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龍
秦倔強,大塊頭,一米九,鼻音重,嗓音厚。
我和秦倔強同船那年,他是船上的大廚。沒上船前,秦倔強在星級酒店做過多年幫廚,性憨人倔,一直也沒有機會升至主廚。他掙的工資也不少,吃點兒喝點兒賭點兒,總也攢不下。老婆整年看不到幾個錢,牢騷滋長,見了面像只纏繞在倔驢耳眼兒的蒼蠅,煩得秦倔強整天悶頭犟臉,喘粗氣。后來聽朋友說起上船掙錢多,秦倔強也沒和老婆商量,找個海員培訓學校,報名繳費,考了個水手證。
秦倔強第一次上船,水手業(yè)務是一張白紙,需要實習,便安排他先在船上做廚師。畢竟是大飯店出來的,他做出的飯菜干凈、樣式多,味道也正。秦倔強要求也多,不許穿拖鞋、工作服尤其機艙油污工作服進餐廳吃飯,為此鬧出不少意見。值班的、干活兒的,到了飯口,又累又餓,都急著飯后再去洗漱直接休息。大家紛紛和秦倔強理論,秦倔強氣得紅頭漲臉,大腦瓜殼兒快搖掉了。最后去找船長評理,各說各的理,無奈,開全船大會討論吧。大部分人認為餐廳是吃飯的地方,衛(wèi)生是首要的,是廚師的戰(zhàn)場,應該尊重廚師的合理要求。勝利的秦倔強一連幾天神采飛揚,小眼睛瞇成一條縫。秦倔強也像自己保證的那樣,把廚房餐廳擦得亮堂、整潔,如果發(fā)現(xiàn)哪位菜剩得多,倒掉了,就會跟上去追問是咸了還是淡了……
秦倔強比我們大幾歲,喜歡和我們一起玩兒,打撲克,下象棋,到了港口下去購物、喝酒、上網。秦倔強笑嘻嘻地跟著,隔三岔五搶著買次單。
貨輪全年大部分時間在航行,載貨航行還好,吃水大,受風浪影響小,空船遇到風浪就遭罪了。那年冬季,從韓國空船回國,遭遇東北季風,橫搖二十幾度。船員除了勉強值班的,都倒在床上腹胃翻滾,妊娠期一般折騰。別人可以替班休息,廚師不行,每日三餐,到點開飯。大風浪天,做得最多的就是面條,簡單快捷,不油膩,吃起來不刺激嘔感,可以在最短時間內把胃填滿。秦倔強把水燒開,煮面,半鍋水裹著面條在鍋里翻滾搖擺,像個變形的水晶體。面條煮好了,秦倔強兩只腳八字叉開,側身倚住灶臺,一手撐盆,一手用笊籬盛面。盛到半盆,忽然壓來一個長浪,橫搖加劇,滾熱的面湯躍龍門似的躍出鍋沿,爭先恐后地撲濺到秦倔強的褲子上、腳背上。褲子厚還好,腳背上觸電般疼得秦倔強險些扔了面盆。搖擺幅度減小,仍在繼續(xù),秦倔強咬著牙僵立著,左手頂住盆,右手攥住灶臺扶手,兩腿繃直,滿臉淌汗任面湯無賴似的澆濺著。
抹上燙傷膏,秦倔強一瘸一拐、齜牙咧嘴了半個月,水泡消去,紅腫才退?;謴驼W呗罚珰馍裼峙赖搅饲鼐髲姷哪樕?。有天,秦倔強來我房間,神秘兮兮地說出一個驚人眼球的想法,他要考取三副!詢問我可能性。給他動力的是一個年齡相仿的機工,那人厭惡機艙油味兒太重,毅然去某海運學院培訓了一年,弄了個內部認可的學歷證書,又在該學院報名考三副,后來竟然考上了,現(xiàn)在某條船上做三副,掙著高工資。我直接問秦倔強:“你不要看別人,你英語會多少?”秦倔強瞪著小眼睛,搖搖頭說:“英語不好我可以努力學,你說我有沒有可能考上?”我笑了,不知怎么回答了,只好敷衍說:“只要努力了,會成功的?!?/p>
隨后幾年間,秦倔強給我打過幾次電話。他真的去了那所海運學院參加了一年的培訓,培訓屬于速成,學費及時交了,基本都能給發(fā)個系統(tǒng)內認可的學歷證書。但是報考三副就不一樣了,錢不少花,學習更似西天取經。初中畢業(yè)的秦倔強,直接學習大學的課程,也聽不懂,除了死記硬背,沒有別的捷徑了。還有老婆的強烈反對,兩年沒有收入,孩子上學老人看病處處用錢,老本吃得所剩無幾。內外交困、臨近崩潰的秦倔強幾次想放棄,卻又不甘,反反復復折騰了三年才勉強把三副考試通過了??歼^了,是好事,有機會做三副了,工資待遇也會提上來??墒侵髱啄?,秦倔強也沒做上三副。他為人憨倔,還有英語口語不過關,無法達到合格駕駛員的口語溝通標準。
秦倔強后來離婚了,是老婆提出來的。老婆苦口婆心多年終于累了倦了,灰頭土臉沒有力氣再纏繞了。我聽到秦倔強離婚的消息時,已是一年后了。我蜷在沙發(fā)里沉默許久,心頭默默地躥出一串火氣,很想立馬跑到秦倔強面前,拽住那倔驢的領口,質問他,然后狠狠地扇他幾記耳光。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