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沙麗

相比于長篇小說對社會歷史的全景記錄，人物性格特征的悉數(shù)呈現(xiàn)，中篇小說的魅力在于截取生活或者人生風(fēng)景的橫斷面時，留下一些意象或情結(jié)，在戛然而止或者未知的結(jié)局中留下意味深長的猜測或疑問。很多作家在最開始的創(chuàng)作中都會選擇從中篇小說開始練筆，能在有限的時空及語言文字間講好一個故事，這是最基本也是最考驗才能的功夫。也可以說，從一篇中短篇小說，是可以見出一個作家的才華與潛力，甚至是敘事的倫理與技藝。優(yōu)質(zhì)的中短篇小說，往往帶給人的也是愉悅的閱讀體驗，關(guān)乎寫作本身，也源自小說的啟示，或是回憶思索，或是心事探問。

周齊林的中篇小說《博弈》敘述的就是一段年少心事。記得張愛玲有寫過，“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父母的為人”。如若說每個人都是單獨的個體，需要獨自來面對并承擔自己的人生與命運，那么，家庭及父母往往在給予庇護與呵護時，也攜帶著無從抗拒的陰影，就像陽光下跟隨的影子一樣無從擺脫。我們對人世的看法、對愛情的觀念，甚至是個人身上的習(xí)慣及思維等等，都來自于原生家庭的給予與熏養(yǎng)。我們在這里體驗清歡與純真，也經(jīng)歷痛苦與絕望，每一次都是那么的純粹，因為每一次的經(jīng)歷都關(guān)系著個體自我的構(gòu)成，我們的欲與望的燃滅。去講述年少的心事，無疑也是再一次審視那些陽光與陰影。

表面上看，《博弈》是幾個年輕人的感情糾葛，主人公陳小塵在念中學(xué)時就開始喜歡上了同學(xué)蘇小萌，這一份暗戀一直跟隨著他上高中，即使兩個人在不同的學(xué)校，仍然不能阻擋這份情感的蔓延。對于這份單純的愛戀，他因之欣喜，也因之失落;他愿意用心學(xué)習(xí)寫作文，只為在語文課上贏得她的目光與注意，他期待著生活中的每一次邂逅，與她的相遇足以讓他相信生活中還有所期待，是年少感情中不多的溫暖與慰藉，也因為這份沒有回應(yīng)的愛戀而經(jīng)歷中考、高考的失利。陳小塵追隨蘇小萌的過程，是不斷地打探并獲取另一份情感及隱秘的過程，也是經(jīng)歷情感挫折的體驗之路。蘇小萌因家庭的緣故，幾欲輟學(xué)，是初中語文老師馬曉東資助了她的學(xué)業(yè)，照顧她的生活。而這兩者之間的感情也正是在這樣的相處中有了變化，從師生到戀人，最后也有了婚約。但是，在更漫長的歲月中，這份感情是否能夠經(jīng)得起人事的考驗，作者在小說的結(jié)尾提到了自己的疑問，蘇小萌面對陳小塵的愛戀，內(nèi)心是有過漣漪和煎熬的;馬曉東有著多種角色，也是以網(wǎng)友“孤獨狼”的身份存在于陳小塵的生活當中，自始自終都知曉陳小塵的情感經(jīng)歷，他也害怕這樣一個“情敵”的存在，想以暴力的方式進行阻止;而他轉(zhuǎn)換身份和工作，最后有了考研的念頭，也是想著如何更好地與戀人同行。然而，人生的路還很長，未來會是怎樣，作者無從給出答案，就像生活本身也無法給出明確答復(fù)一樣。

但是，從深層來看，我想《博弈》其實是一個人的戰(zhàn)爭，與其說陳小塵所遭遇的是外在世界的變動紛爭，不如說是內(nèi)心的風(fēng)暴，不動聲色，卻黯然神傷，是個體正在長成自己的世界時所迎應(yīng)到的，也是青春期所要與之交鋒的成長及誘惑。

一方面，陳小塵需要面對的是父母的離異，以及各自重組家庭，或者在他們離異之前，早已出現(xiàn)的貌合神離與感情端倪就已經(jīng)刺痛了敏感的少年。小說里寫到他的父母各自的生活，父親外出打工二十余年，后來與一個更年輕的女子在一起，母親則與鎮(zhèn)上的屠夫重組家庭，一切的變動卻與他無關(guān)——那或許是少年不大能理解的世界，他所窺見的并不是那么的陽光明朗，反而帶著難以啟齒的隱情，甚至是骯臟。孩子的世界是由父母所建立的，而這樣一個世界的破裂及其色彩也是由他們親手制造的。他已經(jīng)無法在并不完整的家庭里得到最基本的安全感與關(guān)愛，但卻需要在殘破的世界里重建對人生與情感、親情與愛情的信心、勇氣。愛，在給他留下傷痕的同時，也是他唯一可以憑借的支點。

另一方面，青春期的陳小塵，需要面對的還有人性本身的魅惑，比如身體和性，感情的困擾與糾葛，成年人的世界已經(jīng)向他慢慢敞開，他毫無準備，不知所措地莽撞。書店的女老板扮演了這場啟蒙的引導(dǎo)者，他的慌亂、羞澀，而又無所顧忌，意味著一場看不到結(jié)局的冒險，肆無忌憚地成長，這些無法向外人道出而又從未體驗過的經(jīng)歷，一一構(gòu)成了那個自我的形象，像是那些正在燃燒膨脹的欲望、潛能或者潛意識，引向無可名狀的明天。

作者寫出了青春年少時的諸種可能性，或者說是成長過程當中內(nèi)在自我的豐富性，也正因為這樣，在這個并不新穎的故事中我所讀到的，正是作者對青春的一種體諒與理解，甚至是同情。這篇小說也令我想起，多年前看陳染的《一個人的戰(zhàn)爭》，還有周曉楓講述生命隱秘的散文，它們讓我讀懂了生命更多層面的向度，在那些看似靜水深流的表面所掩藏的動蕩不安，傷痛猶疑，那些潛伏的思辨掙扎，詰問探尋才是一個人內(nèi)在成長的源動力，我們看到了頹廢，甚至是罪惡與墮落，但是也看到了善與希望，而這一切不正是息息相關(guān)，緊密交織在一起的么？大概我們的身體與思想里都住著一個惡魔，它隨時都有可能帶著我們飛升或者沉淪。

小說的豐富性，也正是人性與生命的豐富性。故事的最后三個主人公的情感走向仍是一種謎局，但是他們的想法不也在試著接近那個更滿意的自己么？懷著慈悲與溫暖的小說家，才會看到這樣豐富的向度，也才會在寫出丑惡的同時，賦予向上與美好。感情的受挫，來自父母的陰影，并沒有讓陳小塵過度地消沉下去，看似他是追逐蘇小萌而努力上進，其實當他愈加靠近自己的“女神“時，他也在試著追逐一份心儀的感情，也在試著慢慢完善自己關(guān)于感情的認知，試著在父母的感情廢墟中重建自己的精神空間。而他在成為精神成人的路途上，也必定包括對感情本身的憂與懼，喜與樂，也終有一天他會慢慢讀懂父母的世界，還有更多成人世界的復(fù)雜性、生命的多樣性，只是我仍然相信在陰影痛苦中浸染過的心靈也更向往光明溫暖。一個人究竟需要多大的內(nèi)在力量才能抵御那些潛藏的或是猝不及防的撞擊，不得而知，有時候我們只是硬生生地就長大了。

因而，我更為看重的是小說中描寫人物心理活動的細節(jié)，這些文字更像是流經(jīng)歲月的摩挲之感，是細膩，也是粗礪的，這也讓一個人的形象立體起來，比如陳小塵猜測并驗證父母不和睦時的感受：

他嚴守著這個隱秘，沒有告訴父親，也沒有質(zhì)問母親讓她難堪，他不想告訴任何一個人。就像身體上的某個部位有一條丑陋的疤痕，他小心翼翼地遮掩著，擔心別人看到。他想著就讓這個隱秘徹底地腐爛在內(nèi)心深處，它卻在光陰的步履下愈加枝繁葉茂起來，它隨著它成長的軌跡時常以別樣的一種方式浮出水面。一種壓抑感時常脅迫著他，讓他無所適從。

再如，蘇小萌面對自己的真實情感時的內(nèi)心掙扎：

她一抬頭，仿佛就看見了自己的未來，考上大學(xué)這一年嫁給他，結(jié)婚生子，過著相夫教子的平淡生活。這種生活也未嘗不可，平靜清澈如緩緩溪流。但她心底始終心有不甘，她也渴望真正的愛情?？粗麧u漸離去的身影，蘇小萌心底還是感到隱隱的疼，這五六年，他對她這么好，他一直在等著她，等著她長大。現(xiàn)在她長大了，自己卻在情感上背叛了他。他沒有做錯什么對不起她的事情。蘇小萌蹲在地上，隱隱地抽泣起來，一股濃濃的愧疚感像是化成了一條條皮鞭一般狠狠地抽打在她身上。

細節(jié)在刻畫人物時的有效性，除了與人物的形象貼近，也來自于語言的準確性。在我看來，細節(jié)之于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性，就好比細節(jié)在中短篇小說中的點睛之用。但是，較之于主要人物的感性呈現(xiàn)，《博弈》中另外一些人物卻感覺太過平面化，比如陳小塵的父母，他們并沒有太多與陳小塵的互動，也無法感知到更細致的特征。誠然，在中短篇小說中無法展開太多的筆墨來勾勒人物的性情，但是次要人物的鮮明立體同樣需要一兩個細節(jié)來進行提亮，而不是可以忽略的配角，他們的存在，更確切地說，他們是怎樣一個人，從一個側(cè)面決定了主要人物的思想行為。也正因為感受到作者在塑造不同人物時所產(chǎn)生的不同效果，我看到了一個小說家的潛力，或者說，需要繼續(xù)打磨的地方。

文學(xué)本身是對生命的探問，而對其表現(xiàn)的不斷摸索也是見證寫作的雙重過程，我想小說家周齊林也正行進在這樣一個路途之中，于文學(xué)中書寫不同的人生風(fēng)景，在虛構(gòu)的故事里領(lǐng)悟生命片斷。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

本欄目責任編輯 馮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