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風(fēng)
高先生,腦后拖著一根又粗又長的辮子。出入巷口,高先生極少在眾人面前駐足,眾人也很少理會古董般的高先生。偶爾,高先生回眸瞟一眼眾人,沉沉的目光與眾人的眼神相遇,高先生便不自覺地低下頭去。
高先生讀過私塾,一介黌門秀才,謀得縣衙筆吏的好差事,薪水頗豐,在古巷購置四合小院,娶妻饒氏。
高先生是巷子里唯一抽得紙煙的人。高先生走過來,淡淡的煙香味兒飄逸開來,抽慣了麻稈兒煙鍋的古巷人尊奉紙煙為洋煙。
公元1912年,國民政府發(fā)布政府令:“男人剪辮子,女人放足。”高先生哀嘆世風(fēng)不古,辭職離開了縣衙。
高先生斷了經(jīng)濟來源,苦了饒氏。
巷口,饒氏擺下了生意攤。饒氏的生意頗為新潮,從上海灘進的貨,大城市的玩意兒。招牌上,紅粉佳人的纖纖玉指托著三個字:“西洋鏡”。西洋鏡酷似時下的望遠鏡,銜接一個精巧玲瓏的匣子,匣子左右有一道出入口,來回推送幻燈片。一枚銅錢看十片,過往行人稱之為“洋戲片子”??催^,饒氏烏鴉爪一般的手指撲過來討要銅錢,人們心里不禁咯噔一緊:“看的是什么玩意兒!”
故此,“洋戲片子”又曰“洋戲騙子”。
饒氏的生意攤與古董般的高先生格格不入,但是生計為重,高先生又奈何不得。別人問及饒氏,高先生丟下一句:“不認(rèn)識!”便倒剪著手只顧遠去。
饒氏盯著高先生的背影,罵道:“生意攤有‘蜇驢蜂!”
高先生抽洋煙,須得從饒氏手里討些銅錢。饒氏頗為無奈:“哎呀呀,一天的‘洋戲片子錢全白費了!”
高先生頓足道:“難道你沒有受用過我的錦衣玉食嗎?”
祁三是剃頭匠,山東曹縣人,熱挑子涼板凳闖蕩四方。路過古巷,高先生翹首細細詢問祁三的來由。祁三望著拖著長辮子的高先生甚是奇異,心想,窮酸秀才過路的兵,高先生多說幾句閑話罷了。沒承想,高先生心血來潮,執(zhí)意騰出兩間廂房讓祁三做剃頭鋪子。祁三甚是疑惑,高先生用細長的手指托起辮子,說道:“若有戲言,削發(fā)為誓,我當(dāng)眾剪去辮子!”
高先生一臉正色,祁三半信半疑地住了下來。
這一住就是數(shù)年。
按說,高先生蓄起了辮子,本與剃頭無緣,高先生卻要凈面。凈面過后,高先生只字不提付錢的事,卻是敬上一支洋煙。眾人嘲笑高先生賴賬,高先生轉(zhuǎn)著圈自顧自地說道:“凈面怎能算是剃頭呢?!”
“剃頭,削去的是毛發(fā),凈面削去的是毫毛,二者豈可相提并論,笑話!”言罷,高先生跺跺腳,自顧離去。
高先生再次過來凈面時,祁三便把高先生奉送的洋煙又敬給高先生。高先生摸著精瘦的嘴巴,抖抖地抽著:“我經(jīng)不得饒氏那張嘴的顛簸,洋煙很少抽得了!”
1932年,天下大荒,民不聊生。除夕夜,落下好大一場雪。天亮,一則消息不脛而走:“高先生走了!”
“哦,走了?未滿50歲,這么快!”巷子里的人先是一驚,繼而說笑,“有位高先生,每戶人家又不能多出一斗米來,走了又有何妨?!”
蘆席裹尸算是“軟埋”。高先生畢竟在縣衙做過筆吏,饒氏不愿“軟埋”了高先生,但又無力購置棺木。
饒氏六神無主。
古爺是巷子里的主事人,被尊稱為“一桿旗”。饒氏請來古爺商議,古爺思忖再三,說道:“吾有一策,不知使得使不得。”
饒氏淚眼婆娑:“這種當(dāng)兒,還有什么計策使不得!”
古爺說道:“購置棺木的錢,先生早已自備了!”
饒氏一臉錯愕。
“只是,這樣,既委屈了先生,又成全了先生!”古爺垂頭說道。
饒氏怔然如癡。
古爺一字一板地說道:“先生的辮子不下二斤重,市面的價錢,一副棺木,足夠!”
高先生為著一根辮子落魄,如今又不得不舍去辮子。饒氏垂淚嘆息一番,取來剪刀。高先生的辮子又粗又長,剪口銜不住,饒氏怕壞了材料,遲遲下手不得。繼而,古爺提議請來街面的張裁縫。
不多一時,張裁縫提著寬闊的剪刀過來了。張裁縫先是將剪刀在磨刀石上霍霍地蹭了幾下,隨即安排一人捧著高先生的頭顱,自己扯緊辮子欲悉心剪下。
靈室肅靜下來,眾人望著高先生的辮子。
“且慢!辮子留下,萬不可對不起先生!”大家循聲望去,來人是剃頭匠祁三。祁三分開眾人,走近高先生深深地施禮,放下一百塊大洋,離去。
[責(zé)任編輯 吳萬夫]