從他的理想跳到咖啡店的經(jīng)營上。何建榮的分析是,現(xiàn)在像羅豐他們這樣的年輕人,一般家里還過得去,不必像他或周末妮那樣,一出社會掙錢就要想著給家里添補什么,只要管好自己的日子就可以了,所以他們講究生活的小情趣小品味,舍得在這上面花點錢,這是咖啡店最主要的客源。另一個,就是周末妮這個年齡段的,踏入社會有幾年了,通過一段時間的努力,家里條件慢慢轉(zhuǎn)好,會稍稍輕松一些,而且這代人血液里有浪漫因子,一個人來咖啡店坐坐或和愛人一起喝杯咖啡,應該是他們比較喜歡的。像何建榮自己這代人,如果不是確實混得不行,有了點底子,跟人談事或跟朋友相聚,咖啡店的包廂也可以將他們吸引來的……
也就是說,除了老人小孩,都是潛在顧客了。羅立城忍不住低聲說,帶了調(diào)侃的語氣。
沒錯,都是潛在顧客。何建榮聽到羅立城這句話,認真地回應,至于怎么挖掘新的消費人群,就要看你們了。
何建榮停下來,看著桌子邊幾個年輕人。
咖啡店一時安靜下來,很突兀的靜。
何建榮讓幾個年輕人談談各自的看法,但一直到何建榮和周末妮回宿舍,沒人開聲。
第二天,周末妮仍讓大家在咖啡店關門后留下來,何建榮又開始講了。他對小品味咖啡店的前景做了設想,開成小鎮(zhèn)咖啡店品牌,比大城市的咖啡店小一些,優(yōu)惠一些,帶有所在小鎮(zhèn)的特色,代表小鎮(zhèn)的小品味,開成連鎖店,這是一塊空間很大的市場。他們幾個以后完全可以各自出去開一家小品味連鎖店。
羅文浩最先打起了哈欠,他已經(jīng)連續(xù)幾夜沒法打游戲了,悄悄朝羅豐擠了擠眼。羅豐沒回應他,他知道周末妮一直在看自己。羅文浩朝羅立城使眼色,羅立城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他本以為昨晚何建榮講完了,他回去可以打磨一下剛雕完的那頭小獅子的。
就在幾個年輕人覺得何建榮又要講一整晚時,何建榮卻給他們安排了任務。他說小品味咖啡店以后要靠幾個年輕人打造,打造成鳳林鎮(zhèn)生活品味的標簽,形成一套系統(tǒng)的方法和經(jīng)驗,為以后開連鎖的小品味咖啡店做準備。
何建榮從腳邊拿過一個袋子,掏出幾個厚厚的筆記本,給羅豐他們每人發(fā)了一本,每人還發(fā)了一支筆。
何建榮的要求是,讓他們?nèi)ナ占Y料,關于他們這代年輕人的愛好、消費觀、對咖啡的看法,關于小鎮(zhèn)青年的生活習慣、消費習慣,與咖啡有關的知識,與點心制作有關的知識,網(wǎng)上搜集和現(xiàn)實生活收集結(jié)合起來,都整理成書面資料——何建榮的觀點,整理成書面資料才是有思考的,存電腦文檔很多時候根本不會再去翻——除了收集的資料,還要自己積累的,記錄到小品味咖啡店來的顧客,喜歡什么咖啡什么點心,消費水平怎樣,有什么要求和意見,回頭客主要是什么樣的人,在服務中有什么教訓、經(jīng)驗,統(tǒng)統(tǒng)都記下,整理成筆記。每隔一段時間,咖啡店的員工開一個內(nèi)部會議,分享收集整理的筆記,交流各自的想法,這樣肯定能碰撞出很多火花,有了新的主意隨時跟周末妮說……
何建榮雙手揮舞,說得很興奮,說他在城里那些咖啡店的員工就都有這樣一個筆記本,記了好些年,成為咖啡店極重要的資料。這對員工本人來說,是有真正提高的……
周末妮望著何建榮,雙眼發(fā)光,這是一個好方法,一定有效的,最重要的是,終于可以推著這幾個年輕人去行動——不知什么時候,她在羅豐他們面前也充起老大了,將他們當成小輩年輕人——她更明白何建榮為什么能在城市白手起家,擁有那樣的事業(yè)和產(chǎn)業(yè)了。
何建榮將自己的激情又挑起來了,但他眼中的幾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表現(xiàn)得很平靜,甚至很冷漠,他們有意無意地翻著筆記本,就像學生時代時無聊地翻著作業(yè)本。
何建榮提到,這筆記本整理的質(zhì)量將和每個月的獎金掛鉤,計入個人的業(yè)績,季度獎和年終獎都會受影響。
很期待你們這些筆記本,一定和我城里那些員工的不一樣。最后,何建榮來了句很官方的總結(jié),就和周末妮離開了。
又是一個瘋狂的創(chuàng)業(yè)分子。何建榮和周末妮剛出門,羅文浩就說。
大學畢業(yè)后,他們有太多同學創(chuàng)業(yè)了,創(chuàng)業(yè)的情況怎么樣,都心知肚明。此時,他們有意不去看羅綺玲,她就是最明顯的例子,畢業(yè)后就創(chuàng)業(yè),連開幾次店,都以失敗告終。在他們的同學聚會中,創(chuàng)業(yè)是一個奇怪的詞,既讓人興奮,又讓人沮喪,甚至讓人莫名地發(fā)慌。
幾個年輕人很快散了,關了咖啡店,各自回去。
何建榮和周末妮立在小品味咖啡店,看著羅豐他們幾個離開。
他們肯定沒理睬我們的交代,交流什么,給咖啡店出出什么主意。何建榮說。
周末妮輕輕嘆口氣,我以為這樣會推著他們往前走了。
何建榮說,我明天就回去了,一起回吧,這里已經(jīng)交代清楚。
我還是不放心。周末妮說,還是得看著,你看看他們的狀態(tài)。還完全不在狀態(tài)。
何建榮拍拍周末妮的肩,有我在,咖啡店不會太差的。
周末妮拉住何建榮的手,他的手厚大結(jié)實,手心溫溫的,周末妮很喜歡將自己的手蜷成一團,放在這只手掌里。周末妮從小很怕黑,但拉著這只手,在最黑的夜里,周末妮也可以一直走下去,走得很安心。她迷戀這種安心,又覺得這對何建榮不公平,何建榮想要的拉手是周末妮跟他一樣,手心會發(fā)燙的,周末妮不會,只是安靜。
周末妮仍然留下來,一大早送走何建榮,她就打電話把羅豐喊醒,讓他先到咖啡店,這個時候離咖啡店開門還有兩個半小時。往咖啡店趕的時候,周末妮弄不明白自己,想跟羅豐談什么,在一年多以前,她覺得和羅豐之間所有的話已經(jīng)談完了。
兩人坐下來,端起茶,周末妮第一句話是,你有女朋友了嗎?問完周末妮自己愣了,她想了很多話,唯獨沒想過這句。
沒有。羅豐答。
漫長的安靜。
我從來沒喜歡過別人。羅豐突然說,他直直看著周末妮。
然后呢?周末妮很想問,終究沒問出口,她完全清楚羅豐的答案。不,羅豐不會有答案,他只會茫然,好像周末妮問的是世間之外的問題,并不在他的思考范圍之內(nèi)。
羅豐只是反復向周末妮強調(diào)一點,他沒喜歡過別人,只想跟她在一起,他不想讓她離開。
周末妮表示她可以留下,為了羅豐,可是為了周末妮,羅豐會做些什么?這里的做些什么不是要求,而是問羅豐的打算,且這些意思周末妮都是用極委婉的方式表達的,她怕直接問會嚇著羅豐。
羅豐沒有回應,不管是模糊的還是明晰的。
周末妮原諒羅豐的年輕,她再退一步,表示自己愿意跟他一起前進,雖然就年齡來說,她的時間和機會比羅豐少。這是周末妮最徹底的攤牌了,她只要羅豐點個頭或表示出那么一點勇氣。
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嗎。羅豐說。
這是羅豐最喜歡說的話。
羅豐大學畢業(yè)后進了幾家公司,因各種各樣的原因,都沒呆長。每次換工作,周末妮給他分析各種情況,希望他能找到更好的工作。但在羅豐看來,工作都差不多,工資沒法高到哪去,也不會低得太夸張,工作他都可以干得來,但也沒法干得多么出色,最要緊的是離周末妮上班的地方不遠,若能近到住到一起當然是最好的。后來,羅豐終于在一家電器商城稍稍穩(wěn)定下來,兩人住到一起,每天一起出門去上班,幾乎一起回家。
這種日子羅豐挺滿意的,但周末妮沒底,兩人晚飯的時候,她總是提到以后,要怎么安排,從工作到生活。在周末妮看來,羅豐在電器商城的工作只是暫時的安身之所,她也不可能長久在鞋店工作,必須有個正經(jīng)打算。她看羅豐每天晚上畫漫畫,那悠閑和安心的樣子讓周末妮莫名地發(fā)慌和生氣。
生活不就是這樣嗎,再打算還能打算成什么樣?羅豐覺得周末妮又想得太多,總給自己弄一些東西背著,把自己壓得喘不過氣,把他也弄得很緊張。他想告訴她,背著這些東西除了累,沒有一點用處,不是說拼得用力就能走出不一樣的道,很多道就是那樣的,不是很難走,也沒什么大驚喜。羅豐不敢跟周末妮直接說這些,他怕看見周末妮眼里的失望與憂傷。
后來,電器商城經(jīng)營不善,羅豐失了工作,家里人讓他回小鎮(zhèn),在家里的小食館幫忙,以后也可以接手。羅豐的哥哥在縣政府工作,姐姐嫁到隔縣去了,家里希望羅豐繼續(xù)把食館經(jīng)營好。食館已經(jīng)開了近二十年,在小鎮(zhèn)上是有那么點名氣和固定客源的,羅豐只要接手,也算一種出路。
周末妮讓羅豐把家里小食館的情況細細講給她聽,周末妮為羅豐細細盤算了一下,這確實是一條比較現(xiàn)成實際的路,可以持續(xù)下去的,但不要單純從父母手里接過小食館,只順著原來的套路經(jīng)營下去,那樣無非就是維持,沒什么意思的。
羅豐知道,周末妮又開始往深處想了。
周末妮卻對這條路認真了,她讓羅豐先熟悉食館所有流程,學會父母的手藝,然后擴大經(jīng)營,改變之前舊的模式,加入新鮮的東西,把一個老式的食館改造成有特色的小飯店……
周末妮設想得很好,她甚至想到小飯店的食物特色、消費水準、裝修設計、招牌等細節(jié)。在羅豐還沒拿定主意時,周末妮決定跟羅豐回小鎮(zhèn),他經(jīng)營食館,她可以開一家點心店,她有信心把點心店做出樣子來。只要時機恰當,她會和羅豐一起改造他家的小食館。在周末妮看來,這樣可以算是共同前進了。
羅豐回了小鎮(zhèn),周末妮也回了小鎮(zhèn)。
羅豐家里人隱隱知道周末妮的存在,隱隱知道他們兩人的年齡差距。雖然羅豐沒說,周末妮也可以想象羅豐家里人的反應,他們開始為羅豐安排各種相親,限制羅豐和周末妮來往,周末妮都能理解,在“正常人”,特別是住在鎮(zhèn)上的“正常人”眼里,羅豐和大他八歲的周末妮在一起是不正常的,羅豐肯定是一時糊涂,要及時把他拉回正道。周末妮不能理解的是,羅豐對她明確表示只想和她在一起,但周末妮看不到他的爭取,家里人安排的相親他也去了,對周末妮的解釋是,反正去走個過場,然后說不合適,應付了家里人,免得麻煩。對于周末妮的問題,羅豐的觀點是以后再說,反正他們能隨時見面,能在一起,這就可以了。
一直這么應付嗎?周末妮追問。
羅豐攬住周末妮。
周末妮縮了下肩膀,讓羅豐的手從肩上滑落,這是周末妮第一次避開羅豐的手。就在那一刻,周末妮明白她和羅豐之間再也不一樣了,很多話不必再說了,周末妮忽然有種從未有過的疲倦,她閉上眼睛,將身體蜷起來,想象有個懷抱可以讓自己睡一會。那個懷抱不是羅豐的,羅豐無法給她那樣一個擁抱。
周末妮不明白,自己那時怎么會覺得羅豐勇敢。羅豐就那么拉住她的手,她猛地抬起臉看著羅豐,確認他不是開玩笑也不是惡作劇,她用力想把手抽回來,羅豐將她的手捏得緊緊的,他的手那樣有力。
你干什么,羅豐!周末妮低聲喊。
羅豐一手將她拉近,另一只手過來攬他。
我是你姐姐。
我有姐姐,從沒想過再認個姐姐。羅豐說。
我比你大,大很多,你知道嗎?
嗯,然后呢?
你別鬧了,羅豐。
我沒有鬧,末妮。
也許是當時太寂寞了。后來,周末妮無數(shù)次分析自己,為什么會那么讓羅豐拉著手,拉著拉著自己便靠在他的肩膀上,覺得那是城市里最有力的肩膀。
周末妮在大學附近一家書店工作,羅豐經(jīng)常去那個書店,那個書店的漫畫比別的書店多,新漫畫也來得比別的書店快。羅豐每次都會買一兩本漫畫書,但買之前必要長時間地翻看。他立在書架邊,雙手托著一本漫畫,整個人沉在漫畫里,長時間不改變姿勢。有時,還會從身上摸出一張紙、一支筆,靠著書架對著漫畫書畫什么。時間長了,周末妮注意到這個男孩,他安靜看書的樣子很像自己雙胞胎弟弟中的一個。她在角落里給羅豐安排了一張矮矮的折疊凳。
那張折疊矮凳成了羅豐的“專座”,他進書店后和周末妮相視一笑,然后直奔那個角落,坐下去就半天不動。因為有了這張矮凳,羅豐帶了一個小本子、一支鉛筆,看到動心的畫作就趴在膝蓋上畫。偶爾有人為羅豐的特殊待遇感到奇怪,周末妮就開玩笑說他是書員的超級會員,別人竟也信了。
羅豐大學畢業(yè)前幾個月,書店生意蕭條,書店老板轉(zhuǎn)行做鞋子,周末妮便賣起了鞋子。羅豐和周末妮在店里見面的機會極少了,他們就在外面見。只要周末妮不用輪班,羅豐又剛好沒課,兩人基本是在一起的。
周末妮在城里呆的時間不短了,但很少親密的朋友,在城里,羅豐成了她的親人,所以她習慣了他,會那樣舍不得她。從小鎮(zhèn)離開后那段時間,周末妮總感覺四周空空的,全身發(fā)冷,她自己為自己找原因,跟當時的環(huán)境,自己當時的處境,兩人相遇的時機有關,跟當時的處境有關,跟羅豐這個人沒多大關系,如果羅豐換成別人她也會這樣的。
周末妮以為已經(jīng)安慰住自己了,直到有開咖啡店的念頭時,她立即定在鳳林鎮(zhèn),發(fā)現(xiàn)浮上腦子的是羅豐。
我給你換杯茶。羅豐從周末妮手里把茶杯接過去,茶涼了,你不能喝涼的。
周末妮一陣恍惚,好容易從記憶里掙脫出來。
看著羅豐端了熱茶回來——兩人在一起時,只要有條件,羅豐就給周末妮備熱飲,熱水、熱茶、熱牛奶、熱湯、熱飲料,讓周末妮暖胃——周末妮突然問,你不關心一下我和何建榮的事嗎?我現(xiàn)在跟他在一起。
羅豐雙眼猛地一睜,好一會,他垂下頭,抱住了腦袋。
周末妮知道,她和羅豐沒什么可談的了。
周末妮在小品味咖啡店角落坐了近一天了,午飯都沒有吃,羅豐給她叫了一個快餐,她淡淡說一句,放在一邊吧。就又盯著咖啡店的門發(fā)呆,早上,從那個門進來的顧客寥寥無幾,羅豐告訴周末妮,下午和晚上顧客比較多,特別是晚上,周末妮轉(zhuǎn)過臉沖羅豐笑了笑。但下午到晚上,顧客還是不多,直到咖啡店關門,顧客少得可憐。
其他幾個人都走了,羅豐對周末妮說很晚了,讓她去吃點東西。
顧客太少了。周末妮說,很長時間是這種狀態(tài)了。
不管什么生意,總是有起有落,有時好點,有時差點是很正常的。
小品味開業(yè)后一直不錯的,我跟得很緊,顧客對咖啡和點心的反應一直不錯,你們的服務也還可以,不算多用心,但算是讓人舒服的。周末妮拿出咖啡店的賬本,翻著,說,生意突然變冷肯定有問題。
周末妮再次算了近幾個月的營業(yè)額,賺得比之前少得多。
現(xiàn)在不單是我們的咖啡店,幾乎所有的生意都不好做。羅豐說,用一個專家的話說,經(jīng)濟出現(xiàn)危機,是經(jīng)濟大環(huán)境不好,不是我們咖啡店的問題。
我們不能拿這個當借口的。周末妮說。說完她意識到這肯定也是何建榮會說的話,不管怎樣,如果是他,不會任這種情況持續(xù)下去。
羅豐的意思是,現(xiàn)在咖啡店生意雖然一般,但還是能維持下去的,過一段時間,經(jīng)濟大環(huán)境慢慢轉(zhuǎn)好,咖啡店的生意自然也會恢復,沒必要太糾結(jié)的。
這樣半死不活地維持,總有一天小品味也會變得半死不活。周末妮說,一定要想想辦法。
能有什么辦法。羅豐覺得這不是咖啡店本身的問題,根本沒法改變什么大環(huán)境,只會費力不討好。周末妮讓羅豐跟其他幾個員工湊一湊,看能不能想出辦法,羅豐想說不用湊,他那幾個同學的想法跟他是一樣的。
這段時間不必想太多,先維持著就好了。羅豐說,你就當休息休息。羅豐想讓周末妮知道,咖啡店雖然生意比以前清淡不少,但每個月周末妮賺的也當他兩份工資了,這算不錯了,他覺得周末妮實在沒必要太緊張。羅豐想了想,這些話沒出口,怕周末妮會翻臉。
雖然羅豐很委婉,周末妮還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們只關心他們那點小趣味。她的情緒變得很惡劣,咖啡店就是他們混飯吃的地方,他們沒當回事的。
羅豐著迷漫畫,他的房間書架放滿漫畫書,墻上貼滿漫畫,他自己也畫漫畫,各種漫畫角色,各種漫畫場景,甚至畫有情節(jié)的系列,照漫畫書或電影畫,自己設計漫畫角色和情節(jié)。他說他小學四年級愛上漫畫的,一直到現(xiàn)在,他對漫畫的興趣越來越濃。
羅俏敏的興趣跟不少女孩的興趣差不多,愛種各種小綠色植物,只是她迷的程度比別人深多了,她的家,室內(nèi)室外,陽臺窗臺,種得滿滿的小花小草,地上不夠放,就買來木架鐵架,把一盆盆的花花草草擺上去,她母親說多得像賣花草的。她熟悉每種植物的特性,喜陰的、喜陽的、喜暖的、喜冷的、喜潮的、喜干的……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那些植物。
一種出得意的植物,羅俏敏就搬到羅綺玲面前,讓她剪出來。都很奇怪羅綺玲為什么會迷上剪紙,印象中那是老一輩藝人才會做的事。就那么一把剪刀一張紙,羅綺玲可以重現(xiàn)很多東西,沒人看得出她的剪刀怎么兩扭三扭的,那張紙就成了生動的人物、花鳥、器物、場景……
和羅綺玲有點類似的,羅立城的興趣也有些讓人意外。他喜歡雕刻,小雕刻,弄一塊小木頭或小石頭,雕些小物件,小玩意。只要看到木頭塊或合適的石塊,他的表情就有些癡,凝神看好一會,便看出一件小玩意來。羅文浩調(diào)侃他人在政府部門框住了,想象力只好在雕刻上飛揚。
羅文浩喜歡的是游戲,每種游戲一上手立即能玩出高段位,不單玩游戲,還收集游戲紀念品、玩具、海報之類的。他在游戲里將自己變成各種角色,他說他用各種游戲身份經(jīng)歷各種人生,和現(xiàn)實生活的體驗一樣真實,一樣有意義。羅文城說他把現(xiàn)實生活也當成了某種游戲場景,羅文浩只是笑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這點你們倒是挺像的,都有自己的興趣愛好,還都那么入迷。周末妮說,只可惜那些興趣都……
周末妮抿了嘴,羅豐知道她忍住的半截話,她認為他們的那些愛好純粹是個人小趣味,從沒想過發(fā)展成什么,不但不能對現(xiàn)實生活有什么幫助,還讓他們更加逃避現(xiàn)實。周末妮曾半帶諷刺地提過,那些趣味就像他們這些年輕人的戀人,除了工作,所有時間都用在那些愛好了,連真正的戀愛都沒多大興趣了。
羅豐很奇怪,周末妮在一些方面很不現(xiàn)實,但在這方面卻現(xiàn)實得有些過分,他沒跟周末妮提起,擔心一旦提起話頭,兩人會往某些事的深處談,不知為什么,他有些怕談太深太重的話題。
我早知道你們是不會操心的,周末妮合上咖啡店的賬本,毫不掩飾她的失望,還是我自己想想吧。
羅豐完全沒料到周末妮想到的是這樣的辦法。
周末妮專門把羅豐約到自己的宿舍,給他做了自己拿手的點心,邊吃邊談。她想讓羅豐和她一起,把小品味咖啡店盤下來,兩人經(jīng)營咖啡店?,F(xiàn)在的小品味名義上是她的,但鋪面是何建榮買的,當初的裝修費、店面各種啟動費也都是他投資的,若要真正分清楚,店其實是何建榮的。周末妮的意思,她離開何建榮,不再回城,和羅豐一起從何建榮手里租下店面,兩人把小品味咖啡店做好。轉(zhuǎn)讓費不算少,她自己積了點錢,可以再去借點,讓羅豐也去跟父母拿一點——跟父母說是做生意的,他們應該肯的——兩人湊一湊,租下小品味咖啡店應該不算太難。
現(xiàn)在經(jīng)濟環(huán)境是不好,但可能也是某種契機,讓小品味咖啡店以新的面目開始。
周末妮有那么點心理,讓羅豐幫忙籌錢,他也許會上心一點。
周末妮的意思很清楚了,她想回到小鎮(zhèn),重新跟羅豐生活,既然羅豐說從未喜歡過別人,心里依然只有她,她先放下身段說出這意思也就沒什么了。
羅豐呆了。他的驚訝那么明顯,想掩飾已經(jīng)來不及,他的表情變成一件硬物,迎面敲了周末妮一棍。周末妮雙手握成拳,抵著太陽穴,像頭痛極了。
羅豐連忙解釋,他大部分的工資已經(jīng)放在何建榮那里,讓何建榮去城里投資,或許投到他城里的咖啡店,或許投資某種商鋪,甚至是投資在小品味咖啡店里,投資所得會加入本金里,繼續(xù)投入。何建榮有多年的經(jīng)驗,有基礎,有眼光,交給他是明智的選擇,也輕松,何必把店盤下來。
好吧,我明白了。周末妮只說了這句話。從那以后,她再沒提這件事。
周末妮回城了,把小品味咖啡店的情況跟何建榮說,何建榮帶周末妮走訪了他在城里的幾家咖啡店,生意仍是不錯。
大城市,人流量畢竟在,人的經(jīng)濟能力也好,喝咖啡對城里大多數(shù)人來說只是低消費,所以受影響不大。周末妮說,小鎮(zhèn)沒經(jīng)過風浪,經(jīng)不起折騰。
城市有城市的優(yōu)勢,但小鎮(zhèn)也有小鎮(zhèn)的好處。何建榮說,經(jīng)濟大環(huán)境是不好,但城市受到的沖擊更直接,小鎮(zhèn)受的影響會小一點,不管怎么樣,生意總是要做的,總得想辦法的。
周末妮的胸口立即有種說不清的敞亮感,她將手蜷起,藏進何建榮的手心里。她很奇怪,怎么之前會想放掉這只手,在城里,這只手顯得更加有力更加重要。她沖何建榮撒嬌地一笑,說,我就知道你有辦法的。
何建榮隨時關注著經(jīng)濟,前幾個月,他發(fā)現(xiàn)咖啡店的生意有所滑落,先從咖啡店內(nèi)部檢查,沒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后,開始聚起咖啡店的員工開會,每個咖啡店單獨開,也有幾個咖啡店的員工湊在一起開的,讓員工談談看法,交換各自的筆記。之后,何建榮利用一些不算節(jié)日的節(jié)日搞活動,在活動上推出新概念套餐、新咖啡、優(yōu)惠套餐,吸引一些好新奇的顧客、學生黨和談業(yè)務的人,吸引新的顧客源之后,咖啡店的生意慢慢回溫。何建榮還弄了個什么咖啡溫度活動,讓員工帶著保溫的咖啡到街頭、到社區(qū)、到養(yǎng)老院,在寒冷的冬天給一些特定人群免費送上熱咖啡,比如街頭的清潔工和義工,社區(qū)的保安,養(yǎng)老院的老人,大學門口沒有閑錢喝咖啡的學生……做成頗有特色的公益活動。沒幾天,網(wǎng)上出現(xiàn)很多消息和圖片,他的員工送咖啡的行為被挺熱烈地討論了一陣,他咖啡店的名字很快被很多人所知,一次極成功的廣告。
何建榮讓羅豐他們幾個分批到城里,每個人到他的一個咖啡店呆幾天,看城里的服務員怎么做,又給他們講了這些咖啡店近期以來的做法。何建榮在城里的那幾個咖啡店當初請的都是何建榮的同齡人,可以說是跟何建榮一起創(chuàng)業(yè)的,現(xiàn)在何建榮每個咖啡店都有這樣一個“元老級”的人管理著,何建榮讓小鎮(zhèn)來的年輕人跟這些“前輩”學習。
做到這個份上,其實是手把手教了。何建榮對周末妮說,如果回去還沒什么動作,就不是會不會的事,而是愿不愿的事了。
周末妮垂下頭,輕輕嘆了口氣。
我發(fā)現(xiàn)你最近經(jīng)常嘆氣。何建榮扳過周末妮的肩,咖啡店的事是要關注,但不至于這樣影響情緒,你放松點。
也不單單是這個。周末妮說。
何建榮問,還有什么呢?
周末妮沉默。
何建榮發(fā)現(xiàn),周末妮近來變得沉默了,不太愿意說什么了,問急了,她就垂下眼,說她也不知怎么說。周末妮身上原本就有種憂傷的氣質(zhì),現(xiàn)在這種憂傷幾乎成了憂郁。何建榮帶她去逛街,看電影,游玩,吃東西,周末妮都去了,可有時她臉上笑著,眼睛卻仍顯得憂傷,何建榮感覺自己很無力。
小品味咖啡店準備重新裝修,這是何建榮和周末妮決定的。羅豐他們幾個年輕的員工覺得很奇怪,才兩年,咖啡店的裝修還是很新的,雖然那裝修屬于外形好看,質(zhì)量一般的,但還沒到過時的地步。
何建榮和周末妮商量,當初在鳳林鎮(zhèn)開咖啡店還不太了解鳳林鎮(zhèn),裝修方面做得不算太好,而且裝修的費用不是很高,很多裝飾性的東西價格很低,重新裝修不算浪費,這次不做大的裝修,主要為調(diào)整,不用多高的費用,但要讓小品味咖啡店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這些,何建榮和周末妮細細解釋給羅豐他們幾個聽,就想看看他們在裝修上有沒有什么好的提議,或許說讓他們有種參與感。
他們的意思則是,會照何建榮和周末妮吩咐的去做,沒有意見。
小品味咖啡店重新裝修之后,店里幾個年輕人又被何建榮和周末妮推著去做了些活動。主要是何建榮牽頭,周末妮總提不起精神的樣子,她跟在一邊,努力想做些什么的樣子,但看得出她有些累,時不時出神,像掛著極重的心事。
小品味咖啡店的生意漸漸回溫,羅豐他們不得不承認折騰還是有點用處的,但又覺得可能也是因為大經(jīng)濟大環(huán)境有所緩和。周末妮說她很高興,她微笑著,但一點也看不出她高興的樣子,她喜歡一個人坐在角落里,發(fā)呆,說自己很困,想睡覺,但又睡不著。何建榮要帶她去看醫(yī)生,她不肯,說只是因為前段時間操心,休息一段時間就好了。
科技園的項目停了。
這個消息越來越清晰,最后,羅豐在縣政府工作的哥哥確認了這消息。羅豐說他哥哥是極小心的人,不是確實的官方消息不會亂傳。
周末妮給何建榮打電話,何建榮第二天就到鳳林鎮(zhèn)了,直接把周末妮接進城,要她先進城散散心再說。
科技園的項目沒有了。周末妮一路上念叨著這個。
在鳳林鎮(zhèn)鎮(zhèn)郊有一片矮矮的小丘,一向長著雜草雜樹,一年多前政府征了那片地,準備建一個科技園區(qū),說是由省聯(lián)合一些大房地產(chǎn)商投資,到時引進一些成熟的大型企業(yè)、高新企業(yè),以科技園區(qū)為帶動點,帶活整個縣的經(jīng)濟。聽到這消息后,周末妮和何建榮就打算到時在科技園區(qū)開一個咖啡店,定位比較高端的,與鎮(zhèn)上的小品味咖啡店對應,就叫品味咖啡店,經(jīng)營模式參照何建榮城里那些咖啡店,他們連投資和裝修都計劃得差不多了。
這種事很正常,計劃半途停掉,我們之前也有想過的。何建榮說。
先把小品味咖啡店經(jīng)營好,照我們之前的思路,經(jīng)營成小鎮(zhèn)咖啡品牌,會有巨大的空間。何建榮說。
事情要慢慢來,你別急。何建榮說。
如果你想開高端的咖啡店,我們可以重找地方,現(xiàn)在有很多類似的新開發(fā)區(qū)。何建榮說。
……
一路上,何建榮想盡各種理由安慰周末妮,周末妮始終似聽非聽的,她一直想著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想,那種樣子讓何建榮沒底。
把小鎮(zhèn)咖啡店做成品牌,開連鎖店要當成理想,理想沒法一下子就實現(xiàn)的。何建榮說,有些事情,做是要用力去做,能做成什么樣是另一回事。
何建榮感覺自己像在給員工上某種培訓課,在上那些課時,他總會真誠地說一些煽情的話,從聽眾的目光里,他看得出那些話是有些效果的,但在周末妮面前說,他忽然感覺很可笑。
很遙遠……周末妮喃喃說。何建榮不知道她在說咖啡店的事還是在說別的,他想問問她,但周末妮的目光不在他身上。
你掛心的應該不是咖啡店能不能開成的事。到了城里,吃晚飯時,何建榮說,咖啡店的事你就是嘴上說說而已。
周末妮沒有否認。
到底是什么事?何建榮追問,他不知該給周末妮什么。
什么事?周末妮拿著湯匙,滿臉迷惑,好半天,她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好像有很多事,又好像什么事也沒有。
我真希望自己能愛你。晚飯結(jié)束時,周末妮突然說。
周末妮又去了那個地方。
周末妮不知自己怎么來的,這到底是什么地方,四周盡是灰蒙蒙的霧,她拼命擦拭著眼睛也看不清東西,不,可能根本沒東西,只有灰色的霧,她不敢邁步,懷疑只有雙腳踩住的地方有實地,怕一步跨出去會跌入無名的深處。周末妮張嘴大喊,發(fā)現(xiàn)根本喊不出聲音,她在沉默里掙扎,終于筋疲力盡,跌坐在地。霧突然散了,四周有無數(shù)的路,所有的路看起來都很平順,也都很無聊,周末妮一條路一條路看過去,看了一次又一次,她不知該選哪條路,哪條路她都沒有興趣。她閉上眼睛,隨便走了幾步,不走的話她會在原地呆傻的。再睜開眼睛的時候,路消失了,周圍全是各種各樣的東西,那些東西都是日子里經(jīng)常用的用品,但周末妮突然覺得那些東西很怪,她不明白為什么需要那么多東西。有聲音告訴周末妮,東西可以隨便拿。周末妮不想拿,她嫌麻煩,只要好好呆著,她什么都不需要。但那個聲音告訴她,一定得拿,就算拿一樣也好,拿了一件東西才算擁有,擁有才會踏實,她才不會消失。周末妮伸出手去,但她的手很迷茫,她大喊,我什么都不要……
周末妮驚醒過來,剛剛一愣神,又去了那個地方,近來她越來越頻繁地出神,將自己陷落在那個地方。對那些路那些東西,她沒興趣,更讓她恐慌的是,對咖啡店的事,她也漸漸沒了興趣,她努力關注咖啡店,但越努力越容易分神。
除了羅豐,店里其他幾個人也察覺到周末妮的怪異了,但沒人敢跟她提什么,她不是無動于衷,就是焦躁不安。她在城市和小鎮(zhèn)之間頻繁地來往,在小鎮(zhèn)呆了一段,說呆不下去,進城呆了一段,也覺得呆不下去。但不管在城里還是在小鎮(zhèn),周末妮都喜歡呆在房子里,呆住了就不愿出門。
為了分散周末妮的注意力,何建榮曾提議和周末妮開一家點心店,專門賣周末妮做的點心。周末妮做點心的手藝一絕,她對很多傳統(tǒng)點心做了改進,還自己研究出很多新點心,她在點心店工作時,就是因為這個被老板看中,當了店長,拿著不低的獎金。也正是因為這手藝,她才認識了何建榮,兩人才走到了一起。何建榮的意思,開一家特色點心店,不用太大,點心都是自制的,外面買不到的,所有的點心可以自己命名,同屬周末妮創(chuàng)的品牌,做成極有特色的小店,不比咖啡店差。何建榮拉周末妮四處看店面,造店址,和她商量點心的包裝風格,主要顧客定位,價格定位……
周末妮說何建榮的提議很好,這樣的點心店可以開得很特別,大城市里什么都太多了,就需要特別。但周末妮說這些的時候心不在焉的。何建榮看得出,她沒有真正聽進去。
何建榮開始暗中給周末妮找醫(yī)生,他需要找到一個信得過的好醫(yī)生,以朋友的身份和周末妮接近,“自然而然”地為周末妮診斷,再想辦法騙周末妮吃藥,或許可以放在何建榮做的點心里——周末妮曾教何建榮做過不少點心——周末妮極排斥看醫(yī)生的。
但何建榮沒來得及做這些。
周末妮走了,服下大量的安眠藥。某天小品味咖啡店關店后,她從宿舍跑回去,躺在包廂里,服下了安眠藥,胸口放著事先寫好的遺書。周末妮說她自己愿意走的,她不知道有沒有另一個世界,但她想離開這個世界了,跟任何人無關。她選擇這里,是因為她喜歡小品味咖啡店,她希望自己的事限于咖啡店內(nèi)幾個人和家里人知道,千萬不要擴散出去,讓她安安靜靜地走,小品味咖啡店要繼續(xù)開下去。
何建榮來了,把羅豐他們都趕出去,在咖啡店門上掛了塊牌子:修理電路,暫停營業(yè)。他守著周末妮在小品味咖啡店呆了一天,夜深的時候,他用車將周末妮和她的遺書帶回了家,還帶去一張數(shù)目很大的銀行卡,告訴周末妮的家人,這是周末妮這些年積下的,讓家里建一座三層小樓——這是周末妮經(jīng)常念叨的——按周末妮的交代,喪事安安靜靜地辦,對外只說她是生病去世了。
羅豐在房間里呆了幾天,把他和周末妮相處的細節(jié)編織成一條極長極長的路,他順著那條路,極慢地走了一遍。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跟周末妮相處的日子,是他生命里唯一有熱情的日子,就算他面對最心愛的漫畫也只有喜歡,還沒有真正的熱情。他害怕,以后的他再不會有那樣的溫度。他告訴自己,這樣也好,無所謂是最輕松的,但他突然抱住腦袋,號啕大哭起來,哭了很久很久。
小品味咖啡店繼續(xù)營業(yè)。開始的一段日子,羅豐沒去上班,其他幾個人也沒喊他。那天他自己來了,其他人沒做任何反應,好像他每天都來上班的,一向很正常。何建榮沒有再來,但定期派一個人來,打理咖啡店的賬目,料理進貨的事。在工作上,對店里的員工來說,沒什么變化,就是換了個老板,事實上,之前他們就知道咖啡店是何建榮投資的。
小品味咖啡店和往常一樣,生意穩(wěn)定,幾個員工照常上班,但咖啡店內(nèi)總有一種說不清的壓抑,像極淡的煙,像影子,在店里幾個人四周纏繞著。他們極力不去注意那種感覺,但只要店里的顧客稍稍少一點,他們就被這種感覺兜頭罩住。
這種情況持續(xù)了幾個月,除了羅豐,其他人都慢慢淡忘了周末妮的事,那層陰影漸漸退去,他們很高興小品味咖啡店恢復了原來的感覺。這時,陳老板來了,告知他們,何建榮已經(jīng)把小品味咖啡店轉(zhuǎn)讓給他。
陳老板分析了,小品味咖啡店店面很不錯,金岸廣場附近將要建商品小區(qū),附近的街道也都重修了,他對咖啡店的發(fā)展前景挺樂觀的。
最初的驚愕過后,幾個年輕人很快平靜下來,只是換個老板,店變成陳老板的也一樣,仍是他們打理,仍是原來的小品味咖啡店。
你們還有幾個月時間,要各自準備一下。陳老板說,找好退路。
什么意思?幾個年輕人不明白,按陳老板的意思,盤下店面后,仍經(jīng)營原來的小品味咖啡店,模式不變,而他們幾個該是最有資格的,陳老板不繼續(xù)雇傭他們?
這是何建榮特別交代的,小品味咖啡店轉(zhuǎn)給陳老板后,原來所有的員工陳老板都不能用,全部要請新人。為了這個要求,何建榮寧愿降低鋪面的轉(zhuǎn)讓費。
何老板沒說為什么,我也不好問。陳老板對幾個年輕人抱歉地聳聳肩。
不過,何建榮給了幾個員工三個月的時間,他讓陳老板傳話,這三個月小品味咖啡店完全由他們打理,他不收租金,賺多少算他們的。
何建榮原來的手機號已經(jīng)作廢,羅豐他們幾個再次請求陳老板給何建榮的新手機號,陳老板不肯給,說已經(jīng)答應過何建榮。
壞了,我們交給何建榮投資的工資!羅文浩第一個想起這個。
羅立城手往桌子上一拍,他想把我們的本金獎金都吞了!
幾個年輕人在小品味咖啡店工作幾個月后,何建榮提了個建議,讓他們每個月把七成工資放在他那里,由他替他們投資,可以入股小品味咖啡店,也可以入股他在城里的咖啡店,他會看情況安排,每年的分紅累積至本金里,直到他們以后要辦什么人生大事需要,再一次性跟何建榮拿。幾個人同意了,他們都是鎮(zhèn)上的人,吃住在家,家里條件都還過得去,不需要他們添補什么,平常除了自己那點愛好,幾乎不花什么錢,工資積著讓何建榮投資是最輕松的。每半年,何建榮會給他們一個數(shù)目,讓他們知道賺了多少,本金累積多少了,每次數(shù)目都令他們很滿意。
幾個年輕人相信羅豐和周末妮,連帶著相信何建榮,何況,小品味咖啡店堂堂皇皇放在這,且不是租的,而是何建榮買下的,就是說,他和周末妮有產(chǎn)業(yè)在這,這讓他們安心。因此,當初也就是那么口頭一說,竟沒寫什么書面上的協(xié)議,一切由周末妮見證。
現(xiàn)在,周末妮走了,何建榮玩失蹤。他們算了一下,兩年多工資的七成,加上投資后得到的分紅,數(shù)目比他們想象的還大,沒想到不知不覺已經(jīng)積下這樣一筆錢,現(xiàn)在說沒就沒了。
羅豐去周末妮租住的地方找,何建榮每次從城里來都住那里。找過了,房子何建榮早已退租,現(xiàn)在是別人住著。幾個人在小品味咖啡店坐了一夜,決定進城,何建榮在城里開的幾個咖啡店他們都去過,他們相信在那些咖啡店肯定能守到何建榮。
小品味咖啡店關閉幾天。
羅豐他們幾個守到了何建榮。見到他們,何建榮一點也不意外的樣子,直接將他們引入包廂,還讓人送上最好的咖啡和點心。羅文浩要開口,何建榮揮了下手,說,先喝咖啡,或吃點心,感受一下我的咖啡店。
你把小品味咖啡店賣給陳老板了?羅立城問。
何建榮點點頭。
讓他解雇我們?羅文浩接著問。
不是讓他解雇你們,是讓他不雇你們,之前是末妮雇的你們,你們什么樣子我太清楚了。何建榮喝著咖啡,說,我也算好心提醒他。
我們的工資都在你這里。羅文浩說,現(xiàn)在我們想拿回來,做別的投資。
何建榮沒出聲。
近三年來,我們大部分工資都在你手上。羅俏敏說。
羅立城說,還有每年投資所得的分紅。
羅綺玲說,我們重新找工作需要這筆錢。
你們說錢在我這,有證據(jù)嗎?何建榮淡淡地笑笑。
幾個年輕人對視一眼,表情不對頭了。最后,幾個人的目光都落在羅豐身上,當初他們四個信的其實是羅豐。
我們當時說好的,末妮也在的。羅豐說,你不差我們那點工資。
何建榮不出聲。
說嚴重點,這是詐騙。羅立城說,我們可以通過法律手段……
法律手段?何建榮笑,很好啊,你們可以找律師,當時末妮作證的?有嗎?末妮留下什么證據(jù)了嗎,紙質(zhì)的?錄音?我拿你們的工資投資到哪里,怎么分紅的?你們有了解過?有參與過?有記錄過?就算有記錄,有合法的證據(jù)?
幾個年輕人有些蒙。
難得主動起來了,還想找律師,很好。何建榮揮揮手,希望你們動作快點,拿出點實際的動作,對了,律師費可要備好。還有,多用點心了解一下,哪個律師比較有本事,可以打贏這場官司。
你太過分了,羅綺玲生氣地說,連我們那點工資都貪。
羅俏敏說,虧我們那樣相信你,才會沒寫什么紙質(zhì)協(xié)議,我們是因為周末妮姐姐……
別提末妮!何建榮將咖啡杯往桌子上一頓,猛地立起身,指著幾個年輕人,你們還有臉提末妮……
何建榮變得很怪異,滔滔說起來,好像他剛剛喝的不是咖啡而是酒。
何建榮說是他們幾個害死了周末妮,他們冷酷無情,對什么都無所謂,不尊重周末妮的爭取和努力,不理解周末妮的理想,他們一次次傷害周末妮,讓周末妮失望,最后絕望。周末妮選擇在小品味咖啡店走,就是因為她失望透頂了。何建榮讓羅豐他們不要裝無辜,不要認為周末妮真是自殺的。周末妮是生病了……
何建榮陷入了沉默,包廂里很久沒人出聲。
后來何建榮走了,離開之前,說他不稀罕他們那點小錢,但要不要還,什么時候還,要看周末妮的意思,要看他們自己的意思,他們的意思不要用嘴說。
幾個年輕人不明白何建榮的意思,但何建榮不再說什么,揮揮手走了,等幾個人回過神,何建榮已經(jīng)不見了。他們在城里又守了幾天,在何建榮的幾個咖啡店之間跑來跑去,再沒遇到何建榮,咖啡店的員工也不肯說。
幾個人談了半夜后,決定先回鳳林鎮(zhèn),看得出何建榮確實像在賭氣?;氐进P林鎮(zhèn),他們圍坐在小品味咖啡店里,發(fā)呆。他們就這么回來了,得了何建榮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周末妮的意思,周末妮不在了,還能有什么意思,他們自己的意思,他們的意思何建榮還不明白嗎,他是故意刁難的。幾個人對何建榮生起氣,更對自己這么輕易回來生氣。他們陷入長久的沉默,慢慢地,他們意識到真正生氣的不是這個,不,甚至不是生氣,而是愧疚,生氣只是為了掩蓋愧疚。
他們不得不承認,對周末妮是有愧疚的,這份愧疚原本藏得很好,封存在心里某一角。對于周末妮的事,他們一直有著很合理的解釋,周末妮一向想得太多,繃得太緊,最后得了病。何建榮把這個角落掀開來,他們看到某些不敢面對的東西。他們明白了,對周末妮的愧疚讓他們不敢對何建榮纏得太緊。
在小品味咖啡店坐了一夜,清晨的陽光透過大玻璃窗落進店里,幾個人嚇了一跳,才意識到一夜就這么過去了。
還開店嗎?羅俏敏問。
這是個極簡單的問題,卻把幾個人問住了。
能不開店嗎,他們無法想象,近三年來早已經(jīng)習慣了。開店?現(xiàn)在的店還是小品味咖啡店嗎?他們要怎么開下去?
末妮會希望我們開店的。羅豐突然說。
羅豐的話一出,幾個人猛然間意識到什么,似乎有些明白何建榮的意思了。
只有三個月時間。羅綺玲喃喃說。
幾個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羅豐繞咖啡店走了一圈,說,我們給小品味想想法子,末妮一直希望我們有什么新主意。
十天后,小品味咖啡店重新開業(yè),咖啡店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樣子,整個大廳裝飾成一個場景,像某個游戲場景,但又有剪紙,有綠色植物,有漫畫,有木雕,看起來又浪漫又怪異,但很新奇。小品味咖啡店的幾個包廂也裝飾過,每個包廂一個主題,羅豐他們幾個每人負責一個包廂,按自己的喜好裝飾、布置,結(jié)果出現(xiàn)了剪紙、漫畫、木雕、游戲和多肉植物五個主題的包廂。
重新開業(yè)那天,小品味咖啡店搞了一個活動,叫主題咖啡,宣稱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主題和品味,希望顧客能在小品味咖啡店里找到適合自己的主題,若找不到,也可以留下意見,說出自己喜歡的主題,小品味咖啡店會選擇幾個進行裝飾,還有幾個包廂等著顧客的意見。
小品味咖啡店在鎮(zhèn)上引起小小的轟動,特別是在年輕人中,很多年輕人專門到小品味咖啡店體驗各種主題,記下他們想象的主題。
連續(xù)幾個月,小品味咖啡店運營得很好。羅豐留下了很多視頻,他將那些視頻整理了幾份,一份放到周末妮的墳前,一份自己存著,一份寄給何建榮。
三個月很快到了,最初的新奇之后,小品味咖啡館的生意回歸到之前的狀態(tài)——之前比較不錯的狀態(tài)——可以說,小品味咖啡店仍經(jīng)營得挺好。
第三個月的營業(yè)額算出來時,幾個人圍坐在桌邊——這三個月,他們學會自己進貨,自己理賬目——是有那么一點得意的,除了正常的工資,再扣去何建榮沒有收取的鋪面租金,每個人還可以得到不差的分紅。
咖啡店這樣開下去不錯的。羅文浩說。
沒人應聲,他們抬起頭來,在彼此的臉上看到某種茫然。主題咖啡店肯定不是長久之計,再說,陳老板很快就要接手咖啡店了,他們都得離開,或許何建榮會改變主意?然后呢,繼續(xù)留在這里工作,像以前那樣,但他們覺得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了。
羅豐起身,走到窗前,他看到周末妮,立在窗外遠遠的地方,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羅豐想問問周末妮,這幾個月他們算不算做成了一件事,算不算有過一點火苗,雖然他不知有沒有辦法將這點火苗保持住。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