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炎
放在二十年前,我無法預知自己會成為明星。
這得感謝我的伯樂—電視臺導演孫大圣。孫大圣不是孫悟空,但他同樣有一雙火眼金睛。很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俊的丑的,只要入了他的法眼,準紅。比方說江小草,顴骨尖削得能當刀用,每次相親都把男人嚇一哆嗦,結果孫大圣慧眼識珠,把她舉薦給影視劇組,在宮廷戲中專演惡嬤嬤,如今已經大紅大紫;再比如歪嘴劉,那嘴歪得都快豎起來了,每天出門自慚形穢,大口罩從來沒摘過,吃飯時躲在沒人的旮旯里,腦袋橫著才能把食物填嘴里,就這模樣,硬是讓孫大圣一眼相中,這不,近幾年抗日劇呀諜戰(zhàn)劇呀最出名的漢奸王八蛋就是他了……不管怎么說,他們都是有特點的人物,可我呢,不帥也不丑,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實在是相當大眾,放人堆里即便見過我三次也不一定能把我認出來。你說我哪里有明星潛質呢?
機緣巧合,有次錄節(jié)目,連續(xù)換了三個主持人,孫大圣都不滿意。我負責攝像,目不轉睛地盯著畫面。突然,孫大圣朝我招手,大聲叫我到舞臺上去。
我還以為出了什么紕漏呢,孫大圣說:“你來客串一把主持?!?/p>
“我?”不用說,我的眼球都快吃驚得飛出來了。
“對,就是你!”孫大圣雙目溜圓,語氣不容置疑。
你想會是什么結果呢?對于我這個從未拿過話筒的人來說,這簡直有點荒唐。但是事情的結果是,效果極佳,臺下淚雨紛飛,哭聲一片。
從此,我就成了孫大圣手下的職業(yè)主持,然后是王牌主持,再往后就是各地爭相邀請的明星主持了。至于出場費嘛,那一定是水漲船高,現在的數字,我不說,你懂的。
你一定要問,孫大圣究竟看中我哪點了?一個字:哭。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天分,反正打小我就愛哭,似乎“笑”這個表情與我天生無緣??匆娦∨笥蚜鞅茄視?,看見要飯的我會哭,看見狗欺負雞崽我會哭,聽說不認識的人死了我會號啕不止……上初中時,有一次老師讓我們表演情景劇,劇中我應該開懷大笑,結果老師給我的評價是“笑得比哭還難看”。誰知道我身體里怎么有那么多水呢?我的眼睛就像兩個泉眼,風吹一下就會汩汩翻涌。
自然,我的“哭”之所以能四處“熱銷”,得歸功于各大媒體“催淚”節(jié)目的大行其道。真的假的,或者半真半假的,你得哭得是那么回事,眼淚一淌觀眾得跟著掉淚,鼻子一酸觀眾得默默哽咽,哭聲一放觀眾得如喪考妣,于我而言,這不是功夫,而是與生俱來。難怪孫大圣說我是天生的“催淚瓦斯”。
“以哭成名”后,我的業(yè)務并不僅僅局限于主持,影視劇也多次邀請,但我嫌太累,婉言謝絕;一個億萬富翁的娘死了,許諾百萬酬金請我哭靈,我倒是心動了一下,但想到賺死人錢總覺得別扭,另外面子上也過不去,這事兒不能干;還有就是一些感天動地的報告會什么的,我不光聲淚俱下地主持,還是主要演講人,偶爾也客串一把觀眾,把全場的悲情氣氛帶起來……總之,我走到哪里,就把哭聲帶到哪里。有一年西北大旱,孫大圣對我開玩笑說:
“你小子去那里哭哭吧,說不定能把老天爺感動了,下場透雨哪!”
然而我的哭泣生涯卻害了我老婆。她原本是個性格開朗、愛說愛笑的人,和我同床共枕十多年后,她竟然不會笑了。我倒是也想給她點微笑,但是我沒有這個表情肌。有一天晚上,我們一起看電視,上面正在播放我前不久剛剛錄制的節(jié)目。電視上的我時而潸然淚下,時而無語凝噎,時而啜泣聲聲,讓我老婆依在我懷里珠淚零落,肩膀顫抖得跟凍壞了的小鳥似的。節(jié)目結束,老婆吻著我說:
“老公,你哭了這么多年,我好擔心,好擔心……”
“擔心什么?”我用淚眼望著她。
“我怕你會抑郁……”
我拍拍她的肩,嘴角咧了一下。我自我感覺那是笑,但從老婆的視覺反應來看,顯然沒有達到效果,也許比哭更糟。
這年深秋,我的伯樂孫大圣在一場酒醉中突發(fā)心梗,無聲無息地死了。噩耗傳來,最緊張的是我老婆,因為她擔心我會悲傷過度肝膽俱裂而生出個好歹。然而誰也想不到的是,那天我竟然大笑不止,笑得酣暢淋漓好不痛快。我老婆看著我呆若木雞,后來她索性把我反鎖在家,堅決不讓我參加孫大圣的遺體告別儀式,因為她怕孫大圣會從水晶棺里爬出來,拿金箍棒把我打死。
我是個職業(yè)“哭星”,可是我平生第一次笑了,而且是面對一個死人,一個對我有知遇之恩的長者。這無論如何說不過去。我老婆涕淚交流,抓著我的胳膊說:“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的,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的……”
第二天,她為我請來了一個心理醫(yī)生。還沒等心理醫(yī)生開口,我接到了一個來自省外某電視臺的邀請:“期待您動情的主持,周五不見不散。”
頓時,我條件反射似的淚如雨下。老婆見狀,立馬破涕為笑,把心理醫(yī)生送走了。
“沒事了,一切正常。”她說。
(原載《小說月刊》2018年第11期 作者自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