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丁路和李橋是倆掘井的,自小就搭檔,好得像一個人似的。這,女人知道。
女人是李橋的女人,可是丁路也不避嫌,三天兩頭往李橋家跑,一起喝酒,一起吹牛。
“嫂子,你燒的魚頭,味道就是好!”
“那你多來,嫂子給你燒更好吃的!”
女人臉蛋紅撲撲,兩手擦著布襕。有時李橋讓她喝口酒,更是紅到耳根。丁路見了,就說嫂子你也坐著一起喝,又不是外人。兩人喝得臉紅脖子粗,額上直冒汗,就脫了布衫。身上肌肉,一梗一梗,壯得像牛。
有一回,丁路多喝了幾杯,出門的時候,在井邊絆了一下,一個趔趄。女人說:“當(dāng)心,別認(rèn)不得路了?!倍÷氛f:“嫂子,放心,我沒醉?!边^了好一會,聽得一陣?yán)薮?,女人開了院門,“喲,怎么又回來了,什么忘了?”丁路不由分說,撲在了女人身上。一張臭嘴,像豬一樣拱起來。女人驚叫:“李橋,李橋……”
李橋出來:“咋回事?”
“丁路他……你看有趣嗎,還說沒醉,連自家的門都找不到了,鬼打墻,又摸回來了,要不,你扶他回家吧?!?/p>
“丁路,丁路,你怎么回事?”李橋扶住他。
每次出門,女人總要叮囑一番,酒要少喝,暖身就行,路上當(dāng)心,早點回家。
這一日,女人井邊打水,沒來由眼皮發(fā)跳。人說,左眼皮跳災(zāi),右眼皮跳財。這,左,右,女人一時定不下來,想了半天,這握筷的不是右手嗎?心下就沉了一下,跳的是另一邊呢。
女人是在晚飯時分接的噩耗,井塌方了,男人埋在里面。女人趕到時,人已經(jīng)掘出來了。李橋沒了聲息,丁路啞著嗓子在號:“李哥,李哥,你醒醒啊?!眱扇硕贾淮┲鴤€褲衩,像個泥人。這時,板車來了,丁路拉起板車就往城里跑。可是,他跑了一截,腿軟,跪倒了。女人接過板車,繼續(xù)往前跑。
人沒有救回來。丁路和女人都癱了。
丁路說,我不該讓李哥下井。我掘了前半截,李哥硬是要替我……
女人不響,她木掉了。等到腦子會轉(zhuǎn)時,她想起昨晚男人在床上生龍活虎,一連做了兩次,今夜竟不聲不響了。她莫名地有些后悔,不由得自責(zé)萬分。
丁路說,李哥在下面掘泥,他在上頭接應(yīng)。突然,整個地面像縮攏了一樣。他大喊,拼命掘泥,旁的人也來幫忙,好不容易把井口扒開,把泥掏干凈,可是……他捶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女人沒說話。她聽著丁路絮叨,又像是沒聽。眼淚早已流干,眼神是空洞的。
女人一下子老了很多。她的臉色是灰黃的。
女人總是早早地關(guān)了院門。她有時就這么黑燈瞎火地坐著,發(fā)呆,感覺男人什么時候會推門進來。
院子里空落落的,一口井開著口子。這時,她就會撕心裂肺地痛。她想號啕,卻總是抽噎,捂著嘴巴。
她一邊流淚,一邊走到井邊,是不是李橋就在井里呢?
她想把水打干,看看男人是不是就在井底。她為自己的這個荒唐的想法而興奮,雖然覺得很傻,但還是不可抑制。于是,她提起井桶,把它扔進了井中。井中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回響,就仿佛是男人用力掘井時的聲音,又仿佛是男人床上最后的掙扎。就這樣,一桶水,又一桶水,提上來,又倒進下水溝里,白白地流掉。院子里就一直回蕩著井桶晃蕩晃蕩的響聲。她開始感到有些燥熱,就脫了線衫,只穿一件棉毛衫。緊身的內(nèi)衣勾勒出她兩個碩大的乳房,一顫一顫,仿佛是她的兩個喝彩者,使她不再孤單。
只有打井水時,她才感到充實。但是,井水總是不干,有時接近見底時,她反而感到空虛。
無數(shù)個有月或無月的夜,女人在井邊打水,似在打撈什么。
終于,一個人影站在了她的身邊:“嫂子,你不能這樣苦了自己……”
她不作回應(yīng),依然故我。院子里靜得只剩下水桶在井里翻騰的聲音。“嫂子……”男人靠近她,“你不能再這樣了!”男人的鼻息更沉重了,“你,你這樣讓我心里……你懲罰我吧……”男人抱住了她的后腰,女人終于停了下來。
“你放開?!迸艘粍硬粍?。男人抱得更緊了。“你放開!”女人哭了,軟倒了。
這一夜,女人把丁路當(dāng)作了男人。她在尖叫聲中,號啕大哭。
女人臉上有了血色,眼梢不祥的憂郁漸漸退去。
可是,突然有一天,她拒絕了丁路。她說,明晚我們做個齋飯吧。
做齋飯時,女人一聲不響,男人也知趣地肅穆著。她用木盆做了一個吊桶,說要下到井里去祭奠一番。丁路猶豫了一下,知道改變不了女人,就緩緩把她放了下去。女人在井里放了一盞蓮花燈。
女人說,你也下去祭奠一番吧,也不枉你們兄弟一場。
丁路作難了一下,還是點了頭。他把繩子的一頭拴在一棵樹上,讓女人緩緩下放。他也放了一盞蓮花燈。
女人聽到了丁路的喊聲,那聲音仿佛是從地下傳上來的,跟李橋的聲音多么相似。她久久沒有動彈,看了看那棵樹。
一個夢,讓她放不下。盡管她知道,夢有時是反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