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一夜大雪。

鹽河口的河堤變胖了，河道卻瘦了許多。碼頭上原本云梯一樣雄壯的石階，一夜之間被暄騰騰的積雪給填平，瞬間失去它往日的威武與雄壯。河灣里停泊的漁船，與流動的河水，不經(jīng)意間構(gòu)成了一幅天然的水墨畫。

清晨，趕海的人，走進(jìn)那“畫”里，走近小武家的油條攤點，絲毫沒有察覺出什么異樣?？汕皝碣徺I油條的食客，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小武家茅屋的門窗未開，就猜到那小兩口因為雪天，故意把生意給停了，相繼退去?？彀肷螘r，旁邊做豆腐卷的一個婆子看小武家兩口子還沒有開門，感覺蹊蹺，跑過來觀望，發(fā)現(xiàn)小武家的房門是在屋內(nèi)插上的，便站在門外連聲喊呼：

“小武—”

“小武媳婦—”

屋內(nèi)，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那婆子就覺得不對了，慌忙喊來路人，推門一看，小武與媳婦雙雙死在屋里了—煤氣中毒。

入冬以后，那對小夫妻每晚都把他們炸油條的炭爐子搬到屋里取暖，僥幸地躲過一個又一個危險之夜?？勺蛞勾笱?，原本四處漏風(fēng)的小茅屋，被積雪封堵嚴(yán)實了，年紀(jì)尚輕的小兩口，就這樣雙雙撒手西去。

噩耗傳至他們沭陽老家，小武的父親，一個胡須都花白了的老人，領(lǐng)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踏著尚未融化的積雪趕來。那孩子名叫小寶。很顯然，他是死者的遺孤。爺爺在小寶的頭上扎著一塊白孝布，孩子不明事理，來回扯著白孝布上的布絲絲纏在他小手上玩耍。

爺爺怕地上的雪水打濕孩子褲腳，一直把小寶抱在懷里，見有人來，爺爺就把小寶放在地上，叫他給人家磕頭。

小寶不知道磕頭是干啥的，但他很聽話，爺爺叫他給誰磕頭，他就跪在一個草團(tuán)子上給人家點點小腦袋。想必，那都是爺爺事前教過他的。

這爺孫倆是來收尸的。

鹽區(qū)到沭陽有一百多里路。有幾個沭陽同鄉(xiāng)，在小寶的爺爺?shù)絹碇埃鸵呀?jīng)扯來白布、買來蘆席，開始張羅小寶父母的后事。他們準(zhǔn)備幫助小寶的爺爺，把小寶父母的尸骨運回沭陽老家。

周邊，幾家一起做生意的，念其往日與小寶父母相熟相親的情意，相互間也都湊了份子。有幾戶人家，之前賒了小寶父母的油條，此時，主動把錢給送來了。

小寶的爺爺讓小寶給他們磕頭，人家卻抱起小寶，說：“小寶的父母當(dāng)初是有記賬的?！毖酝庵?，讓小寶的爺爺翻翻賬本，查看他們所兌付的款數(shù)對不對。可他們并不知道小寶的父母不識字。

盡管如此，小寶的爺爺在眾人的幫助下，還是在門后的墻壁上，找到一個用各種符號所做的“賬本”。如隔壁開米粥的來還錢，墻體上便能找到兩個方格格疊加在一起，以此表明他們是門挨門的鄰居。

這樣一來，依此查找到很多欠賬人。比如，一個圓圈里面點著三個小點兒，大家當(dāng)即想到是西街燒茶水的胡三麻子。那人臉上的麻點雖說不止三個，可他在兄弟間排行老三，外號就叫三麻子;一道豎杠，外加一個月牙似的半圓圈，很明顯就是擺瓜子攤的陳瘸子。陳瘸子平時走道就是那個樣子，往前邁一步后，另一條羅圈腿懸在半空，總要劃一個半圓后，才能歪下身子，將那只羅圈腿輕點在地面上。

順著這個思路，大家看“十”字花，想到是教堂里的牧師或開藥鋪的大夫;看四個圖釘，想到是掌鞋的侯四;看幾個圓圈疊加，想到是旁邊一戶做大餅、賣火燒的，等等。

但是，不管怎樣揣摩，最終仍有一些奇異的標(biāo)志，難以找到下家。比如一片樹葉、兩個叉叉、三滴水珠，這些都很難對號入座。

其中，有一個屠刀標(biāo)志的圖案，有人說那是殺狗的王禿子。但這個推測，很快又被推翻。因為，王禿子殺狗時，一刀子捅進(jìn)狗的胸腔里，無須在屠刀周邊，如同炸禮花一樣再點上幾個點兒，以示血跡噴濺的模樣。大家推斷，只有西大街耍劈刀子的楊八，才會擺弄那樣訛人的把戲。

楊八，自稱楊爺，鹽區(qū)有名的無賴。每逢集日，他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死皮賴臉地湊到各家攤鋪前，知道他底細(xì)的，趕緊賞他兩個銅板，打發(fā)其走開。否則，他手中的刀，直往自個腦門上扎，甩得你攤鋪上到處都是鮮血，讓你無法做買賣。

想必，小寶父母也曾遭遇過類似打劫。由此，想起用噴血的屠刀做標(biāo)記，后面一道一道籬笆墻似的豎杠杠，記錄下被劫走的油條數(shù)。

有人建議，去找他楊八討要。理由是，小寶父母都已經(jīng)死了，還怕他楊八不成。但是，了解楊八的人，還是建議不要與他硬碰硬，建議讓小寶爺爺領(lǐng)著小寶，假裝沒看到那墻上的圖標(biāo)，隨便問問他楊八，是否欠過小寶家油條錢。對方若真是認(rèn)賬，那很好;要是耍無賴，也就罷了。

小寶爺爺按照大家的說辭，領(lǐng)著小寶，找到那個整天混跡于鹽河碼頭上的楊八。

豈料，楊八一聽，當(dāng)場就不干了，他順手摸出腰間的刀子，用刀尖指著他自個的鼻尖兒，怒視著小寶的爺爺，大聲吼道：“你說什么，我吃過你們家的油條沒付錢？你再給我楊爺說一遍！”

小寶的爺爺看楊八那兇神惡煞的架勢，生怕嚇著孩子，當(dāng)即抱起小寶，掉頭走開了。

兩天后，小寶父母的尸體被打成兩個席包往沭陽老家送，路過西大街，恰逢集日，好多攤販把街面給占了。楊八見狀，當(dāng)即揮舞起手中的刀子，主動為送葬的隊伍，清理出一條寬敞的通道。

當(dāng)下，有人感嘆，說楊八總算做了件人事。也有人說，那是他吃了人家迷心的油條，而良心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