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維勝
言及國學(xué),《詩經(jīng)》是公認的經(jīng)典,不僅僅因為它是我國的第一部詩歌總集,還因為它是孔子親自刪定的,更因為它的作品中蘊含著深厚的“詩興精神”。
[孔子的詩教和“詩興精神”]
孔子最喜歡用“六藝之教”教育學(xué)生。“六藝”有兩種說法,一種是禮、樂、書、數(shù)、射、御六種科目,另一種說法便是六部經(jīng)典,即《詩》《書》《禮》《易》《樂記》《春秋》。
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這樣評論:“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边@里的“詩”就是《詩經(jīng)》。
《詩經(jīng)》共有305篇,是西周至春秋時代詩歌的總集。秦漢之前稱《詩》,秦漢之后才稱作《詩經(jīng)》,分為風(fēng)、雅、頌三部分,既有歷史的記載,又有民風(fēng)的寫照,既歌頌了統(tǒng)治者的功德,又抒寫了生民的喜怒哀樂??鬃訉τ凇对娊?jīng)》的重視,體現(xiàn)了他作為先圣的智慧。
孔子對詩歌與音樂有很深的造詣,他自己就會鼓琴擊磬。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評論道:“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于衽席。故曰:《關(guān)雎》之亂,以為風(fēng)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币虼宋覀兛梢赃@么說,孔子認為詩樂正是培養(yǎng)高尚人格的最好方式,于是,他便提出“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鬃訌娬{(diào),《詩》作用于人生教育,首先在于它的感發(fā)志意,通過這種潛移默化,使人們在社會上漸漸地知曉禮義。所謂“成于樂”,是指音樂可以幫助人們深入到人性的最高境界,也就是道德的最高層次,即西漢儒家孔安國所謂的“樂所以成性”。
“詩興精神”源于孔子提出的“興、觀、群、怨”之說。他說:“小子何莫學(xué)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保ā墩撜Z·陽貨》)
所謂“詩可以興”,是指詩通過“感發(fā)志意”的方式來啟悟人?!墩撜Z·學(xué)而》載:“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而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弊迂曀脑娨娪凇对娊?jīng)》的《衛(wèi)風(fēng)·淇奧》,內(nèi)容是贊美一位有才華的貴族寬厚待人??鬃诱J為貧而無諂,富而無驕雖然是一種好品德,但是還不如貧而好樂,富而好禮,后者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在他的啟悟下,子貢立即想到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這兩句話,意為君子要達到最高的道德境地,還必須不斷切磋、磨煉自己,孔子因此高興地對子貢說,我可以與你談?wù)摗对姟妨恕?/p>
所謂“可以觀”,便是“觀風(fēng)俗之盛衰”,在儒家看來,詩與樂中反映出人民的心聲,是社會情緒的傳達,從中可以“考見得失”,故周代有采詩觀風(fēng)的說法,也就是指統(tǒng)治者從民間歌詩中了解到人民的喜怒哀樂與對統(tǒng)治者的評價,從而調(diào)整自己的政策,溝通與人民的聯(lián)絡(luò)。
所謂“可以群”,是指通過學(xué)詩,加強人際交往??鬃诱J為,文明社會的人際交往與蒙昧社會的人際交往的不同之處,在于前者是建立在共同的文明話語基礎(chǔ)之上的,而《詩經(jīng)》是文明話語的集中體現(xiàn),所謂“不學(xué)詩,無以言”(《論語·季氏》)。
所謂“可以怨”,這是孔子詩學(xué)中一個最有價值的命題。據(jù)西漢學(xué)者孔安國解釋,就是“怨刺上政”??鬃诱J為在統(tǒng)治者內(nèi)部應(yīng)該實行和而不流的交往方式,雖然不能犯上作亂,但是可以怨刺上政,事君之道是“勿欺也,而犯之”(《論語·憲問》),即對國君不可以欺騙,但是可以加以委婉的諷諫,言之者無罪,聞?wù)咦阋越洹?/p>
[詩興精神折射出中華人文的玄奧]
《說文解字》釋“興”云:“興,起也。從升從同,同力也。”林語堂強調(diào),中國人用詩興感受體驗生活,用融會著理性的情感去發(fā)現(xiàn)宇宙真諦,構(gòu)筑成自己的精神家園,使民族生生不息,文化得以亙古綿延。在詩興中,還蘊涵著極為深隱的時代精神與士人心態(tài),許多士大夫的心曲在他們的政論之中是看不到的,而在他們吟詠情性的詩詞之作中往往得到表現(xiàn),漢魏六朝與唐宋的許多大文人莫不如此。
漢代詩學(xué)綱領(lǐng)《毛詩序》中提出:“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吟詠情性,以風(fēng)其上,達于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從歷史來看,中國古代統(tǒng)治者很早就開始注重用詩來進行教化,形成了專門的詩教。詩興精神體現(xiàn)出一個時代向上的時代精神,而當一個時代面臨著風(fēng)衰俗怨、人民痛苦之時,便有許多仁人志士出來重振詩教精神,以改變風(fēng)氣。
王夫之的《姜齋詩話》,也力圖在風(fēng)雨飄搖的時代中,重建詩教精神,將詩興視為圣人救世的要徑。他在《俟解》這篇文章中說過一段名言:
能興即謂之豪杰。興者,性之生乎氣者也。拖沓委順,當世之然而然,不然而不然,終日勞而不能度越于祿位田宅妻子之中,數(shù)米計薪,日以挫其志氣,仰視天而不知其高,俯視地而不知其厚,雖覺如夢,雖視如盲,雖勤動其體而心不靈,惟不興故也。圣人以詩教蕩滌其心,震其暮氣,納之于豪杰而后期之以圣賢:此救人道于亂世之大權(quán)也。
王夫之認為詩興是生命力的激活,圣人以此激活人的生氣,振奮人的精神,而沒有詩興的人生雖生如死,雖覺如夢,詩興人生是反抗平庸的要徑,是建設(shè)理想人格的途徑。他的話對于當代人生大有啟發(fā)意義。
“詩興精神”對后世文人影響甚深。譬如李白的“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清天攬明月”的精神,是李白對漢魏六朝詩人以逸興為美,激發(fā)藝術(shù)生命風(fēng)范的嘆賞。其中“蓬萊文章”指的是李白的遠房叔叔李云,“建安骨”則是指漢末建安時期曹操父子與建安文人的詩文風(fēng)格,“小謝”指南朝齊代著名山水詩人謝脁,他與謝靈運被后人合稱為“大謝”與“小謝”。李白這里借著稱贊李云詩歌的機會,意在說明與贊嘆魏晉六朝詩人那種以逸興為美、欲上青天攬月的豪邁氣派。
譬如梁啟超的《屈原研究》《情圣杜甫》 講演,十分注意從傳統(tǒng)人物中找尋現(xiàn)代人生價值。魯迅先生的《摩羅詩力說》,呼喚西方的浪漫主義詩人的出現(xiàn),表現(xiàn)出激進的文化主張。宗白華先生的《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強調(diào)詩興對于生命意志的激活。朱光潛先生《文藝心理學(xué)》十分看重“興”之中蘊含的審美人生意味。
我們的文藝審美學(xué)中,不可忽視“詩興精神”,在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覺的時代,更應(yīng)該倡導(dǎo)“詩興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