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琳
回到羅馬的第一件事是去考試。主要考的是羅馬城里文藝復興晚期到巴洛克早期的噴泉設計,隸屬建筑的一部分。賈科莫德拉珀塔是那一時期最出色的建筑師,維戈爾水渠(Acqua Virgo)重建之后,他設計了羅馬城一系列的噴泉,尤其坎波馬齊奧(Campo Marzio)一帶,至今都還是值得一看的地點。這些噴泉充分考慮了地形地貌和水利關系,也是城市整體規(guī)劃中非常精準的一步。Navona廣場還有Colonna廣場前都還保留著這些十六世紀末期的作品,還有Mattei廣場前的烏龜噴泉,比人群滿滿的特萊維噴泉更早,是巴洛克風格在噴泉上的最初體現。
在國內,每天晚上坐在書桌前看一兩個小時的書,全部關于這些。有正經的書房,可是除了寫寫畫畫之外我從來不進去。我的小書桌縮在客廳通向陽臺的拐角里,窗簾拉開就會被擋住一半。像半個殼。家里只有這么一個地點算是隱蔽,冬天換了厚窗簾藏在里面,剛回家的人都看不見??磿臅r候,就像是回到了兩年前,那時候有一段時間我晚上下班回家就要在這個拐角一坐六小時,常常學到半夜三四點,第二天再八點去上班。寫這些的現在,我轉頭看了一眼外面,身側有一扇玻璃門,不用打開就可以看到濱海的阿爾卑斯雪山,有時連我自己都覺得這一切好像不是真的,人怎么活著這件事,有時候都好像不是自己決定的。
回國之前去圖書館找了一大堆資料,想著可以做一篇小論文了,也不發(fā)愁內容不夠。娜塔莉說要幫我找資料還被我痛快拒絕。可是等展開學習,就發(fā)現帶回去的材料不充分,書里只有一些設計圖,很多噴泉最后的形狀與樣式都只能想象,看建筑資料、只憑文字想象難度實在太大了,好多東西都看得一知半解,所以下飛機當天放下行李就忙不迭地重新去看了幾個不明白的實物,又在航拍照片網站上截了幾張圖,連夜修正了幻燈片。
因為六月提早回了國,還錯過了去移民局按手印的時間。考試那天早晨,先趕忙跑到移民局去重新預約,結果被告知從七月開始,只要到住處附近的警察局就可以辦理。移民局位置偏僻,一來一回空跑一趟,浪費了大半天時間,慌慌張張回到警察局,辦完手續(xù)已經不早了。警局沒人會講英語,還好DE可以翻譯,填了單子出來,感覺有點沮喪,不管怎么說,學語言是繞不過去,實在不喜歡不能交流的狀態(tài)。
在地鐵站和DE分開,他去城里看他想看的建筑。都靈和羅馬不一樣,城市比較新,所以每次他到羅馬來,都是本著多學習一點是一點的態(tài)度。這次他要看的是不多的幾個波洛米尼設計的教堂,以及貝尼尼的一些雕塑。還是之前說的,羅馬對于我們,更多的是學習而不是娛樂。
羅馬的天空透亮,陽光熾烈,叫人心情暢快。但是出門六七個小時,來回折騰,讓人疲憊不堪,回到家也不想吃飯。在廚房煮了咖啡,開了通向露臺的門,微風中坐在那里慢慢喝完才感到些許安慰。一年之中我養(yǎng)出來兩個毛病,一個是離不開咖啡,在外面上課,教授、同學中場休息就總去吧里喝杯咖啡。意大利人對午餐非常不重視,大部分人都是瞎吃,我們更是,在戶外活動飯吃不上,也就不吃了。但是只要是能找到咖啡館,是沒人不進的。再則雖然我沒有喝過幾個國家的咖啡,卻從此認定意大利的咖啡是全世界最好喝的咖啡。在意大利,你別想找到一家星巴克或者咖世家,沒有幾個人會去。另外一個是香水,只要去商場買護膚品,柜員就會一把一把塞過來香水小樣,于是化妝盒里現在被塞得滿滿的。這些試用裝的意義在于,如果用完一管1.5ml的樣品之后還對那個味道著迷,那就買吧,買了一支,又想買下一支。早先不知道會上癮,對小樣沒有要求,柜員給什么就要什么,結果收了許多經典款。后來就懂得置換,對店員說自己想要試用新款。都是題外話。
喝完咖啡,換了件衣服,仔細涂了防曬和口紅出了門。因為和克勞迪婭約好提前見面,所以整三點就到了學校。克勞迪婭是我們的教學秘書,外文系英語專業(yè)畢業(yè),這輩子還沒有走出過意大利。她神經敏感纖細,是典型的文藝女青年,我覺得她有一點輕微的憂郁。她脾氣不好,曾經和我吵架,但熱情善良,因為吵了架,反而和我的關系要比和別的同學親近許多。我送了她一個從國內帶過去的一家博物院的文創(chuàng)小物,她開心得不得了,一定要請我喝點什么,推辭不過,于是我說那就一杯咖啡吧??藙诘蠇I本人不喝咖啡,這在意大利算少見的,她腸胃不好。實際上我也知道多喝咖啡對心臟不好,但是怎么辦,我上了癮,管不住自己的嘴??藙诘蠇I一整個夏天才剛剛休息了一個星期,意大利高校的行政人員沒有我想象的那么閑,他們沒有暑假。
剛聊了不到十分鐘,教授就打來電話,說已經到了。我看了一下時間,才三點一刻。上樓進了教室,開窗透氣,開各種機器設備。我對電器不在行,連遙控器都不會用,教授更不在行,處處慌張,一直問我怎么開。還得我安慰:用遙控器唄,反正我們總是能打開那些機器。偶爾我強裝鎮(zhèn)定,其實慌張得不得了,在國內我就有點擔心,因為我是機器白癡,我很怕只有我一個人考試的話弄不了那些亂七八糟的設備。
一邊弄機器一邊聊天,說了自己漫長的航程,還說了齊白石。不知道怎么就說起來了。然后我說要不我開始考吧,反正也沒別人。我這個人,遇到緊張的麻煩的事,總是向前沖,覺得硬著頭皮搞完算了,不然一直難受。
考得挺好。我覺得考試這個事是玄學。大概是我運氣好,考試的時候總比平時多點能量,無論考前怎么緊張,一旦進入考試,卻再也沒有那么鎮(zhèn)定過,也可能是我被逼急了就總能比平時更專注一點。離開羅馬之前,我一直想要這位教授指導我做畢業(yè)論文,但是他一直沒有松口。同學告訴我說他們都是要看看考試然后才決定要不要。這次考完,我們終于討論到論文上了?;丶液退宦?,講了一個大概,現在仍然沒有確定最后做什么。寫文章的時候,忽然想到他要發(fā)郵件給我?guī)妆緯?,剛才上去看了,果然已經發(fā)過來,是當時他在牛津上課的時候用到的書籍。他說他查到了齊白石的生卒年月,竟然發(fā)現他活到了1957年。他說他喜歡齊白石的小生靈,那些小小的生物是那么感染人。
畢業(yè)論文要做200頁,關于做什么,也和幾個同學談過,他們大部分都要做建筑類,瑪麗娜要做考古。只有我,覺得這兩個類別實在是太難,所以想要做靜物畫。英文中靜物是Stilllife,還活著的生命,意大利文是naturamorta,已經死去的生命。教授說不能只看關于靜物的書,連帶著歷史,前后的藝術史,以及整個我要做的十七十八世紀的有靜物的作品都要看。況且,不只是繪畫,還有濕壁畫,量大,所以要看各大館藏目錄。如果要看的話,那就是一大串意大利文的資料。可惜我語言不好。所以只能從目錄先開始,畢竟光看目錄就要花大量的時間,然后要一個點一個點地去收集。所以語言還是難關,先解決和后解決都是一樣的,只不過先解決一定是比后解決好太多了。這樣看來,反而似乎還不如做建筑或者考古的論文。各家有各家的麻煩,想要輕松就不必要年紀一大把了還出來讀書。
考完第二天就趕快和娜塔莉見面,當天半夜她要離開羅馬去烏克蘭。我們先在草地上坐了半個下午,后來又到咖啡館坐了兩個小時,吃了點心喝了咖啡說了很多話。她的故事要另外起手寫一篇。人生各種復雜無奈又不甘心就此失敗,人人都是。
娜塔莉半夜搭了飛機,如今我們在失聯狀態(tài),她提前預告說自己會換號碼,也不知道是否有網絡,不管怎樣,反正我們很快就又能夠見面。今年不知道為什么,覺得她盼我回來,回來之后又感到十分蕭條,不想分開,只因大家很快就要各奔東西。聚散無常,最想要常聚不散,沒有幾個能夠做到,于是只能好好珍惜現下光陰。
之后是和DE去幾個美術館,之后見證了幾個朋友和他們的朋友吵架,之后去了壽司店,然后去文藝復興百貨采購,然后就是再次跑到龐貝,因為寫了一篇小說,里面有大量的關于那不勒斯和龐貝的描寫,所以再去也是折磨,在烈日下收集素材,走到雙腿疲倦。傍晚從龐貝出來,接到警局打過來的電話,讓我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拿新的居留條。我站在那不勒斯紛亂吵鬧的街頭,結結巴巴,雞同鴨講。原本已經訂好了第二天傍晚回羅馬的車票,現在忽然要提前回去,又語言溝通不良,不能更換時間,更怕因為一個失誤影響到居留的進度。無奈之下,只好退票重買,第二天一大早去趕六點的火車回羅馬。夜里沿海走到蛋堡,月亮浮在海上,并不是很圓。爬上石圍,坐著聽對面的街頭藝人的彈奏,那不勒斯的海一片深邃,對面的山城星火閃耀。在酒店結結實實睡了一覺,早晨比想象中還要冷,五點多鐘的那不勒斯,還在深夜,那天恰好是中秋節(jié),我在路燈下慢慢往車站走,沒有下雨,可是那不勒斯總給我濕漉漉的感受,大概是因為空氣中始終氤氳的濕意。清晨里沒人坐車,只有我一個坐在車廂里,冷氣開得超級大,只好從背包里翻出前一天穿臟的連衣裙裹在身上,可是還不頂用,于是縮成小小一團,在椅子上窩著,像貓一樣蜷縮。沒人查我的票,一路上就只有火車的聲響,冷氣絲絲吹拂的聲響,我的呼吸聲。車子經過許多小小的濱海小城,清晨的海灣里也有人在游泳,我感覺到更冷,縮著縮著,不知不覺又睡了一覺。
回到羅馬,和穆薩去了一趟警局,順利辦好了自己的事情。伊莎貝拉也來了,把頭發(fā)漂了,兩鬢剃成寸頭。漂過的頭發(fā)是淺金色,剃過的兩邊現在長出來一些黑色的發(fā)根,看上去有點糙,所以她拿帽子遮了,要去藥店重新買染發(fā)劑。我們跑到Corso大街上去,買LV新出的一款Felicie的包,伊莎貝拉要買兩個,但這一款限購,所以她只能又到另一家店里去買。伊莎貝拉在幫別人帶貨,但是LV店對代購都是態(tài)度冷淡,常常不愿賣,她只好拜托我喬裝游客,試了一個又一個,表現出強烈的購物欲。我對奢侈品沒研究,但這款包實在搶手,好幾個店缺貨,進另外的店的時候,正碰上兩個高個子女人在選包,恰好身上就背了那么一個,伊莎貝拉讓我們陪著在店里瞎晃,等那個女顧客試了半個小時,最后人家決定買了。伊莎貝拉氣得跳腳,她年輕,野性,有魅力,引人注目,窺覷整個世界,是小獸。
在人民廣場的咖啡廳喝咖啡時,發(fā)現在絲芙蘭結賬的時候被多刷了一支眉筆,三個人卻仍然悠閑坐著,喝到落日余暉。歇好腳站起來,慢騰騰走回去,想著要到店里和柜姐辯個分明,還想著要調監(jiān)控出來。結果進店說了兩句話,他們就動作迅速地退了款,做準備好像總也沒有用。
世上太平,一切都在有序進展。你說是波瀾萬丈的生活也可以,說是平靜無聊的也可以。走著坐著奔跑著心跳著的時候,我總能想到阿西西圣方濟各教堂前面的PAX。這個詞是拉丁文,英文翻譯是PEACE。中文翻譯我翻不出來,只能給一個最簡陋的答案———世上平和。究竟是安寧,平靜,和平還是平和,隨大家喜歡。日子最后都是這樣度過的,一天與另外的一天,其實沒有太大的區(qū)別,生活不會完全平坦,而感恩之心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