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子擦嘴
一
鹿唯一醒過來的時候,周圍一片漆黑,聽不見任何聲音,他的頭枕在一個暖暖的地方,隔著一層布料,能感受到皮膚的溫熱。在這個封閉的黑暗空間里有另一個活物,有另一個人!他忽然就激動起來了,掙扎著動了一下:“千朵,是你嗎?”身邊立刻就有細碎的廢墟塌陷下來,粉塵撲到眼睛里,又干又澀。一只手伸過來按住他,示意他別動。
鹿唯一果然就不動也不敢說話了,可是他莫名激動甚至想流淚,千朵還活著,那師兄呢,他怎么樣了?
在黑暗里,那只手伸過來摸索他,摸到他的臉上時,頓了一下,又伸過來一個東西杵到他嘴邊,淙淙的一股清流突然流進嘴里,是個水囊?他又驚又喜,貪婪地喝了兩大口,還想再喝,水囊卻已經(jīng)空了。
他有點失望,又發(fā)現(xiàn)嘴里好像有種似有似無的羊膳味兒。他一貫挑食,一下子就感受到水的不純凈,登時就有點作嘔。怎么會有一只羊膻味的水囊?
黑暗中的感覺分外靈敏,鹿唯一動用每一個細胞來感受這個沉默地抱著他的人,這個人應該不胖,腿上骨骼分明,褲子是粗棉布的,有很濃重的艾葉氣味。
對方一直沒有說話,沉默地用什么金屬硬物敲擊著發(fā)出求救信號。邦邦邦的聲音像是有節(jié)奏的鼓點,鹿唯一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
再一次醒來時,是在一個臨時搭建的醫(yī)用帳篷里,他趴在床上,眼前有個黑色的身影來來回回忙碌,他又聞到了黑暗里的那種艾葉的味道。他努力想起身,黑色的影子靈敏地跳過來按住他,含混地說了一句什么。是個黑黑瘦瘦的小藏醫(yī),很和善,大概十四五歲的年紀,眼窩深邃鼻梁高挺非常英俊。
小藏醫(yī)看他沒反應,又有點害羞似的比劃了起來,鹿唯一渾身無力腦袋嗡嗡作響,只覺得腰上溫溫熱熱,扭頭看去,自己脊柱溝上正燃著一壯艾炷,青煙裊裊,從這個方向看好像放著一個悠長的屁。
鹿唯一顧不了別的,推開小藏醫(yī)就要起身,可是頭重腳輕,剛一下地,就體力不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坐在地上喘著大氣,小藏醫(yī)被他一鬧有點手足無措,紅著臉過來扶他。鹿唯一攥著小藏醫(yī)的手,突然意識到,這是黑暗里救他的那只手,細細瘦瘦指骨修長!
他焦急難耐,不停地問:“你懂漢語嗎?千朵和我?guī)煾缫苍谀菞潣抢?,他們得救了嗎……?/p>
小藏醫(yī)抬起灰色的眼睛悲傷地說:“地震已經(jīng)把這里夷為廢墟了,救援隊正在全力搶救……”
鹿唯一愣住了,小藏醫(yī)說話特別含混,聲音嘶啞,簡直像是一只烏鴉在叫,這么漂亮的男孩子竟然是個半??!
這時帳篷外突然進來一個軍人,對方滿臉憔悴,手里拿著兩張工作牌:“丹增小藏醫(yī),醫(yī)療隊人手不足,你可以去別的帳篷幫忙嗎?CC酒店這邊受災嚴重,除了你倆,幾乎全部遇難,其中竟然還有晉陽大學文物研究所的考古專家……”
小藏醫(yī)來不及說話,鹿唯一連滾帶爬搶過那兩張工作牌,看著上面熟悉的名字,頓時整個人僵住了,師兄和千朵遇難了?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什么,只覺得喉頭一股腥甜,一下栽倒在地上。
二
鹿唯一的夢境很凌亂,他夢見自己和千朵窩在奶奶家閣樓頂上吃西瓜,清風徐徐,天上掛著一個大銀盤,奶奶搖著蒲扇教他們背二十四節(jié)氣歌。清明前后,種瓜點豆……
在夢里,他和千朵永遠九歲。他們在房頂上種了一粒豆子,那顆豆種很快就長出小芽變成藤蔓,藤蔓長啊長,長成一棵凌霄樹,穿破云霄一直搭到月亮上。他倆順著藤蔓爬出去郊游,卻和同學們走散了,偌大的樹林里只有他和千朵。他們倆又累又渴,千朵把背上背的小水壺遞給他,他“咕咚咕咚”一氣就喝完了里邊的水,喝完才想起千朵還渴著呢!他自責得哇哇大哭,千朵嚇懵了,趕緊說自己不渴,又牽著他的手安慰他,她的掌心很小、很暖。從小到大,她永遠在包容和遷就他……
一會兒,他又夢見自己躺在簡易的小床上打游戲,千朵就挨著他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忙活,面前是一個嬰兒澡盆,一只大白鵝在水里瞎撲騰,師兄使勁按著它的翅膀,千朵給它沖洗身上的沐浴香波。
大白鵝似乎挺喜歡洗澡,一進澡盆就撒歡,鹿唯一煩它洗澡時亂撲騰。師兄和千朵倒是樂此不疲,兩人相視而笑,空氣里都是脈脈溫情。
千朵把濕淋淋的白鵝捉出澡盆,師兄端起盆去倒水。屋外吹進來一股小涼風,白鵝突然無征兆地“嘎嘎”叫了兩聲,使勁甩甩身上的水,打了個大大的激靈。
鹿唯一冷不防被甩了一頭一臉的水,非常煩躁,“噌”地坐起身,氣呼呼地把手機扔到一邊。
“嘎——”白鵝嚇壞了,委委屈屈叫了一嗓子,跑到角落里不敢動了。
千朵和師哥兩人也嚇了一跳。
師兄在他身邊坐下:“手機也沒什么好玩的,要不我陪你打游戲吧?”
鹿唯一不理他,仰著頭看天花板。
“要不,我給你按按頭?放松一下,你一天總盯著手機眼睛受不了啊!”師兄捧起他的頭放在腿上。
“是呢,是呢,要不吃點東西吧,你不喜歡甜點,那想不想喝筍尖湯呢?咸的,也清淡……”千朵也蹲到他旁邊,就像個狗腿子一樣巴結(jié)他。
鹿唯一最看不得他們倆這樣一唱一和的姿態(tài),受不了他們這樣小心翼翼的態(tài)度,帶著歉意和討好。他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口腔里泛出一陣無緣由的苦澀。
師哥一直潛心文物研究和保護,因為考古隊要勘探吐谷渾王陵,他來了青海。千朵也千里迢迢跟去了,他們一走就是三個月。鹿唯一心里空蕩蕩的,他明白,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他們?nèi)齻€的感情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他似乎成了局外人,可還是掩耳盜鈴一意孤行跑來找他們。
考古隊駐扎在一個叫細腰鎮(zhèn)的地方,師哥每天早上都會到距離氈包不遠的小河取水,屋外散著牧民家的羊群,季節(jié)不到,都是半肥不瘦的樣子,日子水波不興。鹿唯一來了青海一個星期,高原反應很嚴重還總是心絞痛,不能出去勘探,就只能躺在駐地的簡易床上休息。他每天百無聊賴地看著他們出雙入對,千朵還很開心地養(yǎng)了一只大白鵝做寵物,他們的小日子已然這樣過上了。
三
夜里,鹿唯一輾轉(zhuǎn)無法入睡。他在床上翻騰了一會兒,走出了房間。隔壁千朵的屋子沒上鎖,推開門,一縷窄窄的月光正緊挨著床上的人躺著,他走到床邊很自然地坐了下來。
床上的人拱了拱被子露出腦袋,睡眼惺忪地問:“唯一,你還好吧?是不是又難受了?”
他有點動容,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俯身摟過她的肩貼了貼她的臉:“臭臭,你好臭!”
這是鹿唯一表達親密的方式,小時候他自己愛運動愛出汗,卻總是喜歡在臭汗淋漓的時候,抱緊她喊她臭臭。
千朵好像很困,含混不清地說:“唯一,來了青海一個星期,你身體越來越難受,還是早點回晉陽吧!”
鹿唯一愣了一下,氣吼吼地把手從她肩膀上拿開: “不用你趕我,我本就打算要走,這里又臟又臭也不是本少爺呆的地方?!?/p>
千朵哼了一聲:“我是擔心你啊,好吃懶做的大少爺!”
鹿唯一心里很苦澀,他過來其實是想告訴她:“我只是表面耍帥,其實我心里是有你的,真的,想到你就會熱淚盈眶?!?/p>
過一會兒,千朵又把自己團成一個小團子移到床邊,迷迷糊糊伸出手在黑暗里虛抓了兩下:“唯一?”
鹿唯一伸過手來握住她的手:“在呢,睡你的吧,煩人!”
她口齒不清地說:“你往中間躺一躺,舒服點!”
鹿唯一撇撇嘴,往中間挪了挪,她均勻的呼吸一下一下吹佛在他耳邊,他盯著天花板發(fā)呆,曾經(jīng)他們就像這樣,是兩個小小的連體嬰兒,誰也不能離開誰。
可是現(xiàn)在,他的千朵長大了,她人大心大有了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生活了。他已經(jīng)不是她的唯一了,她不需要他了!
鹿唯一對師兄的情感復雜極了,師哥是那么好的師哥,他上大學時候第一次遇見讀博士的師哥就被他折服,他頭腦聰慧、教養(yǎng)良好,對誰都禮貌又節(jié)制,從不利用智力上的優(yōu)渥俯視別人。他崇拜師兄,師兄就是他心中最想成為的人,沒想到千朵比他更崇拜他。她像是突然從師哥身上找到了 人生另一種奧義,開始積極向上努力進步起來,她和鹿唯一混日子胡浪蕩的小聯(lián)盟轟然瓦解。
從那以后,鹿唯一就被龐大的孤獨和失落感鉗住了,可是對于師哥他一點也怨懟不起來。因為他二十歲以后的記憶里,怎么也抹不去師哥的影子。師兄給他刨牛肉煮火鍋,師兄幫他做課題,師兄給他買生日禮物,師哥像是潤物細無聲的春雨一樣澤潤他成長,滋養(yǎng)他成為晉陽大學的一個年輕講師。師哥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疼他。他不能沒有千朵,可是也不能沒有師哥呀!
四
就在前天早上,師兄和千朵送他到玉樹坐大巴返回晉陽,當時因為他身體不舒服,三人只好在當?shù)谻C賓館住了一晚。沒想到,第二天一大早等待他們的卻是一場大地震。本來是一場小別離,三個人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別就是永遠。
余震偶爾來一下,鹿唯一雖然體力不支,但還是一直跟著小藏醫(yī)去救人,幫救援隊干些瑣事。他忐忑又悲傷,那天他醒過來后看到了遇難的師哥,可是卻始終沒有見到千朵。所以他在盼望著奇跡發(fā)生,或許千朵根本沒有死,下一個救出的人就是她呢。
一個星期過去了,鹿唯一想盡辦法也沒有千朵的任何消息,他心如死灰,干脆住在醫(yī)館里,跟著小藏醫(yī)在鎮(zhèn)上赤腳乞食??墒撬麎焊裁炊汲圆幌拢挚偸切慕g痛,他是個二世祖,花紅柳綠的生活過了二十多年,突然砸下來的苦痛把他折磨成一縷瘦弱的游魂。有布施者的車經(jīng)過,小藏醫(yī)會特意給他要點蛋糕面包。
一輛路虎停在鹿唯一身邊,車上下來幾個人,眾星捧月把他圍住,鹿媽媽哭得肝腸寸斷,大家鬧哄哄勸他回晉陽。他不接受,總覺得留在這里就能等到師兄妹三人團聚似的。家里人來了幾次都勸告無果,鹿爸爸不放心,最后給藏醫(yī)館捐贈了一大筆錢,希望他可以得到醫(yī)館的照拂。
他和小藏醫(yī)坐在街上歇腳,路邊的電視正在播放新聞,最近文物倒賣的案件頻發(fā),很多盜墓者為了追求個人利益瘋狂倒賣國家珍貴文物。
鹿唯一嘆口氣,據(jù)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統(tǒng)計,全球博物館中約有中國文物167萬件,而流失海外的民間文物,估計是館藏數(shù)量的十倍之多,其中大部分通過盜墓出境。而現(xiàn)在,正是因為有師哥這樣的年輕科學家在努力奮斗,才使得我國考古學從落后的舊時代走進了新世界,他們從猖狂的盜墓者手中為國家搶奪了很多珍貴文物。
可是現(xiàn)在,師哥和千朵都不在了,鹿唯一決定回到勘探地,繼續(xù)他們的理想。小藏醫(yī)嚇了一跳:“啥?勘探地在細腰鎮(zhèn)呢!僅有的一條公路在地震里坍塌了,正在修,繞道去的話路程非常危險難行,至少要三個多小時?!?/p>
鹿唯一一意孤行,小藏醫(yī)不放心這個神經(jīng)質(zhì)的混世魔王獨自出門,只好和他一起出發(fā)了。
鹿唯一踉踉蹌蹌地跟在丹增小藏醫(yī)身后,小藏醫(yī)像一只山里的猴子一樣靈活,他吃力地跟著他,長時間的病痛使得他的身體十分虛弱,走了不遠肺也要喘出來了,他氣喘吁吁地滾倒在草地上。
剛才路過水潭時候他看到水里的自己細瘦伶仃的樣子,瘦成一縷魂,仿佛和人世間再無瓜葛。
陽光雨灑在鹿唯一身上,他聞著草地上新煥出的清香,舌下含服的硝酸甘油(治療心絞痛的藥物)化開來,忽然就生出滿心的凄涼悲苦。
“回去吧,一會兒該下雨啦!”小藏醫(yī)坐在他身邊,“等過幾天路修好了我們再去!”
“打雷了,雷雨后會長出小草。”鹿唯一忽然淺笑了,“景色太美了,我要念一首詩?!?/p>
《七月不遠》
----給青海湖, 請熄滅我的愛情
七月不遠
性別的誕生不遠
愛情不遠----馬鼻子下
湖泊含鹽
因此青海湖不遠
湖畔一捆捆蜂箱
使我顯得凄凄迷人
青草開滿鮮花……
“好聽嗎?這是海子寫的。我?guī)熜肿钕矚g海子,千朵那個傻子就也跟著喜歡海子,哈,她還真是大傻子。”鹿唯一看著遠方發(fā)呆,觸目是鮮嫩欲滴的綠色,草木拔節(jié),遠處是大雪山沉默地臥在那里靜數(shù)時光,山河幾經(jīng)變幻,陸地幾經(jīng)沉浮,滄海桑田,生生不息。
五
高原的雨來的快去的也快,他們走到半途就下起了大雨,回到醫(yī)館雨反而停了。鹿唯一回屋子換了衣服出來,就看到丹增小藏醫(yī)正在大門口和一個姑娘用藏語低低地說話。那個姑娘撐開背包袋子,從里邊拿出來一袋梨子塞給他。
這幾天,有部隊駐扎到了醫(yī)館附近修復公路,還有一個援藏女記者叫郝嘉荔,來做災后重建的報道,他們應該都是藏醫(yī)館的??停c小藏醫(yī)很熟絡的樣子。
鹿唯一盯著面前的記者姑娘,沒來由的一陣難過,腦中有個熟悉的身影閃過,他鎖著眉頭想了半天,歪著頭問:“你真的也從晉陽市來?”
“對啊!有問題嗎?”
鹿唯一似乎很高興,親親熱熱去拉郝嘉荔的衣袖:“那你有寵物鵝嗎?”
“哈?”郝嘉荔被這個思維跳躍的家伙問得莫名其妙,斟酌了一下,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我怕動物,沒有寵物?!?/p>
鹿唯一好像有點失望,“哦”了一聲轉(zhuǎn)身走了。
郝嘉荔一頭霧水,她之前見過他幾次,這個英俊的小鹿長著一對桃花眼,十分迷人,滿眼秋水汪汪,看你一眼就會讓你錯覺以為自己正被他深情愛著。可是他行為荒誕任性,有時候不知道為什么,好好地說著話,突然就滿眼憂傷。
這天,鹿唯一一大早就來找嘉荔,他嘴里吃著小藏醫(yī)留給他的一塊糖,心滿意足,湊過來很認真地問:“郝記者,你會做筍尖兒湯嗎?”
“什么啊,沒學過!”郝嘉荔正忙著盛酥油茶。
“那你會念海子的詩嗎?”
“你究竟想問什么啊!為什么要念海子的詩?”嘉荔端起一碗油茶放到他面前。
鹿唯一有點不好意思,端起碗咕嚕嚕喝油茶,喝完又忍不住問:“你體重幾斤?”
“47公斤!你有完沒完啊,你……”
鹿唯一忽然神情凝重了,看著她,情意綿綿地笑了:“她也是47公斤!”他忽然俯下身來緊緊抱著她。
這個風流情種的擁抱陌生而溫柔,郝嘉荔覺得自己的靈魂都被抽走了?;剡^神來的時候不禁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抄起手里的粗瓷海碗照著他頭上砸了過去。
鹿唯一被狠狠砸了一碗,頓時懵了。他扁著嘴,眼冒金星呆坐在一邊,額頭突突往外冒血。郝嘉荔沒料到自己慌忙中竟然這樣力大無窮,砸得對方頭破血流,愣在一邊不知怎么辦才好。
這時,丹增小藏醫(yī)正抱著一疊餅走進來,看見眼前的一幕,簡直目瞪口呆?;爬锘艔垙纳磉叺难蚱ご永锾统鲆话延趾谟贮S類似于動物油脂似的東西給鹿唯一按到傷口上。這下鹿唯一的額頭上可是精彩了,鮮血和黑黃的藥膏混到一起,變成了一種屎黃的顏色,看起來非常惡心。
小藏醫(yī)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嘉荔,嗔怪地說:“你不要打他,他生病呢!”那樣的言語口吻,活脫脫一只護雛的老母雞。
嘉荔站在一邊訕訕的,這本來就是鹿唯一的錯,可是那個家伙眼睛炯炯,正風清月白地坐在一邊,像嬰兒一樣赤誠,又像個情癡一樣迷人。
嘉荔猶豫著想跟他道個歉,可是鹿唯一似乎早忘了剛才的事,反而鉆在小藏醫(yī)懷里搶先說:“郝記者,你快吃飯吧,但是不要吃太多,保持47公斤!”
郝嘉荔簡直哭笑不得。
因為公路一直在修,沒法去到勘探地,鹿唯一每天都無所事事。他下午跟著小藏醫(yī)制藥或者打坐,上午就坐在門口的石階上曬太陽。
一個藏族小姑娘坐在他身邊和他聊天,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些童言童語。他是一頭很招人喜歡的英俊小鹿。
郝嘉荔看著他們的背影發(fā)呆,身邊的人都告訴她這是個有錢人家的少爺,曾經(jīng)是個混世魔王。
她從聽來的故事里拼湊他以前的樣子,二十歲的他以聲色犬馬的方式愛著身邊花紅柳綠的姑娘,如今他變得如此委頓。
她很同情他,雖然他失去了最愛的姑娘,但她想,時間是彌補遺憾的良藥,或許他以后會有一個女兒,能讓他永遠不再悲傷,不再生無所戀,還可以用半生的時間來陪她玩耍,帶著她去公園捉知了,看她健康長大。
六
細腰鎮(zhèn)的公路終于修好,地震過后它又重新繁盛起來,有男女老少,有成群牛羊,這個小鎮(zhèn)坐落在三岔路的中心,地圖上的名字叫三岔鎮(zhèn),可是當?shù)厝丝偘阉屑氀?zhèn)。
剛來這里的時候,鹿唯一總是在探究這個小鎮(zhèn)的名字由來,他總是想象這里的前生是不是兵家要塞,是不是有個叫細腰的賣酒姑娘和守邊的將軍相好,這個狹長的小鎮(zhèn)是不是真的像極了她的楊柳細腰,可是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那么多詩情畫意的想法。
觸目一片荒涼,考古隊的人暫時撤走了,周圍的山體坍塌了一部分,鹿唯一坐在瓦礫上發(fā)呆。
這個墓穴差點被盜墓者捷足先登,幸好國家發(fā)現(xiàn)及時派考古隊入駐。但是這個王陵非常復雜,究竟能不能完整科學地開發(fā)還是一個未知數(shù),所以師兄之前做足了功課,勘探工作進行得還算順利。
鹿唯一叫人在附近搭建了幾間簡易的木板房,再次駐扎到了細腰鎮(zhèn),他按照當時師兄的設想,每天懷揣著不安和期待一點一點掀開這座墓的神秘面紗。
一層一層挖下去,卻發(fā)現(xiàn)這座王陵造型普通,陪葬的東西也都稀松平常,這是一座假冢?師兄當時究竟打算怎么做,還是他這次真的判斷失誤?鹿唯一失望極了,他唯一的信念又被打破了。
小藏醫(yī)含混不清地嘟囔:“很多盜墓賊一把洛陽鏟就可以開鑿很多大陵寢讓無數(shù)的珍貴文物損毀或者外流,國家投入了那么多精密儀器給你們研究所,可你遇到一點困難就要晃系(放棄)?!?/p>
鹿唯一的心絞痛越來越嚴重,他有點煩躁地吼他:“你懂什么,我根本不知道師兄是想怎么做,他提出那么多假說和設想難道我要一一去試?你告訴我,以后的路我該怎么走!”
“你們漢地佛教有一個詞叫,功不唐捐。就是說做什么系(事)都不要急躁,以后的路該怎么走,很簡單,一步一步走就可以啊?!毙〔蒯t(yī)嘆口氣。
鹿唯一臉色鐵青,捂著胸口倚在旁邊的石頭上不說話了。
小藏醫(yī)從牛皮袋子里掏出一顆黑色的藥丸遞給他。
藏藥的制作原理不明,入口又苦又澀,他覺得自己大概是吞了一顆羊糞,惡心得直泛酸水,皺著眉頭問:“小藏醫(yī),你的行醫(yī)證呢?無證行醫(yī)就是騙子,你給我吃的該不會真的是羊糞吧?”
小藏醫(yī)漲紅了臉,急著搖手辯解:“我們沒有系系(行醫(yī))證,我?guī)煾甘遣蒯t(yī)才江上師!”
鹿唯一總喜歡逗小藏醫(yī),看他一本正經(jīng)急吼吼地辯解。他嘆口氣,有點歉疚:“你長得多好看啊,又這么聰明,可惜連個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小藏醫(yī)不好意思地低頭笑笑。
關于丹增小藏醫(yī)的故事被大家傳的神乎其神,他是個半啞巴的小孩,可是這里牧民把他當神靈一樣膜拜。即使他不怎么會說話,才江還是在眾多孩子中選擇了他作為衣缽傳人,不必要說那些俗言俗語,大家也懂他的赤誠和善良。他喜歡讀書學習,專心研究藥理,各方奔走救贖大家肉體的痛苦,或許他真是這片土地孕育的神靈。
鹿唯一苦心研究師兄提出的好多種假說,終究不得法,每天坐在墓穴附近的河邊發(fā)呆。細腰鎮(zhèn)的這條河流量很小,水流也很緩不是天然河流,是人工引過來的??墒?,當時這里并沒有人煙,既不用作灌溉,又不是為了分流山洪危害,古人為什么要引一條河呢!
他忽然愣住了,難道是地下通道!
他跑進假冢里仔細觀察,果然有濕潤的地方,泥土松軟。他簡直連呼吸都小心翼翼了,拿洛陽鏟挖動了一會兒就出現(xiàn)了些微的亮光。真墓在假墓的對岸,河堤下有一條通道,是通往真墓的道路!這條河是為了掩藏真冢痕跡的障眼法!
他虛脫地坐在一邊,大笑起來:“沒想到真墓就在河對岸,這個韃子王爺好狡猾?。 ?/p>
丹增小藏醫(yī)說的對,前方的路只能一步一步走。世上哪有一蹴而就的事情,師兄也是經(jīng)過那么多年的辛勤學習才變成了無所不會的師兄,自己有什么可急躁的,沉下心來慢慢地往前走,才能清晰地思考吧。
七
鹿唯一興高采烈地跑到鎮(zhèn)上給考古研究所打電話報告勘探成果。剛返回細腰鎮(zhèn),小藏醫(yī)就跑過來叫他,說是有個姑娘找他。
鹿唯一興奮感還未消退,根本沒聽清他說什么,只是翻找口袋,把從鎮(zhèn)上買的梨子一顆一顆掏出來遞給他。
有人叫了他一聲,他抬起頭,突然就愣住了,手里的梨子滾到地上。
對面的姑娘身材細瘦,五官清秀,手里拎著一只舊水壺,她站在夕陽里,整個人身上鍍了一層薄薄的金邊。
他沖過去,把她的頭按在胸前,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哭得如此傷心。別人看了可能覺得就是小情侶重歸于好,可是只有他們知道,這次的相逢是多么可貴,上蒼是多么垂憐他們。
鹿唯一話也不會說了:“千朵,你……你還在……”
千朵抱緊他泣不成聲,地震時她被壓在廢墟下很久,營救的黃金時間過去了,她竟機緣巧合被志愿者們救出,她頭部受了傷,昏睡了好長時間才醒來,所以也是很久之后才和大家聯(lián)系上的?,F(xiàn)在她還在恢復期,總是頭暈目眩,所以沒聊一會兒又就睡去了。
駐地震后條件有限,鹿唯一只是叫人簡易搭了幾間木板房,供自己和工人們住。千朵一覺醒來時天色已晚,借著微弱的光線,可以看到木板房內(nèi)的簡單陳設。她有點害怕,側(cè)了一下身子盯著旁邊的小耳房的門,里面有嘩嘩的水聲傳出來。她輕輕地叫了一聲:“唯一!”
里邊立刻探出一顆濕淋淋的腦袋:“嗯?怎么啦?”鹿唯一在洗頭呢。
千朵搖搖頭:“沒什么,就是叫你一聲?!?/p>
濕淋淋的腦袋又伸了進去。水聲隔一會兒單調(diào)地嘩嘩響幾聲,千朵忍不住又叫了一聲“唯一!”
里邊傳出來一聲響亮的口哨,帶點戲謔,帶點寵溺。
千朵又叫一聲,鹿唯一也不嫌煩,又吹一聲響亮的口哨。
兩個人就那樣不知疲倦地隔著小木門一應一聲。
鹿唯一現(xiàn)在心情大好,上蒼憐見,還是留了一個陪伴他的人。他一刻也不敢離開她,怕一不小心她就永遠不見了。他一聲一聲不知疲倦地引逗著她說話,聽著她單調(diào)地重復念著自己的名字,心里有脈脈溫情暈染開來。
窗外的月華鋪灑下來,罩在一株的楊樹上,散發(fā)出慈悲的柔光。鹿唯一揉揉滿是泡沫的腦袋,滾燙的熱淚順著眼角滑下,他想,活著真好!要是師兄還在的話那就更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